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雷迪先生善意地笑了笑,并应允借一本他自己所写的著作给区特威克先生。早就读遍他所有著作、并拥有他大部分作品的区特威克先生,非常感动地向他表示谢意。
在会议真正结束前,费尔德-傅立敏夫人忍不住地把握最后一次机会,来营造一点淡淡的戏剧化气氛。
“生命是多么诡谲啊,”她朝着对桌的查尔斯爵士感叹,“她香消玉殒的前一晚,我在皇家剧院看到班迪克斯夫人和她的先生坐在包厢里面(喔,是的,我认得出他们,因为他们经常来看我的戏剧首演,我当时坐的位置,几乎是在他们包厢正下方的一楼特别座。生命果然比小说还要诡异。如果那一刻,我对这即将笼罩在她身上的厄运,能有那么一丝丝感应的话,那我就——”
“但愿,你会警告她别碰巧克力。”查尔斯爵士对费尔德-傅立敏夫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会议到此宣告结束。
罗杰回到位于艾伯尼的公寓,他对自己的住处相当满意。他有一种感觉,为了找到一个解答而各显神通,这过程说不定会和谜团本身一样精采有趣。
虽然他胸有成竹,但签运实在是不佳,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像区特威克先生一样最后上台,这么一来,他可以占了些便宜,因为在发表自己的调查报告时,就已经知道所有对手的结论了。他没想到要窃取别人的想法;就像莫顿·哈洛盖·布雷迪先生一样,他也有自己的一套推论;只不过在做出定论前,若能先评估分析查尔斯爵士、布雷迪先生,还有特别是丹蒙小姐的努力成果的话(在这个学会中,他最为看好这三位金头脑),那是最好不过了。对他来说,这次的案件比以往的有趣得多,他希望能找出此案的真相。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回到公寓时,他发现莫司比正在客厅等候。
“啊,薛灵汉先生,”总探长客气地说,“我不请自来在这儿等你,你不会介意吧?不急着上床休息吧?”
“不急,”罗杰边说边倒酒,“还早呢。酒倒够了,就说一声。”
莫司比谨慎地望向别的地方。
当他们俩在火炉前的大型皮制扶手椅坐定后,莫司比解释自己的来意:“事实上,薛灵汉先生,在这个案子上,局长委托我以半官方的方式监视你和你的朋友。这并非不信任你们,或认为你们不够小心谨慎什么的,而是对于这样一个出动大批人马的侦察活动,我们最好能知道进度如何。”
“所以,一旦我们有人发现了某些重要线索,你就可以马上介入,并且取而用之,”罗杰笑了,“好了,我非常清楚你们官方的想法。”
“我们只是要适时采取应变措施,以免你们打草惊蛇,”莫司比纠正的口气有指责之意,“仅此而已,薛灵汉先生。”
“仅此而已吗?”罗杰毫不隐瞒他的疑虑,“你不认为你们所给予的强制保护手段,很可能是必要的吗,莫司比?”
“老实说,先生,我不认为有必要。只要还有一丝一毫的破案机会,我们警方就不会轻言放弃。而负责此案的法罗探长,是一位能干的警官。”
“说是疯子所为、毫无线索可追踪的理论,就是他提出来的?”
“薛灵汉先生,那是他根据所有事实证据所做出来的结论。你们的学会若想自余一番,这倒是无妨,”莫司比宽宏大量地补充,“只要他们高兴就好,反正他们时间多的是,”
“罢了,罢了,”罗杰拒绝再争辩下去
他们静静地抽了好几分钟烟斗。
“得了吧,莫司比。”罗杰温和地说。
总探长的表情有些惊讶:“你在说什么啊,先生?”
罗杰摇摇头:“你骗不过我的,莫司比,别装了。得了吧,说吧,现在就说吧。”
“说什么啊,薛灵汉先生?”一脸率真困惑的莫司比问道。
“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罗杰咄咄逼人地说,“是要代表你们那无能的机构来向我募款吧?嗯,我可要警告你,这一次是行不通了,别忘了,和十八个月前在鲁得茅斯比起来,我现在对你是更加了解了。”
“啊,薛灵汉先生,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被冤枉的苏格兰警场总探长莫司比,断然地叹了口气,“我来,是因为也许你会想要问我一些问题,我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比你那些朋友早一步找到凶手。仅此而已。”
罗杰笑了。
“莫司比,我欣赏你。你是黯淡警界中的一颗明星。我猜啊,你会试着游说每一个被你逮捕的罪犯,而且对于他们的被捕,你甚至比他们更难过,然而,如果你到头来还是没有取得他们的信任,这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的。太好了,既然你的来意是要让我求教,那就先谢了。告诉我,你认为是谁想杀害尤斯特·班尼斐勒?”
