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抬头看她,苦笑:“我也没怎么着她吧?他就要巴巴的赶着下他亲娘的脸面……到头来,原来我这亲娘在他心里的分量,还不如个不着调的女人。”
田氏忙安慰:“老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您是谁,她又是谁,莫说是拿她来做比,就是单单从您嘴里头提到她,都是平白降了您的身份。”
见老太太的面色渐缓,田氏也稍稍安了心。
自打大伯前头雷嗔电怒的过来接人后,她的心就开始扑通扑通的没安稳过,人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她本以为那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罢了,哪里料得大伯竟对其这般宠爱和重视,竟不惜给老太太个没脸。到底是她错估了大伯对那女子的看重程度。
她现在不怕别的,就怕老太太不依不饶的再闹下去,将事给闹大了。若是大伯恼火之下就要追其根源,再查到是她这先起的头给挑拨的,那还得了?
且不提她的明哥入国子监是她大伯一手操办,单是她那对大伯极为敬重的相公,若知了是她在挑唆,都只怕是要撕了她去。
“不过个奴才秧子出身丫头罢了,也不知他是犯了哪门子的邪,这么多年了,还真是对她撂不开手了。”老太太仍旧有些意难平:“你倒是瞧见那真章了。你说说看,她可就是那倾城还是倾国的样貌了,就能将那爷们给迷得晕头转向了?”
田氏听出这话里的不满以及忌惮,想了想,便笑道:“可不是,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丫头而已。想来是之前大伯当是她人没了,本遗憾着,这会失而复得了,难免会稀罕一阵。依我看呐,那丫头不足为惧。即便是日后大伯念着几分情谊,要给她个名分,到头来还不是要求到老太太您的跟前?”
老太太一琢磨,心气顺畅了几分。
田氏又道:“老太太大可不必将其放在眼里,平白给她抬了身份。您就擎等着瞧好了,不出两年功夫,大伯待她也就淡了。届时大伯娶妻生子,哪里还记得起这号人来?”
说着,她不由将话一转,别有深意:“就是记得又如何?不是还有大房主母在嘛。”
这话当即是说到老太太心坎里了。尤其是生子二字,更是提醒了她,那人便是再有宠也无妨,当真是碍不着哪个。
老太太彻底消了火,此事便暂告一段落。
显德四年春。注定是要载入历史的年份。
未至五月,圣上便驾崩了。
只隔了堪堪一日,右相也随之撒手西去。
京师戒严,丧钟敲响,讣告天下,举国哀悼。
国丧大礼后,宋毅亲自牵着大皇子的手,走过汉白玉云龙石雕的御路,入金銮殿,扶他上了高高的龙座。
宣读诏令,大皇子登基,改年号为宣化。
跪道相迎的百官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宣化二年冬。
外头冰天雪地,慈宁宫内温暖如春,只是里头的气氛却并不算是融洽。
“娘娘,之前我与你商量的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老太太问的有些急切,宋太后抚猫的动作就略顿了下。只片刻,便笑回道:“老太太急什么,毕竟是大哥的婚姻大事,少不得要好生的挑选一番。”
“还挑什么?只要是世家大户的正经女子便可。”老太太拧眉,似有狐疑:“早几个月就让娘娘给相看了,这会说是还在相看挑选,莫不是娘娘在敷衍我吧?”
“哎哟老太太,我就是敷衍哪个,又岂敢敷衍您老人家呐?”宋太后嗔道:“还不是大哥,我实不敢轻易做他的主。”
老太太气道:“你怕甚?你是太后娘娘,下懿旨令他娶亲,他还敢抗旨不成?”
