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金牛忽然止步,冷冷道:“真君何等样人,岂会当真见你几个亡命乱匪?沈炼石此时只怕已经困死在‘六合神煞阵’中了!”
委顿不已的解元山忽然双目一张,冷哼道:“那也未毕!”霍地双臂一振,架着他的两个道士给他震得远远跌了出去,他却已一跃而起,飞鸟一般跃起,几个起落,便隐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喂喂——”任笑云高声叫道,“解三哥,解三爷,您老别丢下小弟啊,你、你这是不是又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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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霜刃披云贯青虹(2)
沈炼石果然陷入阵中。
他原是识得真人府的路径,瞧见端木弘步履匆匆,却转了一个弯子,眼前地势霍然开朗,四野林木潇潇,不禁问道:“端木,三省阁改了地方了么?”端木弘忽然一笑:“沈先生好眼力!这里是断续坡。真君请先生在此稍候,他要在此奉还先生一件旧物。”
沈炼石负手凝立,只觉明月当空,四野却有一团萧杀之气渐渐升腾而来,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什么旧物?”端木弘给他一双冷电精芒的眼睛逼得心内一寒,干笑一声:“全真传世至宝、先生的称手家伙——披云刀!”
沈炼石昂然不动,四周的一草一木却全拢入他的眼内,点头道:“若断若续,煞气侵人,这断续坡果然是还刀的好地方!”端木弘忽然诡异的一笑:“先生果然高人,早瞧出来了!”笑声未决,他却如大雁一般掠起,直扑向坡后那片野林。
沈炼石一喝:“止!”左掌疾抓,脚下已经使上了“平步青云”的功夫,如影随形的欺了过去。眼见端木弘便要落入他手中,端木弘忽急喝了一声:“先生,神刀就在身后!”
沈炼石虽知端木弘这话七分是诈,但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那片凄暗的林子内却有一处孤亭。
月下有林,林中有亭,亭内耸立的一处石桌上明晃晃的插着一把刀。伴着亭子四角挑起的四竿纱灯,那刀闪着一抹寂寞的红光,那光如诉如叹。刀一入眼,沈炼石心就一痛,恍如乍见失散多年的知己。
那正是自己的披云刀。
沈炼石的脚下一滑,身子已经折向跃起,疾向那孤亭扑去。他明知这一跃之下必然有千惊万险——陶仲文岂能这么轻易的将神刀送他,但他却不得不跃,亭中就是有刀山火海他也要握一握披云刀那光滑的刀把。
他的手指几乎就挨上披云刀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刀把的温润了。
这时脚下的土地忽然似是旋转了起来,四周萧疏的林木在风中一晃,竟风声鹤唳一般的惊人魂魄。四个玄衣道士陡然出现在他身周,似乎从地下涌出来一般将他围在当心,四道闪电般的剑光,分从四路刺来。
沈炼石的五指一旋,五道真气盘旋而出,将那四把长剑阻了一阻,四个道士的身形一转,四剑仍是呼啸而来。沈炼石只有退,但听嗤嗤几响,他右臂的衣袖给割成了几片,左肩上更是给一股阴寒的掌力一撞,只觉痛入骨髓。沈炼石心下一惊,只觉这四个老道刺出的每一剑都不算如何精妙,但四剑齐出,竟是威力奇大。
一念未毕,忽觉头上一黑,上面也扑下来一人,剑气森寒,劈面刺到。同时脚下云起风生,一道剑光直卷向双腿。沈炼石大喝一声:“来得好!”双掌疾飞,左掌凌空拍中了头上刺来那剑的剑身,右掌顺势一引,准拟将下盘攻来的一剑引得刺入土中,却闻嗡然一响,上面那剑却弹回一股大力,竟然也雄浑之极,而腿下攻来的剑却在他的长裤上挑了好大一个口子。
几个人影霍然错开,沈炼石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六道虽只攻出一招,却如电击雷动,若非自己倾力应付,身上早已经穿了五六个透明窟窿。那六个道士一人身形不动,另五人却不停游走,借着丈外孤亭中凄凄惶惶的灯光,沈炼石才看清那为首道士的一张干瘪的脸,皱纹堆垒,犹如桔皮,他认得是真人府六羽士中的东园望。
东园望脸上的皱纹有如波浪一般层层叠叠的展开,厉声道:“刀圣之称,果然不虚!普天之下,能避过六合一击的人,也只先生一人而已!”
沈炼石心中一沉:“果然是陶真君的得意之作——六合神煞阵,当日略一施展就让阎东来捉襟见肘的六合神煞!看来这老东西是对自己图穷匕现了!”
