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笑云就给带到一座黑色的大毡帐之内。蒙古的毡帐都用羊骨和石灰涂成白色,只这大毡帐黑黝黝的,望上去说不出的邪气,笑云看着这座毡帐,忽然就明白了“黑云城”这三字的来历,果然与江湖上的传说大同小异。帐内却有一座一座的木制牢笼,里面各自囚着一人,想必这木笼就是那“观天井”了。

帐内燃有油灯,却见笼内众人个个面色憔悴,无精打采,显是都给灌了卧牛饮。正待瞧个仔细,那黑衣武士早打开一座木笼,抓起他放了进去。袁青山又关在他身后的木笼内。那武士在帐中往来巡视一番,将油灯又拨得亮了许多,这才转身走出。

笑云瞧见身旁一人散发披肩,闭目不语,样子有些眼熟,定睛一瞧,不由咦了一声,叫道:“郑帮主,你也在这里!”郑凌风高大的身子给囚在这木笼之中,活脱脱就是一只笼中困兽,只是此时却闭目苦思,有如老僧参禅,对他理也不理。身旁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笑云,你也来了!”笑云侧首一瞧,郑凌风笼子旁边关押的正是灵照禅师。笑云苦笑一声道:“弟子刀伤未愈,不想却遇到了那‘野驴’城主。你们如何给他们擒来的?”灵照一叹,便将七星风云会上蒙古猝然发难之事略略说了,跟着便急问京城战果如何。听得笑云说到明廷束手无策,已给蒙古俺答坐困京师三日之久,老和尚忍不住以手击笼,叹道:“严嵩乱朝,仇鸾乱兵,再有一个自以为是的糊涂皇帝,难道这又是一个靖康之耻么?”

笑云不知“靖康之耻”说的是北宋末年金国挥军血洗大宋都城、劫走北宋两个皇帝的典故,正待要问,对面却响起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大明是存是亡,自有天命,你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和尚,管这么多作甚!”笑云抬头望去,却见对面那人文士打扮,一张脸又尖又长,再配上一副长长的花白胡子,就显得有几分滑稽。却听灵照冷冷道:“文堡主,国若不存,家何所依?若非咱们国势不振,黑云城又如何能将魔爪深入我中原腹地,你京师之旁的文家乱堡又怎能被蒙古黑云城轻易破去?”笑云一惊,就想起了当初助自己一群人摆脱金秋影纠缠的那秘道四布的京郊乱堡,暗道:“都说当初文家乱堡举堡被歼,不想这堡主却还活着,也给黑云城擒到了这里。”

帐中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嘿嘿,灵照老弟有所不知,当初乱堡被破是另有缘由。听说这位文堡主抱定了到蒙古升官发财的美梦,才和黑云城勾搭上的。哪知耶律诚翼却先让他交出暗堡构造的家传图谱,文堡主不肯丢了这命根子,结果便累得全家百十口人丧了性命!”笑云瞧见囚在文堡主身旁的两个木笼中依次是一个白发老者和一个方面大耳的老道,这说话的却是那老道,瞧那两道眉毛白得如雪一般,怪不得开口便将灵照唤作“老弟”。

那文堡主怪叫一声:“白眉老儿,你来到此处又很光彩么?都快八十了,还醉心名利,硬说自己的正反两仪刀法胜过了中原两大神刀,巴巴地跑到这里向那‘野驴’献殷勤。依我瞧,你不如将你那狗屁刀法传给那野驴,还能落得个善终!”笑云听得文堡主也将耶律诚翼依谐音唤作“野驴”,不由嗤的一笑,这时才知这白眉老者竟然是江湖之上名声素著的华山派白眉道长。他曾听沈炼石说过,华山派正反两仪刀必须两人同使,但白眉道长却能一人将两套刀法融会贯通,成为武林中百年不遇的奇人,只是此人向来吝啬小气,这刀法连徒弟都舍不得传,却不想也动了名利之念,跑到耶律诚翼这里自投罗网。

白眉道长闻言怒不可遏,立时便和文堡主唇枪舌剑地对骂起来,二人初时还顾念身份,到得后来粗言秽语便滚滚而发。袁青山看不过去,在一旁苦劝,哪知他越劝,这二人肝火越旺。白眉道长敌不过文堡主的伶牙俐齿,恼怒之下一口浓痰便疾吐而出。他内力虽失,但暗器功夫的“准头”还在,隔着中间那白发老者,还是准准地将浓痰射在文堡主脸上。文堡主怪叫声中,急忙出痰还击,一时之间唾液横飞。二人中间终究是隔着一个人,啐得久了,“飞痰”难以及远,那夹在当中的白发老者登时就倒了霉,片刻功夫就给啐得满面唾痕。

