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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往日种种情愫爱恋、缠绵旖旎,尽上心头,也不知是苦是甜,还是苦多甜少?甜多些或是苦多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胡蝶梦忽地怨怨的问了这么一句。
“我是来等你的。”
她自己作了答。
“我为什么要等你?”
她又不待方邪真作答,自己已回了话:
“因为我要通知你:‘秦时明月汉时关’要杀你。”
她笑了一笑,笑得凄美且无奈,“也许你会问: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也许你知道了,也许你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他们已收了钱。”
“要他们杀你的人,非常有来头,不但有银子,而且‘秦’、‘汉’都欠了他的恩义他的情。”胡蝶梦情切得有点惶惑:“所以,不管为了钱,还是为了情义,或是为了替石老幺报仇,他们都非杀你不可!”
方邪真也笑了笑,笑意里有说不尽讽世,自嘲之意:“要我命的,又岂止于‘秦汉’!”
“你可知道近半年前,相思弯一战,我们为何没趁你们混战时,跟石断眉一并杀了你和追命?嗯?”
胡蝶梦又问。
方邪真却没有答。
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答该答的,不问不该问的。
他的脸是冷的,唇更是,连衣袂都是,但眼神里却抑不住痛苦之色,但若不熟悉他的人乍眼看去,那反而有点像是奋悦的神色。
“那是因为我的阻挠。”胡蝶梦果然自己说了下去,“我宁可杀了石断眉,绝了线索,不致即时触犯秦老大、关大哥下毒手。牺牲一个石老幺,不算什么。若杀追命,则一定得连你也杀了,否则,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甘休的。沈马脸好色,他智计不足,当然听我的,他也要杀你,但我一直不肯跟他联手,我……就希望让你知道……我……”
方邪真的身后猛爆出一蓬荻花,逆阳顺风飞起。
好一阵风。
“你其实……”欲语还休。
“怎么?”
她问,手中刀漾起了涟漪般的水波。
“你其实不必为了我这样做。”方邪真咏叹似的道:“一旦让秦、汉知道,你便危险极了。他们重用你,是因为你过去的身份,还必然有一些你还不知道的原因——你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保重。”
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语调充满了感情,但说到这里,语气又变了:
变得很冷。
很漠。
变得像风吹芦花也比他有情有义。
“我知道孟随园一直可能与你们有瓜葛,但我却不想从你那儿探悉。洛阳城将会卷入京师朝廷的人事倾轧,党派斗争,你最好不要卷入这龙潭虎穴。”他说,带点苍凉的况味,“你们已杀了许多的人,而且杀得非常残忍,死的也十分无辜,我决不会坐视这种事,也一定不会袖手不理。”
接着,他的语音更为冷峻,“马脸杀手沈凄旋已死在我手里,牛头杀手受伤也断不算轻……我谢谢你告诉我的事,不过,这些事,我大都知道了。也麻烦你转告秦明月、关时汉他们聪明的,便马上收手,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他们,我也一定会瓦解这个杀手组织。”
说着,方邪真这次似立定了主意,又待前行。
“别!”
胡蝶梦又拦刀于道。
“你你……我什么都告诉了你,你竟这样就走了……不成!”
方邪真的目光冷了下来:“那你要我怎样?”
胡蝶梦咬着唇,用刀尖戟指着他:“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我不是谁。”方邪真道,“我是方邪真。”
“你自大!你自以为了不起!”胡蝶梦狠狠的骂了下去,“你以为自己是天上的云,高兴来就来,去就去,潇洒得很,自在得很!”
“云?”方邪真抬头望望上空,嘴边挂了半丝苦笑:
“如果我真是这朵云,”他的语音又充满了讽世意味:“只怕,已沉重得快掉落到地面来了。”
“什么?”
胡蝶梦没听清楚。
也没听懂。
“没什么。”方邪真长身道:“我只是要走了。”
“真的要走了。”
他再一次,说。
第四回 谁是他生命中的那一个女人
“不许走。”
她还是拦在他面前。
他看着她,但视线已越过她,落在她背后,“你留我不住的。”他说。
她背后有芦苇。
芦苇的空隙间现出一片大江。
江面很阔。
江上远处有竹筏飘在水上。
舟上的人持楫,不知在等待什么,跟筏上另一边的水凫,一高一矮,两点影子,相映成趣。
“我留你不住?”她冷笑,“我知道,你是急着渡江去见那个人尽可夫的妓女。”
突然间,他的脸色变了。
本来,在江畔、风中、芦花飘飞的方邪真,洒脱得像水晶里的一处爆彩,飘逸得似一缕水烟飘聚向苍穹似的,可是,他此际完全变了:变得非常凶,非常狠,也非常可怕。
你也很难说他变得怎么个模样,但让人看了,就是会感到畏惧和害怕。
甚至是愈大胆的人愈怕。
越胆大的人就感受到压力越大。
只有曾见过他在法门寺父弟被杀那一役的人,才看过一向潇洒的他,有时候居然会变成这样子。
“你说什么?”