莫司比轻啜了一口威士忌苏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薛灵汉先生?”
“当然不知道,”罗杰回答,“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从未插手此案,薛灵汉先生。”莫司比顾左右而言他。
“你认为到底是谁,企图杀害尤斯特·班尼斐勒男爵?”罗杰耐心地重复一次,“你觉得警方的推断是对的,还是错的?”
无法再搪塞的莫司比,以非官方语气叙述自己新颖的想法。他神秘地笑着,仿佛心里藏着什么秘密。
“好吧,薛灵汉先生,”他从容地说道,“我们的理论也并非一无是处,不是吗?我是说,它起码解释了我们为什么抓不到凶手的理由。我们总不可能翻遍全国,把每一个少根筋但具有杀人倾向的家伙全找出来吧?
“在审讯休会做判决的两周内,我们的结论会被早送上去,所有相关的理由和证据都会支持它,没有任何反面证据被提出,届时法医会同意它,陪审团会同意,报章媒体也会同意,最后人人都异口同声地同意,这次的确不能责怪警察没抓到凶手,然后就是皆大欢喜。”
“除了班迪克斯先生。他未能看到杀害他太大的凶手被绳之以法,”罗杰接道,“莫司比,你嘴巴也够毒了。据此推论,我想你个人是不同意这个软趴趴的结论了。你觉得,这案子是不是被你们的人搞砸了?”
罗杰最后的问题,紧跟在他对莫司比回答的推论后面,几乎等于不给他反驳余地。
“不,薛灵汉先生,我不这么认为。法罗是个有能力的人,没有一块石头没被他翻动过——没有一块石头,我是说,他翻得动了。”莫司比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哈!”罗杰说。
犹如待宰羔羊的莫司比,似乎想要找寻别的羊来脱身。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定,用力地喝了一大口酒。罗杰连气都不敢大声喘,深怕吓跑眼前的小羊,一心一意地掂算火候时机。
“你知道的,薛灵汉先生,这是个相当棘手的案子,”莫司比宣称,“当然了,法罗是个乐于听取任何意见的人,从一开始他接下这个案子,到后来甚至发现尤斯特爵士比他原先想像的还要混蛋时,他一直都没有抱持任何预设立场。也就是说,他从未忽视某个事实:有可能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基于某种社会性或宗教性的迷思,想要代天行道除掉他,于是寄了那盒巧克力给尤斯特爵士。好一个疯子!”
“因信念所造成的谋杀,”罗杰嘟哝着,“是吧?”
“不过基本上,法罗是把重心放在尤斯特爵士的私生活上:而那也是让警方绑手绑脚的地方。要去质问一位爵士的私生活,这对我们来说绝非易事。没人愿意帮忙。任何人一跟我们说话,似乎就显得局促不安。对法罗而言,看起来有用的线索,到头来都进了死胡同。尤斯特爵士也叫他滚到地狱去,然后什么屁也没放。”
“基本上,从他的立场来看,”罗杰深虑地说,“他最不愿见到的,就是法庭上像庆祝秋天丰收似地公开他的丑闻吧。”
“是啊,但班迪克斯夫人却因此而送命,”莫司比愤慨地反驳,“不,虽然我承认情况算是间接,但他还是得为她的死负责,至少也应该尽其所能地协助警方调查。该做的法罗都做了;案子再也查不下去了。他有挖出一两件丑闻,也确认无误,但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嗯,他自己是不会承认这点的,薛灵汉先生,你明白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的,请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拜托,”
“上天明鉴,我不会说的,”罗杰急切地保证。
“那就好。我个人的看法是,法罗是被迫做出对自己有利的结论。局长也是基于保护自己的情况下,而必须同意这个结论。但是,薛灵汉先生,你若想要查个水落石出(如果你成功了,最高兴的莫过于法罗本人),我建议你重心要放在尤斯特爵士的私生活上面。比起我们任何人来说,你拥有最佳的机会;你和他是同一等阶级的人,你认识他俱乐部里头的会员,你和他的朋友都有私交,甚至他朋友的朋友你也认识。以上我所说的,”莫司比下结论道,“就是我来此要送给你的提示。”
