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花场的男人都喜欢喝混酒,被练出来的。”我端着剩下的最后半杯红酒,小心翼翼地浅酌慢饮。这可是好酒,我不忍心将它一口喝完。
“花场?”
我想起来,凌少爷这几年一直在国外,大概还不知道国内娱乐界的新生名词,于是向他解释:“认识文昭之前,我曾经在南方的演艺吧里走秀,那些演艺吧就叫‘花场’。每次表演结束之后,如果有客人给我们送花篮,我们就要下去跟客人喝几杯。如果你不去,人家就会说你不给面子,下次就不会捧你的场。如果没有熟客,老板会觉得你没有人气,那就离炒你不远了。而且花篮越多,抽成越多,要是有人送你一个皇冠,你这一夜不但有面子,还能赚更多的提成。所以为了能留住客人,基本上在花场工作的女孩子酒量都不差。”
他有些疑惑,“那跟坐台有什么区别?”
我看着他,“很大区别,我们只是夜场艺人,不是小姐。虽然为了谋生,也要跟各种男人周旋,可我们的收入主要来自才艺表演,而不是陪酒陪睡。所以在同一个场子里,我们赚得也没她们多。如果你还是理解不了,就当我们是卖艺不卖身吧。”
凌靖有点脸红,诚恳地说:“不好意思,是我不会说话。我没那么想,只是觉得,你这么年轻就经历这些,让人感叹。”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又解释道:“其实还好,毕竟已经长大了,赚钱的方式很多。不像小时候,每天只能跟着奶奶捡汽水罐,收旧报纸。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很好,从小她就很疼我,家里的日子再难过,过年过节也有新衣服穿,还有糖果吃。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连买药都舍不得。天气再怎么冷,日头再怎么毒,她都要出去工作,她的身体就是这样拖垮的。奶奶一直希望我能上个好大学,可惜家里太穷,我高中就辍学了,在社会上一直混到现在,混得自己遍体鳞伤。现在觉得有句话说得真好,没学问害死人。我如果能够上大学,现在也差不多该毕业了,就能找到一份更像样的工作,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看着自己的酒杯,心里有点难过。都说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可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平等?
凌靖沉默了片刻,问道:“小夏,既然过得这么不开心,你为什么不离开他?你跟文昭只是男女朋友,你不是卖给他,你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酒劲儿开始上头了,两边的脸颊像发烧一样,我的脑子浑成了浆糊,迷迷糊糊地说:“离开?我欠他的钱还没呢,怎么离开?”
他有点惊讶,“你欠他多少钱?”
我晃了晃巴掌,“五十万。”
“那也不是很多。”
我苦笑一声,“凌少爷,对我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你自己有工作,怎么会跟他借钱?”
“因为我奶奶,她病了,病得很严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从南方回来,就是因为挂念她的身体。回来没多久就认识了文昭,我奶奶一直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可是她没骂过我,只觉得是自己拖累了我。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的病越来越重。我陪她到医院检查,大夫说必须住院。可我手里来来去去就那么点钱,哪里够?我只认识文昭一个有钱人,那时他对我的态度已经很差了,可我真的没办法。老人家吃了一辈子苦,只有生病的那最后几个月,把这辈子没享过的福都享过了。你没看见文昭帮我安排的那家医院,病房就像宾馆一样,三餐有营养师给搭配,二十四小时有专人照顾。我当时就想,等她病好了,再多住几天也不碍,就当度假了。可是我奶奶没撑过三个月,就撒手人寰了…后来医院跟我结账,竟然花了三十多万。老人走了,总要有个地方入土为安。她一辈子含辛茹苦,只有一间四处漏风的破瓦房。现在人没了,我想一定要给她找块好的墓地,就托人找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离着市区还不远,也方便我过去看她。一问价,要二十多万。文昭给我的卡里只有五十万,我不好意思再问他借,就把自己在南方那几年的积蓄也都用了,刚刚够。”
我一段话说完,抬起头,正对上凌靖。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真诚而坦然,他一直在认真听我说话。
或许,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那些漂泊的经历和心酸的过往,不需要别人同情,只要有人知道就好。
“那是他应该为你做的,他是你男朋友,他有能力就该帮你。”跟我一起聊天的男人帮我总结道。
我抱着酒杯摇了摇头,“没什么应该不应该,他帮我是情义,不帮也是道理。我奶奶从小就告诉我,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就是道理。跟他在一起这三年我一直在攒钱,好在有地方住,可以把房租费省下来,其他开销我是能少花尽量少花。估计再有个两三年…”我掰着手指算了算,“应该就能还清了。”
我抬起头,对面的男人久久凝视着我,最后总结道:“小夏,你是一个好姑娘。”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垂眼看着酒杯,“你别这么说,我不是。好姑娘应该清高,应该自爱,不会为了钱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凌靖笑了,收敛笑容之后,却胸有成竹地对我说:“你跟文昭在一起,不是为了钱。”
我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所有人都以为是。”
“那是所有人都看错了你。”
“既然所有人都看错了我,你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看法是对的?”
