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听到恋人说我爱你,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事。
孟小五开始努力学习腹语,每天超过六小时的训练,在繁重的课业之外,牺牲睡觉和放松的时间,躲在无人打扰的角落里,一遍遍尝试着把“cup”或者“cat”念得周正。
老实说我真是不胜其烦,尽管腹语完全不需要经过嗓子,但本来幽静的生存环境被破坏殆尽,更糟糕的是,尽管不算特别了解人类,但我有不祥的预感,这结果难以圆满——十几岁的女孩子,耐心并不是她们的美德。
当他终于能够说出I love you三个字的时候,春天已经快来了,在女孩子的生日宴会前几个小时,他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三个简单的字,一面仔仔细细穿自己最喜欢的衬衣,从头到尾,激动得满面通红。
一小时后,在喉咙间的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一幕小小悲剧在上演。他一直追逐她,她一直躲避他,他尝试接近她,她努力甩开他,他拼命阻截她,她巧妙远离他,到最后孤注一掷,孟小五在女洗手间门口,找到了女孩子。
他把自己精心选择的礼物递过去,我觉得这一手还不错,俗话说拿人的手软,她总不好意思立刻掉头走人,趁人家这一心软的功夫,孟小五伸手抓住女孩子的肩膀,深呼吸,运气,正要把自己苦练的成果拿出来向梦中情人汇报…
咿,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一把把小五推开,是油头粉面的翩翩少年,显然视其为敌手,而我立刻发现,来者的声带上,寄居着我的同族,而且是极尖酸刻薄的一位,听他言语极犀利:“孟五,你为什么还缠着珊妮?”
句句如穿心之箭:“你连话都不能说,怎么能给她幸福呢?人要有自知之明知道吗?”
表面上滴水不漏,底下里乱刀杀人:“我知道你喜欢珊妮,但是喜欢人,就要令她开心,她要听一个笑话你都做不到,人不可以那么自私的。”
我在里面听得摇头叹息,但也承认其实人家说得没错,直到我闻到一股血腥味。
在孟小五的喉间,越来越浓烈。
他在努力地,努力地,拼尽全身力气,想要说话。不是用腹语,不是用手势,而是和平常人一样,在遭受侮辱时回骂,在情丝汹涌时倾吐,在悲伤欲绝时哭叫。他无望而决绝地努力,带动声带挣扎。过去十三年,我稳居其中,从未感受过类似的冲动。
但结果只有咯咯声,只有残弦弹奏般的破音,喉咙撕裂,鲜血缓缓流下,淌入无人得见的胸膛。
他为自己单纯笨拙的爱所做出的努力,只有我知道。
从珊妮的生日宴会回来后,孟小五如常去腹语训练所。
但他不再努力练习,晚上总是默默看书,看到很晚。
偶尔父母会和他沟通一下训练成果,小五面无表情,随便说几个简单的字。
腹语的效果,如蒙着被子放屁,感觉非常奇怪,唯一的例外是他上次所说的我爱你。
很圆润,很有感情。
一个人的执着,能支撑他做到很多不可能的事。
他算是很仁厚的孩子,自己所经历的屈辱和打击,默默咽下,并不发泄出来。
唯一被拉下水的垫背是我,他的声带破裂久久不能复原,不是渗漏鲜血,我三天两头就要做清洁改善居住环境,大违初衷,实在不胜烦恼。
无论如何,只要处理得当,伤口总能结疤,但处理得当所指绝不包括接下来发生的事。
那天午后有雪,多半会是今年最冷的一天,孟小五的妈妈很少有地在晚饭前来敲他的门,说有访客。
倘若还有谁像我一样听到了孟小五心上那真了疯狂的咯噔一声,就能知道,他的情绪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来者是珊妮,站在门口如一只小兔般绽开纯洁微笑,另外,穿得也很像兔子。
她没有进来坐,只是递给孟小五一个很大的信封,用清脆甜美,又杂糅着些许少女娇媚的声音说:“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真的很希望你参加。”
我打望了一下,确定她的喉间没有我的同族,但本身的资质已经相当出色,足够说服人,也足够伤害人。
临去犹回头一笑,柔声说:“和大家在一起会开心一点的。”
她不来不要紧,这一来的后果是,小五喉咙上刚刚复原几分的伤口又有充血迹象,害我如临大敌,再看信封里,原来是手工装订的一个剧本,以及一张排练时间表。
为了迎接圣诞节的到来,孟小五学校的学生戏剧团要排练一出新戏。
其中有一个角色是哑巴。
我不知道珊妮是故意残忍,还是懵懂无知,居然能想出请孟小五来演这个角色的主意。
我更不知道孟小五何以在心如鹿撞,思绪万千之后,居然答应下来。
排练戏剧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枯燥无味得多,尤其当那些业余中的业余八流青少年演员互相对台词的时候,他们把狂喜呐喊成惊悚,把沉痛呢喃为梦呓,激昂不是激昂,是半夜起来洗手间撞鬼,愤怒不是愤怒,是走路不看路结果撞到邻居花园的栏杆。
唯一的例外是查理,演男主角的,也是上次珊妮生日宴会上,狠狠羞辱孟小五的那位。
他准确地把握住了每一句台词应有的情绪,并且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
考虑到他笨拙的身体语言和表情,我确认这和他本身的天赋毫无关系。
倘若他日此人因戏剧表演而获奖,实在应该把奖牌挂在喉结附近,否则无以告慰那位默默奉献的幕后功臣。
孟小五不喜欢他,但他很喜欢招惹孟小五。
除了能够说话,无论外表还是智力,他都比孟小五略逊一筹,但“除了”这个字,有时候是很致命的。
每天排练,他都试图利用各种机会强调自己这方面的优势。
孟小五总是面无表情,但我慢慢有点生气。
生孟小五的气。
泥菩萨还有土性呢,你骂是没法骂回他,但你可以扁他啊。
你的肱二头肌是白练的吗?