“你人真是太好了,莫司比,”罗杰兴奋地说,“真是太好心了,再来一杯吧。”
“嗯,谢谢,薛灵汉先生,”莫司比总探长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罗杰一边调酒一边思索。
“我相信你是对的,莫司比,”他缓缓说道,“事实上,我看过第一次的完整报告后,我就一直思考那些线索。真相就藏在尤斯特爵士的私生活背后,不会错的。如果我迷信的话——当然我不是——你知道我会怎么想吗?既然凶手杀错了人,而尤斯特爵士像是天意似地逃过一死:如此一来,原先被设定为被害者的他,应该就是引出凶手接受制裁的最佳人选了。”
“哦,薛灵汉先生,你真的这么想吗?”爱挖苦人又非迷信论者的总探长说道。
罗杰似乎颇为认真地看待这个想法:“机会复仇者。蛮不错的电影片名,不是吗?这背后有很多惊人的真相。”
“纯粹就几率而言,你们苏格兰警场的人,不是时常漏掉重要的证据吗?你们不是常从一连串的巧合中,引导出正确的解答吗?我并非轻视你们的探查工作,只是感叹,一份出色亮眼的侦探工作,只差那最后关键的几步即可破案时,还得遇上一线璀璨的幸运之光(无疑地,这是一份应得的幸运),你们才能完完全全地破了案。我可以举出一些实例。例如麦森和佛勒一案。你不懂我的意思吗?这算是一种幸运呢,还是上天在替受害者报仇呢?”
“这个嘛,薛灵汉先生,”莫司比总探长说,“老实告诉你,只要能让我抓对了人,我才不管是什么呢。”
“莫司比,”罗杰笑道,“你真是无可救药啊。”
第五章
正如查尔斯·怀德曼爵士所说的,他比较在意的是事实面,而非心理层面的废话。
查尔斯爵士在意的是事实,甚至可以说,他是靠事实来维持生计的,他耶三万英镑的年收入,全是靠他以精明手段操纵事实所挣来的。面对一般人(例如检察官)所理解的事实——正确无误但丑恶不堪——要将它曲解成全然不同的意涵,而且叫人信服的话,法庭上绝对无第二人有此能耐。但换成他,却会逮住这个事实,大瞻地看穿它,左搓右揉,从其背后读出讯息来,然后再内外翻转颠覆,从骨子里挑出毛病,接着抱着支离破碎的事实得意洋洋地起舞,并且摧毁它:若有需要的话还可以重塑一个全新的它,最后,这事实若仍残余任何原有的痕迹,则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回去,如果这招不奏效,那他就准备要在法庭上哭诉悲叹一番了。
把对客户不利的事实改头换面,让客户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凭着这些本领,难怪查尔斯·怀德曼爵士每年的收入这么高。如果有读者对统计数字感兴趣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告诉各位,在查尔斯爵士的律师生涯中,那些被他从绞刑台上解救下来的谋杀犯,如果一个个堆叠起来的话,将会一路直达天堂了。
查尔斯·怀德曼爵士的案子很少有需要上堂公审。一般认为,在法庭上大吼大叫是不成体统,而且也不太需要用到泪水的温情攻势:然而这些却是他的独门功夫。他是老派的信徒,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位信徒:而且他发现这个老办法,能为他赢得不错的报酬。
终于到了罗杰提案后一周的下次会议。发表人查尔斯爵士认真地环顾犯罪研究学会的成员,扶了一下他那算是大鼻子上头的金边眼镜。毋庸置疑地,大家都等着好戏上场。毕竟,他们正准备享受这场从无到有的起诉。
查尔斯爵士瞥了一眼手上的笔记,清了清喉咙。没有一位律师像查尔斯爵士一样,连清嗓子的声音都叫人感到不祥。
“各位先生女士!”他沉重地开始说道,“毫无疑问地,基于某个你们已知道的个人原因,若说我对此案的兴趣比各位多,这着实一点也不奇怪。在座各位一定都知道,尤斯特·班尼斐勒爵士的名字,曾和我女儿的芳名一起被提过:虽然他们订婚的报导,是既草率又无事实根据,但关于这桩欲暗杀可能成为我女婿的案子,我觉得与我个人是有某种关联,即使这层关联是很微不足道。
“我无意强调此案与我的个人关系,我甚至试图以和各位一样超然的立场来看待此事:但这绝不只是个藉口而已。因为在咱们主席所设定的题目上,对于比各位多知道些许内幕的我来说,的确趋近了问题核心,而且恐怕也是凭藉这些内幕讯息,引导了我走向谜团的真相。