“文堡主、白眉道长,二位行行好,”这老者挂着一脸唾液,却依然满脸笑容,“看在我方仁的面上,暂且息争如何?”笑云更是吃惊:“方仁,莫不是丐帮帮主?这人好大的名头,想不到却是这么一个好脾气的糟老头子。”果然只听文堡主怒道:“瞧在丐帮方老帮主的面子上,便饶了你这老儿。”白眉也愤愤罢口。方仁连连称谢,脸上唾液既然擦拭不得,索性就让它唾面自干,却满面春风地道:“诸位不要争执,我瞧耶律城主将咱们囚在此处,也未必便有恶意,许是让我们静坐内省,息却心中自高自大之念,这‘观天井’三字想来就是此意。”

笑云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忍不住问道:“方老帮主这么好的脾气修养,怎么也给那野驴擒到此处?”方仁笑道:“这位少侠有所不知,只因我丐帮前几个月在山西抓住一个大盗,哪知这人却是黑云城潜入的细作。耶律城主的脾气你们想必是知道的,立时遣人来兴师问罪。嘿嘿,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夫素来息事宁人,上个月便亲来黑云城问候赔罪。哪知,却给他,嘿嘿,呵呵……”文堡主这时忍不住插言道:“却给他留在此处待若上宾了,是不是?哼,我猜那‘野驴’必是瞧上了你丐帮的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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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扬眉—怒解刀兵(3)

见了那方仁默然不语的尴尬模样,笑云立时就想起当日夏星寒要助唤晴力抗青蚨帮时,也是这位方老帮主为了不开罪锦衣卫和青蚨帮,不惜将年少有为的夏星寒革除出帮,不由心下暗道:“看来这位方仁事事只图息事宁人,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他却赶去给人赔罪!”又见帐角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在那里一直闭目无语,十足的世外高人的模样,忍不住问灵照道:“那位大师却又是谁,怎地也给关在此地?”灵照道:“这位是雁落峰连云洞的苦大师,论起辈分比老衲却还高了半辈,只因耶律诚翼想求他一套《紫清指玄大义》而不得,便给抓到此处,脱身不得!”那苦大师闻言咳嗽一声,眉毛耸动,似待言语,终究还是忍住了。

笑云心中暗惊,忍不住道:“原来几位前辈个个都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这耶律诚翼将你们尽数抓住,要干什么?”灵照还未及回答,那苦大师终于咳嗽一声,道:“这位小兄弟此言差矣,‘泰山北斗’这四字用在老夫身上尚可,文堡主只精于机关埋伏,白眉的一套刀法稀松平常,方仁的降龙十八掌练了一辈子也是半生不熟,如何当得起‘泰山北斗’这四字?郑凌风么,悟性尚可,但要与老夫比肩,还要过得一二十年!”白眉忍不住反唇相讥:“您老人家是泰山北斗!哼哼,他奶奶的给人抓到此地、坐井观天的泰山北斗!”

苦大师冷笑一声:“此言又差矣,老衲是给耶律诚翼卑辞重礼骗到此处的,不是被抓,当真动手,他那点微末伎俩还抵得过我一招半势么?况且,老夫是第一个进到这‘观天井’之中的,给耶律诚翼一路恭恭敬敬地从蒙古带到怀柔,又自怀柔带到通州,足见老夫在中原武林中无与伦比的至尊之位!”笑云听了,再也忍耐不住,以手拍笼,大笑起来。

白眉、方仁几人眼见苦大师身陷囹圄,仍是如此妄自尊大,也是相顾大笑,文堡主却忽然眼望手舞足蹈的笑云,咦了一声:“你……你难道未中卧牛饮?”笑云笑道:“晚辈饮倒是饮了,却还没有成为卧牛!”说着将那木笼顶盖轻轻一掀,便立起了身来。几人全止住了笑,帐内的人除了始终闭目静思的郑凌风,全都怔住,袁青山忍不住道:“不对呀,笑云,我明明瞧见他给你灌了半壶毒酒的!”苦大师也道:“是呀,这卧牛饮连老夫都奈何它不得,你小子乳臭未干,怎地居然无事?”笑云摇头道:“这个么,晚辈也是不解,听我师父说,我喝过什么五色神龙的蛇血,就此百毒不侵!”

