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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恕一点点头:“好,那我们就直接说重点。我就是想知道,当年你们被叶家绑走,具体情形究竟是怎么样?还有,为什么谷雨对叶念泽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件事困扰了他整整一晚,就算谷雨跟正常人不一样,可是她曾经被叶家人绑架过,她右手的小拇指,也是被叶念泽命人剁掉的。
他知道,在整个过程中,叶念泽不会自己动手,甚至都未必跟她们打照面。但就算如此,谷雨对那个人也应该有最起码的抵触情绪,比如厌恶、憎恨、害怕,甚至是恐惧,就像立夏一样。可是,从下午的观察来看,谷雨对那个人,真的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关联不太深的亲戚。
怎么会这样?怎么也不该这样。
韩恕一不仅纳罕,当年她跟立夏被绑走的那几天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立夏看着手上的香烟,不由地冷笑,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回忆那样一个过程?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一层一层坠落的过程。
如果不是韩恕一和叶念泽的突然出现,她几乎忘了——她原本也有一个幸福的家,有美好的未来。
可是一夕之间,什么都完了。
是的,一切的变故和悲剧都开始于那桩惊动全城的凶杀案。
顾立夏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个温文尔雅,从小万众瞩目的哥哥,怎么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自己的老婆?
可顾立夏不是韩恕一,她对真相不敢兴趣。她只知道——她的未来,她的人生,她原本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被人从天堂拉进了地狱,她无力挣扎,也不愿挣扎。
18岁就像一道人生的分水岭:18岁之前的她是一个乖巧的大学生,18岁之后,书是念不下去了,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但我真的想弄清楚。当时我派人接你们出来,去办事的人回来说,你还算清醒,谷雨却处在昏迷中。他们送你们进了医院,医生说你们只是伤口感染,没有生命危险……在那之后,我们就没再联系过。”韩恕一说完,看着一言不发的立夏,忍不住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被绑走的那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烟灰堆了一截,立夏被香烟烧了手,回过神,淡淡地说:“我忘了。”
“你忘了?”韩恕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立夏转过脸,讽刺地笑:“怎么?只许你见死不救,就不许我遗忘?你这么想知道,怎么不去问谷雨?她的事,她自己最清楚,跑来问我做什么?”
韩恕一说:“你知道,她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立夏嗤笑:“你说得倒是婉转,不就是因为她有病,你怕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一个不小心刺激到她么?我猜得没错吧?”
韩恕一没答话,他的确有顾忌。他不知道谷雨当年经历了什么,才会对那个人完全没感觉。他怕问多了,反而引出一些不好的回忆。
谷雨目前的心态很好,让她去痛恨叶家人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当现实无力改变的时候,无知是福。
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
立夏弹了下烟灰,姿态傲慢:“她为什么不恨叶念泽,原因我的确知道。可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韩恕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从西装的内衣口袋掏出支票本,低头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这样可以吗?”
立夏一把抢走那张支票,看着上面的数字,笑了笑:“你还真大方,好,有钱什么都好说。”她扔掉烟头,笑道,“答案其实很简单,跟叶念泽无关,不过是因为,那时候的她,根本就是个白痴。”
“顾立夏!她是你妹妹,你嘴巴能不能别这么……”韩恕一忍无可忍,然而那个“贱”字,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立夏看着他笑:“你不相信我说的,又何必来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她现在挺正常的,除了偶尔说话有点冲,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告诉你,六年前,她根本就不是现在这样。”
韩恕一愣住了,立夏又点了一根烟,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神色倒是难得的认真。
“这六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直到这次搬回来,我才发现,她真的变了很多。哥哥死了,她居然比哥哥在世的时候状态还好。只能说,哥哥活着的时候,对她保护过度了。”
“这话怎么说?”
“还用解释吗?你跟我哥关系那么好,他有跟你说过谷雨的病吗?你来过我家那么多次,跟谷雨说过几句话?”韩恕一怔住,立夏看着他的表情,冷笑道:“她不是不想跟你说话,是哥哥不让她说。不只是你,除了我们家的人,我哥几乎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
立夏吸了口烟,揉了揉额头:“这件事儿,还得从我爸妈去世的时候说起……”
“事情发生在九年前,你大概听我哥说过,我们的父母在一次滑雪中出了意外,两个人一起去世了。我那年只有15岁,谷雨才13岁,哥哥在美国留学,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家里的情况也就那样,他不能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我们,只能把我们放在亲戚家。他临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谷雨。
“我们的亲戚为了方便,打算送谷雨去普通学校,跟我念同一所。哥哥虽然不太愿意,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临走那天,对谷雨说:‘如果有小朋友不喜欢你,就送一个苹果给他们,只要你对别人表达善意,他们一定会接受你。’谷雨听得很认真,她真的很听哥哥的话,每天上学都带着两个苹果,每次遇到不喜欢她的人,她就送一个苹果给人家。”
说到这儿,立夏笑了一声:“可是,这个方法屁用都没有!她在学校还是受尽排挤,小孩子对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远比大人残忍得多。
“他们骂她是小白痴,扯她的头发,拉她的裙子,把她的书扔得满地都是。谷雨不会告状,就算跟老师说,她也说不清楚。她也不会反抗,因为哥哥说过,要她做一个乖小孩。于是那些小孩就变本加厉,从欺负、排斥……变成暴力。
“她每天都带着一身的伤回来,我们的亲戚嫌她麻烦,看见了也当看不见。谷雨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被人欺负了也不说。她不会说,也没处说,自己躲起来拿着哥哥的照片,哭着念叨着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每一天都是这样。”
顾立夏吸了一口烟:“一年之后,在谷雨快被人弄死之前,我哥总算从美国回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接谷雨,一直等到放学,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见到她出来。他进去找她,结果……”
立夏揉了揉额头,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又吸了口烟,才继续道:“在谷雨的教室,他看到一群小孩对着她拳打脚踢,她蜷在地上,人已经晕了,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苹果。”
韩恕一感到一阵窒息。
立夏随手弹了一下烟灰,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件事对哥哥的打击很大,当时他就像疯了一样,抱着谷雨去医院,一路跑一路哭。从那之后,他对谷雨就有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
“偏执?”
