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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站在那里,注视这人,花了三十多分钟,伸手去探一米外那只烂苹果,从进度来看,大约还要另外花三十分钟才能达到目的。 而且,我想他那个时候可能已经死了。

让他死好呢,还是不死好呢。 这么踌躇。不过答案还是有的。

一小时后,他坐在了我的公寓浴缸里,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我家传的药炼之术,绝对不是盖的,小试牛刀,就把一条世人皆欲弃的垃圾虫,变成了一个美男子----当然,主要还是他自己长得好。

看着他清醒过来,我架着二郎腿在一边吃花生,问:“记得你是谁不?” 他竟然径直一香皂盒子丢过来,号叫声犹如鬼哭:“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哎呀,不识好歹到这个份上,以为老子暗恋你吗。不打不行。

咬着一颗花生我就扑了上去,把他按在浴缸里一顿爆打,打得扁扁的,然后一挥手,将身边另一桶药水倒到他身上,他立马鬼叫起来,嘿嘿,这本来是给他清毒换肤的,一缸水只能加一升,腐蚀性?比王水当然好一点。

吓唬完他,我继续吃花生,这次问的问题,答案就来得快太多了。 “你是谁?” “马克 强生。”

想一想,这个名字前两天在什么地方看过。对了,本地报纸社交版“富豪老爸横刀夺爱,迎娶独子女友,甜心竟成继母,马克强生失踪。”

哈哈哈哈,我花生碎粒喷了一地,立刻就原谅了这位脾气不好的少爷。真乃人伦惨剧,竟叫人无语凝噎。

看我脸色,也是知情的。马克苦笑两声,哑着声音说:“你后悔救我了吧,哈哈,哈哈。”比猫头鹰的笑声还难听。他颓然,整个人软到水里去。要不是我硬拖。他一定可以成功地把自己淹死了。

终于洗完了澡。跟在我身后进客厅。大约纳闷了很久,终于问了一声:“你干吗穿那么多?”

多吗?看看自己,长睡衣长睡裤,手套,厚袜子,围巾,包头布。只有两只眼睛在外面。想了半天分辨道:“伦敦天气冷。”

然后他就看着墙上空调显示屏上的“25”度字样,发起呆来。 人类这种东西真奇怪,自己麻烦事一大堆,还为些有的没的操心。

我没好气把他拖到沙发边,推他躺下。

老实说,他那种拼命拉住自己浴袍前摆的动作,配合脸上惊慌的神情,实在是非一般的搞笑。我懒得再跟他纠缠,轻轻一划,一圈如有如无的光圈倏忽出现,将他全身笼罩。

瞬时间,他脸容如同婴儿一样纯净起来,闭上眼,沉入另一个世界。 他的额很宽,按看相的说法。该是个很聪明的人。唉。聪明人都比较难搞一点啊。

脱下手套,我的指尖近乎透明,划过马克的额头,他的皮肉与骨骼柔顺的整齐翻开如红海的波浪,露出结构极为精密繁杂的人类内脑。控制着情感,习惯,一切难琢磨的东西。当然,如果放进火锅里涮涮,或者切片过煎,滋味柔润滑嫩,也会是很可口的食物。

赶紧摇摇我自己的头,讨厌,昨天不应该看沉默羔羊的。

另一只手套也取下,合掌在他头部上方,指尖相对,手腕张开,做成一个倒金字塔的图形。金字塔尖垂直于马克,隐约与脑海绵体接触。慢慢的,有一些烟雾般的气体从大脑深处一点点生发出来,丝丝缕缕被手指尖吸取进去,我两只手都开始缓慢的变化颜色,从透明,到微白,到深蓝,等全体都转为纯黑色的时候,烟雾不再出现。他的头颅复原,笼罩他的摄神光圈也消失了。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醒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电视,城市新闻。约翰强生,宣布将如期与玛丽小姐举行婚礼,记者问他对儿子失踪一事如何看,老强生愤怒的表示:“他是成年人,应该学会应对自己的人生。”

马克没听到这句,他只看到画面上的人,一屁股坐到我身边,嘻嘻哈哈地的说:“昨天喝醉是你拖我回来的?你叫什么?啊,那不是我老爸吗?他要结婚了?新娘子不错啊,哈哈哈哈。”

我微笑着盘起腿来沉到沙发里去。呼了口气。这家伙好彩啊,遇到了一只好心的拔鲁达兽,帮他拔除了记忆里那些不堪承受的部分。否则今天的头条新闻就不是结婚而是灭门了。本来他拣到那只苹果恢复一点体力之后,会跑去家里杀人的。这种事情虽然在人类社会见惯不惊,不过能少一桩是一桩吧。