“我……”
胡蝶梦一看他那样子,吃了一惊,但不是很怕,却勾起了痛苦的回忆。
她记得七年前,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她跟不值岛的人混在一起放浪形骸颠龙倒风的时候,又知悉她只不过为了一点小隙就竟然参与了“一盘帮”屠杀“无线堂”的人,他就是这个样子,这个神情。
那时,她以为他是愤怒。
原来才知道是痛苦。
这表情她熟悉,梦魂牵系,也忘不了。
她最记忆深刻的是:
当他知道她不仅偷偷的跟“风流人散,后会无期”的柳天君胡天胡帝,以及还跟“东南王”朱勔有染,那一刹的神情,她更抵死不能忘。她知道那表情不光是凶,是狠,而是伤心——伤透了心。这样子既不是初见,她反而害怕的少,勾起的回忆却多。
也因此她更忿。
更不满。
因为她妒嫉。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她所作所为而出现这种神色,而为了那个女人。
她的话侮辱了那个女人。
——那怕现在在他生命中显得很重要的女人!
甚至比她更很重要!
为了这一点,她更悲愤若狂,所以她扬刀喊道:
“我说——你为了要赶过去看那个发蹄子、贱女人……”
“啪!”
一记耳光。
清脆。
秋风送爽,在如此晴空下的耳光,也分外干脆利落。
胡蝶梦怔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打她。
他竟然打她。
所以她反而没有避。
——她竟忘了闪躲了。
“你不要侮辱人。”仇恨的盯着她,他说,“她卖笑,不卖身,她是艺妓,但洁身自爱,她——”
胡蝶梦只觉脸上一阵炽热,怒忿已使她浑忘了一切,她迸声锐道:“她!?她不像我——她高洁、高贵、陪笑不陪宿,她摆明车马,大开门户,一视同仁的当娼妓,而我,只会偷偷摸摸,背底里高兴就跟人上床,任人狎玩,自甘作贱……”
“住口!”方邪真痛心的喝止,“你不必侮辱人,也不要侮辱自己……”
他沉痛地道:“何况,我现在也真的不是赶去依依楼,我要赶回去‘兰亭’,池家二位公子,还等着我商量有关如何应时蔡卞遣人来洛阳的事——你拦着我,也没有用。”
“何况,”他说,语气坚定,“我真要走,你也拦不住我。”
“你说的对,我纵拦得住你,也拦不了你的心——你已今非昔比,是江湖上的大名人,武林中的大人物,洛阳城里的大忙人,池家公子手上大红人了!”胡蝶梦仍摸着自己泛红的面颊,恨声说着,看她神情,反正,一切都已豁出去了。
“我明白了。你赶得那么匆忙,这次倒不是为了那明刀明枪客似云来普渡众生无任欢迎的娼妇,而是要跟姓池的争那个让你念念不忘、如生如死、为伊消得人憔悴但又早已经作他人妻的淫妇颜姑娘——不,池大夫人!”
“你再说——!”
剑光艳然乍亮。
方邪真已出剑。
剑已出手。
剑尖已指着胡蝶梦的咽喉。
剑尖微颤。
飞花满天。
方邪真浓重的喘着气。
他的手已不受控。
胡蝶梦只垂目看了看那震哆着的剑尖,然后又盯了方邪真,目若秋水,脸若凝霜,一定一句的说:
“你杀吧。”
方邪真出剑,她并不意外。
她知道自己已把他激得惨透了。
可是,他出招还是太快了。
她知道他的剑快,可是快到这等地步,还是大出她的意外。
——就算要避,也未必避得过去。
看来,他的剑法,已大异于当年。
更高于当日。
可是她还是不怕。
——既然他已不爱我了,死就死吧!这就是她此际的想法。
这念头反而使她不怕。
什么也不怕。
无惧。
“你对我不公平,”所以她咯咯笑着悲笑道:“你若要杀我为她出气,你就动手吧——我现在才知道,你对她,池大夫人,还是比她,依依楼上的惜惜姑娘,更重视多了,更深情多了……”
“你为惜惜,不惜掴我一记耳光,”她凄声哭了起来,一点也无惧剑尖的锋芒,“为她,可要杀我消忿了……,’“我偏要侮辱她,作践自己,你又能如何!”她格格格格的在飞花风中哭得身子直哆,像随天籁而抖动,“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好,好好玩,”她兀自厉笑道:“如果你不杀我,可让我等着亲眼目睹你和池家两位公子、即是你的两个主子争妻夺女的好戏如何上台,如何下场!”
“有种,你就杀吧。”她说,“反正,你不公平。”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送上的颈项。
第五回 你杀吧
风中。
阳光里。
她的脖子很白。
很匀长。
也很秀气。
她视死如归的样子很安详。
发飘得很洒脱。
垂着的睫毛很长。
这情境,像要接受一个亲吻,多于去受死、等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