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如今也四岁了,算来也不小了,是不是该启蒙了?”
宋毅闻言轻笑:“平日里你不是教她背些《三字经》《千字文》什么的,这个年纪,也用不着学过多。要不,先去宫里头请个嬷嬷且先教教规矩?”
“不要嬷嬷。”苏倾想也没想道,又补充道:“还是请个正经先生吧。教些学问,不求她能如男儿般立学立身,但求能知书明理。”
宋毅想了想,道:“成。”
五岁时候的元朝十分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愿。因随着先生做了一年的学问,肚子里有了些墨水,有时候说话还能引经据典,说的一套一套的,中气又十足,稍不注意就能被她的话带着跑。
不过一成没改的是她闲不住的性子。现在她已不满足于在国公府内玩耍,时常与那晗哥琢磨着如何偷溜出府去,当真是想出了各种花样。可到底是那些府兵看的紧,没让他们二人得逞。
这日见了她爹牵了马要出府,应是要到马场去赛马,便一个劲的嚷嚷着她也要去。
“那不成。”宋毅哄劝道:“你还小,不能去。”
元朝扯着缰绳不依不饶:“可是晗哥说了,二叔会带他去马场。”
宋毅就笑道:“不成不成,你们不同。你姑娘家家的,学骑马不好。”
元朝不服气道:“姑娘怎么啦,他还打不过我呢。”
宋毅哑然失笑。
元朝遂仰着头看他:“我是护国公府家的姑娘也不成吗?”
宋毅失笑,还要再劝,却又听她问:“国舅爷家的呢?兵马大元帅家的呢?”
宋毅就将她一把给抱上了马,道:“成!只要是我宋毅的闺女,想做什么,都成!”
元朝是于午后骑着小马驹回来的。
火红的马驹,张扬的发,腰间别着把小木剑,若忽略那张白胖胖的脸蛋,打远一瞧,当真是威风凛凛。
“娘!”见着苏倾出来,元朝就踩着蹬要下马,宋毅在旁伸手抓紧她些,令她稳当下来。
元朝蹬蹬蹬跑到苏倾跟前,然后从袖口里掏出一支桃花来,努力擎到她面前:“娘,送给你!”
徐徐的暖风吹拂过来,阵阵桃花香气袭来,清香袅袅,沁人肺腑,也熏醉人眼。
苏倾的面上绽出缓缓的笑意来。她接过那枝桃花,摘下一朵插在鬓间,微侧着头问她:“这样可好?”
元朝左看右瞧,用力点点头,又道:“若再插上一朵会更好。”
说着就用手掐了一朵开的热烈的桃花,踮起脚要去给她戴。苏倾就忙弯身,任由元朝给她鬓间戴花。
宋毅立在暖风中笑看着这一幕,觉得春日正浓,时光正好。
七岁的元朝与宋毅的模样愈发的相像。
如今的她多了一项爱好,那便是学她父亲走路,说话,皱眉,冷笑。
知道晗哥最怕他大伯父,元朝就坏心眼的每每去吓他,或冷眼扫他,或冷笑着压着嗓子喊晗哥,每次都会吓的晗哥一个哆嗦,真是百试百灵。
二人从小玩到大,情分自非比寻常。如今府内玩耍早就无法满足他们二位主,日常除了去马场遛马外,便是骑马出府游玩,近乎是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使得京城百姓近乎没有不知他们二位的。
近来他们又多了个爱好,去广和楼,听戏。
第132章 金屋藏
苏倾从未见过宋毅对元朝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父女之间争锋相对的问答完毕,一声重重的戒尺落肉声在元朝的掌心响起。
苏倾望着那道道青痕触目惊心的掌心,只觉得目刺心锥,呼吸都开始不通畅起来。
“爹再问你一遍,你错没错?”
“没错!我没错!”
元朝流着泪扯着嗓子大喊,任凭她父亲如何喝问,如何惩责,硬是挺直了脊背梗了脖子,不肯松口认错。
宋毅怒火高炽:“你没错?你还敢说你没错?”
