琉璃声音不由也低了下来,“你不用去营中么?今日义父过来,可说了什么没有?”
裴行俭摇了摇头,“你没有大好,我哪里都不去。恩师也让我不必挂心那边,好好照顾你。”
琉璃心里一松,突然觉得生场病似乎也不全然都是坏事,脸上不知不觉已露出了微笑。
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只是被这个安静满足的笑容一衬,竟多了好几分光彩。裴行俭只觉得心中一阵涩然,垂下眼帘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们适才在笑什么。”
琉璃脸上笑容更深,“你再猜猜看。”
裴行俭皱眉想了半日,“难道适才除了韩医师,还有什么人来过?”
琉璃的眼睛都笑得弯了,“你也有猜不到的时候!阿燕要向韩医师学针灸之术呢,韩四郎已然应了,咱们家以后会多个女神医也未可知!”
裴行俭脸上多了几分货真价实的讶色,“针灸之术?韩四居然应了?我倒听闻这针灸之术,多是医家不传之秘!”
琉璃笑道,“正是,我也吃了一惊,你没见韩四那张脸,便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说到这事,我还要向你讨样东西!”
裴行俭瞅着她笑,“什么东西?你怎么来讨?”
琉璃笑嘻嘻的坐起,搂住了他的腰,“你不是把阿成都放了么,我想乘这个机会,把小檀和阿燕都转了良籍,你说什么我都依你!”
裴行俭伸手揽住了她,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叹了口气,“你只要好好吃药,好好歇着,便是把这一宅子奴婢都放了又算什么?此事不急,还是先挑了妥当的人来伺候你,再放她们俩,好不好?”
琉璃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微笑道,“我已问过她们,她们都愿意留下,我也想过了,她们只要肯在这里,日后给她们发工钱便是,她们什么时辰要走了,再去挑人也不迟,我自来都不大喜欢有事无事身边一堆人。”
裴行俭轻轻的“嗯”了一声,“你做主便是,不过咱们宅子里人到底还是少了些,横竖七叔如今也在西州,我过两日得闲了便去挑几个人,以后你也好少费些神。”
琉璃忍不住笑道,“这院子里也就我们俩,要那么些人来做什么?说来,阿燕她,也是为了我,才想起要去学这针灸之术的。”
裴行俭声音不由更低,“都是我不好。”那日他照着韩四的手法艾灸了一番,却到底有些生疏,第二日才发现琉璃背上只留了几个红印,肚脐那三处却都烫起了泡,这两日才慢慢的好了。阿燕多半便是想着琉璃既然要长期调养,日后说不定还有需要针灸之时,才会想起要学这门本事。
琉璃轻轻的叹了口气,“其实并不怎么疼。那一日,倒是难为你了。”
裴行俭沉默了片刻,“琉璃,我不是介意韩医师,只是……”
琉璃不由抬起头来,“只是什么?”
第74章 宁馨冬日 祸福难测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微笑道,“一则,韩医师为人有些迂直,看他的举止,还未动手,心已乱了,只怕还不如我稳当;二则么,谁教你这般害羞?平日穿衣洗浴从不让人伺候,你自己做的褒裤,原先便是我也不教看上一眼。艾灸又不似用针,终究是……我瞧着韩医师手法,似乎并不算繁复,那几个穴位我也大致认得,自觉已有八九分把握,便试了一试,没想到还是差一些。”
琉璃怔了一下,一语不发的把头埋在他的胸口,无声的叹了口气,那天的事她自然也听说了,原以为他到底是有些不愿意让旁人动手,没想到竟是怕自己醒来知道了心里过不去。的确,针灸不似用针,肚子上多了几个痛得厉害的圆疤,这种事情她不可能发现不了,可此时此刻,她总不能说,自己不愿意让婢女伺候穿衣沐浴,不过是个人习惯,至于新婚时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做的小内,和生病时让不让医师针灸,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裴行俭低声笑道,“如今好了,阿燕学了针灸,日后你便不会再遭这种罪。”手指在她的头发上停了停又问,“横竖不用见人了,我帮你把头发散了罢?”
琉璃忙抬起头来,“不打紧,我也不想再躺着,骨头都快躺松了!”她的发髻还是听说苏定方来了才让小檀赶紧挽起来的,散了这些日子,此刻倒觉得挽起头发更利索些。
裴行俭想了想笑道,“我去寻本书来念给你听罢,你想听什么?”
琉璃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我原先是在看《晋书》,上回看到阮籍传,记得文字极好,可惜后来忙了,竟一直再没时间拿起过。”家中看的书当真不多,便是裴行俭这般爱书的,书房里也多是经史子集,没有几本可消遣的读物,一本《世说》差点没被自己翻烂,如今也只能拿着史书当小说读。
裴行俭皱眉思量了片刻,“阮籍的列传……是在第四十九卷?”
琉璃不由茫然摇头,如今的书都是手抄,一套晋书便有一百多卷,她怎么记得住是哪一卷!
裴行俭笑着站了起来,“我去寻来看看。”他起身去了东边的内书房,没多久便转了回来,手上除了一卷薄薄的晋书,竟还拿了张黄麻纸,向琉璃扬了扬,“这一本里怎会夹着一张过所?”
琉璃一看那纸便笑了起来,“你也见过这种过所文书?你瞧瞧是什么时候发的。”
裴行俭坐了下来,看了几眼手中的文书,“你莫忘了我做的是长史,这西州府的事务倒也都过手了一二,这过所分明是前些日子发的,怎么会落在了书里?可是哪位安家兄长的?此物补起来最麻烦不过,咱们还是快些送回去才是。”
琉璃得意洋洋的扬眉一笑,“你再瞧瞧。”
裴行俭看着琉璃的笑容,心知有些不对,又仔细看了几眼,猛然醒悟过来,“这纸张不对,从去年夏天起西州的过所便不用黄麻纸了,这是……”
琉璃笑嘻嘻的点头,“裴长史果然目光如炬也!这张过所是小女子画的——若无此物,阿古如何去得京城?只是做成之后才想起,西州公文用纸已是换了,只得重做了一张,这张大约顺手便夹在了当时看的书里。”
裴行俭原是已猜到了一些,但听她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依然觉得有几分不敢置信,“你……”停了片刻摇头笑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出?你是不肯全信了麴氏父子才让阿古去的,自是不肯让他们帮忙。只是,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官家文书也是做得的?若是被外人知道了还了得?”