宋太后仍面有难色。老太太就气呼呼的离开。
老太太离开后,宋太后就垂了眼,兀自抚逗着猫儿。
近两年的时间了,长了眼的哪个还没看清,她大哥看的他府上那女人,简直比眼珠子还精细。
刚开始的时候也怪她糊涂,听了老太太的牢骚抱怨后,就派人出宫想将其请进宫来教教规矩。可没成想,人没请的进来不说,还让她大哥将她派出的宫人好生训斥了一番,当真是落了她个没脸。
再一次就是她试探娶亲之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之后她便明悟了,那女人便是她大哥的禁忌了。
宋太后抬眼朝一旁的沉香面上打量了番,然后摇头自嘲一笑。亏她还以为大哥对那王凤鸾念念不忘,特意寻了个相似的来,没成想让大哥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个丫头。
收了目光,她继续垂眸抚猫。
是那丫头也好。她兀自沉思。
近两年来,宫中有名的妇科圣手隔三差五的去那护国公府诊脉,为的什么,她清楚的很。可偏偏这么久了,那厢却半点动静都没。
说来这也得亏了老太太昔年的明智。
提起老太太……宋太后目光一沉。
她如何不知老太太想要长房嫡子。
大哥已权倾朝野,宋家也风光无限,难道还不足够?
猫儿被揪痛的嗷了一声,回头挠了她手背一下,就趁机从她膝上跳下。
宋太后怒目,抬脚狠踢过去,骂道:“忘恩负义的小畜生!”
下朝之后,圣上刚走,宋毅就从座上起身,抬步朝殿外目不斜视而去。
直待见那宋国舅消失在视线中,跪迎的百官方敢起身,然后按次序出了金銮殿。
众臣工皆习以为常。
近年来宋国舅权威日重,自打圣上登基起,就以摄政辅臣自居,不跪不拜,赐座面南,颇有唯我独尊之势。
朝政方面,他先设内阁干涉政务,后又设军机处夺了内阁职掌,自此军政大权均在其掌控之下。而对外他则施仁政,省刑罚,薄税敛,惠万民,使得如今天下人只知宋国舅,不知圣上。
朝臣们心里皆有思量,可哪个也不敢拿到明面来说。宋国舅野心勃勃,将来如何实不好说。
见那宋国舅已快步走的没影了,众臣工方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时不时抬头望望那人消失的地方,然后互相看看,打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个是十五,宋国舅这般行色匆匆,是因又到了要去皇觉寺烧香拜佛的日子了。
每月逢初一、十五,那宋国舅就要雷打不动的去那佛寺,拜送子观音。
说来也不怪那宋国舅心急,现今,只怕更急着想让宋国舅有子嗣的便是那些依附他的党羽臣工们。
他们仰仗着宋国舅得以获此权势,所以就更希望他们所效忠之人能够长长久久,子嗣绵延,毕竟他们身后皆站着偌大的家族,要的不是一时的光景,而是世代的昌盛。
偏那护国公府后院那位迟迟不见动静,又偏那宋国舅着了魔似的一心守着她人,也不肯娶亲,听说竟是连其他女人也是碰都不愿碰下。简直是令人纳了闷了。
甚至为了她能够生养,还特意去那皇觉寺给里头送子观音给重塑了金身,听说还将那金身塑的生生比其他的佛像高了半丈有余,使得寺里主持跟一干长老,敢怒而不敢言。
苏倾看了递到跟前的药,抬手推了出去:“不必喝了。”
主事婆子端着药,不知所措。
宋毅立在一侧,气场强大又暗沉:“喝了。”
苏倾弯身放下挽着的裤腿,只道:“若是说给我调理小日子用的,那就不必了,我已然全好了。”
说着就抬手从那铜钩上放了床帐,转身入了床榻。
宋毅挥手,令那管事婆子且先下去。
他拉开床帐在床沿上坐下,看向床榻里侧那拥衾倚枕的人。
“爷近来多有烦忧,你如何就不能顺着爷一些?”