苏倾心疼元朝,怕他盛怒之下没分寸,遂欲伸手拉他:“或许元朝有什么缘由也说不准。你且消了气,听听孩子怎么说。”
宋毅在气头上哪还听得进去,遂道:“你且进屋去,这事你先甭管,爷今个还真得治治她这无法无天的性子!”
说着,便喝问元朝:“广和楼是个什么地,你心里当真没数?宋元朝,你猴精似的,你敢对爹说你不知那是个什么地?”
元朝仰着头大声道:“是戏院!那又如何!”
“戏院,对戏院。”宋毅被她这话气的嘴角都有些哆嗦:“那是三教九流的地方!你还理直气壮的说那又如何!平日你如何肆意妄为爹都可任你,但是,戏院那般藏污纳垢之地,你竟如何敢去!那里,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能踏足的?你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让世人如何背后议论你?你又要让未来的夫家如何看你!”
宋毅正怒气滔天,并未察觉他这话一出,苏倾神色一呆,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元朝听了这话,又急又愤又忍不住的委屈,不由扬高了声大喊:“姑娘家又怎么了?凭什么姑娘家进去就要被人说三道四的!我不服!男儿能做的,为什么我们女儿家不能做!我不服,不服!”
三个不服,一声重过一声的砸在苏倾耳膜,心底,振聋发聩。
“你不服?”宋毅脱口怒声:“这就是世俗,这就是世道!岂容你不服!”
元朝被他训得大哭,最终怒吼了声‘我还是不服’,便哭着跑了出去。
宋毅使了眼色,福禄等人忙紧随着追了出去。
烦躁的捏了捏眉间,他转身欲迈步进殿,却猛地见到苏倾正于他不远处背对着站着,肩背微微轻颤。
宋毅一惊,忙过去伸手揽过她,低头见她面色苍白如纸,急问:“可是刚吓着你了?”
“没事。”苏倾勉强定了神,道:“我缓过一阵便好。”
晚膳的时候,元朝还在鼓气不肯过来吃饭,宋毅就嘱咐人另外做了些她爱吃的几样小菜,让人端去了她屋里。最后,又嘱咐了下人,莫忘了给她上药。
饭桌上便只剩下他跟苏倾相对而食。
夹了道她素日最合她口味的素菜于她碗中,他缓声道:“小时候无法无天如何都使得的。可如今她都七岁了,是大姑娘了,再过上几年功夫都可以相看人家了。纵然咱府上门第显赫,任旁人哪个也不敢明面上说三道四,但总归是人言可畏,得顾忌些的。”
苏倾夹过菜,默然的垂眸吃着。
他便又夹了筷给她,笑道:“这泥猴这两年跟着爷练习武艺,身子骨也十分强劲。区区几戒尺,便是看着严重些罢了,其实不伤筋不动骨,隔一日就无碍了。况爷下手有数,你且将心安下便是。”
苏倾似有若无的应了声。接下来却也没吃过几口饭,搁了筷子,就洗漱去了。
宋毅瞧她心情不佳,他便也没了用膳的心思,让下人将饭菜一概都拾掇下去。
晚间,苏倾在里侧面壁而卧,宋毅几次与她说话,她都默无所答。
当是还在气他白日惩戒元朝之事,便有些无可奈何的摇头失笑。伸臂将她整个人圈入怀中,他低声哄道:“罢了,大不了爷日后只罚她不许吃肉,戒尺什么的,不打了便是。”
说到这,他还调侃了声:“你这还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依旧没听到她的回应。
宋毅也没多想,只当她这是心疼孩子,心道待明个让那元朝在她跟前多晃晃,见着孩子蹦跳的欢畅,顾忌她这气便就消了。
遂抱着人便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际,他突然听得怀里人似自语般道了句:“元朝七岁了。”
他顺势收紧臂膀将人揽紧了些,犹带些睡意的随口应道:“是七岁了,都要长成大姑娘了。”
“是啊,是要长大了。”她声音很轻,似怅似惘,自语般喃喃:“时间过得真快……太快了。”
听出她话中的失落,他就睁了眼,撑起半身探向里侧看她,笑问:“怎么了,竟这般多愁善感的。可是想到将来元朝出嫁,你这是不舍了?放心,少说也得十四岁左右相看人家,定下后还得再待上个一两年才成亲。你若舍不得,咱家姑娘就不急着嫁,多留两年,拖到十八岁也成。”
十八岁……苏倾无声默念,有些失神。
宋毅见她这会沉默,还当她在兀自伤感,正欲再开口说劝,却冷不丁听她道——
“你这府上……也是时候该有个正经的主母操持了。”
宋毅所有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你这是何意?”他目光紧紧将她攫住,心跳如擂鼓,却也不敢轻易判断她所说意思是否是他所想那般。
苏倾没有看他,眉睫微垂,那近乎淡到无色的唇瓣轻启,寥寥几字却清晰入耳:“宋毅,你娶妻罢。”
字字犹如轰雷,炸的宋毅近乎目眦欲裂!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粗重的喘息数声罢,他猛地翻身而上,掌心掐着她的脸颊迫她抬起,低头凑近切齿发问:“娶亲?娶谁?苏倾,你想让爷娶谁!”