琉璃也不说话,笑得一脸灿烂。裴行俭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便想在她头上弹一下,手指碰到了她的额头,又收了回来,到底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拉下了面孔,“下不为例!此事不是能顽的,这过所从西州到长安一路要到十几个府衙盖印,若是被一处发现了,便是惊动一方的大事,不但阿古脱身不得,你我也会有麻烦,你千万不能再行此险棋!”
琉璃笑道,“你都瞧不出来,谁还能瞧出来?”只是想到一事,她还是皱起了眉头,“我看你一路上过城时,只需拿出一枚铜鱼便好,那又是什么?”
裴行俭略有些纳闷,“那是传符,为官员出任地方或差役通传消息所用,可出入城门,更换驿马。”
琉璃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过所到底还是太过麻烦,又要入城盖印验章,又不能动用驿马,日后得闲了,还是做个传符出来才好!”
裴行俭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愣了半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你做了过所做传符,还想做什么?是不是要做兵符与函书出来调动兵马?”
琉璃一本正经的摇头,“我要调动兵马作甚?再说,这传符用过便用过了,不会有人去查,那兵符事后却是有人要查验的,做那物件出来岂不是自找倒霉?”
裴行俭还要再说,琉璃已笑着对他眨眼,“我随口一说你也当真?那鱼符乃是铜制,又不是文书,我再有本事,又怎么造得出来?”心里却在琢磨,这事儿只怕要找麴崇裕,却不知他胆子够不够大,口风够不够严?反正这次听说他内疚得很,也许能想法子说动他?
裴行俭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原是我多虑了,想来这西州里有些人虽是有求于你,有欠于你,却绝不会像你一般不知国法,肯帮你做出传符来胡闹。”
琉璃顿时有些没趣,垂着头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裴行俭嘴角微扬,往床边一坐,将琉璃揽在自己怀里,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这才翻开手中的《晋书》第四十九卷,一字字念了起来,“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
他的声音原本清醇,语气又舒缓,文字原本便优雅如诗的阮籍传,被他读得悠扬顿挫,夹杂着翻动书页的沙沙之声,就如一曲不带丝毫红尘烟火的琴音,在室内悠然回荡,琉璃一时不由彻底听住了。不知过了多久,一篇阮籍传才在“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的奇句中读完。
裴行俭放下书,低头便看见琉璃怔怔的不知看着何处出神,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中一闪一闪,在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片时有时无的阴影,不知为何心里变得一片安宁,半晌才轻声道,“你还想听哪一篇?”
琉璃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守约,你若生在那般的乱世,会做阮籍还是嵇康?”按阮籍传的说法,阮籍也是胸怀济世之志,却生于“名士少有全者”的乱世之中,只能不参与巳时,沉醉于美酒名琴,借此自保,躲过了嵇康广陵散从此绝矣的命运,而在大唐,这一代文臣武将少有全者的乱世也快要来了……
裴行俭怔了片刻才笑道,“我倒宁可做陈庆之。”
陈庆之?琉璃不由也笑了起来,比起嵇康阮籍来,那个率领七千白袍横扫中原的传奇儒将,的确更像裴行俭的志向所在。只是提到陈庆之,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苏定方要面临的突厥之战,她忍不住抬头道,“义父此次带兵,也不知是如何筹划的,今年西州是不是又要多备好些粮草人力。”
她抬头时,头发蹭到了裴行俭的下巴,有一绺立时又落了下来,在她的耳边荡了几下,裴行俭下意识的伸出手指,将那绺头发绕在手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军营中时,恩师的奏章便已递上去了,奏请圣上不必多派人马,这两年西疆多事,府兵和边军足以用之;再者,西突厥还有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两位可汗,他们与贺鲁并不相睦,用以收服依附贺鲁的部落却正是合用。圣上若是准奏,则西州大约准备七八万石粮草,几千民夫便足矣,不会太过吃紧。”
阿史那弥射,阿史那步真?琉璃对两个名字都觉得有些耳熟,想了半日却想不起个所以然来,裴行俭见她的眉心又皱了起来,手指放开头发,轻轻抚平了那几丝阴影,“又在想什么了?”
琉璃顺口道,“不知圣谕何时方能下来,总有些不大放心。”
裴行俭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无奈,“说了多少次,西州有恩师,有我,日后这些事情你都不必挂心。”
琉璃有些心虚,忙乖乖的点头,裴行俭停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此事多半不会有意外,只是朝廷要正式册封下书,原是需要一些时日,算起来,大约二月间便会有正式的消息。”
要这么久么?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有一个月逍遥,琉璃悄悄的出了口气。裴行俭却低声笑道,“你放心,如今军营里最忙的时节已过去,圣谕就算下来,待人马到齐也需要好些日子,你只管安心养着病,我自会在家陪你。”
琉璃顿时有些面热,赶紧换了话题,“可惜咱们家没有《梁书》,不然倒是想听听陈庆之的列传。”
裴行俭垂眸看着她的脸颊上薄薄的红云,不由笑出了声,“没有也不打紧,他的生平我倒还记得一些,你要不要听?”
这样也行?琉璃讶然回头看着裴行俭,脸上随即便绽出了欢快的笑容——她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家里的闲书虽然少了些,眼前却坐了一个活动书库,不好好享受下这种难得的病人福利,她是傻的么?
接下来这些天,每逢无事之时,琉璃便会让裴行俭给她讲各种历史人物的生平故事,裴行俭的口才记性都是上佳,看过的书又极为庞杂,随口娓娓道来,比念书自是有趣得多。琉璃听得津津有味之余,不止一次想起过自己当年在太极宫咸池殿里给武昭仪念书的情形,不由好生自愧。只是这份感慨终究被她憋在了心里,没与裴行俭多提起一个字。
闲日易过,转眼便到了二月,朝廷的册封终于到达西州,高宗正月二十一日正式下了赦书,封苏定方为伊丽道大总管,阿史那弥射和阿史那步真为流沙道安抚大使,而军中各位副总管则是来自北面回纥部落两个羁縻州府的都护们,显然是完全采纳了苏定方不多动用朝廷军马而以胡制胡的谏言。
三月中旬,副总管们率领的回纥骑兵还在半路之上,两位安抚大使已先后抵达设于西州柳中县境内的大营,回程时少不得途径西州城,由麴智湛出面招待一番。
正值阳春,琉璃的身子随着天时回暖,早以渐渐的好了起来,二月间便彻底停了汤药,如今也不过吃些丸药与药膳保养。裴行俭自是坚持让她多静养些日子,纵然是春风如熏的晴暖日子,也不让她出门一步。只是当琉璃发现去岁做的一条裙子穿起来已有些紧时,便再也不肯多呆。
裴行俭拗不过她,只得去问了一遍韩四,听他木讷的说了一句“多活动些对夫人不无益处”,这才点头不语。却不知站在自己背后的阿燕,正微眯着眼睛冷冷的看着韩四。
他回到屋里时,琉璃正愁眉苦脸的靠着床头,听到他的一句“可以出门转转”,腾的翻身便坐到了床边,裴行俭忙按住了她,弯腰捡起琉璃的软底便鞋,帮她穿在了脚上,叹道,“虽是可以出门了,也是要循序渐进,难不成你今日便去城外跑一圈马?”