他摸了摸下巴,笃定地说:“因为我比其他人更会看人,尤其是女人。”
我微微眯着眼睛,带几分醉意看着他,“如果文昭也像你这么想就好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奶奶去世之后,有一次他喝醉了,拉着我站到镜子前,让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你猜他跟我说什么?”
凌靖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到。
“他说,你看看你自己,你以为我在跟你谈情说爱?你连大学都没念过,连一句完整的英语都听不明白,你配吗?你只配站在商场里,穿着那些廉价内衣走来走去,只配跟一群像你一样的女人,像小丑一样被人拍来拍去。你还当自己是模特?你什么都不是!”
酒气一阵阵上涌,视线越来越模糊。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极力克制,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凌靖沉默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小夏,酒后说的话不能当真,他心里未必是那么想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文昭喝酒还是比较克制的,这样的话他也只说过一次。第二天早上醒了,他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是被大家族规矩过的的人,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一个人,教养和礼貌还是有的。我心里明白,文昭就算真的看不起我,也有他的理由。他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他的朋友大多都是,出身于良好家庭,受过高等教育,能把英文说得像中文一样顺溜。其实日常交际英语我也能听懂几句的,但是他们随便说几句话带出来都是商业,谈得都是股票财经,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在他朋友面前,我总是给他添麻烦,闹笑话。可是,如果他真的有点看不起我,为什么又要跟我开始?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样儿,我是个野模,但我从没靠过他,我也在努力工作,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将下巴搭在胳膊上,望着窗外的夜景,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喃喃地说:“我知道,很多事情不能认真。可是人心肉做的,是人都有感情,难道有钱人的感情就是感情,穷人的感情就什么都不是?我是个人,我也会伤心,他为什么就是不知道呢?”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被那段往事压抑得太久,我越说越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卡在喉咙里那个不见天的地方,脸上一会儿凉,一会儿热,连身上都是。
我不知道自己借着酒劲儿又说了什么,或许都是一些颠三倒四的话,反反复复就是那么几句,却已经不再连贯。
凌靖终于听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别哭了,小夏,都过去了…”
我哭了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全都是水,冰凉冰凉的水,竟然真的哭了。
自从懂事后,除了刚认识文昭的时候,偶尔故意流几滴眼泪让他着急之外,我真的很少哭,总觉得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如果眼泪有用的话,我早就让自己哭死了。
可是,我却在短短两天之内,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两次,这种缘分还真不是一般的神奇。
他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小夏,你很优秀的,不懂英语没什么。我们没有经历过你遇到那些事,是因为我们命好。如果真遇上了,都不知道死了几百回了。你比我们都强,真的,你要相信自己。”
他的语气像在安慰一个因为成绩不好而哭鼻子的孩子。
我抹干眼泪,终于破涕而笑,“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一般好吧。”
我冲他晃了晃空杯子,“好人,我的酒喝完了。”
凌少爷长叹一声,“小夏,我开了两瓶酒,自己只喝了两杯,剩下的都被你牛饮了。这几瓶红酒是我从拍卖会上弄回来的,一瓶折成人民币要二十多万,我要是再给你开一瓶,你就得酒债肉偿了,你看…”
“二十多万”这四个字让我的酒醒了一半,我可怜兮兮地看着眼前这个好人,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你就当我没说吧。”
第二天早上,我在凌靖家的客房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迷迷糊糊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是我的房间。
昨天晚上喝了很多酒,天又晚了,凌靖就劝我在他这里暂住一晚。我看他家房间很多,房门还能上锁,考虑到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可能被人劫财劫色又劫命,就答应了。
我坐起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毕竟是在单身男士家里,就没敢脱下来,这会儿被我压得皱皱巴巴的,充分说明衣料的质量有多低劣。
我叹了口气,听到有人敲门,“小夏,起床了吗?”
我抱着被子说:“起床了,不过你不能进来,我还没洗脸刷牙。”
凌靖在门外说:“你的房间有浴室,洗漱用品还算齐全,但是护肤品只能用我的了,你不介意吧?”
我从床上起来,向浴室走去,“我如果说介意,你会出去给我买一套海蓝之谜吗?”
凌少爷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那我不介意了。”
“你快点洗,我在做早餐,一会出来吃。”
“好啊。”
等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从客房走到餐厅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早餐已经上桌了。
“都是你做的吗?”我看着桌子上的香菇牛肉粥,凉拌藕片,三丝冬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凌大厨脱掉围裙,抹抹手,“你在房间里看到第三个人了吗?”
我叹为观止,“你真了不起。”
“那当然,来,尝尝味道。”
香菇牛肉粥米香肉嫩,入口即化,两道小凉菜也十分爽口。我吃得很舒服,忍不住夸他,“你以后会是个好老公,嫁给你的女人会有福气。”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是的,嫁给我很不错的。我父母很开通,没有门第观念。我家里也很有钱,基本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也不是工作狂,不会为了工作冷落妻子。而且,我很会做饭,会把自己的女人养得白白胖胖的。她也不用担心生孩子身材走形,因为我喜欢女生胖嘟嘟的,抱起来很有手感。长了皱纹也不怕,我爱她年轻漂亮,也会爱她饱经沧桑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