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云双眉一扬,暗想:“不错,蒙古数次挥兵糟蹋我中原,都是因这罪魁祸首而起!”正待扬刀斩下。一旁的耶律弘忽然嘶声叫道:“不可,兄弟,你不能杀他!大汗若有三长两短,我蒙古立时就会四分五裂,到得那时,非但蒙古众部落日日离不开征战厮杀,中原便会面临更多部落的侵扰,只怕再无宁日。”笑云一愣,身旁的玉盈秀忽然长声叫道:“不好,笑云,爹爹他们给困住了。”笑云叹息一声,向俺答汗道:“你速速传令,先放了我们这些朋友,再立个誓言,即刻退兵,我就饶你一命!”
俺答汗面现怒色,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跟我说话?”笑云大怒,手上猛然加力,咯嚓一声,竟然捏断了俺答汗的肩胛骨,喝道:“我是大明京师的泼皮无赖,天不怕地不怕的任五爷,你若不服,我再斩了斩了你的双手,瞧你答应不答应?”俺答汗肩骨碎裂,只觉奇痛入心,眼见笑云满脸的怒色中夹杂了几分不顾一切的无赖神色,心下登时怯了,忍痛道:“好,便这么着!”
当下耶律弘急忙传令,一声令下,数千蒙古兵将便停了厮杀。何竞我、郑凌风等人全会聚一处,缓缓退去。
那残缺的月只在天际露出些微的一点光,这墨黑墨黑的夜似乎没有尽头。惨淡的月色下是无数火把串成的道道“火龙”,闪烁的火光在蒙古兵将惊恐的脸上染出了一片红通通的颜色。
倒是俺答汗神色自若,给笑云押在身前,旁若无人地向前行去。中原群豪走过之处,便有刀枪让出一条路来,蒙、汉双方全是默然无声,只有缓缓扬起的兵刃发出一声声清冷短促的撞击之声。在无数长枪大戟的“护送”下,一行人直向帐外走去,这情景万分平静,却又万分惊心。
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一人窜到笑云身旁,哭喊一声:“你这狗汉人杀了我爷爷,我要射死你!”扬手一箭,便向前面的郑凌风射去。郑凌风霍然回身,运起护体罡气,便要那箭震出,但回头望见的,却是一个十四五的孩子。一眼打见那孩子的满面泪痕,郑凌风心内就是猛然一震,嗤的一声,那一箭已经透肩而入。他的身子晃了晃,却终于叹息一声,也不拔箭,转身大步而去。
“小白,”笑云知道郑凌风的脾气,怕耶律白贸然上前送命,急忙将他一扯,道:“你快回去!”耶律白哇哇大哭,却将手中的长弓向他身上砸来,哭道:“狗汉人,你也是狗汉人!我长大了,定要将你们尽数杀了……给我爷爷报仇!”耶律弘急忙上前将他抱走。笑云却在跳跃的火焰下,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耶律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这熟悉的眼睛已经被泪水挂满,此刻,那原本天真纯朴的目光里全是陌生的仇恨和怨愤。这目光象一把利剑,将笑云的心割得七零八碎。
因仇鸾力阻,何竞我谋划的这一阵劫营,只动用了不足五百的军士,这些人还都是曾铣的旧部亲随。而蒙古大营乱作一团之际,仇鸾却约束手下十几万将士按兵不动。好在众人终于平安退回京师,俺答汗也忍痛回营。
两日之后,也许是俺答汗肩伤难愈,也许是他根本就无意中原,他终于履行在万千兵将前立下的誓言,撤军!
俺答撤军之时忽然天降暴雨,这一年正是庚戌年,围困京师八日之久的“庚戌之变”终于随着这场从天而降的暴雨结束了。
俺答这一路来抢掠的东西甚多,兼之雨大路滑,行动十分迟缓。仇鸾统领十几万大兵,却不敢发一枪一箭,眼睁睁地望着几万蒙古军从容地拔营起寨,在遮天盖地的暴雨中迤逦远去。
尾声
彤云四合,寒空寥落,几片雪花悄然无声地飘落下来。没有风,这雪就显得柔了许多,远处暗暗的山,灰黑的地,再衬上这几抹若有若无的雪色,天地间就弥漫着一片苍冷寂寞的味道。在京城之郊的一处小酒肆里,此刻却是暖意融融,几个酒客津津有味地听一个说书先生说书。
那先生将醒木重重一拍,道:“两年前的这次俺答困京师,足足困了八日之久,若非神刀任五爷单刀破群魔,杀得俺答哭爹喊娘,咱京郊父老子女,还不知要受多少蹂躏!呵呵,俺答也撤了兵啦,小老儿这段书也就到此为止!”