她倒想跑马呢,长史大人会应么?琉璃只觉得鞋子似乎有些紧,忍不住也叹了口气,“真真是躺不得,连脚都变肥了!”
裴行俭直起身子,颇有些惊异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注意道琉璃的面孔的确比先前丰润了少许,眸子也更有光泽,大约是因为高兴,双颊上有抹嫣红从雪白的肌肤里透了出来。他不由自主伸出食指,用指背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只觉得触手之处既润且温,嘴角便扬了起来,“你这般模样也敢说自己体丰?”
琉璃叹了口气没搭话。以胖为美虽是盛唐风气,如今也算初露端倪,至少高门贵女们多喜骑马踏春、出行游猎,虽然丰硕艳丽者还不算多,矫健明朗却是主流,若是生得弱不禁风,多半会被视为“身子不好”。而上至高门,下至胡商,挑选正妻时,也往往倾向于生得有些福相,端庄大气的女子;倒是姬妾们,依然是以风流婀娜者最受欢迎。她这个当家主母生得……的确不够体面。也许她应该把自己努力喂胖一点?
裴行俭见琉璃一脸的纠结的模样,眉头一挑,弯腰便把她横抱起来。琉璃冷不防的唬了一跳,正想问他发什么疯,裴行俭却将她在手中掂了两下,笑道,“果然似乎沉手了一些,只是还太轻。”
琉璃翻了个白眼,这个时代,男人们的理想大约是娶头母猪,不但肥美洁白,而且可以一窝一窝的下崽……忍不住恶狠狠的道,“总有一天,我要沉得教你抱不起来!”
裴行俭哈哈大笑,“固所愿也,不敢奢望耳!”
两人正闹着,门外却传来了一声通传,“麴都护遣人来请,道是右武卫大将军已到西州,请长史速去都护府。”
裴行俭笑着应了一声,轻轻放下了琉璃,转身去拿放在床头的外袍,“是阿史那弥射到了,只怕又要折腾到半夜,你不用等我。”
琉璃自然知道,前几日里,那位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便是在西州足足呆了两天,都护府连摆了两日的宴席,西州官员们则人人都收了份皮毛,裴行俭收到的是几张极好的狐皮,琉璃只看了两眼,便被他交给针线房,吩咐给她做一件坎肩出来。
琉璃走上两步,帮裴行俭系上蹀躞带,低头笑道,“难不成还要收几张狐皮?倒是可以给你再做一件。”
裴行俭摇头笑道,“哪能人人都似阿史那步真那般出手豪阔?况且阿史那弥射与阿史那步真虽是同族兄弟,性子却全然不同,一个果决多智,一个严正宽厚,阿史那弥射只怕压根便不会想到要多带皮毛香料之物以赠人。”
琉璃奇道,“他们既是同族兄弟,怎么不曾结伴而行?还隔了这么几日?”
裴行俭笑道,“若是同行,只怕这两位早便厮杀起来。你有所不知,这两人原是不共戴天的冤家,阿史那弥射自来与我大唐交好,被先帝封为可汗后,步真不服,用计谋杀了弥射弟侄二十余人。弥射后来率部投唐,随先帝出征高句丽,他便自立为叶护,只是突厥各部都不服他,他无处可去,只好也带着家眷投奔了我朝。两人如今官职级别相同,属地规模相似,恰恰是旗鼓相当,平日虽是打不起来,却是绝不能同处一室的。”
琉璃越听越是纳闷,“如此说来,阿史那步真倒像是个阴险小人,为何朝廷还会如此重用于他?此次义父又怎会推荐他俩同为安抚大使?不怕两人先自相残杀起来么?”
裴行俭笑着瞅了她一眼,“正因为两人是水火不容的仇敌,朝廷和义父才会如此安置。若两人真是齐心协力,或是一家独大,则西疆危矣。”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制衡之术么?琉璃顿时觉得自己果然是一块朽木,默默的帮裴行俭整理了一下衣襟,抬头笑道,“少喝些酒。”
裴行俭点头笑道,“我省得。”又柔声道,“你今日先莫出门了,明日我得闲了再陪你去城外走一走,晚膳也要多用一些。”
琉璃都应了,站在门口目送他出了院门,回头便问小婢女,阿燕是否已回来。没过片刻,阿燕便快步进了屋,“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琉璃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今日亏得有韩医师的话,不然我还不知什么时候方能出门,请你替我与他说声多谢。”
阿燕摇头道,“娘子太客气了,何尝值得娘子去谢?他不过是说句实话罢了。娘子的病既然早好了,何必天天拘在屋里?原先在宫里,女医们便常说,卧床静养得太过,对身子也不好,只有他,一时说娘子身子已是无碍,连汤药都不必再吃,一时又说要多调养些日子才好,也不知哪来那么些话……”
她声音未落,却听帘外传来“哈”的一声笑,小檀拎着一壶热水挑起了门帘,满脸都是促狭的笑意,“阿燕姊姊的话好生奇怪,小檀只听见一口一个的‘他’,哪个是‘他’?请姊姊给小檀也分解分解。”
阿燕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横竖不是阿成便是。”
小檀脸上微红,低头放下了水,抬头时又换上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姊姊莫拿我说嘴,娘子与阿郎的恩典,小檀自是不敢违背的,只是长幼有序,总要姊姊先定下来才好。”
阿燕看着小檀不语,琉璃已忍不住大笑起来,“我道小檀今日耳朵怎么这般长,原来是心急了!”
小檀怔了一下,这才醒悟道适才自己急着扳回一城,话里竟留下了这么大的漏洞,她平日最是伶牙俐齿,此时不由也涨红了脸,跺脚道,“谁心急了?要心急也是替姊姊着急,娘子却也来笑话我!”
琉璃见她真的急了,忙摆手笑道,“这有什么好笑话的?你若半点不心急,阿郎和我该不心安了,当日我在苏府待嫁之时,心里也是有些急的!”