“咱们有救了,”灵照忽然眼中一亮,“笑云,咱们得脱囹圄之望便全着落在你身上!待会请白眉道长将耶律诚翼请来,对他述说两仪刀法的修炼要诀,待那厮听得入神之际,你暴起出手,将他制住,逼他交出解药!”白眉闻言一愣,随即摇头道:“为什么要我将他叫来,苦大师不是说我那刀法稀松平常么,不如请文堡主叫那只野驴过来,对他演说机关破解密法。文堡主伶牙俐齿,必能说得耶律诚翼如痴如醉!”文堡主浑身一震,急道:“机关秘道必得配图才说得清楚,我瞧还是方帮主的降龙十八掌最好!”方帮主嘿嘿两声,干笑道:“我瞧……我瞧……这个有几分凶险!”正说着,笑云忽然嘘的一声:“噤声,有人来了。” 说着老老实实地钻进笼中。众人也立时闭口。

走进帐中来的正是耶律诚翼,若非笑云收视返听之术了得,众人的话只怕就给他听个满耳。“今日我这观天井中可是人才济济呀,”耶律诚翼凌厉的眼神在众人身上一扫,道:“诸位可否知晓我大老远地将诸位带到这京师脚下,是想做什么么?”眼见众人全都默然不语,耶律诚翼的脸就愈发阴沉:“你们说什么也不肯说出你们那点压箱子底的东西,老夫也没有功夫跟你们穷耗。过得几日,大汗说不得便会挥军攻城,破城之前,老夫便将你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斩断手足,挂在京城之前,大明君臣、军兵将校瞧见了他们中原武林之中的顶尖人物个个猪狗不如的狼狈模样,必然胆气丧尽,兵败如山倒!”

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都是一寒。耶律诚翼瞧见众人面现惊骇之色,不由哈哈大笑:“如何?诸位此时若是交出真东西来,可还是我黑云城的上宾!”眼见帐中之人个个凝眉不语,耶律诚翼的浓眉不由扬了一扬,走到郑凌风身旁,俯身凑到他脸前,轻声道:“郑帮主,你来此最晚,可有些委曲你了。你那焚天剑法甚是了得,若肯将剑法奉上,老夫便让你做了这副城主的位子。”垂目静坐的郑凌风忽然双目一张,一口浓痰便吐在耶律诚翼脸上。耶律诚翼勃然作色,猛然提掌欲打,却终究狞笑一声:“郑帮主想逼我下杀手,以免受辱!嘿嘿,却不知你郑凌风在中原名声太大,实是我的一件攻城利器,我怎舍得杀你呀!”霍地转身对众人道:“时日无多,诸位好生盘算,好自珍重!”大笑声中,转身出帐。

耶律诚翼一走,帐中诸人的脸色个个难看之极。郑凌风虽是闭目而坐,却是呼吸起伏,额头之上也有汗珠滚动。灵照和尚忽然向他急喝了一声:“咄,你一生好名,此时却为大名所累,想寻一死而不得。有相无相,有如逝水,有名无名,有如飞尘!这等道理,你还未参透么?”郑凌风浑身一震,道了声“是”,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方仁忽道:“好,任少侠,明日我便对他说出降龙十八掌的窍决,那时就请你暴然出手!”文堡主也道:“明日还是我对他说机关密要罢,他站在我对面,正好背对着任少侠,后身门户大开。”白眉道:“我在此一年,跟这野驴伸手较量过了五、六次,他出手只求快狠与诡谲,背后神道穴却是他刀法中的破绽之处。你动手之时,定要刚猛果决,雷霆一击定能奏效。”

笑云却苦笑一声:“诸位前辈有所不知,现在晚辈虽未中毒,但肩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那野驴的刀气,此时只提得起三四分的气力来。”灵照连叫可惜:“此时老衲却无法用‘一指针’给你疗伤了!”众人听了,也均感丧气之极。苦大师眼见众人垂头丧气,却冷笑起来:“我早说你们无用,这个时候还得老夫亲自指点!”文堡主急道:“是呀,是呀,您老人家手段高明,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定有锦囊妙计!”苦大师得意洋洋:“说是锦囊妙计也不为过。我太乙派故老相传,有一门‘三轮返还神功’,功成之后,与天地相往还,接引浩然之气,非但疗伤神妙,更能超凡入圣。”

白眉道长掀起眉毛叹道:“与天地相往还,这等境界的天下能有几人?练你这门返还神功又要多少时日!”苦大师怒道:“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若是他根器上乘,便指日可成。若是他根器不成,练上一二十年也未必登堂入室。那是他这个人废物无用,可不是老夫这妙计不行。”灵照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此时活马当着死马医,请大师速传口诀,试上一试罢!”