门啪啦一响,马克哼着歌儿跑掉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看自己的手,还是很黑,他心里的恨意与杀心还真不少。不过没关系,等一下喝点水,多小便几个就出来了~~

拔鲁达兽:非人一种,本形无定,体色透明。能操作思维与记忆。

16.八音竹节虫

台下已经坐满了。我从后台掀起一点点幕布去看,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一片肃然。无数翘首盼望灼热空气,至于沸腾。

这是天才小提琴少女欧阳抱的第一场公开演奏会,选的是顶级的舞台,顶级的伴奏。观众品流阵容之强,也属空前。

人人都好奇,这自三岁起便遭遇罕见病症,导致失声,失聪的女孩子,到底怎么修炼出惊人艺业,在数月前全世界少年精英的大赛中,以不可一世之姿态,横扫竞争对手,拿回最高奖赏。

我放下幕布,回头去看阿抱,她安静地在一角坐着,手指抚摸过心爱的提琴。忽然对我一笑。璀璨如珠宝,是我心爱。 十数年往事,潮水般涌上心头。

我记得是那日黄昏,晚饭后在花园中散步,忽然遇到隔壁邻居欧阳,在观鱼池边呆呆的,余晖中,这大男人不及擦的泪光让我吃足一惊。

欧阳是户外运动好手,平常刚强威猛,竟然会独自在公共场合哭泣,除非有伤心事忍无可忍。我担着一腔揣测回家去,远远就看到欧阳的独生女儿阿抱,在草地上笑嘻嘻的玩耍。瞄到我,扬起小手娇滴滴招呼:“叔叔,来陪阿抱堆沙堡。”

我便一脸傻笑跑过去,这女孩子三岁,眉目如画,粉嫩嫩一团莲藕似的,头发扎成冲天辫子,说话慢条斯理,可爱到活活笑死人。我无家无室,向来也不大喜欢孩子,但是,第一次见她就被折服,大概因为前生欠她很多钱――或者欠她爸爸很多钱。

把沙坑里的沙子堆起来,做一个精致的城堡。这是我讨阿抱欢心的最高伎俩。精致到什么程度?你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二楼卧室里的花瓶。每做这部分精细活的时候,我都要求阿抱转身闭眼,同时确认四下无人――手艺给人学去,我难免就要失宠。

为这点顾忌,今天就做不成手脚了。眼角瞥见欧阳夫妇就站在屋内,一扇落地玻璃窗户之隔,藏不住两人脸上哀痛之色,触目惊心。顺着那绝望视线看过去,落点定在阿抱身上,孩子浑然不觉,趴在沙堆里咿咿呀呀,在分配房间,兼对沙堡门口未来的守卫发表治安条例讲话。

我心里藏不得事,知道是冒昧,还是上前去问了。

说的是,女儿好几天都不舒服,一直以为是小感冒,不曾注意,谁知今日去医院,血液精密检查,发现阿抱有罕见基因病症,那些冗长的描述听不明白,然而最后的结论却如雷劈――无论如何救治,阿抱都将慢慢失去声音,失去听觉。人生于她,将渐次沉默如哑剧。

断续说完,欧阳妈妈又哽咽:“她爱音乐,抓周便抓的小提琴。” 掩面跑入内室。欧阳惨然一笑:“本来以为,我这粗汉,终于拼命养出个七窍玲珑的音乐家。”

也走进去。 窗外,阿抱笑嘻嘻看住我,三岁孩子,认不得惨伤的表情,只顾挥手,张开嘴巴,那喊一声少一声的呼唤,听了令人心碎。 我过去抱起她。

我说:“阿抱,跟叔叔学拉琴吧。” 她竟然点头。 听懂了。一点头,十数个春秋。

风雨不断,每日来我住处,从指法,基础乐理,慢慢教起。她过了五岁,便不再能听,不再能说,但明眸似水,一直专著注视我示范手法,下苦功阅读无数文献,我耗尽了全部心血,终究看到了进步,从一点一滴的,到一日千里。

