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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棠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干脆把话挑明:“顾谷雨我没见过,不好评价,就说那个顾立夏,韩家会所是正经做生意的地方,不是妓寨淫窝,不会干逼良为娼的事,一切靠自觉。她自己不愿意卖,谁能逼得了她?如果你不相信,那姑娘的风评如何,你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
韩恕一离开韩家老宅的时候,是怀着满腹心事走的。他刚驱动跑车,就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托人帮他找立夏和谷雨的住址。
他驱车下山,天边的夕阳射出一束束金光,照在大地上,却照不进他此刻暗沉沉的内心。有些话其实不需要说出来,他自己都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女孩子,六亲不靠,家徒四壁,孤苦伶仃,她们靠什么生活?
而港岛又是什么地方?这里不是深山老林,不是世外桃源,是灯红酒绿的名利场,纸醉金迷的吸金地。大街上走着时尚靓丽的摩登女郎,店铺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漂亮的,好看的,可爱的,金光闪闪的……你让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如何去拒绝那些诱惑?
韩恕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是失望,可说到底,他跟顾立夏又有什么关系?哥哥的朋友?可是这个所谓的朋友,却在她哥哥最需要他的时候,没有伸出半分援手。
他有什么资格对她失望?
韩恕一难受地揉了揉脸,坐在车里,看着手机短信里托人找来的住址——港岛穷人最多,最三教九流的地方,顾家姐妹就住在这儿。
有句话说得好:在这世上,如果你有心要找一个人,你总能找得到,一切的错过,不过是当事人不够努力。
事实也的确如此,韩恕一只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就找到了顾家姐妹的地址。此刻看着那个地址,他心里是一阵说不出的内疚。
顾家姐妹虽不是出生于大富之家,可好歹也是书香门第。
顾清明出事的时候,大妹立夏不过十八岁,小妹谷雨只有十六岁,在他印象中是清清雅雅的两个小姑娘,招人怜,惹人疼,里里外外都是一团孩子气,应该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活得像两个小公主,被家人捧在手心里。
如果顾清明还活着,她们怎么会住在那种地方?
如果他在这六年里能给她们点滴照应,顾立夏怎么会沦落到出卖自己?还有谷雨,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会不会比姐姐更不堪?
一个又一个“如果”,使得韩恕一陷在自己的“如果”里拔不出来了,想得越多,越觉得这事自己难辞其咎,就越想把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
左思右想后,他还是决定自己去看一下。
在韩恕一看着顾家姐妹的住址难过的时候,对此一无所知的谷雨,正准备去上班。今天她上晚班,晚饭时间客流量大,好在下午她在家小憩过了。
春分过后,天气舒朗,傍晚时下起了小雨。但谷雨出来的这会儿,雨已经停了,破旧的街市像被水洗过一样,到处都透着干净。华灯初上,万紫千红,她站在街边准备过马路,忽然觉得有点冷。
一辆银灰色的跑车从眼前经过,带起一阵风。在这条街上,这样的车子很是打眼,显然不属于这一区的配置。
然而吸引谷雨注意的不是车子,而是车上的人。
她觉得这张脸好像在哪儿见过,还没等她想起来,一阵急促的马达声,那辆百万出头的跑车“噌”地一下又倒了回来。
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年轻高瘦,衣着考究的男人。
那人见到她好像很惊讶,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微微皱着眉毛,一副“我好像认识你,但是不太确定”的表情,最后犹疑地开口:“谷雨?”
四目相对,谷雨这会儿也想起了他:韩恕一,哥哥的朋友。
韩恕一没有想到,他跟顾立夏是“纵使相逢不相识”,面对着面都认不出来。却在明明就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谷雨。
他走近了看她,第一感觉是:这姑娘头发可真厚。齐刷刷的厚刘海下面是一双乌沉沉的大眼睛,单薄的下巴,小小的瓜子脸,两片嫩嫩的不薄不厚的嘴唇——跟六年前一样,没怎么变,这一点让他很满意,就是没太长个儿,有点矮。
其实谷雨不矮,一米六五的身高,在女孩中也算中游。
只是楚夏姑娘的身高比较抽条,韩恕一看惯了她的大长腿,忽然遇见这么一个洋娃娃似的小人儿,他有点不适应。
谷雨向后退了一步,被他瞧得有点不自在,皱了皱眉头,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似乎兴奋得过了头,也紧张得过了头。而让他紧张兴奋的源头,就是眼前这个干净透亮的小姑娘。
她没变,跟六年前一样,真的没变。
在这一刻,韩恕一的心情是欢天喜地,又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一个可以弥补过去,修正错误,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再因为内疚而无休止自我厌恶的希望。
他笑了笑,牙齿雪白,道:“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吗?”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点头,公式化的口吻:“记得,韩恕一,哥哥的朋友。我们见过,他的相册里还有你的照片。”说到这儿,她有点困惑,抬起下巴又问,“你有事儿吗?”
