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棠正在喝茶,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里。他放下水杯,用手点着自己的堂弟,咬牙切齿:“谁跟她比,那就是一个神经病!我跟你讲,别再跟我提她!想起来就有气!”
韩恕一看着满脸怒容的韩棠,大约能猜到,这两个人又掐上了。
这不稀奇,韩棠跟楚夏吵架就像喝水吃饭,这是韩家老宅的日常,底下的人都看习惯了,何况是他这个堂弟。
他帮这两个人算过: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逢双和好,逢单必掐,要是能平平稳稳共处一个星期,那才叫新鲜。
如果是平时,他倒还有兴致问下原因,顺便调侃他堂哥几句,可是当下,他是真的没有这个心情。
在得知顾立夏吸毒的那一刻,韩恕一的心里依然是内疚大于失望,仿佛那人走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都是自己的过错。
他是律师,平常处理案子,见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故事。每个人背后都有段过去,对这个社会接触越深,就越是明白: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现实有时也会倒过来。
人穷志短,国穷多乱,都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弱者并非有理,可是理清了那些悲剧背后的起因,他依然会同情。所以他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评断顾立夏的对错,他不是她,他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因为没经历过,所以没资格。再说,她没有杀人放火,从头到尾,她糟蹋的只是自己,只是令人痛惜,并不是罪无可恕。
过了一会儿,韩恕一叹道:“还是找个戒毒所,想办法把人送进去妥当些,这样也能把她跟她妹妹分开,否则日子久了,对谷雨也不好。”
韩棠打量他:“你好像对这个妹妹感觉不错。”
想起那晚的经历,韩恕一苦笑一声:“这丫头倒是没怎么变。只是这次重遇之后,我发现她有点不对劲,查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谷雨……”他揣摩着用词,“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
韩恕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里的问题。”
韩棠惊讶:“弱智?”
“不是,小丫头智商正常,只是在某些方面,她跟普通人不太一样,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在新生儿中只有千分之七的几率。”
“自闭症?”
韩恕一摇头:“部分症状跟自闭症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是一种交流障碍,她的交流频道跟普通人不在一条线上。”说到这儿,他不由地叹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顾清明在世的时候,那么保护这个妹妹,甚至很少让她跟外人说话,估计是怕她跟外界过多接触,会受到伤害。”
韩棠低头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这六年她是怎么生活的?她那个姐姐照顾她吗?”
韩恕一神色黯然,低语道:“没有,立夏从来没照顾过她。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正常人都非常艰难,对她来说,就更不容易。”


第四章 这个世界,残酷又美丽

清明这天,半阴的天空,上午开始,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西山的墓园,草色青青,一座座墓碑星罗棋布,交错纵横。活着的和死去的,过去的和现在的,对的和错的,伤心的和无法遗忘的,在这一天,如此靠近。
韩恕一站在一座墓碑前,望着石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还是那副清俊儒雅的样子,淡淡的眉宇,微扬的唇角,微微眯着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人们总是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而我终于认识到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己爬上来……”这是韩恕一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忽然觉得,跟他此刻的心情如此接近。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将带来的鲜花和红酒放在墓碑前,低声说:“兄弟,对不住,六年了,都没来看看你。”他从包里拿出一块餐布,又拿出两只酒杯,掏出开瓶器,把红酒打开,倒好。
做完这一切,他靠着墓碑坐下,毫不在意地上的泥土,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手搭着膝盖,望着远处的风景。
这块墓地是他选的,安静隐秘,视野极好,坐在这儿,能看到绿色的山谷,和天边的流云——他记得,顾清明喜欢安静。
雨丝细如牛毛,打湿了他的衣服,韩恕一却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望着远处的绿树和雾霭发呆。
“我最近见过立夏和谷雨,立夏……还好,谷雨没怎么变,跟过去一样,小丫头很努力,日子也过得去,就是说话有点噎人,不过习惯了,也就没什么了,跟她相处是门学问,我得慢慢适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低着头,很久很久,久得好像在数地上的沙土。
