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主任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他家的房子也特别老了,门楣上有四个斑驳的字:兴无灭资。

小量仰着头,“谢……谢哥,这是什么成语啊?”

他没敢喊老师了,待会儿让庞主任误会了。刚才一路走过来,也看到一些老房子门楣上有字,但都是耕读人家、宁静致远之类的。

谢灵涯看了一眼,“这是一个成语,很古老,很艰涩,但以你的学历,应该能理解才对。”

小量心虚地道:“我不太懂古文。”就吃亏在没文化上啊,才念了高中,现在看古代典籍也是挺费脑子,总得查。

谢灵涯:“笨蛋,无是无产的无,资是资本的资!”

小量:“……”

庞主任在旁哈哈大笑起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吧,这字儿是几十年前我爷爷铲了原来的字改的。”

小量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是……”

谢灵涯偷着看了一眼,施长悬还是没笑,他哪知道施长悬现在看到再好笑的笑话,也笑不出来了。

庞主任家有一儿一女,他结婚结得早,两个孩子都上大学了,这次也被他叫回来参加立尸祭。不过他们到庞主任家时,他儿女都出去玩儿了。

在庞主任家,他坐下来给施长悬三人解释昴县一带立尸祭的渊源,“以往这个风俗是被打压过的,你们也知道。但这个习俗还是深入人心,所以后来很快复苏了,而且,现在还不说什么迷信,这个,这个还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整个昴县,有十几个师公班,就是主持傩鬼头的,不止是祭祖,还有一些祭神、祈福之类的活动,也是他们来。”

施长悬在旁做笔记,他还带了相机,到时候要拍照。

立尸祭是古称,传承下来的仪式都可以叫立尸祭,取其义。昴县当地的形式,叫傩鬼头,核心就是以巫为“尸”,供后代祭祀。

“我有个叔叔,还会做鬼脸壳壳,所以我从小也接触到这些人,比较清楚里头的规矩。”庞主任点上了一根烟,回忆道,“我们的祭日,要提前占卜,才能确定举办时间和规模,而且我知道的师公班很传统,都是用龟壳占卜。然后在祭祖前三天,这些师公都会斋戒,在家静心养神。

“小时候我们村头住着一位老师公,经常有人找他做事,我们每次经过他家门口,都不敢大声惊扰。那位师公还真有些玄,有一次让隔壁县请去做事,掐诀请他家里祖先来享受祭祀,请到主家曾祖的时候,老师公一个班子的人说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总不来。

“这位老师公点香一算,问主家,你曾祖的腿是不是有毛病?他腿脚不便,所以来不了,除非用马车去请。果然,主家的曾祖曾经摔断腿,留有残疾,去世也早,连主家都是小时候听祖父说过而已。然后他们改换了法术,派去马车才请来了老人家。”

平心而论,庞主任的口才是十分好的,这个故事他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绘声绘色。揭露答案时,语气还格外带上了几分悬疑色彩。

可惜反响不是很如意,施长悬冷漠地记笔记,谢灵涯和小量先是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捧场地道:“这位老师公是有真本事的人啊,果然玄!”

庞主任有点郁闷,可是很快想通了,“哎,你们就研究这个的,肯定听过更多更玄的事情吧。”

大家笑而不语。

“对了,是不是要看斋戒?”庞主任说道,“我和老师公都打过招呼了,今天可以去班主家里拍一下,他家就在隔壁村,开车过去十分钟。”

庞主任开车,把他们又带到了隔壁村那位师公班班主家里。

班主的妻子接待了他们,说:“他在看书,你们到门口看看吧。”

谢灵涯搭着小量,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量便点头。

几个人走到书房门口,这房子也是那种老式的建筑,屋顶很高,窗子也开得高,屋子里面不是很亮,安了电灯后好多了。

这个地方说是书房,不如说是师公专门“修炼”的地方,墙上挂着七八个木头面具,师公正坐在桌前,看一本泛黄了的书册。听到有人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因为庞主任提前打过招呼了,他也不觉得惊奇,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