“我知道上星期就应该与各位分享这些讯息,但当时我却没这么做,现在我以最真诚的心意向各位道歉。不过事实上,当时的我,并不了解我手上的讯息与此案真相密切相关,或是会有任何一丁点的帮助,一直到我为了厘清这桩悲剧而深入思考时,此讯息的重要性才豁然开朗。”
查尔斯爵亡顿了一下,好让他磅礴的尾音在整个会议厅里回荡。
“藉着此讯息的帮助,”他边说,眼光边严厉地环视每张脸孔。“我认为我已经解开了这个谜团。”
忠实的听众中,回响着一片兴奋的骚动,期待之情可说是溢于言表,查尔斯爵士习惯性地拿下夹鼻眼镜,捏着缎带摇晃它。
“是的,我相信,事实上也确信,我将带你们走出这个黑色迷雾。因此,我很抱歉我抽中了签表上的第一号。如果能先听听其他推论,找出其中错误,然后再来听听我的正确结论,这样也许会较有趣些。也就是说,假设有其他推论可检视的前提下。
“然而,如果有人和我所见略同的话,我也不会讶异的,一点也不讶异。面对眼前的线索,我并没有非凡的超能力来透视它们;比起那些专破悬案的警官、解开古怪难题的读者,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侦探,我足以自豪的是,虽没有超人的洞察力,却能看穿这桩神秘案件。甚至完全相反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拥有的天赋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在和大家沿着同样线索的情况下,一旦得知只有我本人追踪到这个犯下恶行的凶手:一侍会儿,我就要正确无误地证明给你们看——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这仿佛是在说,现场不可能有人像他一样聪明。查尔斯爵士打断一阵咯咯笑声,把焦点拉回到正题。
“对于这个案子,我在心底设定了一个问题,并且只有一个:而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可以让我们找出犯下罪行的凶手:没有任何凶手逃得掉这个问题,即使再怎么混蛋,他也一定知道答案为何。这问题就是——谁因此而获益?”查尔斯爵士故意营造出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留白。“谁,”他口气温和地说,“是受益人?谁,”为了让这些愚蠢的听众弄懂,他改用简单的说法,“会因为尤斯特·班尼斐勒男爵的死,而突然获得好处?”
他浓眉下的眼睛,掹然向台下发出询问眼神,但众人仍尽职地扮演听者的角色,没有人草率地回应他。
这时,身为经验丰富的雄辩家,查尔斯爵士反而不能草率地给大家解答。他暂且把这个大问号搁在心里,先跳到另一个主题上。
“如我所见,此案只有三个实质的线索,”他以闲话家常的口吻继续说道。
“想当然耳,我指的是那封伪造的信、包装纸,还有巧可力本身。包装纸之昕以有用,在于上头印有邮戮。上面的印刷体地址,我判定毫无用处。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有可能写出那玩意的。我个人觉得,这无法透露出什么。关于巧克力和那个盒子,我看不出有什么做为证据的价值——说不定是我错了,但我实在看不出来有此可能。它们是一种知名品脾的巧克力,到处都有商店在贩卖;想藉此追查谁是购买者,这应该是徒劳无功的。甚至警方在这个方向上,可能早就试过各种可能性了。简言之,我就只剩下两件证物,伪造信及印有邮戳的包装纸,所以我的整个推演架构,就建立在这两者之上了。”
查尔斯爵士又停顿了一下,好让大家对他的努力印象深刻。但很显然地,他高估了自己,而没想到这样的问题已人尽皆知。罗杰强忍了好久,才打岔提了一个有礼貌的问题。
“查尔斯爵士,凶手是谁,你已经心里有数了吗?”
“几分钟前我提到这个问题时,甚至是早先我扪心自问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说出答案了,”查尔斯爵士自负但不嚣张地回答。
“我明白了,你已经心里有数了。”罗杰截断他的话。“真是有趣,如此一来,我们可以依循你的方式来趋近真相。你用的是归纳法吗?”