“好,笑云你记住了,本功最重‘灵台’和左右‘肩井’三穴。‘灵台神室’为元神必操之地,”苦大师口中念念有词,“‘肩井’是‘剑啸’之穴,属修真炼剑之枢……”当下将练功口诀细细讲解。笑云便即凝神细听,好在这太乙派的功夫和他全真一派均是源出道家,几日前在鸣凤山苦修时,沈炼石让他将道家丹诀背得滚瓜烂熟,此时依决修炼,丝毫不觉生涩。过不多时笑云就觉体内气息涌动,头顶上似有一股清凉之气直灌而入。

众人眼见他闭目静坐,头顶上慢慢聚出一股白烟般的气体,无比啧啧称奇。连苦大师也喃喃自语:“奇了奇了,这等境界老夫还未曾亲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怎地如此神速?”却不知笑云体内融会了百十年的青虹真气和纳斗真气,练这门道家神功,自然水到渠成,毫不费力。

这几日之间,笑云便在苦大师的耳提面命之下,苦修太乙派的三轮返还功法,自觉体内之伤一时好得一时。这时刀伤已快愈合,每日烦恼之时便想:“我这时候失陷于此,秀儿必是伤心着急得不得了,依着她的脾气,说不得还会孤身来此犯险救我!哎,何堂主也不知哪里去了,但愿他及早回来劝住她。”心中虽是盼着玉盈秀不要冒险前来救自己,却又隐隐盼着她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么两难之间,对玉盈秀的思念却是日甚一日。

文堡主、白眉和灵照几人日日商议对付耶律诚翼的办法,只有郑凌风吃喝之余,仍将双目紧闭,不言不语。这两天耶律诚翼倒是没来,只一个蒙古黑衣汉子时时来给众人喂茶喂饭。那茶中搀了卧牛饮,众人若是不喝,他便将这些武林高人揪过脑袋来强灌。

这一日清晨,大明文武百官衣着光鲜,早早便来到了奉天殿前。原来嘉靖皇帝为了斋醮静修,移居西苑禁宫,十几年来未曾上朝,以至有的朝臣为官数载,却从不知皇上长得什么样子,但这时数万蒙骑兵围京师,嘉靖终于答应临朝面见群臣了。

众官大清早起来,不及吃饭便早早列队恭候圣架。哪知自早上一直站到午时,嘉靖还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众臣均知嘉靖性躁好杀,他越是不到,众人心中越是惴惴不安。在炎炎烈日下直站到午后四时,嘉靖皇帝终于架临御席。群臣三呼万岁之后,眼见皇帝满脸怒色,更是吓得匍匐在地,不敢作声。

这么心惊胆战地跪了良久,才由鸿胪官宣读谕旨。国家危难之时,嘉靖毫无悔改之意,谕旨将皇帝和首辅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却将众臣痛斥一番,众人心中更是战战兢兢。嘉靖便问:“今日势已如此,该当如何?”严嵩身为首辅,此刻不得不答道:“俺答不过是一群抢食贼,不足为虑!”礼部尚书徐阶不由怒道:“如今胡虏在京城下杀人放火,怎么能叫做抢食?俺答此来,据说是为了请求通贡开市!”

“那又该当如何?”嘉靖提起贡市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朕正要时时用贡市压压他们,怎能随意通贡开市!

严嵩嗅出了嘉靖话中的怒意,忙道:“通贡开市的事情么,该是礼部的事情。”一脚将球踢给了徐阶。徐阶如何敢作主,忙奏道:“贡市事关重大,还请皇上定夺。”嘉靖又怒了起来:“临到该你们这些臣子商议的时候,总是向朕身上推!”于是群臣纷纷进言,均说我堂堂上国岂可屈于胡虏淫威,必要血战到底,也不能通贡开市。

群情激愤之时,又有通政使樊深出言指责仇鸾畏敌,不敢一战,是“养寇”不是“御敌”!嘉靖最恨别人弹劾自己的宠臣,仇鸾是朕刚刚亲封的平虏大将军,你说他养寇,欲置朕于何处?当下便发起了天威,将樊深罢官为民。

一旁的赵贞吉看不过去,也出班力奏仇鸾之罪。严嵩早瞧赵贞吉不顺眼,眼见嘉靖神色恼怒,便在一旁煽风点火。嘉靖终于龙颜震怒,将几天前还被自己称为“忠勇可嘉”的赵贞吉廷杖四十,以“狂诞欺上”的罪名贬为荔浦县典史。

群臣心胆俱寒,再也无人敢言。百官翘首以待、如盼甘霖的嘉靖临朝问政,便这么胡乱收场。

就在这一日的昏黄,笑云正自闭目练功,忽觉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玉盈秀。他惊叫了一声“秀儿”,睁开眼来,却见眼前立着一个满脸胡子的黑衣大汉,手里提着一个饭匣。笑云见是来送晚饭的武士,正待叹气,却见那人忽然将眼睛向自己眨了眨,他心中一动,不禁脱口道:“乖乖好秀儿,当真是你么?”