施长悬也只点头示意,然后安静地拍了几张照,刚才在车上庞主任已经给他们解释过了斋戒期间的注意事项,倒不必问师公本人。

谢灵涯的目光在那些木头面具上流连了一下,这些木质的鬼头上用颜料画着五官皮肤头发,嘴角微微翘起,象征着慈祥和蔼的祖先们。

还有一些表情比较威严,大概是代表神灵的鬼头。

大概因为审美风格,无论是哪一种,脸颊上的红晕都特别重,而且上了一层清漆,看起来就像脸蛋油光发亮一般。

等施长悬拍完照后,他们出了这屋子,小量说:“要是单独看面具,我都觉得像是唱戏的,但是放在那房子里,就感觉特别神秘。”

“心理作用。”谢灵涯说道,师公能请神,但是面具也不是每时每刻都附着神魂。

……

回到凤坪村庞主任家里,谢灵涯发现屋子里多了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和庞主任长得颇像,应该是他儿女,另一个年轻男人举着自拍杆,上头有个手机,正在院子里转圈。

庞主任一看到,就招呼了一声:“二黑,你转什么圈呢,狗咬尾巴似的。”

“七叔!”那年轻人差点没蹦起来,“别叫我二黑啊!”

庞主任乐了,“怎么,城里人要面子,二黑都不让叫了,这不你奶奶给起的么。”

庞主任的儿子道:“爸,二……杰哥在直播呢!”

“是吗?”庞主任凑过去,在庞杰的手机屏幕上看了看,上头一排排的小字,把屏幕都快占满了,“哎,你这个上面好像都在叫你拍他们。”

他回头看了下施长悬一行,没错,屏幕上都说让镜头对着他们。

庞杰:“……”

“今天的直播就先到这里了,明天给大家直播乡村封建迷信活动啊。”庞杰说罢,干脆把直播间给关了。

庞主任一听,立刻盯着他,“你刚说什么?”

“明天不是开总家堂祭祀么,我准备直播一下。”庞杰大大咧咧地道,“网友对这种迷信活动好像还挺感兴趣的。”

庞主任不悦地道:“胡闹,祭祖是大事。”

“那他们怎么可以拍啊,我都听说了,他们也是来拍傩鬼头的。”庞杰看向施长悬他们,“我还是姓庞的呢。”

“人家是做学术研究,而且早就和师公打过招呼,占卜过的。”庞主任之前一直十分温和的样子,这时候却很强硬,“反正就是不允许,你有意见叫你爸爸来见我。”

“啧,算了,我先回去了。”庞杰说罢,晃悠出去了。

庞主任又看了两眼,很无奈,对三人道:“他爷爷和我爸是堂兄弟,他小时候就搬到城里去了,只有年节回来,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对待家堂还是很尊敬的。”

他之前才和施长悬介绍,家族之内对待祭祖活动很重视,还会特意从外地回来,这下就来了个反面例子。

施长悬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个年代像昴县这样的风气流行才是少数情况。大部分华夏人,已经不会在家供家堂,就连清明扫墓的也越来越少,很多人可能几年去一次。

接下来他们又在村内转悠了一下,和一些老人聊天。

家堂第二天开,晚上三人在庞主任家里吃饭,也没什么娱乐,睡得比较早,庞主任家收拾了一间房给他们。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不过这床很大,是老式的木床,三个人挤一挤也足够睡了。

小量睡在最内侧,谢灵涯睡中间,施长悬则睡外侧。

“晚安啊。”谢灵涯转头说了一句。

施长悬起身把灯关了,然后就着这个姿势背对谢灵涯睡了。

谢灵涯:“??”

大家一起睡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施长悬背对他睡。别说,谢灵涯养成那么多新习惯,其中真不包括和施长悬背对背,施长悬的后脑勺他太陌生了。

可是谢灵涯一想,也不好让施长悬转过来吧,太怪了。于是,谢灵涯带着一丝纳闷睡着了。

反倒是背对着谢灵涯的施长悬,几乎彻夜难眠,他白天一直有意无意躲着谢灵涯的视线,可视线躲开了,心里的形象还是那么清晰。

他清楚地知道,错了的,应该纠正过来。如果施长悬的自制力不强,也无法修炼道术到这个地步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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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

第二天,谢灵涯一大早就爬了起来,看施长悬还在睡,心想这倒是难得,我今天比施长悬起得早。哎,这个施长悬眼睛下面怎么有点青色。

谢灵涯悄悄把商陆神摸了起来,问道:“小可爱,你主人怎么了?”