但他总是多看珊妮一眼,然后转身走开,空留我在喉间喘气,要是我有指甲,就出去抓丫喉结一道血印子!唉,我真是一条自我修炼不过关的伏音啊。
这一天排练结束,大家闹闹哄哄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孟小五在洗手间和查理狭路相逢。
查理专门跑到孟小五旁边那个小便池去,一边嘘嘘一边吹口哨,看着孟小五,挤眉弄眼地说:“喂,孟五,你不能说话,不过应该会吹口哨吧。”
孟小五当他不存在,洗手准备出门,查理在后面嘿嘿奸笑,高声说:“太可惜了,吹口哨虽然没有唱歌演戏那么过瘾,不过也很好玩的。”
我终于毛了。
不就是说话吗,说话难得倒小五,还难得倒我吗?
“这么大了嘘嘘还要吹口哨,你是不是一直没有断奶啊。”
从孟小五嘴里传来这句话,又清晰又响亮,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轻蔑之意。
查理手一抖,尿在了鞋子上。
当然,比他更惊讶的人是孟小五自己。
他一路小跑出洗手间,连珊妮在外面都没把他叫住,一直跑到学校大操场上,然后张嘴试图说话。
除了气流嘶嘶出入,一无所有。
他在操场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撒腿又飞奔回去排练厅,大概是想抓住查理摇上几摇,确认一下彼此是不是在做梦。
结果进门便看到查理在对珊妮大喊大叫:“我听到孟五说话了,他一直在装哑巴,装哑巴博大家的同情!”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落在孟小五身上。
他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神情极为茫然。
珊妮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轻问他:“你会说话?”
孟五摇头,又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珊妮抬头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极为渴望的神情,柔声说道:“如果你会说话,为什么不说呢,那是一件好事啊。”
孟小五别过脸去,我感受到他喉间的震动,硬生生撕裂了那本来已经停止流血的创口。
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挣扎,随着压抑在心底的呐喊,冲击着他的声带。
但没有我的帮助,他所能收获的,仍旧只是沉默。
珊妮凝视他良久,忽然把手覆盖在孟小五的手上,垂下眼睛,有点点泪光:“要是你会说话,那该多好啊。”
她随之听到三个很清晰的字。
“I love you。”
全部人吓了一跳。
四处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发现,那是孟小五的腹语。
经过长时间的练习之后,他艰苦地控制着腹部的肌肉与气流,对热恋的女孩发出虔诚的告白。
I love you。
一遍又一遍。
珊妮捂住了嘴,同时退了一步,而周围旁观的人们,都露出一种矛盾的神情,好像在围观一样怪事物。
我不得不承认,孟小五起初拒绝学腹语的时候,对人性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会说话只是缺陷,用腹语和人交流,却会变成怪异。
查理非常适时地上前,以胜利者的姿态拥住珊妮的肩膀,轻声说:“珊妮,孟五很古怪,我看他精神状态不大正常,我们还是走吧。”
我的同族把它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这两句普通的言辞,在此情此景下,居然焕发出不可思议的说服力,珊妮飞快看了小五一眼,眼神中有惶恐与迷惑,被查理半推着,眼看就要转身离开。
此时孟小五拼命翕动的声带,终于再度大破裂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