扮作蒙古汉子的玉盈秀眼中泪滴扑簌簌地落下,眼见朝思暮想的人儿无恙,再也忍耐不住,忽然伸手抱住了他的颈项轻声啜泣起来。“秀儿,秀儿,”笑云也伸出手来抱住了她,柔声道:“这两日又让你担惊受怕了,可想得我好苦!”

帐中的几大高人眼见任笑云抱住一个满脸胡子的“蒙古汉子”出言温存,不由全是瞠目结舌,文堡主忍不住道:“任兄弟,原来……你还好这调调!”白眉道:“是呀,任兄弟竟有断袖之癖,真是年少有为、这个、处处与众不同……哎哟不对,这汉子哭声软绵绵的,是个小妞假扮的!”正自嘻笑,笑云忽道:“象是有人来了。”众人立时闭口不言,玉盈秀也抄起饭勺,给他口中喂饭。

一步跨入了帐中的却是陈莽荡,这时却向众人冷笑道:“诸位朝不保夕,还是死不悔改,耶律城主已经发了脾气,让我带一个人出去斩了手足,却不知斩谁的是好?”他笑吟吟地向众人扫视一番,看得众人个个浑身发毛,最终却将目光落在了郑凌风身上,笑道:“郑帮主,当日率兵强攻鸣凤山想必就是你的主意,后来令爱误伤在我手下,你又口口声声要杀我报仇。看来在这世间有我便不能有你,于公于私,我都留你不得呀!”说话之间,已经抽出一把红光粲然的长剑,在郑凌风脸上往来擦拭,“你瞧,这便是你的乘手家伙掩日神剑,你自己的手足断在你自己的神剑之下,也该心满意足了吧!”郑凌风并不睁眼,似已神游太虚。倒是旁观的众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笑云却和玉盈秀对望一眼,蓦地双掌一挥,疾向陈莽荡攻去。陈莽荡眼见笑云竟能出手,不由魂飞天外,急忙挥手抵挡。二人兔起鹘落地过了几招,笑云已经稳稳扣住了他双肩琵琶骨。陈莽荡给他雄浑的内力一压,登时浑身酥麻,他哎哟一声未及叫出,玉盈秀出指如风,已经点了他胸前的数处穴道。一旁的白眉道长忍不住低赞道:“这小妞身手居然也甚是了得!”

玉盈秀抽出匕首抵在陈莽荡喉下,低声道:“卧牛饮的解药在哪里,速速交出来!”陈莽荡颤声道:“这……这解药倒是有,却不在身上。”笑云在他身上一翻,除了一些银两,果然空空如也。玉盈秀随手拍了他的哑穴,对笑云道:“云哥,昨日爹爹和沈先生已经进得京城来了。他们说,既然仇鸾畏缩不战,那咱们便率鸣凤山的旧部誓死一搏,时候就定在今晚子时,咱们点火为号,他们随即杀入!”说着从粗大的衣襟下摆中抽出披云刀来,塞到笑云手中,“我在蒙古大营中寻了多时,才找到此刀!”笑云心下感动,抚着她的柔荑道:“为了我,可又让你冒此大险!”文堡主叫道:“二位且慢在此卿卿我我,咱们的解药可还未得呢,你们劫营之后逃之夭夭,我们岂不遭了大殃?”

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生硬的笑声:“要解药,容易,我身上便有!”一个黄袍番僧已经闪进帐来,却是黄叶上人,适才帐内激战,众人的心思全在陈莽荡身上,浑没料到这位武功绝顶的番僧已经悄然而至。

黄叶上人挺着又高又瘦的身子向笑云叫道:“小东西好古怪,居然不怕卧牛饮?”说话之间蒲扇大的巴掌已经向笑云当头抓下。笑云身子一晃,飘然退开。黄叶左掌毫不停顿,一掌便拍在陈莽荡身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随掌而入,满拟将他身上穴道尽数解开,哪知玉盈秀点穴的法子自有独到之处,陈莽荡啊的一叫,只是在地上坐起身来,又再摔倒。