一个胖圆脸的中年汉子意犹未足地叫道:“任五爷‘单刀破群妖、三招斩刀魔’那一段实在过瘾。麻烦先生再说一遍!”一语才落,角落里一个锦衣青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声来。那胖汉忍不住回首怒目,却见这人二十岁上下年纪,双眉挺秀,眼神灵动,样子颇有几分英俊。在他身旁坐着一个怀抱婴儿的女郎。这女郎头带帷帽,垂下来的轻纱虽然隐去了她的模样,却隐不住她举止间透出的绝世风韵。眼见丈夫嘻笑旁人,那女郎暗暗撞了青年一把,轻声道:“又犯了老脾气了么?”那青年才一吐舌头,这一笑之间,立时就透出几分惫懒顽皮的味道来。
“小人这段书每日只说一次,老哥要听,明日再来罢,”那说书先生说着向那胖汉拱手道:“其实要说这次俺答乱京,一大半是因仇鸾这狗贼畏敌如虎而起。可惜皇上没有在这厮活着时看出他的种种奸邪,只在他死了半个月后,才洞悉其奸,将这厮从棺材里面抓出来枭首示众。不过这也算今年最是大快人心的事情了。”一个花白胡子的中年文士却叹息一声:“将仇鸾之罪公布天下,令这厮剖棺戮尸的,却是另有缘由。这其中当年三边总督曾铣之子曾淳出力最大,你们想必不知了?”
那说书的双目一亮,走上前来,拱手道:“愿闻其详!小人这书里,曾公子出场不多,若是官人说的着实有趣,小人便将曾公子也作为一个‘书胆’来说。”那文士呷了口酒,慢悠悠地道:“当初仇鸾便因贪纵不法,不听曾铣总督调遣,被曾总督抓起来关进了大牢。后来曾铣被诬,仇鸾这狗贼倒打一钯,在狱中捏造了多项曾总督的‘不法’罪状,曾总督最后落得弃世被斩这一路,仇鸾可以说是罪魁祸首之一。为了这个缘故,公子曾淳誓报此仇,他武功不弱,本来是要亲自刺杀此贼的,但后来一想,终究改了主意。”
那胖汉也来了兴致,将酒菜移到那文士桌前,又令酒保给文士添了一壶酒,问道:“仇鸾这狗贼当初害得咱们京郊百姓好苦,却不知公子为何不一剑刺死了他?”那文士叹道:“一来这老贼防范严密,身边高手众多;二来老贼年纪已经老了,若是这么一死,倒是便宜了他。曾公子要做的便是要将他的诸般罪状公之天下,让这老贼尝尝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滋味!”那胖汉听到这里,赞了一声好。隔着一桌的那锦袍青年和美艳女郎也目光闪动,凝神细听。
“为了此事,曾公子隐姓埋名,多般查询,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这老贼的部下欲勾结俺答谋反的确凿证据,更巧布机关,让边军将勾结俺答的那几个仇鸾部下抓个正着。”中年文士说着,面上也跃出一层激动的酒红,“这一来,仇鸾立时心惊胆战,也算这老贼命好,忧惧之下竟然一命呜呼啦!”店内众人听到这里,连称可惜。
那文士笑道:“可他一家老少就没这么运气了。那几个部下一进大狱便将老贼当初私通俺答,贿赂贼酋之事尽数招了。皇上一怒之下不仅将这进了棺材的老贼提出来斩首示众,更将他的全家老少、一众死党尽数问斩,这老贼生前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也尽数充公!”众人连呼过瘾,只那胖脸汉子叹道:“仇鸾这狗贼虽然恶贯满盈了,但严嵩那老贼却是越活越滋润。有了他,咱老百姓照样没甚么好日子过!”
那锦袍青年给这句话触动了心事,一脸顽皮笑容登时敛去,转头轻声问那女郎:“是呀,严嵩这狗贼若是不除,这天底下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上次岳父大人不是说已有了破严妙计了么,怎地这么久了还无动静?”那女郎嫣然道:“听爹爹说,前两月见到了兵部武选司杨继盛杨大人,杨大人这就要上书弹劾严嵩的十项大罪。爹爹说那疏文写得言切据实,胜算极高,他那奇计便暂缓一用了。”那青年连连摇头:“指望昏君听纳良言,可是不容易得紧。”女郎也是目有忧色,点头道:“我也是这么瞧。其实爹爹那奇计说来就是以毒攻毒,利用昏君喜方士、信巫卜这一点先使严嵩失宠,再乘机制之。不过这进言的巫师方士可不好找!”那青年双目一亮,低声赞道:“天下若还有一个人除得了严嵩,我瞧就是岳父大人了,呵呵,我瞧这计策使得!”