耳中忽然响起一道笑声:“秋岩老弟,老夫这阵法如何?”正是陶真君的笑声。这老东西必是以一种玩鹰观猎的闲适远远看着!沈炼石哼了一声:“陶真君,沈秋岩若是破了此阵,可否请真君答应在下一事!”陶真君依然在笑:“西崖可是为了曾铣之事?”
沈炼石昂然道:“不错!曾铣为收复河套鞠躬尽瘁,所作所为尽是为国为民,却遭严嵩构陷致死。真人贵为国师,若能为大帅之冤在天子面前进一言,老夫就为天下百姓多谢真人了!”他虽知这一求多半无用,却仍是出乎真心,动乎真情,说得甚是恳切。
果然只听陶真君叹道:“大帅之事,天下皆知!可老道为清修之人,从不干政,先生难道忘了?”沈炼石的声音陡然拔高:“大帅沉冤虽为他一人之祸,但朝廷如此颠倒功过,只怕从此谋勇之士不敢为大明谋一策,忠义之人不敢为天下进一言,遗祸之大,莫此为甚。”陶真君又叹:“秋岩弟出于道家,怎地忘了‘和光同尘’的道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天下大势所趋,原非人力所能为!”
那六个持剑的道士听了这话,一起收剑行礼,同声道:“真人高论,我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沈炼石的声音又拔高几分:“那大帅呕心沥血所得的《定边七策》,不知真君是否已经呈与圣上?”陶真君笑道:“道家倡清静无为,这东西满纸杀气,我怎能呈给皇上?”沈炼石怒道:“你将七策毁了?”陶真君又笑:“怎能毁之?曾铣被诛,我就知道他的死党必会来寻这东西!便是因它,我才算准你沈炼石脱困之后,定来山中寻我!”
沈炼石怒不可遏:“假仁假义,这就动手吧!”四周的六个道士齐声呼啸,身形交错,有如六只怪鸟翩然而飞,剑光如雨,只向沈炼石卷来。六人这一动,立时牵出一阵恶风咆哮,林惊草哭,断续坡前就有一股天昏地暗之感。
沈炼石身形一错,陡然向东园望欺了过去,他已看出这东园望必是此阵之主,擒贼先擒王,沈炼石的左掌化掌为刀,震开四周的剑雨,当胸直劈了过来。
东园望凝立不动,眼见沈炼石的掌到,整个人却陡然间像是给什么大力一拉,忽然倒纵如矢,这势在必中的一掌竟然一空。沈炼石的双眼慢慢收缩,才觉出东园望这一纵竟是如此诡异,那姿势像是极慢,整个人却在一瞬间在他的眼内陡然消逝了,象给什么东西吸到了地下。
所谓“蕴六合之妙,夺天地之奇”,六合神煞阵法之奇才见一端!
六人霍分霍和,错落之间,竟似蕴涵着极大的奥妙,更奇的是六人既便是轮番上阵,也会在片刻之间败于沈炼石之手,但这时阵法展开,竟似使每人的功力陡增数倍,每一剑挥动之间,竟隐含风雷之声。
沈炼石左突右冲,兀自尽落下风。可怕的是他的左肩,上面挨的那无异于偷袭的一击,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他一回首,望向那座孤亭,自己给六道急攻数招,已经离那孤亭有数丈之遥了,若是有披云刀在手,自己又何惧这六合神煞!
他一咬牙,疾向孤亭冲去,他一定要拿到披云刀!但对手剑闪掌飞,掣起滚滚风雷,沈炼石只觉自己每向那孤亭近了一步,身上的压力就大了一分。
披——云——刀,原来只是陶真君遗给自己的诱饵?
陶真君的声音又笑了:“秋岩,可惜你这一去,观澜绝技便从此决矣,怎不使人顿生嵇康之叹!”他说的话似是感叹,但这笑声却欢畅无比。
这一笑还未止歇,黑沉沉的林子中忽然跃出一道身影,怒鹰疾隼般的扑向孤亭。六道士正全力疾攻沈炼石,待得发觉那道人影时,要待阻击,已经晚了。那人的手臂一长,已经掣刀在手,大喝了一声:“沈先生,接刀!”
披云刀直化作一道青虹,自那人手中疾飞而起。
孤亭四角的纱灯飘摇,映得那人须眉尽赤,却是解元山!