苏倾未看向他,目光却朝外侧过,隔着红纱帐望着高几上燃着的那对龙凤双烛。
自打她入住这里起,每夜里,这高几上必会点上一对龙凤双烛,一直燃至天明。
“大人的烦忧皆是自扰,旁人是解决不了的。”
她如何不知他烦恼的什么。无论是从市井中听说的,还是她亲眼看到的,无不彰示着这个男人的野心勃勃。
将来他会如何不好说,可就单说如今,他一权臣权臣若无子嗣,那必定会导致人心不稳,于他所走之路而言,将是极大不稳定因素。
只怕如今不仅是老太太催他,那些朝臣们,只怕也会明里暗里多有催促。
宋毅眯眼盯她:“你若能听话的延医问药,不推三阻四而是能乖乖配合吃药,爷至于这般烦忧?”
苏倾终于将目光从那龙凤双烛上收回,看向他道:“大人,我还是想要劝你一句,莫再将希望寄托于我身。”吃了近两年的药了,她也不知他哪来的信心,为何就不能死心。
宋毅最听不得这话,旁人若说那简直就是触他霉头,谁提谁找死。可若是她,却也只能生受着将怒意忍下。
却到底没了好脸色,他微沉着脸,道:“苏倾,你再说这些有的没的,信不信爷……”
“大人。”苏倾打断他,看着他道:“你娶妻罢。”
宋毅定定看了她一会,摔门而出。
护国公府后罩楼前边是一排倒座房,驻着护卫的府兵。再前边有一正殿,拨给了老太太居住。左边是侧殿,则是拨给了二房。
宋轩因进京述职便留在京城,待年后开春再回苏州府。
他进屋时,田氏正挺着肚子在绣花,旁边的慧姐在旁专注的看着。
“爹。”慧姐起身唤了声。
宋轩点头应了,随即又吩咐旁边的婆子:“先将慧姐带下去吧。”
那婆子赶忙应下,弯腰领着慧姐去了隔壁耳房。
田氏扶着肚子想要起身,宋轩上前按过她肩,笑道:“你坐着莫动,仔细伤了腹中孩儿。”
田氏嗔道:“哪就那般娇贵。”
“夫人,我有话要与你说。”
田氏听他语气颇为郑重,不免发问:“何事?”
宋轩的目光划向她的腹部,而后看她:“大哥说,二房已有明哥为继,所以若你这胎为男,便想问咱将孩子过继给他。”
田氏顿时口干舌燥了一瞬。
其实从怀这胎起,她就一直有这个心思,不过大哥不提,她又哪敢起这个头。
如今……总算是提了。
“自是,应该的。”田氏抚着肚子,低头看了眼,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他笑道:“大哥助咱们二房许多,都是一家人,如今咱若能帮到大哥,便是再好不过。也但愿,这胎能一索得男。”
第128章 横生怒
苏倾到市肆的时候,就远远的见着一裹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子在她摊位前候着,似乎是被风扫的冷了,不时地重重的跺跺脚。
见着苏倾过来,那女子眼尾一挑,娇媚的脸庞露出抹笑来:“这么冷的天儿,我还当你不会出来了。”
苏倾支好摊子,摆上笔墨,闻言便道:“左右无事。你今日还要写家书?”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低头往手上呼了口气热气,左手轻轻在右手腕上揉了揉。
苏倾铺了纸,研好墨后,按她口述内容提笔慢慢写来。
女子望着笔下那字法端劲的笔势,不由目光上移,落上了那张清正端静的面上。怕哪个也没料到,她们二人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她不是旁人,正是当年苏州总督府里的姨娘,月娥。
去年这个时候,恰逢她有急事欲寻人代写封书信,奈何那些读书人皆自诩清高,不愿做她这风尘女子的生意。万般无奈下,只能来市肆这块碰碰运气,没成想竟遇上了苏倾。
双方一见面,皆是一惊。
月娥从不以为孤身女子能在这世道安生的活下来,还当苏倾或许早就化作了一缕幽魂。而苏倾也以为那月娥当日已命丧乱军之中,却不曾想竟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昔日月娥北上,苏倾南下。
之后二人竟翻掉过来,苏倾于北,月娥于南。
而今时今日,二人竟于京城再次相见,可见命运是何其荒诞。
苏倾将信晾干后,递交给她。
月娥接过信仔细折好放于袖中,却也不急着走,挨在苏倾身旁,照旧扯上几句闲话:“这转眼又是一年,真快啊。哪怕日子难熬,却也怕它走的太快,因为咱女子的年华当真是经不起蹉跎。”
她转过头看向苏倾,简单的鸦青色的斗篷裹身,观其周身皆是素净,不带任何亮丽的色彩。不与人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眉睫低垂,兀自沉默,犹如入定一般,明明人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了千里之外,总让人觉得其身上没有烟火之气。
月娥这般看会,忍不住道:“你为何不蓄发?难道佛家说那是烦恼丝,你去了发,就真的了无牵挂无忧无愁了?”