笑云知道黄叶说话糊里糊涂,出手却是阴狠之极,当下不敢怠慢,一招“云起势”便向他拦腰斩去。黄叶上人怪叫一声:“了不得呀!”右掌一抖,硕大的黄金杵疾翻过来,登时将披云刀撞开。刀杵相交,笑云身子微晃,黄叶上人却退了一步。毡帐之内的油灯被刀气杵风一扰,忽闪了一下,几乎熄灭。笑云情知此时万分紧急,疾扑而上,“摧山势”、“倚天势”招招全是进手招式,黄叶上人大杵翻飞,左遮右挡,却也半步不让。

激战之中,却听帐外有人一声低吟:“阿弥陀佛!”声音不大,却似洪钟大吕,震得众人心内一颤。跟着青影一闪,一个胖大无比的青衣藏僧已经跨进帐来。这人身子和黄叶一般高大,却比黄叶足足胖大了两倍有余,这样一个胖大身影站在帐内,立时这毡帐就显得狭促起来。黄叶叫道:“师兄来得正好,咱一起打这小子!小东西,‘香象渡河’!”笑云听得这人就是黄叶的师兄青莲法王,心下就是一凉,黄叶却精神大振,宝杵挥舞,反守为攻。

“师弟,快快住手!”青莲法王低喝一声,左掌倏翻,已经拿住了黄叶的右腕。黄叶这一招“香象渡河”势道威猛,哪料师兄的铁掌疾如闪电地伸来,竟给拿个正着。笑云那一招“问心势”也收式不及,依然闪电一般向黄叶砍来。青莲右手曲指弹出,铮然一响,笑云只觉虎口一震,那半招便劈不下去。青莲一张黑黝黝的胖脸上也有一丝红光一闪而逝,笑道:“小施主好高的功夫!”当的一声,那只黄金杵却掉下地来,却是青莲的铁掌一直紧扣着黄叶的脉门。

青莲法王虽是全无恶意,笑云却是丝毫不敢懈怠,横刀而视,门户守得极严。“施主无须惊慌,”青莲如电的目光自众人脸上逐一扫过,“老衲此来,正是送这卧牛饮的解药而来。”他身子胖大,说中原话却流利之极,不似其师弟生涩。黄叶瞪眼叫道:“师兄,为何?”

“咱们都受了耶律诚翼的骗了,”青莲的脸上一片痛悔之色,“老衲此次入蒙,本为弘扬佛法而来,哪知却为耶律蒙蔽,糊里糊涂地给他坐镇七星风云会。这也罢了,此次大汗挥军京师,铁骑所到,生灵涂炭,更是大违佛法本意。”

青莲说到此处,脸上更现悲悯之色,又自怀中取出几枚红色丹丸,道:“老衲当初配置卧牛饮,本为给伤重难愈的牧民减轻伤痛之用,哪知却给耶律巧言骗去配方,用以荼毒世人。请诸位速速服了这解药!”众人全是一愣,方仁、白眉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便连笑云也怔在那里,不敢伸手接药。郑凌风却忽然展开双目,道:“将这药丸给我!”黄叶曲指一弹,两枚药丸便射入郑凌风口中,郑凌风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几人全瞧着郑凌风闭目运功,心中惴惴,不知是喜是忧。

青莲却念声佛号,将剩下的十几粒丹药尽数倒入笑云手中,道:“每人两丸,半个时辰之后内力便能复原!老衲等也该早归青海,”说到这里,他那黑红胖大的一张脸忽然现出一派光风霁月的神色来,“但愿来日机缘圆满,再来彰扬佛法!”也不待众人回答,拉着黄叶上人,疾步出帐。黄叶上人身高过人,给青莲法王提在手中,却半分挣扎不得,只是一路大呼小叫的,瞬息便远了。

帐中诸人的眼睛便全聚到郑凌风身上,却见他闭目运功,额头上更有汗水滚滚而下,过不多时,才轻声道:“这解药甚是灵验!”轻轻的一句话象响了个惊雷,方仁白眉几人纷纷叫道:“任大侠,快给我解药!”“任大哥,先给我,给我!”笑云笑道:“一会功夫,我便成了大哥了,诸位莫急,这解药有的是!”刚刚将解药塞入众人口中,却听玉盈秀惊叫一声:“不好,那……那陈莽荡不见啦!”众人一惊四顾,果然帐中已经不见了陈莽荡的身影。原来适才黄叶上人那一掌虽未将他穴道尽数解开,却已使他双腿活动如常。只是这人心思狡诈,先假装倒地难起,眼见众人全注目笑云和黄叶过招,这才慢慢爬出。

众人又惊又怒,却均知这时可不是相互埋怨的时候,吃罢解药,就全力运功。帐内一时静得吓人,郑凌风服用解药最早,又过片刻,就听他浑身骨骼格格作响,显是功力渐渐凝聚。笑云脸现喜色:“好,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但愿大伙到时功力尽复,一起杀他个措手不及!”一语才落,忽然扬眉喝道:“帐外是什么人?”