施长悬昨天叫商陆神闭嘴,商陆神一下怂了,怂完又比较后悔,此时谢灵涯问起来,它就羞答答又幸灾乐祸地说:“翻车了。”

翻车?谢灵涯一下了然,哇,是不是道术失败了,心理一下接受不了。施长悬一看就自尊心比较重,小时候说不定是那种写错一道题补练一百道的人。

难怪,难怪心情那么不好,而且不愿意看到谢灵涯——搁谁失败了也特别不愿意看到海绵精啊。

谢灵涯唏嘘道:“让他想开点,谁都会翻车的,我也翻过啊。”

商陆神:“嘻嘻。”

是连番巧合与情难自禁,并着心猿意马,撞在一起发生了连环车祸,摔得施长悬半身不遂,真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谢灵涯听到它诡异的笑声:“??”

后来施长悬醒了,谢灵涯感念他对自己很照顾,还给他削了个苹果。

施长悬拿着苹果愣了愣,心中刚刚生出一点别的念头,又见谢灵涯扒了个柚子递给小量,“来,天气干燥,多吃水果。”

施长悬:“……”

……

到了祭祀时间,施长悬一行跟着庞主任去总家堂,此时已经聚了很多人,师公班的人也早早到了,正在屋内准备,这个是不让拍的。

祠堂已经布置好,供桌上摆放了新鲜干净的祭品。

一个师公班大概有七八个人,仪式开始后,各有工作,有的唱念,有的戴上面具做法。

迎请祖先到“尸”的身上,是有特定对象的,一共三对祖先,先祖、高祖和曾祖。

两名师公戴着一男一女的面具,身上穿的也是特制的古代衣袍,端坐在两张高高的凳子上。

谢灵涯小声说:“怎么那么高。”

“从先秦以来,祭祀中的‘尸’就‘高人一等’。”施长悬头也不回地道,他们站在一旁拍照。

而凤坪村的人,则都听从师公的安排在下方祭拜,两位扮演先祖的师公请来了先祖后,还会和子孙对话。

先祖后便是高祖,换过两人坐上,面具也是另外一对了。

在拜完后,祖先要享用祭品,把祭品放在他们面前,叫他们大吃一顿。其他村民就在下头看着,等祖先吃完了,他们可以去分一些剩下的。

谢灵涯无意中扫了一下旁边的人,看到了昨天见过的庞杰,他也来了现场,没有带自拍杆,但是脖子上多了一根带着,连着一个手机套,装着他的手机。

谢灵涯微微皱眉,一般来说,只有出去玩才会特意挂手机套,免得手机丢失吧,日常这么挂着看起来总是怪怪的。

主要是昨天庞主任说了庞杰,不准他直播,所以谢灵涯才会产生怀疑。

庞杰也没注意谢灵涯的眼神,他站在头两排,探着脑袋看前头的仪式。

主家的“高祖母”端起一盘鸡肉,在鼻子下闻了闻,仿佛十分垂涎的样子。下头的人也发出笑声,不过笑声很善意,很多师公会刻意说些风趣的话,这样倒更有一家人的气氛。

“高祖母”一手把鸡腿撕了下来,放到面具下端吃起来。

少数人心里“咦”了一声,“高祖母”往年都很斯文,今年怎么上手了,是换了个师公的原因,还是“高祖母”在下头过得不是很好?

还有高祖父也很夸张,一整块一下就塞进面具下的嘴里了。

不要说他们,旁边一个班的其他师公也面露讶色,但一头雾水,一时没有说什么。

谢灵涯他们还以为这里风俗就是这样,还嘀咕吃东西也这么有原始色彩。

这时,“高祖母”忽然停了下来,对下头一招手,“庞杰,你过来。”

庞杰懵了,“叫我啊?”

“高祖母”点头,“快过来。”

仪式里有这一项吗?

可这都是师公主持的,难道是庞杰家里额外塞了钱,要请祖先赐福?