过了半晌,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刚才说了慌,立夏不好,很不好,我很想帮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帮。我查过,这六年,她进过三次戒毒所,每次出来,很快又吸上了。我问过她在戒毒所的辅导员,所有人都说,她没救了。
“还有谷雨,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就自己学着谋生。因为找不到工作,被房东驱赶,被无良的雇主欺负,吃了很多苦。可怜那小人儿,连抱怨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街上遇见,她说跟我不熟,我还以为她是故意的。可是,她有那个病,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我怎么也不会……”
他忽然顿住,接着苦笑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虚伪?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挺虚伪的。其实,就算我知道又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
他转过脸,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笑:“你对我挺失望的吧?我也对自己挺失望的,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来看你。你那么疼爱那两个妹妹,我保住了她们不死,却不能让她们好活,我该怎么面对你?那天在会所看到立夏,我忽然就不怕了。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雨慢慢停了,他也差不多湿透了,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镜片,重新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是,他流不出眼泪,一滴都没有。
六年时光,能让枯木逢春,川流干涸,绿茵荒芜,何况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死去,有一部分却还活着,活着的那部分没日没夜地叫嚷着委屈和不公。
可是,那又怎么样?
等他回到家,换身衣服,又是那个仪表堂堂的大律师,韩家的少爷,这就是他的人生。哦,对,还有跟叶家的合作,等合同敲定,他们就要正式签约,这是他堂哥口中的双赢。
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透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韩恕一看着远方高远的天空,讽刺地笑了笑。
“你活着时候曾经说过,叶韩两家应该合作。你说叶念泽跟我堂哥都是人中龙凤,有决断,有眼界。如果成为一个利益团体,或许能改写这座城市的历史。现在,他们真的走到一起了,在你被叶念泽逼死之后……
“兄弟,六年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你会杀了巧巧。可是我没有证据,我是个律师,我明白这种事不能凭直觉。但现在除了直觉,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的想法。
“有人说,鬼神是无所不知的。如果你在天有灵,能不能告诉我,真相究竟是什么?巧巧,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韩恕一不再说话,呆望着雨后灰白的天空,然而没有人回答他,准确地说,是没有鬼神来回答他。
传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沧海桑田,瞬息万变,须臾之间,山可平,水可干,诸神都在匆忙赶路,哪里管得了人间疾苦?
他长叹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收拾好桌布和酒杯,正准备离开,耳边听到脚踩树叶的声音,抬起头,跟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对了个正着。
“谷雨?”韩恕一惊讶地看着来人:“你怎么来了?”
小姑娘拎着蛋糕,微微侧着头,奇怪地瞧着他:“我不该来吗?”
她当然应该来,她是顾清明的妹妹,他能来,她为什么不能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以为……”韩恕一为难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谷雨看了他一眼,把蛋糕盒放在墓碑前,又瞅了瞅他:“你以为我是白痴?我不是白痴,我只是……”
韩恕一说:“我知道,我查过你在康复中心的病历。”
谷雨“哦”了一声,就没别的表示了,打开蛋糕盒,拿出塑料刀叉。
韩恕一坐在那儿看着她忙活,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带蛋糕过来?”
“今天是哥哥的生日,你不知道吗?”
韩恕一这才想起来,是的,顾清明是在清明节出生的。
记得当年他跟他开玩笑,口无遮拦地说:“你这个生日挺好,别人扫墓,你庆祝;人家吃元宝蜡烛,你吃蛋糕。”
谁能想到,当年有口无心的玩笑,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情绪又一次低落下去,就在他茫茫然,不知所想的时候,一块蛋糕递到他面前,蛋糕上的草莓远看鲜美可爱,忽然逼到眼前,倒吓了他一跳。
“喏,给你。”谷雨将左手的蛋糕递到韩恕一面前,自己对着右手那块,咬了一口。
韩恕一惊讶地看着那张上下蠕动的小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给你哥的祭品,你就这么吃了?”