沈炼石一声长啸,冲天跃起,半空中已经接刀在手,披云刀旋即卷起一蓬红云。当先攻来的两剑撞在刀上,应手而折。沈炼石一招得手,手下丝毫不缓,披云刀顺水推舟,只闻数声痛哼,登时有两个道士伤在刀下。
陶真君的声音忽然变得如同鬼哭狼嚎:“元山竖子,竟敢坏我大事!”一旁观战的端木弘也骂了一声,一跃而起,双手一招,也不知他打的什么暗器,那孤亭的四个角竟同时坍塌。塌下来的亭子如同一个四臂收合的怪物,忽然将解元山紧紧“包”了起来。
孤亭内的四盏纱灯同时熄了,天地间就是一阵让人揪心的暗。
等着自己的该是夹棍还是铁针,想到自己在锦衣卫大牢中看惯了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刑具,任笑云就觉得一阵子的毛骨悚然。
好在这里是真人府,任笑云给关进了一间厢房。这房子里有桌有椅,还有一张床。惊魂稍定的任笑云才想起来自己这时可是大帅之子曾淳,看来这群杂毛确实在打那些军饷的主意。
自己该怎么办,任笑云懒得去想得太多,自己倒霉,就认了吧,也不知沈老头和解三哥他们怎样了,若真是失手被擒,只怕还不如我了吧!至少任大侠现在还有床可躺。任笑云躺在床上优哉游哉的想,或许,还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呢。那些酒楼茶肆里说书的先生常说的一句话这时给了他莫大的力量。
他想哼哼几句小曲,只出口半句,就停住了,曾淳那呆子是不会哼小曲的。他这时只知道自己至少该做一件事——一定要冒充曾淳到底,否则唤晴他们的行踪就会泄漏,任大侠答应了旁人的话从来都是一诺千金。想到这,他倒后悔自己适才见到几个凶巴巴的道士时太软弱,说得话太多,那个呆子曾淳肯定不会说那么多话。
屋门一启,推门而入的竟是端木弘,他的一双小眼象刀子一样盯着任笑云:“曾公子,这时你还躺得下睡得着,也真是有将门之风!”任笑云冷笑道:“笑里藏刀,翻脸无情。真人府就是这么待客么?”见到端木弘那一张恶心的脸,他的心里窜起了怒火,也就横下了一条心。
端木弘扳起了脸:“真君对大帅素来钦佩,这时你若能说出军饷所在,念在大帅面上,真君定然不为难于你!”任笑云哼了一声,将脸转了过去,不再搭理他。
端木弘双眉一皱,要待发作,想起陶真君所说的这曾淳吃软不吃硬的嘱咐,也只得忍住。但饶是他好说歹说,直说得口干舌燥,任笑云只是闭目不语。端木弘虽无计可施,却也不恼,只是点了他腿上的穴道便一笑而出。出门之后却大声吩咐外面的小道童道:“只给他水喝,半点东西不可给他吃!”
任笑云在屋内听了这句话,心内不由叫声苦也,暗想任大侠可吃不起这个亏,实在饿急了老子就胡乱编造一个地方,骗得那些杂毛信了,先混上两顿饭再说。又想这地方还不能说得太早,定要过上一天半天的,最好骗得与那些臭道士同去,路上得了机会或可逃脱。他躺在床上越想越美,后来索性将大被一蒙,过不多时真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朦朦胧胧的,任笑云忽觉一个人满脸血污的立在眼前,依稀就是沈炼石,他忍不住惊问:“沈老头,你怎么弄得如此狼狈?”伸手一抓,沈炼石忽然如同水中的影子一般散了、碎了,任笑云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
一回头,窗外已经散出点点晨光,却是天色已明。门忽然一启,透进来一阵悠扬舒缓的道歌,一个小道童走进来将一壶清茶放在了桌上,便即转身而出。任笑云灌下去三大碗茶水,就觉得肚子开始与那些道士早课的道歌一唱一和了。
便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嵌入了脑中:“笑云,是我!”任笑云一惊,以为自己又在做梦,那声音又立即道:“万勿东张西望,更不要说话!马上躺到床上,把脑袋也蒙到被子里!”任笑云脑子一热:“这确实是沈老头的声音,天知道这老东西现在在哪?”他知道屋外那小道士或许还监视着自己,自己要说话,只怕真就得将脑袋蒙到被子里才行。
他懒懒打了一个哈欠,道:“你奶奶的,不给本公子饭吃,老子就睡他三天三夜,老子睡得累了就在你被子里拉被子里尿,搞得你真人府臭气熏天霞光万道……”口中胡言乱语,却仰身钻入了被中。
沈炼石传音之声在被子里竟也清晰无比:“很好,小子还有些脑子!”任笑云这时急得想喊,偏偏却要将声音压得极低:“沈老头,几个臭杂毛说你困死在那个什么六合神煞阵中呢!你没死,那是好得很好得很!”沈炼石的声音一沉:“神煞阵也确是了得,何况是那群臭杂毛突施偷袭!若非得解元山之助,老夫说不定现在还困在那里。”任笑云问:“解三哥呢?”沈炼石道:“他救我脱身,自己却失手被擒!”任笑云呵呵低笑:“呵呵,你将他抛在那里,这是不是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喂,你受伤了没有,现在藏在哪里?”沈炼石道:“是挨了两下子,伤在哪里却不必你管!”任笑云问:“沈爷,咱们何时逃走?”沈炼石道:“不好逃!老夫流年不利,又受了点伤,已经不是陶真君的敌手,眼下或可救得你出去,却万万救不出解元山!”