“大概吧,”查尔靳爵士暴躁地说。他最恨说话被人打断。
他怒目瞪视地沉默了一会儿,藉此收复尊严、重振旗鼓。
“这项任务,”他回复列严肃的口气,阅我一看就知道不好办。我能运用的时间非常有限,大规模的调查显然必须进行,而我的时间又不允许自己私下查访。我仔细想了想,唯一可能找到解答的方法,就是将已有的事件做一番深入思考,并推演出一套完整的理论:接着用我已知的所有讯息来验证,如果我的理论正确的话,再列出一张超出我理解范围但仍是事实的要点清单,然后派人代替我去查证这些要点;如果也都被证实的话,那我的理论就正确无误了。”查尔斯爵士深吸了一口气。
“换句话说,”罗杰笑着对丹蒙小姐耳语,他将爵士的长篇大论浓缩成八个字,我决定采用归纳法。”他的语调如此轻盈,所以唯有丹蒙小姐能听见。
她会心地以微笑回报。书写艺术和口语艺术毕竟是两回事,“我的推论已经完成,”查尔斯爵士意外地用简单言辞宣称。大概是还没喘过气来吧。
“我的推论已经完成。其中必然有许多臆测。举例来说,凶手是如何拿到梅森氏公司的信笺,这件事最教我困惑不解。那东西并非是让人想要收藏的艺术晶,而且也不是能轻易拿到手的。为了完成这项计划,必须先处心积虑地取得那张信笺,但我实在很难想像,有什么样的作法不会在事后留下疑窦。
“因此我下了一个结论,邵张信笺一定是在一个不惹人怀疑的状况下拿副手的,这就是为什么梅森氏信笺会卷人此案的原因。”
查尔斯爵士耀武扬威地环顾四周,仿佛在期待回应似地。
罗杰满足了他的期待;其实对每个人来说,他的论点是显而易见,根本母需置喙。
“这个论点真是非常有趣,查尔斯爵士。您真是天才啊!”
查尔斯爵士点头同意。
“我承认,这纯粹只是臆测。没什么啦,只是推测罢了。不过是最后会被证实为无误的推测而已。”
查尔斯爵士浑然忘我地陶醉在自己的洞察力上面,而忘了卖弄他一向偏好的冗长赘句,以及常挂在嘴边的专业术语。他的大脑袋瓜在肩膀上猛然摆动。
“我在想,这样的东西是如何落人某个人手中,而事后是否能证实是在谁的手中。最俊我想到了,有许多公司在寄出去的收据信封里,都会附上一张信笺,上头印着“仅以致谢”这一类的字句。于是这引出了三个问题。梅森氏公司是否采用这种方式呢?凶嫌是否名列于梅森氏的顾客名单上呢?或者,基于信笺边缘已泛黄之故,凶嫌会不会是梅森氏过去的客户呢?在那信笺上,是否有那一类的字句被擦掉、涂去的痕迹呢?
“各位先生女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查尔斯爵士大声说道,“你们将会看到,正确解答这三佃问题的机率是相当大的,而且是大到无法抗拒。在我摊开底牌前,我就知道它们与此案应可符合,不会有别的可能性了。”查尔斯爵士压低了声调。“我知道,”他缓慢地说,“若能说出这三个问题的正确答案,那么我心中的这个人一定有罪,而且彷如我亲眼见到他将毒液注射到巧克力里头似地罪证确凿。”
他停顿不语,表情慑人地看着大家,而众人的目光也全投向他。
“各位先生女士,关于这三个问题,我已经找到确切的答案了”
修辞是一门艺术。罗杰清楚知道,这不仅是查尔斯爵士的习惯,而且是他在法庭辩论上惯用的伎俩,罗杰意识到,要查尔斯爵士在“陪审团”面前不说“各位先生女士”,那还真难啊:不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查尔斯爵士有一个很棒的故事要说,那是一个他显然深信不疑的故事,在经过多年的律师生涯隆,他会自始互终以这种方式来述说故事,是再自然不过了。这点倒不会教罗杰生厌。
真正教罗杰恼怒的是,针对这条线索,他也以不同方法做了详尽分析,并且相信自己是对的:然而,当查尔斯爵士开始卖弄他的才智时,他还觉得有趣,但现在他几乎被查尔斯爵士的花言巧语所动摇·转而对自己的论调怀疑起来。