“是的,偏执,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他把我们从亲戚家接了回来,跟那家亲戚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不再让谷雨去上学,连特殊学校都不去,除了偶尔去康复医院,只让她留在家里。他不让她跟任何人接触,不让她单独出门,不让她跟陌生人说话,不让她受到外界任何的刺激,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不行。”
韩恕一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说谷雨从14岁开始不再去学校,你哥哥自己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不让自己的妹妹读书?”
“我哥不是不让她读,是信不过外面的人——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像得了被害妄想症一样,觉得外面的所有人都会害谷雨。他坚持在家自己教她,从谷雨14岁到16岁,整整两年,从未间断,直到他死。”
韩恕一震惊了一下,立夏接着说:“我哥坚信谷雨与众不同,我们家只有她一个人遗传到了和他一样的天赋。那段时间,谷雨就像被豢养的小动物,跟外界几乎零接触。”
说到这儿,立夏笑得有点古怪:“你们都说我哥是个天才,有无与伦比的金融天赋,给他个平台,他就可以创造奇迹。可是在我看来,天才跟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韩恕一沉默了片刻,问道:“就没人质疑过他的做法?”
“当然有,我嫂子就曾经说过,他这样做有点过分了。毕竟,那丫头只是看着傻,她不是真傻,越是把她跟外界隔绝,她的问题就越严重。因为这件事,两个人还吵了一架。我哥说嫂子歧视谷雨,嫂子却说,哥哥这是揠苗助长。唉,总之一团糟。”
立夏叹了口气,语气感慨:“嫂子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谷雨变得越来越古怪,她总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说的东西我跟嫂子一点都听不懂。全家四个人,只有哥哥能跟她沟通。他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女孩儿,最忠实的小信徒。也多亏嫂子是个心宽的女人,换成其他人,谁受得了?”
这根烟也燃尽了,她扔掉烟蒂:“不过到了最后,还是出事了。”
“什么事?”
“就在嫂子被杀的前几天,谷雨离家出走了。”
韩恕一惊讶:“离家出走?”
“是的,她从来不会反抗哥哥。基本上我哥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听话得不得了。居然会做这种事,我们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立夏摇了摇头,眼神悠远,似在回忆什么:“我至今都想不通,谷雨为什么要走?只记得那天很冷,我们一家人找了半天,最后在桥洞下面找到了她,已经冻得不省人事了。说起来也有些奇怪,几天之后,嫂子就在家里被人杀了。我那时住校,已经好几天没回家。谷雨因为离家出走,被冻成了急性肺炎,天天发高烧,在医院昏睡不醒。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嫂子死的时候,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韩恕一沉默地听着,感觉自己脑子里某个地方,就像被人浇了一瓢冷水,又浇了一瓢热水。立夏今晚给出的信息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她口中的顾清明,显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一个。或者说,她让他看到了“儒雅睿智、成熟稳重”之外,另一个样子的顾清明——偏执,极端,甚至有些自私。
他不禁在想,叶巧巧的死,跟谷雨的离家出走,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着某种联系?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联系?他想不出来。
顾立夏又点燃一根烟,接着说:“谷雨是被人从医院绑走的,那几天她一直发着高烧,所以整个过程她根本就没印象。等她清醒了,我们已经在医院里,而我哥……已经死了。”
韩恕一似乎明白了什么:“你哥哥是谷雨跟外界唯一的联系,这个联系断了,她就没有办法从外界获得信息,是吗?”
立夏点点头:“没错,别人可能觉得匪夷所思,对她而言却是事实。对于六年前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嫂子被人杀了,哥哥因为嫂子的死,悲痛过度自杀了。她不知道哥哥被怀疑是凶手,也不知道叶念泽对我们做过的一切。她只知道因为那次绑架,我们一人没了一根手指。可绑架的原因,她一直以为是遇到了悍匪,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你没跟她解释过?”韩恕一问。
立夏笑了一声,眼神讽刺:“解释过,可她根本就听不明白。哥哥死了,她的世界整个都塌了,每天只会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跟神经病一样。”
她弹了弹烟灰,继续说:“我哥临死之前,把家里的钱都投在了股市里。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他炒了期货,本来应该能赚,可他走了之后,没人帮他操作,反而亏了一大笔钱,连我们住的房子都没保住。我们只能从过去的家,搬到了现在这个鬼地方,过起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
顾立夏说完了,冷眼看着韩恕一:“现在你该清楚了——谷雨不但对姓叶的没感觉,她对那次的绑架事件整个都没什么感觉。六年前,她就是一只与世隔绝的小动物,莫名其妙,乱七八糟,没有人照顾,她就活不下去,除了拖累人,屁用都没有!”
“所以,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你嘴里说的鬼地方,一扔就是六年?”
韩恕一看着远处灯火阑珊的街道,流莺在街边等客,瘾君子在暗巷里逡巡,面目不清的路人如同鬼魅,每一张模糊的面孔后面,或许都藏着恶毒的企图和杀机。
谷雨那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立夏哈哈大笑,对于他的指责,毫无愧疚:“大哥,我那年才十八岁,我自己都是个孩子,哪有能力管她?您老人家倒是有能力啊,你们韩家多牛啊,你们兄弟跺跺脚,整个北城都要震一震。可你做什么了?咱们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