这夫妻二人言语声音极低,店中另几人酒却喝得高了,不住口的高谈阔论,大骂严嵩贪财误国。正自骂得痛快,屋角忽然有人阴森森的冷笑一声:“你这厮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在此辱骂当朝首辅!”一个黑衣汉子说着站起身来,疾步走到三人桌前,一把揪住那胖汉,“跟大爷走一趟罢!还有你们两个,一个在此给逆党曾淳歌功颂德,一个在此胡说什么神刀任五爷的混帐书,妄论朝政,妖言惑众。三位有兴致便到镇抚司大狱里面说去罢!”那三人哪里想到这偏僻的小酒肆中也伏了锦衣卫的耳目,这时心惊胆战之下,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黑衣汉子眼见三人体似筛糠,心下更是得意,伸手便向那两人抓去。
“且慢!”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清朗的断喝,“这位官爷,看在我的面子上,便饶了这三位老兄如何?”说话的却是那锦袍青年。黑衣汉子瞪起三角眼:“看在你的面子上,你他娘的算是老几?”那青年丝毫不恼,笑嘻嘻地捧出一锭大银,道:“那便看在它的面子上如何?”曲指一弹,那银子便直向他飞了过来。这锭大银足有二十两,但这么凭空而来,又稳又慢,倒好似下面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一般。黑衣汉子也是练家子,脸上登时变色,眼见银子飞到,急忙伸手便抓。
猛然之间,昏沉沉的小店内亮起一线刀光。这刀光明如朝霞,快若闪电,众人方觉眼前一亮,那刀光却一闪而逝。
黑衣汉子却啊的惊叫出声,只见那锭大银居然被齐刷刷的砍成七截,整整齐齐地在桌子上排成一线。“你……您老,尊姓大名?”黑衣汉子见了这惊世骇俗的一刀,吓得脸色都变了。
青年却笑容不改,站起身来道:“我叫什么您老不必问了,我倒是认得您老!您老不是缇骑天字营中的‘仙眼’骆七爷么?呵呵,我这时有事要去一趟太行山,过得一两个月回来,若在这里看不到这三位老兄,我这把刀说不得便要找您老来论论理!”话刚说完,女郎怀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女郎忙柔声安慰,青年却笑道:“乖宝贝跟你爹一样的急脾气,马上要见到外公了,还哭什么?”说话之间,已和当先起身大步向门口走去。黑衣汉子脸上变颜变色,眼望他昂然出门,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那怀抱婴孩的女郎也盈盈立起,走到那说书先生身前时,忽然莞尔一笑:“这位先生,小妹识得你书中所说的那位什么神刀任五爷。”声音娇媚,便如仙乐般剔透动听。那说书先生颤声道:“当真么,这位任五爷现在住在哪里?哪时跟他老人家一起喝上一杯,可就此生无憾了。”那女郎笑道:“什么老人家,他年纪可比你还小上一大截子呢!不过,他可没你书中说得那么大的能耐,什么单刀破群妖、三招斩刀魔,你将他说成了剑侠神仙啦。”那先生一愣,随即拱手道:“这么说,三招斩刀魔的莫不是另有其人?在下愿闻其详!”那女郎螓首轻摇:“你当这些武功绝顶的大侠个个都好打打杀杀么?止戈为武,其实这些英雄豪杰更盼着有一日天下太平无事,永不再动刀兵!”店中的几个人全是一愣,说书先生更是喃喃道:“止戈为武,永不再动刀兵?”一时意有所动。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马嘶,那女郎闻声后却向那黑衣汉骆七一笑:“骆七爷别愣着,这点买茶的银钱快收起来呀!”骆七如梦初醒,连声称谢,颤着手将桌上那碎银收起,再回头时,屋内已经不见了这女郎的身影。
“这后生当真是好刀法,却是谁呢?”那惊魂初定的胖脸汉子这时才嘀咕出一句来。那中年文士也道:“这夫妇二人谈吐不俗,决非等闲之辈。”忍不住转身走到门口,掀起厚厚的门帘向外望去。一望之下,忽然咦了一声,大叫“邪门”!众人闻声一起向门口走来,连那锦衣卫骆七都快步挤过来瞧,那文士指着满地大雪上的一行脚印,道:“奇了,奇了,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出去的,怎么地上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雪中的脚印清清楚楚的只有一行,细碎紧凑,显是那女郎留下的,然后就是一行车辙痕迹蜿蜒而去。
“踏雪无痕,”说书先生望着那脚印若有所思,猛地他一拍额头,叫起来:“神刀任五爷!”胖脸汉叫道:“什么,你说那人就是单刀破群魔的任五爷?”说书先生点头道:“天下除了他,谁会有这么好的刀法,谁会有这么好的轻功?”众人一起张目望去,远处那马车已经在雪中模糊了。雪越下越大,地上浅浅的脚印也慢慢地给白雪遮住了。
如花的雪片百无聊赖却又无止无休地飞舞着,天地之中再没有别的,只有数不清的白色的梨花,桃花,海棠花轻盈无声地飘落下来,遮掩住了世间清净和污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