苏倾微抬了眼对上她那好奇的目光。然后抬了手,指指她右腕:“天冷,再待下去,你这旧疾怕又要复发。”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月娥就觉得她右腕开始隐隐作痛。
她瞪了苏倾一眼,讽了声:“也亏得那眼高于顶的宋大人,竟能忍了你这等模样。”
说罢,拧了腰身扬长而去。
直待月娥的身影消失在街口拐角处,苏倾方收回了目光。
自打一年前两人偶然相遇后,月娥每月里总有两三回来她这,或让她代写书信,或者就引着个由头单纯来说三两句闲话。两人虽说谈不上故人,倒也勉强算上旧相识,一来二去,渐渐的便熟稔了几分。
也就那时苏倾方知道,原来当初她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全因戴罪立功的缘故。当日九殿下兵败逃匿,朝廷的军队四处搜寻不到,也就在这档口,她瞅准时机逃了出来,及时向朝廷军队揭发了其藏身之地。
宋毅倒是饶了她的命,只令人废了她的右手,然后扔她在了大街上,任其自生自灭。
可她犹如蒲草一般,硬是挣扎的活了下来。
“您这儿是怎么算价的?”
摊前人问价的声音让苏倾拉回了思绪。
“三文。”她道。
护国公府正殿里,硝烟弥漫。
老太太盯着他们兄弟俩,满脸愠色。
“打量着我隔得远些不知道呢,都想瞒着我是不是?过继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弟俩就这么定啦?”老太太抬了拐杖重重触地:“我还没死呢!”
见老太太动怒,宋轩忙连连作揖:“老太太快别说这样的话了。皆是儿子的错,未提前支会您老人家声,您要打要骂都使得,万求别再生气动怒,仔细别气坏了身子。”
饶是他话说的再好听,老太太也不为所动,只撩了眼皮冷扫他一眼,而后指向门外:“你出去!”
宋轩为难的看了眼旁边的大哥。
宋毅以目示意他且先出去。”
宋轩叹气一声,愁眉苦脸的出了门。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老太太陡然看向宋毅,目光如电:“你是宋家的嫡长子,不娶妻不生子,却要过继兄弟的儿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糊涂!”
宋毅没有解释,任她斥骂。
这模样无疑就是铁了心了。
老太太见此,心下凉了半截,不免又气又恨:“我倒是不知那女子用了何种手段,偏令你对她这般惟命是从!这些年来那吃穿用度,你哪样不是捡好的往那后罩楼里送?你这掏心扒肝的,不娶妻生子只一心守着她人,还任她放肆,也任那些外人暗下嘲笑咱护国公府没规没矩!可做了这些,又如何?”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也不怕不给他脸面,当面就戳穿他素日拼力维护的假象:“她领情吗?是吃过你的还是用过你的?你当旁人都真看不出来,你这是剃头担子一头热!”