苏倾被迫仰头与他对视,大概是他的力道令她有些难受,脸庞遂带出几分苍白:“你该娶妻的。宋毅,你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当比任何人都明白,既然已坐到今日这个位置,若无后将会意味着什么。护国公府需要一位操持内务的正经主母,你更需要一位替你延续香火的妻子。元朝她……也需要能教导她世家大族为人处世、给她身份增持光环的嫡母,需要兄弟给她撑腰做她后盾……”
话未尽,宋毅已听不下去,怒声质问:“你还提元朝?要不要爷这就将元朝叫过来,问问她要不要旁的人做她嫡母!”
“宋毅!”苏倾猛地抬眼:“你清醒些罢。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说到这,她渐红了眼圈:“元朝她渐渐长大了,处在这个世上,她便要遵守这个世道的规则,容不得她说要还是不要。你也甭说要我做她嫡母之类的话了,我是不会的,更不能!我要让元朝坦坦荡荡的于这世间,绝不容许任何人有机会向她泼脏水,攻讦她,诋毁她,伤害她!所以宋毅,你也不用拿元朝来激我,元朝陪了我七年,我已知足了。日后我如何都成,只要我的元朝能一生无忧的立足这世间!”
说到这,苏倾落了泪:“所以,也还请你另娶贤惠之妻,让元朝,认她为母……”话至此,她已心如刀割。
宋毅又怒又痛。
他不免想起她自生了元朝后,蓄了发,褪了僧衣,换上他给备上的簪环衣履,此后将那佛珠佛经等物一概压于箱底。笔墨皆都尘封,更别提赶牛车,便是偶尔几次闷了出府去茶楼,也都是轻车简从,大抵都是低调的躲着人走。
从前他还兀自欣喜,如今却是满腔痛意。
她本该是如鹰般再肆意自在不过,如今却步步妥协,寸寸收敛了外放的双翅,压抑了本性,缩在这方寸之地。偏这般她还惶恐不已,自责不休,埋怨自己做得不够,不好,连累了心爱的孩子。
这样的她,让他痛了。
他松开了手,转为捧过她的脸,指腹轻拭着她的泪,沉声道:“爷不许你再有这般想法。你也记好了,爷就是你们娘俩的一片天,在这片天下,你们愿做什么就做什么,愿穿什么就穿什么,愿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你这做娘的有任何妥协,只要有爷在,便是元朝捅破了天,也有她这当爹的给兜着!”
喘口粗气,他放缓了声:“你要信爷,爷有能力保元朝一世富贵荣华,无忧无虑。你怕还不知你家爷们在这世道的能耐,你看看他哪个敢碎言多嘴!谁要敢,爷就拔了哪个的舌头。”
“可是宋毅,你已不惑之年了。”苏倾摇头苦笑:“你又能护她到几时?你能堵了一两人的嘴,可是能堵住全天下人的?元朝性子天真又受不得束缚,若娘家无撑得起来的兄弟做她后盾,将来她只怕会受到诸多委屈。”
有一点她没提的是,元朝身上流了她一半的血。她很怕元朝会走离经叛道的路,怕她会被世俗不容,遭人诟病,让人群起而攻之。
想起元朝那掷地有声的三个不服,她心如刀绞。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朝代对女性的束缚压迫,若元朝执意不肯屈从男尊女卑的世俗准则,等待她的那条路将是荆棘丛生,毒蛇遍布,恶鬼森森。她深知这条路的艰难,又怎舍得她的至亲骨肉一头扎进去被刺的遍体鳞伤?