任笑云急道:“那咱们当真就困死在这里不成?”沈炼石沉吟道:“目下只有一个法子——先除了陶真君,真人府就可不攻自破!不过,这法子有些弄险了。”任笑云肚子开始不争气的叫起来,忍不住道:“就是冒一些险,也胜于饿死在这鬼地方!”沈炼石笑道:“好,你就依我所说,这般这般……咱们除了这国妖!”
任笑云在被子中将眼睛瞪得其大如铃:“这个……成么?”沈炼石听他声有难色,笑道:“这法子虽有些凶险,但老夫会力保你无恙,大不了我和陶真君拼个鱼死网破!”
眼睛瞪得再大,被子里也是黑漆漆一片,任笑云横下了一条心:“好,好,好,反正事到如今说什么也得听你的!”沈炼石冷笑道:“这小子口是心非,嘴里说是,心内却大摇其头。哼,你还不知,如此一来说不定你还因祸得福呢!”
任笑云暗道:“我的祸是摊了不少,福可还一个也没遇上,要不是现在上了贼船下不来,老子是说什么也不干了!”蓦然心中一动:“我可不会那个什么传音之术,这么如蚊子叫一般的声音沈炼石却如何听得清清楚楚?”不由脱口道:“沈老头,原来你就藏在床下,你是趁着小道童给我送水的功夫潜进来的,是也不是?”
沈炼石又笑:“贼小子硬是聪明!我跟你说,那陶真君这次暗算我不成,第一个要找的必然是你曾公子。只怕今日你就会见到你心中的老神仙了!”
任笑云沉思良久,终于苦笑一声:“那就试上一试拚上一拚!”
一咬牙,照着沈炼石的吩咐,忽然大声呻吟起来:“哎唷——唉——”只喊得两三声,那小道童就推门而入,任笑云旋即住口,装作一副坚忍愤怒之色,脸上也淌下了豆大的汗珠。
小道童见这位曾公子忽得了重病,一刻不敢耽搁,便出去唤来了端木弘。端木弘追随陶仲文日久,粗通医术,为任笑云略一把脉,只觉这位“曾公子”脉象紊乱怪异,忽沉忽疾忽涩忽轻,不禁吃了一惊。他不知这是在床下的沈炼石暗输真气,助任笑云将他体内的纳斗真气逆转所致的一时假相,只当这位奇货可居的曾公子发了什么急症。
当下端木弘不敢耽搁,匆匆去禀报了陶真君,一柱香的功夫,端木弘便匆匆而回,说道:“恭喜曾公子,真君他老人家这就前来瞧瞧公子的伤,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没有什么他治不好的伤病。嘿嘿,国师只为皇上诊过病,公子也算是三生修来的福分了!”
任笑云绷着脸道:“曾某可没那么大的福分。这些小恩小惠也休想让我说出什么!”端木弘哼了一声:“见了真君,只怕你就说起来没完了!”他得意洋洋的走后,任笑云才长出一口气,低喊了一声:“憋死我也!”沈炼石笑道:“这老妖必是看中了这笔无主的军饷,闻得你这曾公子病重垂危,他焉得不急。若非忌惮老夫,他早就对你下手了。你这曾公子难受的还在后面!”
只闻门外脚步杂沓,也不知有多少人向这里走来,接着有人高声唱喏:“大明国师陶真人到——”任笑云倒极想睁眼瞧瞧这位神仙一般的陶真人什么模样,但沈炼石事先嘱咐再三,这时也只得闭着眼睛,装作呼吸急迫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