音乐于她,是一种灵魂的幻像。 这幻像足够强大的时候,她去了国际最高比赛。

站在台上,听不到喧嚣,说不出惶恐,阿抱长大了,美貌在沉静中如此醒目,她垂下眼,拉出第一声,摧枯拉朽,攻城略地。没有凡人可以匹敌。 没有凡人可以匹敌。

她去了洗手间,做最后的清理。我走到那把跟随她十几年的小提琴身边。弯下腰,身子的骨节一点点软化,缩小,像被拉长的一条皮筋,皮筋上有一节一节的绿色痕迹,直到覆盖所有的弦线,隐入其中。

我是八音竹节虫,非人世界中最伟大的乐师,以我精魂与身体缠绕的提琴,能够引导出演奏者全部的才华与激情,永恒奔放的音乐梦想,在一弓一线中升华为永恒。无须用耳,只须用心。

阿抱回来,大幕拉开。

八音竹节虫:非人一种。精通音乐,身形似琴弦,上有竹节状绿色横环。

17.伏音

有些人的声带上,有异物存在。

呃,我指的当然不是肿瘤,炎症,或者一个不识相的汤圆,诸如此类的东西。

这东西的名字叫做伏音,却从无人唤取。它们无形,无色,无味,无可探测。

但是千真万确地附着彼处,自然而然得像与生俱来。

为何我了解得这般明白?

因为我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啊。

我的同族,喜欢那些富于魅力的嗓子,芬芳甜腻,富于滋养,声音须甜美,善于表演,有吸引力,能够把黑色描述为大红,或唱起歌来催人泪下,连痛苦时的呻吟,都多三分魅惑。

或者说,它们物色具有如此潜力的对象加以投奔,而后将彼此余生捆绑,细细各自雕琢与成全——电视上最好的政客与歌唱家们一张嘴,我都能见到阔别的远亲。

但我不同,我喜欢和哑巴在一起。

没有交谈的世界寂寞但是清静,不得不沟通信息的时候,人们在哑子面前,不由自主地,也精简有效起来。

我所栖息的这一条声带,干涩、冰冷、通透、无所作为,是我在同族面前化身为异类,但是,子非鱼,子亦非我。

宿主孟小五,十七岁,高大英俊,四肢发达,智商一百四,神经性失声十三年。

所谓神经性失声,简而言之就是说,从生理构造上来说,孟小五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他脑子里面控制声音的那个部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拒绝履行自己生而任之的职责,尸位素餐,不屈不挠地罢工。正常的罢工,要加薪水还是减工时,总有个说法,但在这儿行不通。

不管怎么样,不说话的他,喉咙间既无积液,亦无谎言。

偶尔我从他喉间向外张望,他次序井然的桌上,总是放着最近在看的书。我看到过《罗马帝国史》,还有《最伟大的战争》,沉默并不能剔除男孩子的天性,然后有一天,我发现他一再研读的,居然是《绝妙情书一百例》。

春天来了?可分明外面还冷得很,不过当一张女孩子的照片端端正正摆在了床边,答案就很明显了。

容貌本来无甚可观,胜在清纯如莲,柔和似水,在调和了初恋温情的眼神里,格外光辉夺目。

大概孟小五攻读情书的苦心有了回报,他一改往返学校补习班和家的规律日程表,隔三差五去约会起来。在北风呼呼地的公园里一坐两小时,连我都冷得奄奄一息——这小子没办法舌灿莲花显殷勤,就只好对意中人的每一句废话都报以热烈回应,具体表现为笑个不停,嘴巴空门大露。

要是能这样就骗到女朋友,也算他天赋异禀,我的同族说过,追求异性期间,它们最痛也最快乐,要把包裹了浓稠甜蜜的话语不间歇地从声带上滚滚发出,如同战场上永不断绝的轰炸,直到把地主大院的高墙彻底轰成焦土,炮膛才有功成身退的可能。如你所知,男人在恋爱成功之后,通常都会选择休养生息,把以前说太多话的精神补回来。

但这样的猜测证明我很没有经验,约会的场面很快冷清下来,毕竟一个人演完全场戏的难度太大,说的不说了,笑的也没什么好笑,我以为可以不用再担心扁桃体和自己一起受寒的时候,小五突然自己去了一家腹语训练所。

腹语训练所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新名词,在所有医生都确诊说他的失声为不可逆症状之后,父母希望他能够掌握第二种发声方式,尽管不可能像正常人的表达那么完美,毕竟比书面或者手语要为广大群众喜闻乐见。

孟小五抵死不从。

我猜在他的心里,沉默不过是不幸,用腹语交谈却会变成怪异,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对说话的热衷没有超过尽力正常为人的渴望。

直到他的小女朋友对他说——如果我和你在一起,这一生都听不到你说我爱你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