宋毅却被她口中的‘不惑之年’这四字,给说的扎心了下。兀自喘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他道:“爷说你尽操些没用的心!谁道元朝没兄弟撑腰?明哥晗哥几个不是她亲兄弟?明哥渐大,学问处事皆做的好,爷已将他放在身侧着重培养,将来由他来接爷的班,大抵无碍。元朝前半生有爷罩着,后半生有她兄弟相护,断能一生富贵安稳。”
“况爷身体强劲,比那蔫不拉几的弱书生还不强了许多?不惑之年又如何,爷轻松就能撂倒那些个年轻后生,拎弱鸡仔似的。”说着犹不解气,冷笑:“不是爷兀自吹嘘,爷这体格,活到七老八十不在话下,长命百岁都有可能。”
苏倾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看向他,认真道:“宋毅,那就请你千万要长命百岁。”护她一世安稳。
宋毅顿时心花怒放。
这大概是他头一次从她口中明确听到,她真心实意盼他好,甚至隐约还有依赖意味的话。
如何能不喜形于色?他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无比畅快的笑道:“放心,爷定能长命百岁。”
翌日宋毅上朝前,对福禄附耳嘱咐一番。
元朝清早起来,见着福禄竟没随她爹上朝,反倒笑眯眯的在院里候着,便恨恨瞪他一眼,气哄哄道:“是我爹让你看着我是吧?”
福禄忙摆手:“哪有的事?是奴才自个想跟着小主子。”
元朝鼻间重重哼了声,扭头去了苏倾屋子。
“娘,给我些银钱罢。”
苏倾正在低头整理东西,闻言就抬头看她一眼:“你要银钱做什么。”
元朝扬头,理直气壮:“去广和楼听戏!”
“不行!”苏倾脸色一变,放下手里东西,几步走到她跟前,劝阻道:“元朝你听话,广和楼这般地方,不是姑娘家该踏足的。要听戏,娘让人找戏班子进府,单独给你唱好不好?”
“不好不好!原来娘跟爹都是一样的,都以为女儿家不如男儿,都以为男儿能做的女儿家不能做!明明娘之前不是这样的,娘你以前你说过你是最喜欢花木兰的!”
望着元朝焦急跺脚又失望的模样,苏倾喉间突然堵塞了瞬。她强压下那股酸涩,缓了声劝:“娘不是非要拦你,只是戏院里太乱,你便是去茶楼去听……”
话未说完,元朝已捂着耳朵跑了出去。
屋里的争吵隐约传到外间。福禄就对着主事婆子小声叮嘱几句。
主事婆子就进了屋,小心说道:“夫人,大人说小主子去广和楼也不碍事,她愿去就让她去便是,反正他会福管家提前清了场子,断不会有不三不四的人在里头。让您放心就是。”
苏倾抚着刚翻找出来的针线,垂眸看着,半晌方问:“京城里绣活最好的绣娘是哪个?”
元朝气哄哄出了殿后,去院里寻了个硬石块藏了袖中,而后转身去了殿里最偏僻一角,趁人不备,恨恨敲下了墙面上的一块金箔。
手里拿了金箔,总算觉得气顺了些。
去院里让人牵了小马驹来,她骑上后就去前面殿寻晗哥。两人就骑了马出了府,直往广和楼的方向而去。
福禄及府兵护在两侧。
元朝是有些诧异的,这福禄竟然没拦着她出府?
到了广和楼门外,元朝踩蹬下马,然后一甩马鞭,头也不回的进那楼里。瞧那利索劲,当真是与他们爷一样一样的。
进了殿,待见了里头空荡荡的被清了场,可想而知,她是何等的愤怒。
坐在最前排,元朝点了出《花木兰》,台上戏子咿咿呀呀的唱,台下的她就将那些搜罗来的银块金箔扳指钗子等物,一股脑的直往台上扔。直砸的那戏子脚面都疼。
一曲唱完,她又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霸气喊道:“再来一曲!”