庞杰想问他爸,但没找到人影,上厕所还没回来,他稀里糊涂走上前,还摆弄了一下胸口挂着的手机。“高祖母”却一下呸了一口肉出来,然后将肉翻开,只见盘子上面好几片瓜子壳。

“高祖母”抡起胳膊,一巴掌扇在庞杰脸上,“你这不孝子孙,竟然往祭品里头吐瓜子皮!”

众人哗然,事死如事生,这个时候的师公就相当于真的祖先,给他们的祭品一定是新鲜干净的,这个庞杰,居然敢往里吐瓜子皮?

庞杰的母亲不是凤坪村的,尖叫一声,跑过来道:“干什么,我家小杰碰都没碰,怎么会吐瓜子皮,而且也轮不到你来打啊!”

“庞杰妈,话不是这么说,拜家堂是大事!怎么能不敬祖先呢!”

也有人反对,甚至觉得打得好,吐瓜子皮算怎么回事啊。

“胡说八道,难道出钱就是为了请人打自己家里人的么?”庞杰的母亲回头骂了一句,揪住了“高祖母”的领子,把人从高高的凳子上拽了下来。

“高祖母”低着头道:“他不是今天吐的,是凌晨偷偷吐的,他溜了进来。”

庞杰骇然看着他,他的确偷偷来了,还拍了照,当时正在磕瓜子,自己都没注意掉了几片在盘子里,可他明明记得那时一个人也没有。

知道是他吐的也就罢了,还知道是什么时间,这人当时到底在哪看着啊。

下面有人打圆场,打得好是一回事,但确实请师公是为了拜祖先,拜祖先是希望祖先保佑儿孙们都好好的,怎么会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从这点上来说,师公是不该打人,言语教育还差不多,可能是吃了瓜子皮太生气吧,只好和一下稀泥了。

“算了算了,师公教育一下就可以了,继续吃吧,换盘菜来。”

“凭什么就这么算了?”“高祖母”低声道,慢慢抬起头。

庞杰只看到那张正对着自己的鬼头面具,因为姿势和角度,现场只有他看清了:

原本嘴角微翘,一脸慈祥的面具表情,这时竟是嘴巴咧大,欢快无比地笑着,又因为一成不变而十分僵硬,漆黑的眼睛散发诡异的神采,脸上的清漆油光水亮,两团原本很喜庆的红晕也添了一丝古怪……

屋内一时响彻庞杰的嚎叫声:“啊啊——”

同时,他的手机屏幕上也是满满的弹幕:

“啊啊啊啊好可怕!”

“卧槽这面具刚刚还不是这个表情——”

“我他妈吓尿了!”

“妈的主播一定是安排好了的炒作,变戏法啊,但是也吓死我了啊啊!”

下一刻,屏幕“咔”一声,碎了。

第51章 立尸祭(下)

庞杰的叫声太凄惨了,在场很多人上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出现在鬼片里,他们看不到被庞杰遮挡住的面具。

甚至很多人以为,庞杰这么叫是因为师公一把将他的手机捏碎了。

怎么这么生气?庞主任原本有些疑惑,上前想调停,看到师公把庞杰手机活生生捏碎了,也惊讶于这份手劲。

庞杰连退几步,因为师公还拽着他的手机,所以他的头被拉着往前倾,身体却惊惶失措地向后退,因为碰到庞主任也停下。

庞主任走过来时刚好依稀看到了庞杰的手机上满满的弹幕,难怪他把手机挂着身前,愤怒地抓着庞杰的肩膀,“你这孩子,怎么还开直播呢!”

还有心情管直播?庞杰抬头满脸惊恐,“他,他……”

因为庞主任的话,现场沸腾了起来,庞杰的母亲都有点窘迫了,她本来想说赔手机的,现在群情激奋,她维护了几句也没人听到了。

庞杰站在原地愣愣的,他刚刚再次看过去,却发现师公的面具又变回原样了,木头面具上仍是和蔼的微笑,难道方才都是错觉而已?

