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百应的表情似乎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但回千风已感觉到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只听他道:“也就是说:咱们无论在明在暗,都撑得起、撑得住、站得了阵脚了。”
回千风道:“对,咱们不但布下了局,还摆下了阵,设下了地雷,任游、葛、池三家去踩!”
他补充道:“如果没有方邪真给我们这一连串的打击,王相公可能还不致派出他的亲信、大将来协助我们。”
他总结似的加了一句:“这就是我说的好处。”
回百应整个神情,都舒闲了下来,他现在整个人,都不像刚才像是一只慓悍的怒虎,盘踞在太师椅里,而只似一块粗厚的面团,瘫粘在枋木座上。
他还自言自语的低声说了一句:
“只不过,洛阳城里,现在就像是一粒置放在耗子洞穴里的米粒,谁眼快谁心狠,谁强谁悍就谁吃着。”
他的语气虽低,但仍是让回千风听着。
不过他心里还有一句,是回千风听不到的:
“——可是一粒米又怎够一群耗子吃?”

 
第六回 廉贞煞星

接下来的一句却肯定是让回千风听见的,而且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为今之计;你认为该当如何进行反击计划?”
回千风沉吟了一下。
只一下子。
他沉吟不是现在才考虑对策,而是该不该把一早考虑好的对策向回百应直说。
但他决定还是说。
因为回百应已重赏了他。
回百应在犒赏他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已说服了王黼,请动了陈化,还有“要钱要命”这等高手助阵。
所以这才使他深为感动。
“目前给目为‘洛阳四大势力’中,以哪一家最弱?”
他反问。
答案是较为明显的:
“千叶山庄”葛家。
——葛家上一代高手多已死干死净,“女公子”葛铃铃毕竟是女流,只大管事司空剑冠是个不世人物,另外,还深得另一世家子弟温放白的大力支持,但一向让人觉得缺少雄心斗志。葛家欲振乏力。
回千风又问:“这四大世家中,本来最强是哪一家?”
回百应这回反诘了一句:“你说呢?”
回千风立即答:“咱们回家,‘妙手堂’回家。”
一点也不错,洛阳四大世家中,本来战斗力和杀伤力最大的,正是“妙手堂”回家。
回百应长叹了一声,神情落寞:“本来是的。但近三个月来,我堂折损高手十数,小绝阵亡,二叔重伤,刚在昨夜武曲兆电,不听我劝,提前对那狗日雷肏的小邪神发动埋伏,结果,不但毁了‘悲回风’大阵的精锐,连他自己也丧了命!我们的锋头,近日已让‘兰亭池家’掩盖。”
“我回来的路上,也听到此事了。兆电真可谓死得不当时。”回千风显得有些哀伤,但接着提省道:“可是,本来在四大世家排行上,一直紧贴我们的,却是‘小碧湖游家’。”
回百应马上承认:“是的。‘小碧湖游家’的主事人游玉遮,的确是个文攻武略、才智兼备的不世人物。我甚至认为,就算在我们如日当空的时候,游家在势力和实力上,一直都不在于我们之后。他们只是沉潜内敛,不轻易表现出来而已。”
他补加了一句:“这样深沉的敌人最可怕。”
回千风却道:“从这方面而言,只怕‘兰亭’池日暮更可怕上一些。”
回百应双眉一戟:“哦?”
回千风道:“我一向以为:‘兰亭’池日丽并不如何,加上残疾缠身,不足为患。但池日暮此人所主持的‘兰亭池家’,虽然在战斗力和杀伤力上面,远不及我们;而论实力、势力,亦苦不及‘小碧湖游家’,但在潜力上,却绝对不可小觑。”
回百应苦笑了一下,自嘲的说:“要不然,就算他们得了个小邪神作强助,也不可能说要起便起,说强便强,想称雄便称雄——那一定是已苦心积虑,布署多年,深谋远虑,筹划多时了的,才有平地一声雷、败部复活、死灰复燃,以短短三数个月间锋芒赶过了我们这三个还在目定口呆的家族!”
回千风忽然正视回百应,然后正色道:“有一句,不知该不该对总堂主说,说了也不知道总堂主会不会见责。”
回百应好像也在平视他,但眼神却好似已穿透了他的骨骼,不知透视到那一个焦点去了,只听他道:“你说,但说无妨,我决不见罪!”
回千风一字一句地道:“依我之见,如果卑职还没目瞪心闇的话,总堂主就算没听到卑职带来的人手和讯息,却一样有对付这些魔星的法子,一样有应付这盘局的方法,一样有打击这些敌人的策略!”
说完了,他还在看着回百应。
——好像要审视他的反应。
回百应没有反应。
完全没有反应。
听了回千风的话,他的神色好像一点儿也没有变化。
他好像还要等着听下去。
直至他肯定回千风的话已告一段落,他隔了半响,才平平淡淡的问了一句:
“你认为呢?”
——好厉害!