宋毅的脸色骇沉了瞬间。
片刻后,他敛眸错开话题道:“老太太,二弟的子嗣也是宋家血脉,都是一样的。”
老太太猛吸口气,使劲锤了锤胸口。
好半晌,她缓过气来,盯着他,摇了头不可思议的反问:“你说这话是为了欺我还是自欺?自古以来因过继之事,闹得兄弟阋墙的笑话还少吗?毅儿,你若不能生倒也罢了,过继就过继了,彼此也都心安。可问题是,若日后你又有了子嗣,那这世子之位你当给谁?”
说到这,老太太忍不住冷笑:“且不说她日后能不能再生养,就单说这世事无常,将来的事哪个也说不准,你就能确保日后不会为旁的女子改变初衷?”
宋毅一言不发的立在那,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你要如何待她,我日后皆不会反对。”半晌,老太太慢声道:“但是,儿子你必须要有,哪怕记到她名下都可。你是宋家的家主,你若断子绝孙,别说宋家的人不会答应,那些仰仗你的朝臣们,怕也不会答应。”
苏倾回来的时候,刚一进殿就闻到浓烈的酒气。
再往殿内大概一扫,就见到厅上之人背对而坐,兀自斟酒喝着。旁边还搁了一空酒坛。
跟了他这些年,她对他大概也能了解几分,在他心情大好或情绪不好的时候,总会独自喝点酒。
“苏倾,你过来。”
苏倾的脚步微顿了下,然后将手里东西放置一旁,来到他身旁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侧过脸,带着酒气问她:“苏倾,爷待你可好?”
苏倾避开他的目光,缓声回道:“不可否认,大人待我极好。”
“极好。”他语意不明的低声重复了这两字,而后正过脸重新倒了杯酒,仰脖饮尽。
“是极好。”摩挲着杯身纹理,他未看向她,只低低笑道:“好到让你两年来不肯吃我一粒粟米,不肯用我半寸锦帛。”
苏倾微怔后,将脸侧过一旁。
宋毅搁了酒杯,转身捧过她的脸逼她与他正面相对,目光灼烫:“苏倾,难道爷就捂不热你了吗?”
“大人你醉了。”苏倾皱眉,抬手去掰他的手,可他箍在她脸上的手掌犹如铁钳,任她如何拉扯也纹丝不动。
他却突然俯身与她额头相抵,语气强硬隐约带着逼迫:“回答爷!能不能焐热?”
苏倾就止了动作,缓缓垂了手。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道:“大人,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你若想期许别的,怕是要令你失望了。”
“失望……”他低声喃喃,而后咬牙笑着:“爷不能期许别的?凭什么?你莫不是铁石心肠罢!任爷如何做你皆不为所动,就这么这不冷不热的耗着爷,莫不是就想这般与爷过一辈子?”
他的质问声不大,可话中的不满却几欲冲破穹盖。
苏倾知道,近两年的时间,他的不满怕早已积蓄到顶峰,能忍到今日才发作,怕也是忍到了极致。
“大人接我入府那时,不早就知我何种模样?” 苏倾轻声道:“当日大人是接受的。”
这话清晰入耳,当真是振聋发聩,轰的他清醒都难;却又字字诛心,犹如穿心毒箭,瞬间扎的他血肉模糊。
是啊,当日他能接受,为何如今却诸多不满与怨言?
为何?他想切齿冷笑,却不是是笑人,还是笑己。
大抵一切皆因人欲壑之难填罢。当日强求她伴于左右,他便有七分知足。可如今,这七分一再退却,至今时今日,却只剩不过寥寥一二分罢了。剩下的□□分,他竟不知餍足的想要窃取她的心甘情愿!
“大人。”苏倾提醒:“昔日约法三章中,你所提到的条件,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的。”
宋毅猛吸口气,坐直了身体,然后将她推开。却又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服,抓过她的手硬贴上那滚烫的躯膛:“苏倾,爷还就真不信,人的感情是一纸合约能束缚住的。爷不信你感受不到,也不信你能丝毫不为所动!”