谷雨抬头看着他,对他的惊讶十分不解:“蛋糕不是拿来吃的?”
是,蛋糕当然是拿来吃的。
可是……难道她不应该先放在他哥哥的墓碑前,像他一样,说几句感人至深的独白,表达一下她的悲伤和怀念,讲诉一下自己这一年的生活和遭遇,以此来告慰亡灵——这样才对吗?
这么悲伤的时刻,怎么到了她这儿,就画风突变?
“你是不是应该先祭奠一下你哥哥,然后再吃?别人看到我们这样,会觉得我们不是在扫墓,倒像是郊游。”
谷雨擦了擦手,又切了一块,放在墓碑前:“哥哥每次过生日,都会先切一块给我,我吃完之后,他才会吃,顺序就是这样,不能变。”她又一次向韩恕一递上那块蛋糕,“这是你的。”
韩恕一盯着那块蛋糕发呆,他不喜欢吃甜食,所有的身体语言都写着拒绝,可眼前的小姑娘,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他想起了那个尴尬的苹果,叹了口气,顺从地接过来。
部分行为模式固定,僵硬,不懂转变——这是她的病症之一。
在谷雨的世界,没有这种行为是“对逝者不敬”的认知,用医生的话说,身患谷雨这种病的患者,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完全是另外一个格局。
感觉到韩恕一的目光,谷雨扭过脸,“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奇怪?”
韩恕一望着她,一时答不上话来。
谷雨用手拨弄了一下自己的齐刘海,低声说:“我也觉得自己奇怪,但我不是白痴,我只是……有时候弄不懂你们的意思,而你们也听不懂我的意思。立夏总说我是白痴,你相信她吗?”
小姑娘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想确定什么,他下意识说:“不相信。”
谷雨点点头:“那我们可以做朋友。”
韩恕一看着她,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忍不住问:“立夏怎么那样对你?”
谷雨拿着塑料餐刀,准备把剩下的蛋糕都切了,随口道:“她以前就是那样,只是那时你跟她关系好,看不到。”
韩恕一脸上一热,的确如此,那时他去顾家做客,眼中就只有立夏,而谷雨……
他瞧了瞧正在认真跟蛋糕奋战的小姑娘,六年前,在他心里,她只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干瘦,古怪,每天睁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的确不讨人喜欢,他也就不怎么留意她,所以并不知道,原来在他眼里乖巧懂事的立夏,一直都在欺负她。
韩恕一有点内疚地说:“对不起,我那时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谷雨正在研究怎么能把蛋糕切得更漂亮些,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地瞧着他:“又不是你的错,而且哥哥会照顾我,只是哥哥后来不在了,我要自己照顾自己。”
“你怎么照顾自己?”
“少说话,多做事,把自己当哑巴。”
“你在工作的时候,也不跟人说话?”韩恕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尽量少说,把复杂的问题交给别的同事来回答,我只管做事就好了。”
小姑娘终于把蛋糕切好了,每一块都大小均等,上面的草莓完整可爱,她觉得自己忙完了一件大事,觉得有点累了,就坐下来,学韩恕一的样子,靠着石壁。
“我过去一开口就得罪客人。明哥的面店没开张之前,我换过很多份工作。”她伸出九根细如青葱的手指,一根一根数:“我卖过面包,送过牛奶,在超市搬货,做过收银员,还卖过报纸……可是每一份都做不长,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炒了,直到遇见明哥明嫂。”
“他们愿意用你?”
谷雨摇了摇头:“不,他们也不愿意用我。”
韩恕一奇道:“那你是怎么得到那份工作的?”
“我求他们,站在店里不走。”谷雨把脸搭在膝盖上,小声嗫嚅:“也是因为实在走不动了,我记得,那天我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满屋都是牛腩的香味,我感觉自己的胃就像要跳出来一样,眼睛盯着客人的碗挪不动地方。明哥看我可怜,就给了我一碗牛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