下朝之后,宋毅来到慈宁宫,与宋太后闲话家常。
提起往昔,说到如今,又聊起明朝,几多感慨,几番怅惘,又有几些怀念。
临去前,宋毅有意无意的叹道:“昨个还说起来,这时间过得快,转眼间元朝就是大姑娘了。再过些年便要相看人家,虽说女大不中留,可若让她外嫁,还当真舍不得。”
圣上从御书房过来的时候,宋太后就将这番话说与他听,末了,又看着圣上的脸色迟疑道:“我怎么听着,你舅父他,似乎是有要亲上加亲的意思?”
圣上放置膝上的手骤然缩紧。许久都未说话。
“若是不论元朝的性子,亲上加亲也不错。”宋太后道:“起码将来……朝堂上总归是,稳当的。”
圣上抬眸,看向宋太后:“母后,再过两年,朕便十五岁了。”过了十五岁,便意味着,可以大婚,可以亲政。
“元朝表妹今年不过七岁。”圣上目光渐冷:“依舅父对她的疼宠程度,少说要留她十年。十年后,朕二十又三。”
宋太后手里的玉如意掉在地上,碎了两截。
近几日,苏倾总觉得宋毅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般,眉眼带笑,走路带风。又一副神秘模样,半遮半掩的给苏倾模糊的露个口风,道是有他在,元朝此生定能富贵无双。
听他提到元朝,苏倾忍不住就要细问,他却又不肯吐露了,只笑笑说不几日她便会知道。
过了没几日,宋太后跟圣上突然来了她这楼里。
宋毅仿佛早有预料般,不仅提早一日让那膳房备上了上好食材,还逮着了元朝不令她出门。他自个换上了身华贵非凡的锦衣捯饬的焕然一新不说,竟还让人备了绫罗锦裙珠宝首饰,非让她跟元朝穿戴,连她的头发都要弄成反复的发髻。
这般郑重的装扮,连她都不适应了,更何况是不愿受拘束的元朝。苏倾瞧她,打扮的就跟个胖仙童似的,杵那揪揪这扯扯那,满脸的不高兴。
这是太后跟圣上首次在这后罩楼里用膳。隆重非凡,却也和乐融融。
饭后,也吃着小点闲话家常,倒也看不出旁的来。
苏倾也只当是他们走亲戚来了,并没太多放在心上,心道宋毅之所以这般重视,大概是因着他们头一次过来的缘故罢。
便就这般放宽心的作陪着。一直到话题聊到元朝的身上。
圣上看着元朝,笑道:“表妹可还记得当年你非要做朕腿上,直将朕坐的腿麻,却也不肯起身?”
元朝瞪大了眼:“才没有!”
众人大笑。
笑过之后,圣上却看向苏倾的方向,笑着说道:“表妹天真活泼,玉雪可爱,朕当真喜欢。”
苏倾刚开始只觉得这话说的怪,却未往旁处多想,也只是笑笑,道了句:“圣上过誉了。大概您是她表兄,这方觉得她这调皮是可爱,实则她让人头疼的很。”
宋太后接过话茬来:“表兄妹自是情分好。有这份血亲在,将来也能处的来。”
苏倾越听越不对,忍不住往宋毅的方向望去。
宋毅的目光却始终在圣上那,但笑不语。
圣上看了这殿,又看向元朝,端坐了身体,甚是郑重道:“朕若得表妹,当金屋藏之。”
宋太后跟圣上离开后,苏倾几乎是虚着双腿由人搀着进了里屋。
等宋毅回来,她猛地坐直了身体,死盯着他:“这是你的主意?”