苏倾拧眉抽手,宋毅却强硬的攥住,不肯令她退让。
挣不过他,她索性就停了挣扎,将脸撇过一旁,看向远处朦胧的窗灯。
窗灯焰已昏,氤氲着殿内的两人,一醉一怔。
宋毅这般看着她,慢慢松开了手。
他又开始喝着酒,她则远眺着窗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猛吸一口气,侧头看向她:“若是……”
刚起了两字,他突然止住,却是拿目光紧紧盯着她,不错过她面部丝毫表情。
半会,方沉声开口:“爷是打个比方。若是爷有了儿子……你待如何?”
苏倾猛地看向他。
宋毅牢牢与她对视。
只一个片刻,苏倾便出口问:“大人可记得约法三章?”
“自是记得。”宋毅目光不离寸毫:“可你的条件只是爷娶妻纳妾,便放你离开。条件中,可并未提生子。”
苏倾脑门翁了声。当时她竟没提吗?
“不对,我提了。”
“不,你没有。”
宋毅斩钉截铁的否定,又缓声道:“爷再卑鄙,也不会于此事上欺诈于你。你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
苏倾心乱了一瞬。只一瞬就迅速平复下来。
她坐直身体,冷静的与他平视,目光中的刚毅不容置疑。
“大人,你何不……”
“苏倾!”宋毅却突然打断她,目光暗含警告:“莫忘了你我约法三章,你若要单方面毁约,爷断不会应允!”
苏倾就止了声。
在室内短暂的沉滞之后,苏倾慢慢抚案起身,微垂眸看着他,目光一片平和宁静:“那大人随意罢。便是日后大人娶妻纳妾,也不必再顾忌些什么,往日那约法三章,也皆一并作废了罢。最后,就祝大人能子孙满堂,妻妾和睦。”
语罢,就转身去收拾了之前搁在一旁的笔墨等物,进了内屋。
宋毅不觉欢喜,反倒只觉心惊肉跳,顿时酒醒了大半。
他抹了把脸,然后迅速起身,几个大步来到里屋,见她正侧对着在一旁桌案上放置东西,这方稍稍安了心。
脚步放轻的走过去,他从身后揽过她的腰身,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低叹:“爷吃酒醉了,之前那些,且都当爷胡说的罢。”
年前时候,田氏提前发动了,当日就生了,是个小子。大概因是早产,小儿弱弱小小的,哭声跟小猫似的,瞧着就可怜。
孩子刚一落地,田氏尚未来得及看上一眼,就被宋毅派人给将孩子抱到了后罩楼里。
田氏心里又酸又怨,说不出的憋屈,不敢发火,只能暗自垂泪。偏老太太由因过继的事迁怒于她,从她发动至现在,竟是都未曾过来瞧过她一眼。
宋轩隔着屏风关切问:“可是身子疼痛?”
田氏哽咽:“并非。只是想到孩子早早的被抱去了,难免伤怀。”
宋轩安慰她:“安心便是,那些乳母也都随着一道过去,定能好生养着哥儿。大哥也说了,早早的抱去他也好多亲近亲近,等开春了,再选个良道吉日去苏州,开祠堂,正式将哥儿给过继到大房门下。”
田氏哭声一滞,问了声:“那可有说是几月?”
宋轩道:“少说得四五月罢,毕竟哥儿还小,受不得颠簸。”
田氏不由皱眉,这般久。
乳母抱着孩子忐忑的站在苏倾跟前。她使劲垂着眼盯着自个的眼尖,眼神不敢乱瞥分毫,内心实为惶恐不安。
素日里她着实听多了旁人私下议论,这后罩楼里的神秘女人是如何歹毒如何凶残,又是如何心如蛇蝎貌若妖魔,所以乍然让她来面对这么个人物,焉能不慌不怕?