小檀这才脸色微缓,又有些好奇起来,“娘子当日待嫁,要做些什么?”
琉璃叹了口气,“学管账,学人情往来,学管家理事,学谱学礼仪……如今可好,一样也用不上,阿母若是知晓我被阿郎养成了这般吃了睡,睡了吃的废物,一定痛心疾首。”想起于夫人,心头不由微觉怅然。
阿燕从铜壶里倒了杯热水出来,双手递给琉璃,轻声笑道,“于夫人若真知道了,替你高兴还来不及。阿燕原先也觉得西州是偏远酷寒之地,如今慢慢的惯了这边的天时地气,倒觉得比在长安时不知省心多少。不怕娘子笑话,阿燕前几日竟也把裙子放了一回。”
琉璃忙仔细的看了她几眼,这才发现她的脸果然圆了些,点头笑道,“以前怎么没注意?”又回头去看小檀。
小檀一张脸已皱成了一团,“我怎么便一些儿也没胖起来?先头石家娘子便说我是个光用米面不长肉的,这些年来竟还是如此!”
琉璃想了想笑道,“你若一日里肯少说几句话,大约早便丰润了。”
小檀吐了吐舌头,“遵命!”
三人说笑了片刻,琉璃见天色已偏晚,笑道,“阿燕,你去吩咐灶上做些葫芦头出来,记得放豉椒,我这几个月吃的东西着实没滋没味了些。”
阿燕露出了犹豫的神情,琉璃顿时满面都是愁苦,“哪有病好了这些天,还不让出门,不让开荤的道理?阿郎脾气是没法改了,今日乘他不在,我也解个馋,不然清粥我实在是用不下去!”
小檀也道,“正是,娘子胃口开了,多用一些晚膳,不比什么都强?”
阿燕这才点头下去,过了半个多时辰,果然端上来一碟四个黄灿灿的葫芦头,配着一碗粳米粥和两样小菜,琉璃夹起一个葫芦头便尝了一口,只觉又烫又鲜,简直是生平不曾尝过的美食。一面吹着气,一面便吃了下去,小檀看得低头闷笑,听得外面门帘响动,便笑道,“阿燕姊姊,你今日是用什么做的葫芦头,娘子险些没把舌头吃进去……”
烛光中,里屋的门帘挑起,露出的竟是裴行俭的面孔,琉璃丢了吃到一半的第二个葫芦头便站了起来,尴尬的笑了笑。
裴行俭的目光却只是在桌上一扫,无奈的看了琉璃一眼,随即便道,“你快把粥喝完。”又对小檀道,“你去柳娘子处一趟,请她过来说话,”又沉吟了片刻,“便说我们这边来了一个方烈方公子,似乎与她沾亲带故。”
琉璃本来已是乖乖的端起了粥碗,听到“方烈”二字,差点把碗给扔了,待小檀忙不迭的溜出了门才道,“他真的在突厥人那里?难道是阿史那弥射麾下?”见裴行俭点头,她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总比是在贺鲁部落中效力要强些。”
裴行俭微微摇头,眉头紧皱,“他的情形有些复杂,如今也难说是好是坏。”
第75章 金风玉露 月华如练
琉璃顾不上喝粥,用手绢擦了擦嘴角,便上去拉住了裴行俭,“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行俭若有所思的望着外面,只是简单的道,“这位阿史那弥射将军的做派与阿史那步真全然不同,随身只带了五六个部将,其中便有这位方公子。”
也就是说,这位方烈已是极得阿史那弥射的重用?可阿史那弥射不是素来与大唐交好,又刚刚被封了什么安抚大使么?琉璃困惑的看着裴行俭,一时不大明白此事为何难说是好是坏。
裴行俭低头看着她,语气变得温和平缓,“我原想着方公子当年所犯之事虽说不小,但的确是那牧官欺人太甚在先,且那牧官平素为人便不公道,又无亲眷在西疆,想来时过境迁,多半不会有人再特意来追究此事。而方公子的样貌变化不小,若他依然只是无名之辈,横竖西州每年都有边民迁入,想个法子换了名姓,补了户籍,要平安度日,总不会太难。只是如此一来,方公子这一生所学自是付之东流。”
“如今,他竟是在短短几年之内,便做到了阿史那弥射将军的心腹部将,此次又随着将军入了大营,进了西州,他的样貌有些显眼,见过的人多半不会忘记,日后便是想隐姓埋名也已不大容易。若要说到好的一面,则是他既然有这身份,若是能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朝廷并非没有开恩特赦的先例,说不定可以堂堂正正回了这边,如此才是皆大欢喜,只是此种际遇,却是可遇而不可求。”说到此处,他还是叹了口气,“你再想不到,他居然给自己换的名字就叫阿烈。我一听到这名字便吃了一惊,他也是在大营时已听人提及我在寻一个叫方烈之人,借着喝酒问了我几句,便与我当众认了同乡,逃席而来。”
琉璃这才恍然,忍不住问道,“能特赦的功劳,真是不大好立?”