宋毅之前就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尤其是圣上点明了来意后,更是瞬间面如土色。他不知缘由,当着圣上面也不好问,好歹结束了谈话将人送走后,就急着匆匆回来一探究竟。
“是爷的主张。”宋毅道,又忙澄清:“不过他说要建金屋之事,可不是爷的提点,是圣上真心实意的要待元朝如此。”
说到这,他忍不住笑道:“这点圣上倒是随了爷了。”当时圣上提到金屋,他当即心下大喜,代入他跟苏倾,便联想到日后元朝定能得圣上一心宠爱。
却不料,他此言一出,苏倾猛地惊颤了身子,而后颤着手抓起手边能抓到的玉枕、香炉等物,疯了似的一股脑的冲他就扔过去。
“谁要他的金屋!”苏倾流泪咬牙:“他是那负心汉武,我元朝却不是那痴情阿娇!”
宋毅猝不及防她这番突然发作,冷不丁被飞来的烛台给擦着了额角,磕了好大块淤青。
见她扔完了手边能扔的,还不依不饶的要伸手去撕那床帐,惊得他忙几步上前捉了她手,果不其然见她指腹被扯出来的丝线给划伤了去,汩汩流着血,不免又气又心疼。
“你疯了不是?不过顽笑的一句话罢了,值当你这般大的反应。”宋毅抓着她的手要包扎,气怒:“况且哪个道就要学那汉武负心了?他们是他们,咱们是咱们,不相干的。难道爷可就负了你?”
“元朝不嫁他。”苏倾泪未干,却一字一句道:“管他是不是那汉武,管他负不负心,元朝皆嫁不得他。”
宋毅难以理解,遂板正了她的身体,问:“那是元朝通天的富贵,将来必于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你为何说不能嫁。”
苏倾深吸口气缓和了下情绪,然后抬眸直望进他的眼底:“旁的原因我且不提了。单说一点,他是元朝的亲表兄,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表亲,仅这一点,就不成。”
第133章 好好的
宋毅无法理解她口中的所谓近亲不能通婚。
他皱眉听着她说着那些他闻所未闻的理论,愈发觉得荒谬,什么生出的孩子会有问题,简直是无稽之谈。
“别听信这些道听途说之词。”他轻斥:“世上表兄妹结亲的多着呢,要照你这般说,岂不是都要生个傻子出来?”
这一刻,苏倾真恨不得能将她高中所学生物课程,掰开了,一点点的喂给他吃。
一瞬间的急怒之后,她反倒慢慢平静了下来。刚是她想的岔了,不该与这点上执着的与他较真,毕竟他与她的思想隔着天堑,是时代的差异,亦如他无法说动她一般,她也无法将他说服。
与其最终得到敷衍的答案,倒不如用旁的缘由来打消他要结亲的念头。
擦净了面,她平复了心情,组织了下语言后,便开始与他缓缓说起霍光与霍成君,年羹尧与年贵妃的故事。霍光与年羹尧皆是权臣,一个送女儿入宫成了皇后,一个送妹妹入宫成了贵妃,瞧着似乎荣宠无限,可最终全都做了皇帝的踏脚石,结局凄凉。
宋毅大刀阔斧的坐在床沿上,听完后不免诧然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挑眉道:“这霍成君的故事,你知道的倒是比史书上记载的还详细。”
苏倾也知她的确是添油加醋了不少,为了突出她们下场的凄凉,甚至还照搬了前世电视里的一些桥段。
宋毅见她微滞,便笑道:“年羹尧跟年贵妃又是何人?你杜撰的?”
“不是!”苏倾下意识的出口反驳,可话一出,又立马反应到清朝并未存在于这个时空中,遂又低声解释:“其实也不算杜撰。”
宋毅哦了声,似笑非笑。
苏倾吸口气,神色郑重的看他:“哪怕仅仅是个故事,你又敢说,这般的故事不会在哪日真实上演?”
宋毅慢慢收敛了笑,看着她问:“你不信爷?”
苏倾抿唇,片刻方道:“我不信圣上。”
宋毅拉过她的手,叹声:“你当爷是那胸无城府的匹夫不成?元朝与她们皆不同,她与圣上是血亲,宋家亦是外戚,至少目前与皇家是荣辱与共。”
提起这个,苏倾简直又要控制不住的出口反驳,最终又被她生生咽下。她定了神,抬眸反问:“陈阿娇与汉武倒也是血亲了,可结局又如何?窦武、梁冀、耿宝等皆是外戚,下场又如何?”