只听耶律诚翼阴森森的声音自帐外飘来:“几个老鬼还要兴风作浪!”一线骇人的刀气已经随声而到,笑云惊叫一声,急忙扬刀抵挡。

玉盈秀眼见无数黑衣武士也冲到帐前,急忙拔出剑来凝神戒备。但此时笑云和刀魔双刀展开,劲气纵横,寻常的武士根本近身不得。耶律诚翼的长刀色如黄金,号称“流金刀”,刀气展开,如一座飞动的金山,一次次向笑云疾撞过来。但笑云此时内外之伤已然尽好,浑身内气奔涌之下,披云刀荡起层层银浪,那“金山”撞上银浪随即就融化、崩倒了。玉盈秀凝神看了片刻,便觉眼花心跳,急忙别过脸去。

激战之中,猛闻帐中的苦大师哼了一声,浑身骨骼格格作响,却是也快到了功成之时。耶律诚翼眼见一时冲不过笑云这一关,急忙振声啸道:“砍倒毡帐,四面冲进,将里面的人尽数斩了!”几个武士长声答应,挥刀乱砍,片刻功夫毡帐四周就给破了几个大窟窿,四五个汉子已经挥刀而入。玉盈秀惊叫一声,急忙提剑迎上。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闪起一片火光,笑云惊道:“是谁点的火?”耶律诚翼狞笑道:“自然是我!听陈莽荡说,你们不是要以火为号么?这时何竞我见了火起,必然以为你们已经得手。嘿嘿,哪知这时他们冲进来,正好撞上我们的强弓硬弩!”笑云又惊又怒,刀法一紧,竟是只攻不守,只盼冲出去将那烈火扑灭,但耶律诚翼何等武功,他心慌意乱之下反而迭遇险招。

帐内三人已经将玉盈秀紧紧缠住,又一人呼啸一声,抢到了郑凌风身前抡刀便跺。猛然间郑凌风双目一张,两道冷电一般的目光直射了过来,那汉子心下一寒,这一刀便砍不下去。郑凌风一声长啸,身周的木笼忽然四分五裂,长啸声中已经一拳击出,将那汉子自帐内打得飞了出去。这时他功力尽复,反手抄起捡起了陈莽荡丢在地上的掩日神剑,有如猛虎出柙,长剑挥处,又两个汉子惨呼倒地。耶律诚翼心下一寒之间,郑凌风已经一步跨到,喝道:“笑云闪开!”长剑一招“万里长天”疾向耶律诚翼攻去,口中冷笑道:“你不是要见识我这焚天剑法么!”

双刃一交,耶律诚翼心胆俱寒之下,竟然疾退了数步。笑云只觉身上压力一轻,回身一招“云起势”,将玉盈秀身边的一个汉子斩倒在地。砰的一响,苦大师这时也破笼而出,笑云喜道:“还是你老人家功夫最高,麻烦您在此照顾一下这几位朋友。秀儿,咱们去接应我那岳父大人!”苦大师大咧咧地道:“两个小娃尽管放心!”反手一掌,将刚扑进帐来的一个汉子又打了出去。

这时的夜色浓得象一杯化不开的酒,天空只几点疏星,那轮月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一阵滚滚的枪声就在深夜中骤然大作,串串电光怒焰竟在蒙古大营内炸了开来,却是何竞我已经率人攻到。他知道蒙古畏惧明军火器,这一次劫营仍以数十边军手持铜火铳开道,一串疾雷利光闪过,就有百十个蒙古兵将横尸在地。蒙古与大明对峙数日,连日来眼见仇鸾与手下懦弱怯阵,早就心存大意,耶律诚翼虽是先知晓了明军劫营之讯,但匆忙之间,也不及细细安排。这时枪声一响,先声夺人,蒙古军心登时乱了。几十个未给射倒的蒙古箭手挣扎待起,却给笑云和玉盈秀飞身扑上,刀剑齐挥,砍得众人哭爹喊娘。何竞我等人齐声大喝,挥刃冲上,蒙古一方立时乱作一团。