裴行俭点点头,“自是不容易,你想想,他犯下的毕竟是杀害长官的大罪,好在无人亲见,最多能替他开脱成一个犯上的罪名,即便如此,若无拿得出手的功绩,如何能让圣上开这个金口?战场上要立大功,三分靠本事,七分却要靠天意。以他目前的情形,若是就此隐姓埋名,已是有些不大稳妥不说,适才我与他略谈了几句,听他的语气,怕是个心性高傲,不肯委曲求全的。”
这一点琉璃倒是毫不意外,这位方老兄若有一分半分的肯委曲求全,只怕孩子都已有五尺高了,还用在西疆这般挣命?想到柳如月这十年里矢志不渝的复仇与苦等,她不由也叹了口气。这三个多月以来,因裴行俭日日都在家中,自己又是一概不见外客,柳如月不曾登门,只是隔三岔五会托云伊送些小物件过来,或是两色针线,或是解闷的小玩意,这份好意她自然是心领的,没想到好容易真的等到了方烈上门,他们却似乎是什么忙也帮不上。
裴行俭上下看了琉璃一眼,见她穿着半新的月白色衫子,头上只挽了个单髻,脸上未施脂粉,但双唇嫣红,看去倒比往日更容光焕发,点了点头,“你这样便很妥当,夜里有些凉,你加件半臂随我去前边吧,既然柳阿监要来,你露个面到底妥当些。回头我再陪你用膳。”
琉璃忙应了一声,回身拿了件锦半臂套在外边,跟着裴行俭到了堂屋。门帘刚刚挑起,便见到屋里坐榻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人,身影挺拔如松,烛光中的面部侧影的轮廓更是极其清晰漂亮。
大约听见门帘响动,这位方公子利落的起身转过头来,琉璃不由脚步一顿,这才明白裴行俭说的“样貌变化不小”“显眼”是什么意思——在他转过来才能看见的另外半边脸上,竟有一条长长的伤疤,从眉梢下面直到腮边的胡须里,虽然还算不上狞恶,却给这张原本应是十分英俊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煞气,加上如刀的眼神,大概是有意蓄起的胡须,以及身上那件交领胡袍,虽然头上还是唐人的幞头,看去竟更像是条地道的突厥汉子。
见了裴行俭和琉璃,他抱手行了一礼,“有劳长史与夫人了。”礼数半丝不错,说的也是一口标准的河洛官话。
裴行俭欠了欠身,“方兄不必多礼,裴某与拙荆都曾劳烦过柳娘子,些须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不足以报答柳娘子仗义相助之万一。”
听到柳娘子这三个字时,方烈原本有些过于锐利的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展颜笑道,“是方某应多谢两位照顾舍表妹才是。”他这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整张脸也突然生动了许多,依稀又有了几分长安俊秀公子的风采。
琉璃心里不由暗叹了一声,却见方烈突然微微一皱眉头,目光看向门帘处,眼睛蓦然变得亮若晨星。她有些奇怪,也往外看了一眼,略过得片刻,才听见门外的传来了脚步声与低声的招呼,“柳娘子来啦。”
琉璃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裴行俭的身边,目光看向门帘,一颗心不由也跳得快了几分。仿佛等了好大一会儿,那门帘才被轻轻的挑了起来,露出一个浅绿色的身影。柳如月的脸上大概略施了些脂粉,却依然看得出脸色比平日苍白了许多,双颊上有些不大正常的红晕,一双总是不语带笑的灵动眸子只是呆呆的落在方烈的脸上,渐渐的从指尖到裙底都有些发颤,还是咬紧下唇一步一步的走了进来,走到离方烈还有两步的地方收住了脚,目光这才从方烈的脸上转到了他的头发、衣裳,嘴唇微张,大约想说一句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方烈的目光当真便如烈火一般,一直胶在柳如月的脸上,此刻倒是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阿月,你,过得好不好?”
柳如月眼中蓦然涌上了一层雾气,“我能有什么不好?只是你……”声音有些哽咽的说不下去。
裴行俭和琉璃相视一眼,裴行俭咳了一声,含笑道,“两位先叙叙旧,裴某与拙荆暂且失陪片刻,失礼了。”说着拉起琉璃便走了出来,对守在外面的小檀和小芙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内院。他的神色一直平静,只是握着琉璃的那只手,却半刻也未松开过。
堂屋里,另外两双手也终于握在了一起,一双洁白柔美,手背上还有圆圆的小窝,另一双却是布满了硬茧与细微的裂口。
方烈的目光依然炙热,声音却极为轻柔,“阿月,我的样子是不是吓到你了?”
柳如月轻轻摇头,目光在他脸颊的伤痕上停留了片刻,神色里尽是怜惜,“还疼不疼?”
方烈脸上露出了笑容,“都几年了,哪里还能疼?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和兄弟们闹着玩时不小心被刀锋划了一下,我在那边并不曾吃什么苦头,不过是跟着将军四处打猎,喝酒吃肉,好玩得紧,原想着横竖一个人,这样一辈子混过去也是个逍遥干净。”
“只是自打去年知道了那对母女的下场,我便一直挂念着你,不知你过得如何,托了好几个去长安的胡商打听,也没个结果,我想着待这边战事一定,便自己回去一趟。却没想到,你居然会来西州找我!阿月,我听裴长史说,你是跟着商队过来的,可你是怎么出的宫?”
柳如月眼中的泪光犹在,脸上已露出了微笑,“你离开长安之后,我便入了宫,设法在立政殿做了女官,时时给柳氏母女树些对头,王氏入罪后,武皇后悄悄把我放出了宫,听说你在西州,我便抱着万一的指望寻了过来,原以为只怕要等来世了,如今看来,苍天待我终究是不薄!”
方烈的眸子更亮,突然间又暗淡了下去,“早知如此,我便该多熬两年。阿月,你不知道,当日我听说圣上立了王氏膝下的皇子为太子,又是大赦天下,心里就如油煎一般。恰好那牧官不知死活,又如平日般惹到了我头上,我才一怒之下,抓了这厮到营外,一刀将他杀了。一开始我原是随意乱走,没多久便机缘巧合,遇到了右武卫大将军,他见我弓马还算娴熟,便让我跟在他身边,这几年里我又立了些小功,将军渐渐的也分了些勇士与我,算是一个小小的部将。只是如此一来,却是……”
柳如月抬头看着方烈的脸,轻声道,“如此又有甚么不好?你从小便想着建功立业,如今在弥射将军麾下效力,自有机缘成就功业,我随你过去便是。”
方烈怔怔的看着柳如月,到底还是摇了摇头,“那边不比西州,你不会惯,你不必为我受这样的委屈。我已想好了,如今大战在即,我自会设法立个军功,堂堂正正的回西州娶你!”
柳如月眼圈又些发红,“我已不叫柳如月,也永不能堂堂正正的再随你回长安,建军功若有那般容易,这西州只怕遍地都是勋官了,你是又要一赌气丢下我么?”
方烈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要伸手帮柳如月擦掉眼泪,只是伸到一半,看着她柔嫩的肌肤,一时竟不敢碰上去,只能低声道,“阿月你莫哭,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我再不会丢下你!”
他们的声音都很低,只是透过飘动的门帘,到底还是有一句两句漏了出去,小檀抱手站在外面的院子里,只觉得虽然听不大清说的是什么,那语气语音却让她心里莫名有些发酸,她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天空,一轮圆月已悄然升起,月华如练,静静的照在西州的城桓之上。
第76章 天作之合 黯然销魂
今夜的月色真是好!琉璃抬头看了好几眼,只觉得那轮月华圆满皎洁得有些不可思议。直到眼前有人清脆的叫了一声,“长史、夫人”,她才醒过神来,却见是守在院子里的小芙抢上来行了礼。想到适才比平日高了许多的这一声招呼,她不由笑了起来,“不必多礼。”
小檀走到门前挑起了门帘,堂舍里的两个人一起回过头来,柳如月的眼睛明显有些红肿,神情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柔和,方烈的变化更大,眉目之间一片舒展明朗,先前的野性和锐利似乎都已融化得无影无踪。琉璃有些惊讶的看着并肩站在一起的这两个人,明明一个穿着胡袍一个穿着唐衫,一个黑瘦粗犷一个娇小甜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仿佛早已这样并肩站了很多年,而且会一直这样站下去。
裴行俭也是脚步一顿,随即便抱手微笑道,“恭喜!”