宋毅笑了声:“爷又岂是那堂邑侯?又或是那窦武、梁冀、耿宝之辈?” 朝中之事,他本不欲多提,可又怕她胡思乱想,遂额外多说了句:“知道爷与他们的不同又在哪?爷这双手,可以定乾坤。”
今日朝堂又出现了一小番人事变动。最令人侧目的当属那梁简文,如今正三品的大理寺卿,今日早朝之后,就摇身一变,新上任成为正一品的九门提督。
这些年来,宋国舅大力提拔亲信,众臣工已司空见惯,可这由文职到武官的大跨越调动,还是头一次。
不过由此可见,这梁寺卿,不,是梁提督,他是深得宋国舅的信任。也难怪,毕竟是认了干亲的。
如此一来,京畿的兵力便尽在那宋国舅的掌控之下。说句犯上的,如今宋国舅实打实的权倾朝野,那御座上的,也不过是个高高在上供着的佛像罢了。
圣上在御书房内,独自望着先皇的画像许久。
他不是没听过外界的传言,说如今国舅爷执柄天下,天子尚敬他七分。至于剩下三分……则是国舅大人给他留的颜面。
苏倾寻了京城最有名的绣娘过来,想要元朝跟着学些针线活,也好借此定定她的性子。
元朝哪里是能闲下来的模样?摔针扔线的,一个劲嚷嚷着没意思。
苏倾遂耐心劝她,道是与她一道学针线活,比比看谁最后进步最大。元朝这方重拾了针线,可还是不情不愿的。
直待后来不知宋毅偷偷允了元朝什么,她方眉开眼笑起来,愿意学了,也不闹幺蛾子了。
晚上的时候,苏倾还是锲而不舍的与他说起,元朝不适合嫁入皇家的种种缘由。
她太了解他的脾性了,饶是这些年来多有收敛,可他那乾纲独断的霸道作风却不会改变。凡是他认定的事情,便不会轻易妥协,除非他真能想通个中关键。
苏倾断不容元朝嫁入皇家,可她又怕他面上敷衍她,待元朝长大了,他转过头来就将元朝送上了花轿,真到那时生米煮成熟饭,就算她如何愤怒抓狂,也为之晚矣。
于是每晚两人独处之时,她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心平气和的与他讲个中的利弊关系,从元朝的性子开始讲起,过度到男人的劣性,再到这世道的审美价值观,最后还会隐晦的提到皇帝的忌惮。
宋毅就喜欢看她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从认识她到现在,她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与他心平气和说着这么多话。而且一言一句,无不在为他们的孩子打算,无不在为护国公府打算,也在为他打算。
这般看着她,他忍不住微挑了眉,面带愉悦。
苏倾见了,遂停了下来,紧盯着他,狐疑问:“你可在认真听我说话?”她刚说到霸道性子的年贵妃一生痴情错付,他竟在笑!
宋毅定了定神,忙道:“在听的。不过你不该总往坏处想,嫁皇家的权臣之女多得是,难道各个都是霍成君,还有那什么年贵妃?往好处想想,元朝为后,将来她的儿子就是储君,你可就是实打实的老太君了。”
“不是……”
“爷知道你担忧什么。”他拉过她慢声道:“用不着千般担忧万般愁绪。较量的关键,在于这掌控之力在谁的手中。”
与她一后院女子,谈及这朝政、权利、局势已是极限,多的他不便多说,拉过她躺下,道:“时候不早了,睡吧。放心好了,爷倒不下。”
苏倾暗叹着躺下。有句话她没说的是,他如何能小看一位忍辱负重的少年帝王?
元朝的事,她是不会同意的,日后她依旧还是要想方设法打消他的这个念头,直待他松口为止。
丹枫迎秋,金风飒飒。
这日护国公府上上下下,开始准备吃的用的穿的等物搬到了马车上,又有府兵搬了长弓绳子帐篷之类的东西,拿到另外的车板上。原来是宋毅要带着人出城狩猎,除了护国公府上的一干人等,一同前去的还有端国公府、卫尚书府以及其他世家大户。
各家除了带来府兵,也大抵会带着自己的儿孙辈过去,这也是培养人脉的好时机。
宋毅让明哥、晗哥以及元朝一同前去。
苏倾本是不愿让元朝去打呀杀的,不想她女孩家家的沾惹些血腥,可一想这半年来元朝多半时间都甚是听话的读书绣花,多半是因着宋毅应承了这个的缘故。且元朝双目晶亮满心欢喜的模样,苏倾便也不忍说出拒绝的话。
给元朝穿上黑色狩猎铠甲,看她踩蹬上马,骑坐在火红的小马驹上,一手握缰绳一手攥马鞭,昂首挺胸煞是志满意得的模样,苏倾恍惚了下。
这英姿飒爽之姿,又何曾输给哪个少年儿郎?