便在此时,陡闻郑凌风震天价一声大吼,长剑如怒火烈焰劈面斩下,激荡的剑气比之战胜剑佛后新悟的那一招“九重天火”还要凌厉十倍。他于迭遭痛创、万念俱灰之际,苦参“名利”之念,不知不觉之间武功居然又进一层。耶律诚翼被身后蒙古人马的惨叫扰得心神不安,疾步要退时,忽觉剑气陡敛,眼前一片空空如也,随着这一剑闪过,天地之间的厮杀声、哭喊声似乎全都悄然不闻了。

他踉跄退开两步,愕然问道:“这是什么招法?”郑凌风收剑而立,脸上全无半分忧喜之色,淡淡道:“这新创的一招名为‘无争’!待斩了你之后,郑凌风便再不用剑,此生亦无争斗之念!”耶律诚翼苦笑一声,惨然道:“无争?好,好!”蓦地背后神道穴上忽有一道血浪高高喷起。却原来郑凌风乘他心神不定之际,那一招剔透空灵的“无争”居然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攻到了耶律诚翼背后的破绽“神道穴”上。耶律诚翼长声惨叫声中,整个人也如木桩一般轰然倒下。

草原上的不败战神、号称刀魔的耶律诚翼居然身死,蒙古人的军心霎时尽数崩溃。玉盈秀对笑云道:“云哥,蒙古大营乱作一团,四处救援的兵马未到。不如趁着夜黑,去袭杀俺答汗!”笑云叫了声好,单刀飞舞,随着玉盈秀直向眼前那金色灿然的大帐扑去。这时又闻身后爆一声喊,苦大师、方仁、文堡住几人也疾冲而出。中原兵马人数虽少,却尽是以一挡百的武林高手,当真是风卷残云,所向披靡。但蒙古兵将个个骁勇,这时虽给攻了个措手不及,却依然奋力苦斗。

笑云堪堪杀到帐前,却在闪耀的火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陈莽荡。他怒喝一声,飞身扑去,凌空一刀,砍在他肩头,登时斩得他哇哇大叫。笑云叫道:“那俺答汗现在何处?”陈莽荡呻吟道:“我若说了,你能饶我一命么?哎哟……”却给笑云一捏,痛不可抑,急向那金帐一指,“在那里面!”笑云提起他来便疾向金帐冲去。才冲出两步,帐前便闪出一人,以蒙古话叱喝一声:“放箭!”声音不大,却带着说不出的威严镇定。弓弦响处,立时箭如雨发。

无数火把将金帐之前照得亮如白昼,笑云看得清楚,却见那人浓眉长髯,头戴七宝重顶冠,身披锦袍。他心中一动:“这人果然就是俺答汗!”当下举起陈莽荡挡在身前,展开身法直冲了过去。对面的乱箭如疾风一样射了过来,陈莽荡哇哇大叫:“小心!”“是我,别放箭!”“哎哟!”几声之后,就给射得刺猬一般了。笑云猛然运臂一挥,将陈莽荡的尸身直抛过去,立时将那几名护卫撞得东倒西歪。笑云蓦地大喝一声,劲气鼓荡之下,迅急如电地飞纵而到,凌空一刀劈出,四五个护卫立时横尸倒地。俺答汗居于三军之中,外面连营重重,金帐之前的护卫却并不多,这几十余名蒙古护卫只是临时赶来,哪里料得到笑云如此英武,给他这一抛一劈,登时乱成一片。

“兄弟,住手!”斜刺里一刀劈向笑云前胸,正是耶律弘及时赶到。笑云知道蒙古兵素来彪悍,此时若不趁乱擒住俺答汗,给他们重整旗鼓,那就不堪设想,危急之下再喝一声,自身劲气提到一十二重,全力挥出一刀“尘飞势”。这观澜九势的绝杀之招,笑云素来极少施展,当此九死一生之际,这一刀全神贯注地劈出,将至刚若柔的两种力道融会一处,居然不带一丝刀声,却有一股难以想象的强劲刀气喷涌而出。耶律弘闷哼一声,长刀立时折断,身子也飞了出去。疾扑而到的几十名护卫眼见“草原之鹰”一招之间就给笑云击伤,无不胆寒,笑云就在众人一愣之间,飞步纵上,披云刀已经稳稳横在了那人颈前。

便在此时,却闻身后杀声滚滚,郑凌风和何竞我、沈炼石等人已给四处怒流般地奔涌而到的蒙古官军困在了一处。沈炼石远远瞧见笑云擒住了俺答汗,急忙大喝一声:“笑云,快斩了这害群之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