难道只是因为查尔斯爵士的动人说辞,就让他对自己的信心动摇吗?在查尔斯爵士精心编织的华美说辞背后,似乎有重要的事实敝为基础。虽然他是个华而不实的老家伙,但绝不是个笨蛋。罗杰开始显得相当不自在。因为他必须承认,他自己的结论也有暧昧不明之处。
查尔斯爵士继续阐述他的论点,而罗杰的不安逐渐转成了不悦。
“而无疑问地,透过一家侦探社,我查证了梅森氏这家老牌公司,必然会寄信给曾买过他们东西的私人客户(九成都是批发商)+这样一封客气的致谢信,在信笺中央只会打着两三个宇而已。我确信这个凶嫌,便是梅森厌的顾客之一,并且在五个月前已停止交易:也就是说,那时的货款支票寄出后,从此就没再订过货了。
“再者,为了再次检查那封信,我特地跑了一趟苏格兰警场。结果在信笺的背面中间,我发现了清晰但不易辨识的打字痕迹。后来再打上去的内文,维持在相同的长度换行,由此可证,它们并非被擦拭的字体:而每行的长度,如我猜测的和原先印上的致谢文字一样长,甚至还可看出其他相当谨慎的手法,例如搓揉、卷折,以及将光滑纸面弄得粗糙,如此一来不仅消除了原先的打宇机油墨,连真正的打字凹痕都不见了。
“要证明我的理论正确,这一点即是阴键所在。一旦证实无误,我马上着手澄清其他的疑点。时间有限,为了找寻我所需要的资料,我不得不求助四家可靠的侦探社。这样做不仅省时有效率,同时也不会让完整资料落人他人之手:事实上,我已经尽力把调查工作做了分配,以免任何一家侦探社猜到我的意图:就这一点来说,我认为我是成功了。
“下一个问题是邮戳。在我的推理中,证明嫌犯在那个时间曾出现在信件投递处,这是有必要的。你们可能会说,”查尔斯爵士如此猜测,他在周遭兴致盎然的听众中,显然挑中了莫顿,哈洛盖,布雷迪先生来扮演徒劳无功的反对者·“你们会说,”他对布雷迪先生严苛地说,“这可不一定需要。那包裹说不定是由一位被充分信任的共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拿去邮寄的,以至于在那段时间里,凶手就有了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甚而,我所指的凶手,当时的确不在英国境内,此人大可拜托一位要到英国旅行的朋友,代为寄送这件包裹,以便节省一笔不算便宜的国际邮资。
“我个人不这么认为,”查尔斯爵士对着布雷迪先生说,口气是更加严肃。
“这一点我考虑过了,而我不认为这个凶嫌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因为当他在报上读到这则消息时,一定会想起自己帮过忙,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是的,”查尔斯爵士终于狈狈地对布雷迪先生及其他人下了结论,“我相信我心日中的这位凶手,应该会了解包裹在进入邮局信箱前,绝不可经过他人之手。”
“没错,”布雷迪先生以学院派的口吻说道,“班尼斐勒夫人可能不是无辜的共泛,而是有罪的同谋。所以,你是这么想的罗?”布雷迪先生原本无意表态,但既然查尔斯爵士是冲着他来,他也只好礼貌上地做出回应,查尔斯爵士青筋暴露,他一直为自己有技巧地不说出凶嫌名字而得意洋洋,“先生,”他用庄重的独特语气吟诵,“我必须提醒你,我完全没有提到任何人名。你这样说真是太失礼了。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种罪,叫做“诽谤中伤”?”
莫顿,哈洛盖露出他那惹人厌的傲慢笑容(他真是一个教人无法忍受的年轻人)。
“哎呀,查尔斯爵士!”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模仿爵士的口音。“我又不打算写一本班尼斐勃夫人谋杀亲夫的小说,如果你是要指控我这件事的话。要不然,你可以跟我谈谈何谓诽谤罪啊?”