韩恕一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噎了一下,心里有点不舒服。可转念一想,自从顾清明死后,自己长达六年对顾家姐妹不管不问,时过境迁了,他才出现,也不能怪人家小姑娘有想法。
他挠了挠头,露出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我能跟你聊聊吗?”
小姑娘干脆地回答:“不能!”
韩恕一一愣。
谷雨拉了拉肩上的挎包,补充道:“我要上班。”
他松了口气,好奇地问:“你在哪儿上班?”
谷雨指了指街对面的霓虹灯招牌,韩恕一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在一片五光十色中找到了那个牌子——“俏美人按摩院”。他的心“咯噔”一下。
小姑娘却像故意逗他一样,又把手往下指了指。
他心里稍松,重新定位,看见“明记面馆”四个红彤彤的大字,在一片俗艳的招牌中闪着俗艳的荧光,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谷雨显然对他的内心挣扎不感兴趣,指完之后,没再搭理他,背着挎包,朝面店的方向走去。
“你能不能跟老板请个假?”韩恕一跟在后面,锲而不舍。
“不能。”小姑娘还是这俩字。
韩恕一急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不能。”
韩恕一发觉,这姑娘倔得简直跟牛一样,自己高富帅的形象也不顾了,像个怪叔叔似的拉住她的细胳膊,急吼吼道:“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对,这么多年都没来看望你们。你心里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谷雨停住,从厚刘海下面斜斜地望着他,抿了抿两片嘴唇。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可是长相显小,仿若一个豆蔻初开的少女,说话的声音也是甜甜糯糯的,拒绝人的时候就像挂了冰的糖块,冰中透着甜,甜里还是冰,听得人又心焦又绝望。
“我怨你做什么?我们又不熟。”
韩恕一伤心了,伤心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活该,这小人儿一定吃了很多苦,因此对他充满怨气。
然而事实却是,谷雨对他的内疚视若无睹,对他的纠缠更是莫名其妙,把自己的小细胳膊从他的爪子下一寸一寸地抽出来,一边远离这个怪人,一边小声嘟哝:“无话可说还拉着我说话,你这人真奇怪。”
韩恕一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想都没想就抓住了人家的挎包,小姑娘没防备,慌乱之中尖叫一声。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足以引起警察叔叔和路人的注意。
巡逻的军装目光如炬地走过来,瞧了瞧两个人的情形:一个人高马大、衣冠楚楚;一个娇小柔弱、楚楚可怜。
于是,自动脑补了一些不好的案例和不好的画面,看着韩恕一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道貌岸然的猥亵犯。
“先生,请你放开这位小姐。你这个样子,我可以告你公关场合行为不端。”
韩恕一赶紧松手,指着谷雨的厚刘海,解释道:“误会,我们认识的。”
年轻的警官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谷雨,小丫头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刀:“不是很熟。”
警官严厉地盯着韩恕一,对这个可疑分子伸出手,说道:“先生,身份证,还有,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是你的吗?很好,那里不能停车,请把驾照拿出来……”
等韩恕一应付完警察叔叔,四下一看,小丫头早没影了。
他找到停车位把自己的座驾处置妥当,回到刚才那条街,想了想,走进了那家“明记面馆”。
小店面积不大,客人却不少,布置简单,灯光明亮,整洁干净,每一个角落都透着舒适,来吃饭的人又都是街坊,大家吃吃喝喝,谈谈笑笑,感觉挺温暖。
韩恕一找了一个靠墙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招牌牛腩面和几个清淡的小菜。
晚餐他在韩家老宅吃了不少,现在吃夜宵还嫌太早,他用筷子百无聊赖地挑着面条,漫不经心地尝了一口,味道居然不错!