回千风打从心里暗叹了一声。
就在他把话说完了可是回百应完全没有回应的那段期间,他当真是捏了老大的一把汗。
他也不知回百应会有什么反应。
他没有把握。
大凡一个领袖,是断断不肯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的杀手锏,向人公布,更不愿意有属下一口道破他能为人所知的心思和部署——杨修一再凭他的机智,要助立曹植为太子而废曹丕,结果还是让曹操找个藉口杀了,便是因为触犯了这个禁忌。他知道得太多了。田丰劝袁绍把握时机去切断曹操大军的后路,袁绍没听取,果遭日后惨败,袁绍悔不听劝,老羞成怒,就把监牢中的田丰处死。因为他估计得太准确了。
回千风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还是想试一试:
至少他想试一下:这个首领是否真的值得他去冒险犯难、抵死效忠。
他不知道回百应会不会突然翻面。
他算不准。
他却没料到:
回百应根本不反应。
——没反应。
没有不高兴。
也没有高兴。
还似乎没有所谓高兴不高兴。
却只反问了一句——就把问题回过来盖到回千风头上来了。
——既不承认,也没有不承认。
回千风所思疑的,仍然始终摸不透
回百应所表现的无所谓,反而让回千风彷佛是突击了一拳,自己还几乎失去了平衡而摔倒,但想要知道的依然是不得要领。
“我只知道总堂主是个打不倒的人。”回千风只好这样说:“二三十年前,许多声名比我们大的人,都倒下去了,可就总堂主始终屹立不倒。这数十年来也出现了不少叱咤一时的帮会堂口,但未久都一一垮了,可是‘妙手堂’回家始终中流砥柱。”
回百应道:“我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回千风道:“但你成功的时候更多。”
回百应忽然谦虚起来:“那是因为爹爹把路开得好,把根基扎得深。”
回千风正色道:“可是,大哥主持‘妙手堂’的时候,洛阳城里,只有‘一王二府’,二府之中,只有姓林的、姓葛的,还没有姓回的。”
回百应道:“那时候时机未至,‘洛阳王’温晚势力太强,子弟遍天下,实力无可御,只有林凤公、葛寒灯能够匹敌,但也锋头尽让温嵩阳所夺。”
回千风感触深良的道:“当时,温晚麾下,确是猛将如云。‘天残地缺,温氏双秤’:温壬平、温子平尽在他帐下,后来还加入了温和人、温文人那对‘天涯海角’,还有‘起承转合’温放白、温伶真,最近还有‘飞禽走兽’温而立、温不惑这些高手,与京师的诸葛老儿、岭南老字号遥相呼应,真没几个人敢惹他。”
回百应冷冷的嗤了一声道:“不过,他也有个好处。”
回千风会意微笑:“对,他清高。”
回百应(字:左口,右架;连三个)像头夜枭“叫”了几声,也不知是不是笑声:“他清高的好,清高得好!”
回千风也禁不住笑意——那笑容自然抑着奸敛着诈还收藏着几许狡狯:“只要他清高,那就好办了——他不能敲诈,不消勒索,不能威迫,不能利诱,不能剥削抽丝,也不能明火打劫——这些肥水、点头,都形同拱手让了给咱们。”
回百应又在擂他脸上那丛乱胡:“人一旦要清高,就什么都放不开手去做。咱们可不管。咱们可要利益,不要面子——有了利润,还怕没有面子?”
回千风叹道:“大哥在世的时候,还是太要面子了。”
回百应斩钉截铁的道:“我不。我可以不要。”
他双目又在发红:“我是要赢。赢了就有利益——为了利益,我啥都能干。”
回千风看了看回百应,好像在看一头洪荒以来就存在观察,但从来没有进化的野兽,但又像在审视一位自古以来就屹立着无损不易的神祗——看他的神情,对方到底是自己卑视的猛兽还是佩服的神祗,他自己也没拿定主意,但肯定都有的情绪是:畏惧。
“所以大哥逝世之后,你能迅速领导‘妙手堂’,挤入‘一王三府’排名之中。”
回百应也有点感慨:“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那时候葛寒灯仍然活着,他手上有大将司空剑冠和公输猿犬,都是不得了的人物。林风公手上也有大将池散木和游卧农,人强势壮,我们上来得确是很不容易。”
回千风道:“是不容易——但您还是带领大家上来了——我们可是一路作战一路受伤、一面成功一面跌倒、一再受挫一再挣扎爬上来的。”
这一回,他是真的感慨,真心的崇敬眼前那个满身毛也满身伤痕的火爆怪物。
回百应和回千风,两人竟在此际回忆前事,沉湎其中,不胜感伤。
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
江湖上的好汉尤其。
——一个在武林中“打出名堂”来的高手,他的过去一定是由许多风雨血汗、奇遇巧合、酸甜苦辣、悲情幸运交织而成的。
他们一定有许多值得回忆的往昔。
很多珍贵的战绩。
——“妙手堂”的两大天柱:一向暴烈残酷的回百应和相当狡诈毒辣的回千风,也是一样。
他们虽然奸,虽然狡,虽然冷酷歹毒,但他们也曾并肩作战,当祸享福,联手对敌,安危同当,对这一点,他们也有互相而共同的默契,血浓于水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