查尔斯爵士说的正是诽谤罪,他眼中冒出的赤红怒火,团团将布雷迪先生包住。
罗杰速来解围。眼前对战的两人,一个是公牛一个是牛蝇,这样的阵势打起来,通常是痛快淋漓、值得一看。不过,犯罪研究学会是为了查案而成立的,并不是要提供新的犯罪可能性。不管是公牛还是牛蝇,罗杰并未特别偏袒谁,他们各有其有趣之处;所以想当然耳,他也不讨厌谁。但另一方面,布雷迪先生对罗杰和查尔斯爵士都看不顺眼。这两者之中,他更是讨厌罗杰,因为罗杰是个绅士但偏偏假装自己不是,相反的,布雷迪自己并非绅上却喜欢装是。光是这个理由,就足够他讨厌任何人了。
“我很高兴你提出这一点,查尔斯爵士,”罗杰委婉地说。“这点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的。但我个人认为,针对此点我们不用再讨论下去了·除非我们有意在诽谤罪上着墨,是吗?”
查尔斯爵士接受他的安抚。
“这是个难题,”爵士同意道。
他的律师本色马上压过凡人的愤慨情绪。一个天生的律师,碰上难解的法律观点时,会把其他旁枝末节丢开,这就像是女人即使在进毒气室前,一定也会穿上最好的内衣,并且上个漂亮的妆似地一样自然。
“我想,”罗杰说得小心谨慎,以避免触碰到法律上的敏感地带(对一个外行人来说,做出这个提议还真是大胆),“这条特殊的法律条文,我们应该别理会它了。我是说,”一看到查尔斯爵士因詖要求宽恕这样的法律冒渎行为而皱眉的痛苦模样,他急忙加注说明,“我是说,我们应该要达成共识,凡是在这屋子里所说的一叨,都应不抱持任何偏见,大家以礼互敬,或是说——或是说言辞上脸上表情像个起诉官正嘟喃着公文似地。
“诽谤,正如同我们知道的,”他喃喃低语,“是一方因为说了关于对方恶意的言论,而给予对方提出告诉的机会。这么一来,有可能被判定为犯罪或行为失当,要罚以实质的金钱赔偿,而且对方的损失也毋需证明。诽谤罪是一开始就做认定成立的,即使想要澄清事实,这个担子也要由被告一方来承受。因此我们会碰上一个有趣的局面:一个诽谤案的被告,同时也是一桩谋杀刑事案的原告。
而且,”查尔斯爵士非常困惑地说,“我不知道届时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呃——那豁免权呢?”罗杰软弱地提议。
“当然了,”查尔斯爵士没答理他,“原告必须能够举列证明当时所用的宇眼,并不仅是表面的意思而已,其实还带有别的涵义,否则原告所提之诉讼也会做驳回的。所以,除非现场有做笔录,并且有耳闻的证人签名,否则告诉案也是很难成立的。”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豁免权呢?”罗杰绝望地嘟哝着。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查尔斯爵士快活地说道,“也许在某些特殊场合,诽谤或甚至是捏造的言论,是在非常合理的动机下,或自信是真相的前提下说出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此推论就得反过来了,换成原告必须向陪审团证明此话是虚构的,而被告是基于恨意才恶言相向的。阴于这种状况,法庭几乎会在公众利益的考量下行事,那大概会称之为……”
“豁免权!”罗杰大声说道。
查尔斯爵士用他那如恶魔般泛红的阴沉眼睛看着罗杰。但这回他听进去了。
“我正要说到这里,”他出言教训。“在我们现在这个状况,我不认为申请公共豁免权会被接受。至于私人豁免权,此范围的界定相当困难。因为事实上,学会的架构是私人或公众集会,这即是一个疑问,而我们在这儿所有的沟通讨论,是否可以成功被界定为私人性质的言谈,这也令人质疑。这两种中任何一个;”查尔斯爵士兴趣高昂地说道,“都会引发争辩。甚至抑或是,一个私人团体在公共场合开会,或反之一个公开聚会在一处私人场所进行,也都是争议点。
而且此点的争议非常大。”此刻,查尔斯爵士摇晃他的眼镜,藉此强调该点的争议极大,
“但我可以这么说,”他终于也豁出去了,“我们应该为这个讨论会争取豁是一种在合理范围内的真诚告发,是基于社会全体利益而提出来的。然面,我还是要说,”查尔斯爵士当下又开始语带保留,彷佛害怕自己最后也会被抓到语病似地,“事情可不是全然十拿九稳的。比较聪明的作法是,避免直接提到任何名字: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们可以用某些不会造成误解的方式,随意提及大家心中各自的人选,譬如说一些特微,或可能是装扮上或举止上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