柳如月与方烈相视一眼,也都笑了起来,大大方方的一起还了礼,方烈笑道,“此事只怕还需劳烦长史。”
裴行俭笑着点头,“成人之美,乃是福分。”
方烈也不客套,“裴长史,我和阿月已经商议定了,我会留下几日,在西州办了婚事便带阿月回去,只是阿月有时或许会回西州暂住,还望夫人照看一二。”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些许讶色,到底还是点了点头,“西州之事好说,只是大将军那边……”
方烈毫不在意的扬眉笑道,“无妨,大将军看着严正,性子其实最是宽厚,我也曾禀告过,我在长安还有未婚妻子,大将军知晓了此事定然不会怪罪。”
裴行俭沉吟道,“那便好,如今时辰已不早,咱们还是先回都护府,待会儿我还要给你私下引见一人,你的事情,只怕瞒他不过。”见方烈和柳如月脸上都露出了一丝惊讶和担忧,忙笑道,“不打紧,不过是知会他一声而已。”
柳如月犹疑道,“可是麴世子?”
裴行俭笑着道了声“是”,方烈倒是有些诧异,“便是那个熏衣剃面的世子?”
琉璃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柳如月见裴行俭和琉璃神色都十分放松,想到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一颗心也定了下来,微笑着对方烈道,“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这位世子倒是不可貌相的,好在如今已不再为难长史,长史既有把握,定然不会有错。”
方烈想了想,摇头一笑,又低声道,“阿月,我先与长史过去了。”
柳如月眼神柔和的点了点头,“我等你。”
这一夜,裴行俭却是三更之后才回来,身上颇有些酒气,厨下早已备好了醒酒汤,琉璃忙让人端了上来,又帮他换衣擦面,裴行俭按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你莫忙,先坐下歇着。”一面自己擦脸,一面又问,“你怎么还没睡?”
琉璃笑道,“我陪着柳阿监说了会儿话,一时睡不着。方公子是否也跟你一道回来了?”
裴行俭笑道,“那是自然,我将他安置在外院。若不是他跟弥射将军禀告了要留在西州成亲,只怕还不至于喝到这时辰。”
琉璃不由叹道,“这两人还真是敢作敢当。”
裴行俭也叹了口气,“的确,方兄固然性情刚烈,柳阿监也是心志坚韧,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日后却也会走得艰难。”
琉璃心里一动,犹豫着问道,“是么?我今日也问了柳阿监,方公子如今所在离西州颇有些路程,为何方公子说她以后或许时常回西州小住?柳阿监没有答我,只笑着岔开了话题……”
裴行俭正在喝醒酒汤,一时并未做声,喝完才在琉璃身边坐了下来,伸手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低声道,“你可曾听说过突厥于夫妻之礼上与大唐不同?”
琉璃原本就知道教坊里的女乐们喜好结为香火兄弟,共用夫君,说的便是“突厥法”,在西州这一年多也听人提起过一两回,此时这些传闻一起涌上心头,心头不由一惊,“难不成……”
裴行俭忙笑道,“所谓共妻之制,突厥贵人间自是不会如此胡来,通常不过是转房,尊长死后,以弟妻嫂,以子妻继母而已。方兄如今是弥射将军麾下的爱将,有他一日,断然不会有人敢轻辱了他的妻子,只是世事无常,若他在战场上出了意外……”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琉璃这才明白过来,“因此他上战场之前,便会把柳阿监送回西州?”可是世事无常,有些事情哪里是说得准的?想到今日柳如月提及日后那副从容含笑的神情,想到这背后的决心与勇气,她只觉得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也没有开口,半晌才道,“若我是方兄,大约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冒险。”
琉璃想了片刻,微笑道,“若我是柳阿监,大约死也要跟你过去。总不能为了日后的祸福莫测,便让此时终生抱憾。”
裴行俭看了琉璃好一会儿,低头吻在了她的脸颊上,喃喃道,“我知道,我自然知道。”
到了第二日,阿史那弥射便带了部将们离去,临行倒是给方烈颇留了些金银之物,裴行俭便帮他在曲水坊就近寻了一处院落,操办起了婚事。双方既无亲属长辈,婚事便也办得简单,一封婚书带着聘礼进了柳如月的小院子,隔一日的夜间,一抬肩舆把她抬到了匆匆收拾出来的新宅。
柳如月人缘本好,曲水坊的街坊也多知她与家人失散,听说终于寻到了从小定亲的表兄,无不替她高兴,前来观礼之人挤了满满一院子。待见到麴世子和裴长史也在屋中做客,更是热闹了起来。
柳如月去了障面,眉目柔美得令人屏息。方烈穿了大红的婚袍,看去也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只是从拜堂到坐帐,都只会一个劲傻笑。
琉璃见识过西州人弄新婿的劲头,忍不住有些担心,悄悄跟裴行俭道,“新郎不会是先前打到头,被打傻了吧?”
裴行俭心情甚好,已喝了不少酒,白皙的脸颊略有赭色,微眯着眼睛笑道,“放心,方兄的身手比我还好,就曲水坊的这些妇人,哪里能伤得了他?他不过是欢喜过头了。”
琉璃狐疑的看了他几眼,“你身手很好么?”停了停又嘟囔道,“原来欢喜得狠了是这般模样,你成亲时还有心思算计别人,可见欢喜得有限!”
裴行俭愣了半晌,摇头苦笑道,“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再也不敢了。”
琉璃立时瞪大了眼睛,眸子里全是惊奇,“再?你还想成几次亲?”
裴行俭不由捂着额头叹了口气,一时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突然看见琉璃嘴角可疑的翘了翘,才猛然醒悟过来,眼见周围全是人,只能咬牙低声道,“小促狭鬼!”
琉璃也不理他,端起面前装着清淡果酒的玉杯,悠悠的喝了一口,看着坐在百子帐里的方烈与柳如月,嘴角高高的扬了起来。
裴行俭看着她的笑颜,胸口一热,悄悄在案几下握住了琉璃的手,琉璃忙不动声色的往外挣,却哪里挣得开,反而被他将整只手都包在掌心,轻轻摩挲。她的脸不由有些发热,忙低头又喝了口酒。
裴行俭低头在她耳边道,“不许再喝,你若是喝多了,难道让我抱你回去?”