耳边众人的争吵、指责声,母亲尖利地抗议声,全都完全无法进入庞杰的耳朵,他整个人都懵了。

可就在这时,师公却生生拖着庞杰的手机带绳子,把他给拽回来,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庞杰只觉得他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死死卡着自己的脖子,瞬间他的脸就充血胀红,喉咙里发出一点点“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半个字。

“哎,哎你干什么!”庞杰的母亲急了,扑上去掰师公的手。

另外那个扮演高祖父的师公这时也冲上去,却是抓着庞杰的母亲一丢,丢到几米开外了,他的力气也很大,庞杰的母亲一下捂着砸在地上磕伤的手臂说不出话来了。

现场显得有些混乱,大家七手八脚想去掰师公,可他的手卡得太死,怎么也掰不开,庞杰都两眼翻白了。

一个班子的师公觉得不对,说道:“高祖母,你这是要做什么!”

“叫他给我赔罪!”这位扮演高祖母的师公尖声说道,这时谁都听出来了,语调太奇怪了。一旁的高祖父则捧着肉大嚼,不住地点头。

众人头皮发麻,这,这真的是高祖母夫妇来了?!

昴县的风俗流传这么多年,多得是关于祭祖仪式上显灵事件的传说,不过在场中老年人还好,年轻人都是第一次目睹,原本要掰“高祖母”的手都撒开了,觉得毛毛的,又在心里安慰,自家的祖宗怕什么,教训也是教训不听话的小孩。

庞杰的母亲白着脸道:“师公,师公你和她说一下啊!”

“骑马分财,拜送高祖,早登云路!速起!”那师公赶紧道掐着手决念咒,想要把“高祖母”和“高祖父”送回去,可是半点用也没有,他急了,伸手去掀“高祖母”的面具。

那鬼头面具,竟如何也掀不下来,好似长在了人脸上一般!

庞杰被掐得眼看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一只修长手横里插了进来,在面具边缘摸索一下,发觉抠不开后,又挪到了两鼻之间的山源处,用力一按。

“高祖母”猛然松开庞杰,后退几步!

庞杰双目圆睁,嘴巴大张,猛吸几口空气,缺氧的大脑总算恢复些许,咳嗽的声音都十分嘶哑,脖子上有明显的淤青。

他看着“高祖母”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刚才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贴近了死亡。

其他人则是看向了那只手的主人,庞主任吃惊地道:“施同学?”

施长悬三人原本是在旁看着,后来发觉了“高祖母”很激动,但一时并未出手,看那几位师公念咒似乎无效,这才动手安“高祖母”的山源。

“冒昧了。”施长悬对师公们说了一句。

这些师公班传承的多是梅山法,和闾山法有点相似,也融合了一点道家的知识,但“巫”的性质更多,比如实行的傩鬼头。

他们一看施长悬的手法,便知道是内行人,按理说这是他们在办事,外人不好打搅,但看得出来施长悬也是见他们念咒不管用,才出手相助,因此摇头示意,“多谢这位小哥了。”

“小杰。”庞杰的母亲喊了一声,她刚才被“高祖父”吓得也不轻,尤其是后来听说他们真的被高祖夫妇上身了。

庞杰一下躲到母亲身边,他发现“高祖母”还在盯着自己看,面具上的表情倒是没刚才瞬间那么古怪,但心理作用下仍是觉得可怕。

而且,师公们喊他本人的名字,他却捏着嗓子道:“我是庞柳氏。”

——按照家谱上记载,这位高祖母正是姓柳。

一旁的“高祖父”也擦擦嘴巴,说道:“教训教训这不孝子孙怎么了。”

有经验比较丰富的师公,便商量道:“是小辈冒犯了,本家高祖想要怎样才肯罢休?都是自家孩子,还请手下留情啊!”

庞杰经过了刚才的事,哪还敢不信,这是腿肚子打颤,嘶声道:“我错了,高祖母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昨晚没注意,你饶了我吧!”

其他村民则过来压庞杰的背,“还不给高祖磕头认错!”

磕头?这在庞杰记忆里是完全陌生的礼仪,但这时他还真咬着牙,准备跪下去了。

“高祖母”却一下闪开,坐上了高凳,跷着脚冷笑道:“上这儿来磕,磕足一百个头,再置办一桌新的席面,烧五斤元宝给我。”

“高祖父”也坐了上去,“没错,没错。”

庞杰一下呆住了,“一百个?”