谷雨穿了一条小碎花围裙,在店里忙得团团转,擦汗的间歇一抬眼,看到韩恕一坐在那儿,单手托着下巴,像只猫头鹰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的碗盘被他扫荡得一干二净。
她腾出手撩了撩自己的齐刘海,心里一阵嘀咕:这人真奇怪,吃完了还不走。
这边的韩恕一,正无聊地数着谷雨厚头发上的光圈,一边数一边想:这丫头发质真好,蓬蓬松松,又黑又亮,可以去拍广告,一圈,两圈,三圈……
等他数到第四圈的时候,谷雨走到他面前,一手捏着抹布,一手掐着腰,不太客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韩恕一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笑了笑:“我在等你下班。”
“会很晚。”
“没关系,我有时间。”
谷雨看了他一眼,无情无绪地说:“那你等吧。”
小姑娘说完,轻巧地转身,这一晚就没再理他,仿佛他是一团可有可无的不明物体,连空气都不算,空气还能用来呼吸。
总之,不值得她浪费时间。
韩恕一无奈地看着那张小小的、绝情的、莹白如玉的脸。这小姑娘可真是简单粗暴,他当年还请她吃过冰激凌,六年后故人重逢,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好不易捱到店里快打烊,客人也散得差不多了,韩恕一坐在那儿像小鸡啄米一样昏昏欲睡。
老板明哥盯着这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看了一晚上,越看越觉得可疑,忍不住凑到谷雨身边,小声问:“谷雨,他是谁啊?这都一晚上了,他怎么老盯着你?”
谷雨正在收拾餐桌,没停下手上的活计:“他叫韩恕一,是韩先生的堂弟,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明哥很困惑:“哪个韩先生?”
谷雨更困惑:“还有第二个韩先生吗?”
明哥十分惊讶,面馆开在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自然会有一些三山五岳的人来光顾。那些玄而又玄的江湖传说,他这个老实本分的小生意人平日只当故事听。没想到,今天他的小面馆居然迎来一位传说中的韩家人,还是核心领导层的。
明哥心里打鼓,出于小老百姓对帮派分子的畏惧警惕,他忍不住又去打量那个年轻人——相貌英俊,仪表堂堂,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被他随手扔在餐桌上,可见十分富裕。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斯斯文文,细皮嫩肉的样子,说他是社会精英也行,说是电影明星也像,浑身上下倒是瞧不出半点危险气息。
明哥不由感叹,这韩家人果然深藏不露:“这些人可不好惹啊,你一个小姑娘,自己要留心,别被他骗了去。”明哥最后总结。
谷雨低头擦杯子,随口说:“不会。”
明哥急了,又怕那尊听见,压低嗓音说:“你别看他长得帅,又有钱,你就放松警惕。我在这条街开面店这么多年,见过不少男男女女,这些花花公子的招数,我还是明白的。”
谷雨摇头,还是那句话:“不会,哥哥说过,他是一个好人。”说完撇了一下唇角,小声嘀咕了一句:“可是哥哥没说,他这么奇怪。”
明哥和几个伙计关好店门,韩恕一自告奋勇送谷雨回家。
明哥狐疑地看着这位韩家少爷,可谷雨没反对,自己也不好说什么,小声叮嘱几句,才各自散了。
谷雨和韩恕一并肩走着,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跟她聊几句,可机会到了眼前,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为难地搓了搓手,没话找话:“我刚才看见,那个明哥对你蛮好的。”
这话谷雨赞同:“嗯,明哥是好人。”
韩恕一皱了皱眉毛,发觉这小丫头对男人一点警惕心都没有,忍不住说:“你别看他长得憨厚,又好说话,你就放松警惕。我当律师这么多年,办过不少风化案子,这些中年男人的伎俩,我还是明白的。”
话音刚落,小姑娘轻笑出声,嗓音清透,模样甜美,可甜美中似乎又夹着三分嘲弄,七分戏谑,让人十分难懂。
韩恕一被她笑得心里发毛,心说:这小丫头,不,是这小姑奶奶,总是这么出人意表。
面店离谷雨的家不远,眼看着目的地就在眼前,韩恕一在路灯下堪堪停住,不愿意再往前走,折腾了大半晚,他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