他的语音里带着一点异样的暧昧,暖暖的气息直吹在琉璃的耳垂上,琉璃的脸腾的一下红得更是厉害,裴行俭的目光顿时有些挪不开了。
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哄笑之声,百子帐的第一层帘幕落了下来,遮住了坐在一起的那两个身影,裴行俭把酒杯用力一放,拉着琉璃便站了起来,向麴崇裕点头一笑,“裴某告辞了。”
琉璃挣了两下,都没有挣开他紧握的手,忍不住低声道,“你发什么疯。”
裴行俭挑眉看着她,“若不执子之手,如何能与子偕老?”竟是大大方方的拉着她的手,一路走了出去。
麴崇裕看着两人携手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落下的帷幕上映出的两个靠得越来越近的影子,突然心里一阵说不出烦闷,整整衣襟也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向外面走去。
原本正在帐前看热闹的风飘飘一眼瞟见他的脸色,心里一突,忙也抽身跟了过来。
夜色已深,好在圆月当空,将道路屋檐都照得清清楚楚,麴崇裕走在路上,看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烦闷之心不由更盛,突然听见身后脚步声响,却是风飘飘已跟了过来,上下看了她好几眼,转头继续往回走。
风飘飘被看得心里发毛,到底不敢走得太近,保持着落后几步的距离,一路默默的跟着他走到了坊外的大路。麴崇裕却突然脚步一顿,风飘飘也忙收住了脚。麴崇裕却并不说话,良久之后才突然叹了口气,“飘飘,你今年多大了?”
风飘飘心里好不纳闷,只能低声道,“今年二十一了。”
麴崇裕“嗯”了一声,沉默了许久又道,“三年了……飘飘,你……”停了片刻才道,“你也不小了,想没想过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人?”语气竟颇有几分艰难。
风飘飘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抬头看见麴崇裕站在离自己不过两步远的地方,月光映着那张俊美的脸孔,看去就如玉雕一般,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异样。
她的心跳得更快,深深的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多谢世子挂念,飘飘想寻的人……世子也认识的,是大沙海徐娘子的弟弟,小懋棋的舅舅,他已经等了飘飘好几年。”
麴崇裕的脸色顿时有些发僵,停了片刻才哈哈的笑了一声,“原来是他!如此甚好!你们成亲时,我定会送份大礼。我,回府了,你也先回吧。”说完转身便走,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
风飘飘目送着麴崇裕的背影在月色中渐渐远去,若不是脚步中的那点狼狈,大概便是谪仙也不会比他更挺拔飘逸……她不由叹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曲水坊的坊门,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容。世子的确高贵俊美,可她风飘飘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连自己多大年纪都不知道的夫君?为什么要做个妾室?她的夫君,应该就该像今日的新郎,眼里心里都只有新妇子一个!说起来,那个平日精明强干,看见自己却只会憨笑的徐二郎,自己也的确该给他一个答复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墨玉般的天空上,那轮圆月皎洁圆满得不可思议……今夜的月色真好!
第77章 光阴如箭 世事难全
西州城的秋天没有落叶,只有一阵一阵渐渐带有凉意的西风,带来季节变化的讯息。到了日头西斜的时分,那风中的寒意便愈发明显起来。
琉璃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依然十分清朗的天空,轻轻的叹了口气。龙朔二年的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年都来得早,这也许意味着一段格外寒冷漫长的冬日。对于六年来一入腊月就会病上一场的她来说,这可着实不是什么好消息。虽说比起显庆元年的那场凶险到极点的大病,后面这五年的风寒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可是……
小檀拎着一个食盒,脚步轻快的走了进来,看见站在院子里发呆的琉璃,嬉皮笑脸的凑过来看了几眼,“娘子在想什么?想得这般出神!”又拉长了声音笑道,“阿郎再过一日便回来啰!”
琉璃回过神来,瞟了瞟小檀那张笑嘻嘻的脸,眉头一皱,疑惑道,“他们是明日便回来么?我怎么记得还要两日?”
小檀得意的点头,“绝不会错,小檀数着日子呢!”
琉璃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阿成若是晓得有人这般数着日子等他回来,一定会欢喜得很。”
小檀的眼睛睁得溜圆,停了一停才跺足道,“娘子又取笑婢子了!”如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只是此时那张依旧光洁的圆脸上,羞恼的表情看去却与当年没什么两样。
琉璃哈哈大笑,心情顿时愉快了许多,又瞅着小檀笑道,“你怎么一着急又把‘婢子’给带出来了?当心阿成他不依。”
小檀“哼”了一声,“他敢!”
琉璃一本正经的点头,“也是,谅他也不敢!”
小檀是显庆三年成的亲,头年冬天,苏定方以一万精兵大破贺鲁十万联军,活捉了贺鲁父子,裴行俭则一直随军协助苏定方约束士兵、安抚突厥各部,除了为各部划定疆界、修路设驿、抚贫问疾之外,又将唐军所获的贺鲁部全部牲畜财物都还于了他们。突厥十姓自此诚心归唐。此后,阿成也得了一转的军功。如今他虽是依旧跟着裴行俭办差,却好歹有了身份,身为他的正头娘子,小檀自然不能再把“婢子”两字挂在嘴边。不过,面对伶牙俐齿的小檀,阿成倒是轻易不敢高声的。
又被琉璃打趣了一回,小檀不由恼得咬起了下唇,眼珠转了转,突然展眉笑道,“娘子还是莫在院子里吹风了,今日已是白露,这是阿燕姊姊特意给娘子准备的汤药,娘子须得乘热喝了才好。”
琉璃兴致勃勃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顾不得搭理小檀眼里的促狭,只是看了看她拿着的那个食盒,忧伤的叹了口气,“端进去吧!”
一杯白水,一碟果脯,左右护卫着一个六寸的白色瓷碗,揭开盖子,是满满一碗卖相可疑的酱黑色药汁。当那浓浓的药味随着热气蒸腾而起,琉璃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对联着川字的倒八字眉。
伸手摸了摸碗不算太烫,她坐在那里深呼吸了两口,端起碗闭上眼睛就咕嘟咕嘟往下喝。一口气喝了大半,忙喝了口白水,又歇了口气,到底还是分三次喝完了,这才抓了个果脯塞进了嘴里,苦着脸嘟囔了一句,“阿燕熬的药怎么越来越难喝了?”