“一百个!”“高祖母”大声道。

现场这么多人,庞杰觉得特别丢人,他还以为磕一个头就行了,偷眼去看母亲。可庞杰的母亲也傻傻的,不知道怎么办。得罪的如果是“人”,她还能想想办法,可这不是人啊!

庞杰不想磕其他人都要压着他磕了,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说“等一下”,他立刻活了过来,挣扎着道:“等一下没听到么。”

庞主任看向说话之人,却是谢灵涯,他问道:“怎么了?”

谢灵涯:“有朱砂吗?”

他跟着来围观的,自然什么工具也没带。

那几名师公答道:“有,做什么?”

他们也是看谢灵涯和刚才那位施同学一起来的,所以态度还算好。

施长悬只听了三言两语,就明白谢灵涯是觉得其中有蹊跷,他肩上的商陆神也细声道:“子不孝,孙不贤,孤魂野鬼堂上坐,列祖列宗干瞪眼。”

施长悬凛然,这话的意思,堂上坐的根本不是庞家高祖?

谢灵涯也是听了柳灵童提醒发觉,他自己就见识过秦立民假冒他人之名索要,所以很快想通此事大概也差不多。

谢灵涯用朱砂在眉心三两下画好了灵官神目,冷眼看去,只见院子角落里果然站着两个鬼魂,一男一女,正袖着手一脸焦急、愤怒,可不是干瞪眼么。

“冒昧问一句,本家高祖母,享年多少?”谢灵涯问道。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问这个做什么?

这个“高祖母”连庞杰的名字都知道,但那是现在的事,真正的庞家高祖母早就去世了,除非孤魂野鬼在这里待了上百年,否则肯定不知道。

果然,“高祖母”沉默了一下,随后道:“他不是我们庞家的人,把他赶出去!”

可惜,这时候那几名师公也觉得不对了,如果是真的高祖,会连自己享年多少岁都答不出来么。而且,他们两个的戾气也确实太重了,早在庞杰还没有犯事时,他们的吃相就特别难看,当时没料到,现在一回想就不对了。

大家对视几眼,扑上去按这两人的手臂。

“这是野鬼上身,请来的不是高祖!”师公们一声大喝,“快把他们按住!”

这两个被上了身的人力大无比,一挥手把人都推开了。

还有一个怨恨地看了谢灵涯一眼,朝他这边扑过来。

谢灵涯没带剑和符,只手结灵官诀比了出去。结果这野鬼好像还有些厉害,之前按了山源没走,这时遇到谢灵涯的灵官诀也硬抗了一下,一下撞上来。

谢灵涯的中指戳在他的胸口,他没事,谢灵涯自己“嗷嗷”叫了一声。

妈的,中指差点折了。

小量扑过来,一把抱住其中一人的腰,结果也被丢了出去,还砸在庞杰身上了。现场那么多人,七手八脚地摁着他,饶是如此,仍在不停动弹,力气实在太大了。

另外一人又想去掐施长悬的脖子,谢灵涯从后头勒住了他的脖子,全身都挂了上去,“烧张符来!”

这人想要打谢灵涯,但因为谢灵涯挂在自己背上,总是没法用力,不停地转圈把他往下甩。

谢灵涯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放手,腿本来被甩得摇了几下,这时夹住了一根柱子,姿势非常难受。

“天地自然,秽气消散。人到有门,鬼到无路!”几个师公在旁边对着他俩狂念咒,可是好像没什么效果。

施长悬现场画符,烧来兑水,试图捏开这人牙关,可他咬得死紧,牙龈都出血了。

一名师公找来一把尺子,把他牙给撬开了,然后按着头往里面灌符水。

“咳!咳咳!”被上身的师公咳呛几声,身体一下软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下,趴着喘粗气了,却是没那么紧绷。

谢灵涯看到他身上分离下来一个阴魂,一打量——你说死不死,冒充人家高祖母,竟然还是个男鬼!