苏倾没有想到,他竟是要过继二房的儿子。
她兀自失神了会,然后抬眸对乳母道:“你将孩子抱走吧,莫在杵在我这。也且告诉大人,随他给谁养,我是不会养这孩子的。”
“你这说的是何话。”轻斥声打外间传来。这时门帘一掀,宋毅弯身进来,瞧这室内气氛,就示意那乳母带孩子出去。
那乳母如临大赦。
脱了朝服搁置在楎木架上,然后他来到床榻沿坐下,顺手揽过她的肩,颇有些语重心长道:“你莫怕养不熟。这般大小的孩子,你将他从小给养大,那就跟亲娘是一样的。”
苏倾没有出口反驳他,因为她知道他下定决心的事,是不容她拒绝的。只能期日后他见了她的坚决之意,便也就能死了这心。
宋毅也在期日后她能放下芥蒂,安心养大这孩子。
宣化三年四月。
杏花微雨,山青花燃,春风十里柔情。
原定的四月中旬下苏州开祠堂,却因突如其来的一事,就且搁置了。
魏期,找到了。
然而追杀的人却不敢妄自动手,将消息火速传往了京城。福禄得了信后,也左右思量不敢妄下判断,便硬着头皮回禀了大人。
原来那魏期竟然出家为僧,还被得道高僧净安禅师收做了关门弟子。他们追杀的时候恰逢那魏期正随着净安禅师云游,那净安禅师那般仙风道骨的高僧往前头一站,哪个还敢痛下这杀手?
谁人不怕手上沾了大孽,死后得不到超生?
宋毅攥着信件,在那个僧字上盯视良久。
“押他们入京。”他道,“爷信佛,不杀僧。”
苏倾归来的时候,殿内站了好些个下人,皆是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主事婆子垂低着脑袋过来,咽了咽津沫,支支吾吾:“夫人,今个奴婢糊涂,让个新来的小奴婢去打扫了您的房间……哪料她粗手粗脚的,竟是,竟是不小心将烛火给打翻了去……”
未等说完,苏倾似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抬脚就往屋内而去。
屋内,本是放置木柜子的地方,只余一片焦黑。
她放置那里的几套僧衣,佛珠,经书,都一概给烧没了去。
主事婆子拧着那小丫头的耳朵进了屋,令她跪下请罪:“夫人,都是这小丫头的错,笨手笨脚的,犯了这等大错!夫人您看,是打是卖,皆交由您处置。”
那小丫头捂脸哭起来,连声道是她不好。
主事婆子边打边骂:“哭什么哭,你犯了天大的错,还有脸来哭?不打死都是轻的!”
小丫头捂着嘴抽抽噎噎,哭的喘不上气来。
苏倾闭了眼,在一片灰烬中孤立了许久。
“别打了。”她睁了眼,却未看她们,只道:“都出去罢,也不必罚她。”
主事婆子闭了嘴,用力扯了那丫头胳膊,揪了她出去。
主事婆子她们出去的时候,恰见那乳母抱着孩子要进来,便忙打了眼色,让她先别过去。
乳母抱着孩子往上托了托,便笑应了。目光却不着痕迹的在主事婆子跟那丫头两人面上扫过,心下轻嗤,怕是这顿罚又是躲过了。
不免就生了几分暗嘲来。来前还当那位真是个手段强硬的主,可来这几个月她算是看清了,那就是个心性跟泥巴似的软脾性的,下人们犯了错皆是不打不骂不罚,这主子当成这样,还真是令人开了眼界。
这般几番掂量,那乳母便抱着孩子,转身去了隔壁厢房。
五日后,魏期以及净安禅师被偷偷给押往了京城。
刚一进京,就被宋毅派出去的人,请到了京郊一处私设的水牢里。
宋毅在牢房外,隔着狭窄的牢窗望向里面,但见水牢里二人皆是面不改色,犹置身佛堂庙宇,垂眸低念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