可惜,却是生在这般的年代。
强压下心中一瞬间涌起的各种滋味,苏倾上前抚了抚小马驹的脑袋,嘱咐那元朝:“骑马的时候记得保持身体前倾。别骑得太快,也专心些,莫东张西望的,时刻注意着莫让旁的什么惊了马。还有这鞭子莫要抽打过劲,毕竟是小马驹,它……”
未说完,一旁传来闷闷的笑声。
苏倾不悦的抬眼扫过去,宋毅就索性开怀笑了几声,道:“你信不信,元朝心里肯定在嘀咕,她娘这一刻像极了唠唠叨叨的老婆子。”
元朝别过脸去,瓮声瓮气:“才没有。”
宋毅又是大笑两声。
苏倾没理会他,上前又仔细给检查了番马鞍和马镫,道:“去了之后要听话,不许乱跑。”
元朝点头,然后看着苏倾,两眼晶亮:“娘,等元朝回来,定会给你带几张好皮子,给你用来做冬衣!”
苏倾倚着门望着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直待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方恋恋不舍的收了目光,回了屋。
冬日大雪飞扬的时候,苏倾跟元朝就在暖阁火炕上的,用元朝秋日打来的皮子,对坐着缝手套。元朝做了双大的,她缝了双小的,完工之后,大的戴在了苏倾的手上,小的则戴在了元朝那。
宋毅见了,摇头失笑,这母女俩的针线活,真是一言难尽。
又是一年初一时,元朝八岁了。
这一年,她人拔高了些,稍微瘦了些,瞧着愈发有大姑娘的模样。
似乎长了一岁也知事了不少,除了偶尔也会有些霸道不讲理,大多数时候还是勉强算听话的。
当然,她还是喜欢偷溜出府去玩,甚至还长了心眼,扮了男装出去。听宋毅提起,有好几次都随着晗哥偷溜进那国子监去了,若不是他们掩藏的好没被发现,那些老学究们非得向他来讨个说法不可。
宋毅当顽笑来说,苏倾却无法当顽笑来听。
夜里辗转难眠的时候,她不免怅然叹息。
宋毅问她,她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只叹元朝不是男儿身,否则该肆意畅快许多。”也不会遭受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对待。
闻言,他也略有叹息。他不是不遗憾,也会时常想着,若元朝是个儿子,那该多好。那他此生,皆圆满了。
“爷也想开了,她愿闹腾就随她去罢,统共在娘家待不过几年,就索性宠着她高兴,该肆意就肆意,该痛快就痛快。若将来进了……”猛地意识到失言,他遂改口道:“爷是说,将来元朝找了婆家,自是要顾忌许多。所以她做女儿家无拘无束的日子就那么几年,宠着便是。”
苏倾却没错过他之前话里的含义。立刻警醒起来,睡意也刹那全消。
她拥着被子坐起来,看着他,语气郑重道:“我突然又想起一个人的故事,他的名字叫鳌拜。”
这一年秋猎归来后,宋毅却害了病,大夫诊断是风热。开始众人只当风邪入体并未当做多大病症,连宋毅都笑着道,他身体素来健壮的很,吃过几副药便会好了。
可谁也没料到的是,他这一病却迟迟不见好,两日过去竟开始高烧不退,整个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卧在榻上昏昏沉沉,有时候半夜时候还开始胡言乱语。
整个护国公府的人都吓坏了,老太太拄着拐杖亲自来看过三回后,每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派林管家去后罩楼看看情况,甚至还修书一封令人速传去苏州府,让那宋轩提早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