小檀在一旁笑道,“这头一回原是难喝些,日后娘子喝惯了便会好些。”
想到这种隔三岔五就要喝上一碗药的日子足足还会有好几个月,琉璃的脸顿时皱得更像苦瓜。她自认为算不上娇气,可阿燕牌补药的威力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苦”字能概括得了的,那股混合着苦、涩、辛的怪味,便是吃苦耐劳如她,也是一想起来就了无生趣。
阿燕的手艺小檀也领教过,此时脸上原先的那点得意早已换做了同情,上前在果脯的碟子中挑了一个金黄的杏干递给琉璃,“这个又甜又香,解药味是好的。”又笑道,“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阿燕姊姊的药的确是难喝,对身子却是极好的,娘子也知道小檀去年生开儿时不大顺,若不是吃药,怎会好得那般快?”
琉璃默默的嚼着杏干,只觉得嘴里的药味似乎更浓了一些。阿燕的药自然是不差的,如今在西州城,谁不知晓韩医师的娘子也是治妇人病的行家里手?这两年,她手下治好的妇人只怕已很是不少。说起来,自己这几年的寒症倒是一年比一年轻些,但愿今年不要再犯……她摇摇头抛开思绪,抬头笑道,“开儿的咳嗽好些了么?”
小檀笑着点头,“昨日夜里就不曾咳了,他倒是比叶儿省心些。”
琉璃笑道,“叶儿如今身子也好了,听说前天还把小飞敲了一头的包。”
小檀“唉”了一声,“她再不敢了,我已狠狠的揍了她一顿,一个女子家,满坊追着比自己大半岁的哥哥撒泼,像什么样子!偏偏小飞和韩姊夫便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实得可怜。”
叶儿又挨揍了?琉璃不由皱起了眉头,“你打她做什么,她长大了自然会好,再说,”她笑着上下打量小檀,“我怎么觉得,叶儿的性子只怕是随了你?”
小檀嘻嘻一笑,“哪里的话,小檀若有这么大的胆子,早被打杀了!”停了片刻,神色间有些感慨,“叶儿他们是有福的,都是娘子和阿郎的恩典……”
琉璃忙摆手,“什么恩典,不过是托了西州的福。”若在长安,奴籍良籍等级森严,要让他们得一个良人的身份,岂是这么容易?如今阿燕和小檀都是拿着工钱的管家娘子,虽然家中也重新选了两个伺候内院的婢女,感觉上到底还是略隔了一层。
小檀也转了话题,“不知这回阿郎他们能打到什么好皮子,倒正好是做裘衣的时节了……”
门外一阵脚步响,门帘一挑,露出阿燕丰润的身影,先是问了声,“娘子用过药了?”见了案上的那个空碗,便皱眉看向小檀,“你把帖子给娘子看了么?”
小檀一拍脑门,“我竟给忘了个干净!”说着忙不迭的掏袖口。
琉璃忙道,“什么帖子也值得你跑这一趟,还不快坐下?”接过小檀递过来的帖子,一看署名,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阿燕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子,行动间倒还极为利索,笑着向琉璃行了礼,“是祇夫人下的帖子,送帖子的管事娘子已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我自己进来问一声,礼数上周全些。”
琉璃合上帖子,神色变得有些淡,“便说多谢夫人想着我,我定然会去叨扰。”
阿燕怔了一下,“娘子……”
琉璃扬眉一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祇夫人难不成还能吃了我?”
阿燕和小檀相视一眼,还是阿燕先笑道,“那我便出去回话了。”
琉璃点头,“你走慢些,莫着急。横竖她们也等得起。”想了想又道,“你身子也重了,待阿郎他们回来,便在家歇了吧。”
阿燕笑道,“不打紧。”挑帘出门而去。小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屋里有了片刻的寂静,琉璃看着门帘出神半晌,突然道,“小檀,你今年想要一件什么样的坎肩?”
小檀心里一松,笑了起来,“我已有一件兔儿毛的,阿成说这次要多打几只兔子,给叶儿和开儿也各做一件。”
嗯,那两个粉嘟嘟的小家伙,穿上雪白的兔毛坎肩,定然像画上的娃娃……琉璃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心里突然有些异样。
小檀眼尖,心里一突,忙道,“我看娘子的那件狐皮坎肩好是好,只是样子到底不大时兴了,今年要重新做一件才好。”
琉璃也打起了精神,“如今西州时兴什么样子?”
两个人正随意说着闲话,只听前面院子似乎一阵喧哗,随即便是一阵咚咚的急促脚步,小婢女紫芝的声音里满是欢快,“娘子,娘子,阿郎他们回来啦!”
琉璃“腾”的站了起来,几步走出门去,裴行俭的身影已出现在院门口,看见琉璃,微笑着快步走了过来。秋阳将坠,将天地间染得一片金黄,也把裴行俭明显晒黑了的面孔映得分外温暖明亮。五年多的时光,几乎没在琉璃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却让裴行俭变得更加沉凝稳重。琉璃不由也笑了起来,“怎么今日便回来了?不是说明日到家么?”
裴行俭上下看了她一眼,眉目间更是舒展,“昨日阿成提了一句,才想起今日便是白露,按理你该服药了,却没想到回来正是时候!”不等琉璃发问又道,“今日阿燕可记得熬药?待会儿云娘也要来看你,说是要把她得的好东西送你。”
琉璃叹了口气,“阿燕怎会忘了此事?刚刚吃过。云伊这回打到什么了?”
裴行俭笑道,“是玉郎为了哄她高兴,赶了只狐狸到她马前,她已得意了三四日,待会儿你记得夸赞她一番。”
想起云伊得意时的模样,琉璃忍笑点头,“你放心,我定会夸得她把世子府所有的狐皮都送给我!”
裴行俭大笑起来,“这主意使得!”进门净了手面换了外袍,这才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点头,“今年果然又好些了。”
琉璃在心里默默的翻了个白眼,这还不到八月,自己的手能不暖和么?裴行俭却一眼又看到了案上放的那个帖子,拿起看了一眼,皱起了眉头,“我已听说此事了,这便帮你回了她罢。”
琉璃瞟了他一眼,“祇夫人到底与别个不同,我已是应了,你放心,我应付得来。”
裴行俭笑道,“你自然应付得来,只是那些原是我的主意,何须你去应付她们!”
琉璃心道,这话说出去也要有人信不是?只能笑了笑,“横竖也许久不曾见镜娘她们了,不过是个家常小宴,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她实在不愿多说这个话题,随口便问道,“适才你说什么回来得正是时候?”
裴行俭淡淡的一笑,“朝廷的敕书下来了,任苏海政为安西大都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