还有一个被摁在地上的,这时众人也去往他嘴里灌符水,灌完纷纷松开了手。

这时地上的人猛然一伸手,一拳砸在施长悬肩膀上,施长悬退了几步,眉头皱起,谢灵涯赶紧一下坐在这人胸口,摁着他山源,免得他再起来。

等符水反应了几秒,这人的力气才抽离,身体一软也哼哼唧唧地躺下了。

谢灵涯心念一转,唤来本地阴兵,把两个阴魂锁住了,去祠堂外等候。

……

两名被上身的师公让人扶到房间里去休息了,剩下的人看着遍地狼藉,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谢灵涯和施长悬方才露了一手,大家都很服气,还有人说:“小师傅,现在该怎么办啊?”

那几个师公有点尴尬,本来他们才是被请来祭祀的,可自己人请到了野鬼,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指责他人不给面子。

“本家先祖还在等着,还是请各位师公把仪式主持完吧。”谢灵涯说道。

人家就站旁边干瞪眼半天,不可能今天送回去,下次再请过来吧,太折腾了。

现场收拾了一下后,换了两名师公,重念咒语,第二次请高祖夫妇到场。

戴着面具的“高祖父”左右看看,忽而走到庞杰面前,庞杰讨好地笑了一下。“高祖父”却是举起手,抡了他一巴掌!

庞杰捂着脸大喊:“师公,他也被野鬼上身了!”

谢灵涯还没关眼,亲眼看到庞家高祖坐在“尸”身上的,他说道:“没野鬼,就是你祖宗真的也想抽你。”

庞杰:“…………”

——不管是孤魂野鬼,还是真的高祖,可不都想抽他么。

一旁的师公也说道:“正是,拜家堂要求祭品干净,你弄脏了祭品,才导致高祖生气,令孤魂野鬼有了可趁之机,冒名顶替!”

其实这师公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发生的事,但是根据做法事这么久的经验,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谢灵涯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可能就是庞家高祖被请来后,看着祭品气得不想坐下,这时候那俩孤魂野鬼反倒是一屁股坐下了,搞得真正的高祖夫妇又气又急,在院子里直转圈。

那俩能扛下来谢灵涯的灵官诀,可见也是有一定实力的,难怪庞家高祖夫妇被鸠占鹊巢,也赶不走他们了。

庞杰俨然成了众矢之的,被真高祖又抽了一下后,也不敢再申诉,他胆子早吓破了,灰溜溜地和母亲一起挤回人群。一看周围,还尽是些谴责的眼神,都觉得他活该。

今天他可算是出了“风头”,可想而知接下来好一段时间里,都会成为村里人的谈资。还有他那突然被迫关闭的直播间,也不知怎样了……

_

祭祀快结束时,谢灵涯出了祠堂,阴兵正锁着那两名阴魂在等待,见他来了便抱拳行礼。那两名阴魂大概被教育过了,也没之前那么凶悍,垂首站着,不敢直视谢灵涯。

“这俩是怎么回事?”谢灵涯问道。

“方才问过了,他们两个是裴小山从乱葬岗召的野鬼,后放出去作乱,游荡到此处,一时未被缉拿。”阴兵答道。

竟然是裴小山那王八蛋的遗祸,当初他逃跑时在路上放了不少山魅鬼怪的给追兵捣乱,不知具体数量,一时也捉不干净。尤其各处乱葬岗的鬼,没个数。

谢灵涯叹了口气,“真是死了都不给人清净,算了,你俩把他们带走吧。”

“好的,谢老师再见。”阴兵又一礼,扯着俩鬼走。

俩阴魂临走前对谢灵涯瑟瑟道:“谢、谢过您不杀之恩。”

谢灵涯:“……”

什么情况,他今天没有嚷嚷过要砍鬼啊,为什么要谢他不杀之恩?那俩阴兵到底教育了他们些什么啊??

……

整个祭祖仪式要办差不多一天一夜,结束之后,主家还要招待师公班吃一餐。

这次把施长悬三人也留下一起吃,这是师公班提议的,方才的事情他们帮了大忙。那俩野鬼还挺凶,师公们念咒都没能赶走。

“我原本以为,你们就是搞学术的,没想到,实践也这么厉害。”庞主任敬佩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