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个老鬼也应该知道,财神做生意总是有点门道的,否则就不是财神,是豪鬼

了。”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两个番薯忽然变成了两条狐狸,圆园滚滚的胖狐狸。

  可是这一次他们能有什么门道呢?

  木屋里居然热闹得很,这栋前不沾村,后不搭店的木屋,原来是个赌场。场子里挤满了

人,大多数是见不得人的人;至少也是不能让别人看见他们爱赌钱的人。

  后面还有间小房,摆着张紫檀木做的大榻,上面摆着两张矮茶几,几上不但有茶有酒,

糖食蜜饯、干果、生果、熏鱼、酱肉、肥肠、小肚、油鸡、火腿、猪耳朵、猪头皮、花卷包

子、烧饼馒头,各式各样的小吃零食也一应俱全。

  一个人正箕坐在榻上,吃个不停,不管什么东西,只要一进了他的嘴,转眼间就无影无

踪,他脸上一张超极大嘴好象天生就是为了吃的。

  奇怪的是,这么能吃的一个人,却偏偏瘦得出奇,简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张五和张八好不容易从人丛里挤过来,在旁边乖乖地站着。

  看见了这个人,两条狐狸又变成两个番薯。

  好不容易等着这个人吃得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们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哥。”

  这位二哥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懒洋洋地往榻上一倒,懒洋洋地问:“两位大老板,

我能不能请教你,这次把五十万两金子押在那个小怪物身上,究竟是谁的主意?”

  “是我。”张八抢着说,“我看过柳轻侯出手,他实在很不错,而且,最少有三个剑法

跟薛涤缨齐名的剑客,都已死在他的手下。我本来算准了这一注是有赢无输的,所以和三

哥、五哥、六哥一商量,就下了注。”

  “有四位大老板同意,当然可以下注了。”二哥淡淡地说,“可是你现在是不是还认定

着一注押对了?”

  张八闭上了嘴,张五更不敢开口。

  二哥长长地叹了口气:“张八呀张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姓张?为什么不姓王

呢?”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对这一战定的盘口是多少?”

  “大概是以三博一,赌薛胜,而且还有行无市,没有人赌柳轻侯。”

  张八说的居然还有条有理,心平气和,这些事好象跟他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的二哥却

跳了起来。

  “好,原来你也知道,想不到你居然也知道。”

  “我不但知道,而起还特地请李红袍去鉴定过,他也不赌柳轻侯。”

  “那个老王八蛋,虽然不是东西,这种事倒是决不会看错的。”二哥忽然又跳起来问,

“那个老王八蛋又贪又馋,你怎么请得动他?”

  “我当然送了一点礼。”

  “一点礼是多少?”

  “六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六十张金叶子、六条吃人奶拌补药养大的白猪。”张八不等他

二哥发火,又抢着说,“可见这份礼送的并不冤,因为我一定要等他去鉴定过之后,才知道

该走哪条路。”

  二哥忍住气问:“到现在你还有几条路可走?”

  “最少还有二条。”张八说,“一条是赢钱,另一条是保本。”

  “到现在你还能赢钱?还能保本?”

  “就算不能赢钱,最少也可以保本。”张八说,“李红袍若是鉴定这一战还是薛败柳

胜,我就等着赢钱数金子,他若鉴定薛胜柳败,我就想法子保本。”

  “你怎么保?难道你还能把赌局里的钱收回来?”

  “我不能。”没有人能把押进赌局的钱收回来,张八道,“但是我可以另外下注,赌薛

涤缨,也赌五十万,那一注输了,这一注就赢了,因此,老本就可以保住,说不定还可以赚

一点。”

  “这倒是个十拿九稳的好主意。”二哥点头,“只不过还有一点小小的问题而已。”

  “什么问题?”

  “事到如今,还有谁肯跟你赌五十万两?”

  “总可以找到一些人的。”

  “一些什么人?”

  “一些又爱赌,又怕输的人。”张八说,“这些人下注之前,一定要把自己押的那一门

每件事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种人肯跟你赌?”

  “本来不肯,现在只怕肯了。”

  “为什么?”

  “因为一位姓薛,外号叫薛菩萨的人,”张八说,“现在他就在外面推牌九。”

  薛和,五十一岁,十岁不到就进了薛家,跟着薛大少爷当书童,大少爷升格为大先生,

书童也当了总管,平时常年一件蓝布大褂,不吃、不嫖、不饮、不吹、不赌,连一点坏毛病

都没有,所以外号人称薛菩萨。

  现在这位薛菩萨的穿着打扮却象是个暴发户,只不过已经输得满头大汗,两眼发红,看

起来有点泄气了而已。

  他很快就被找进来了,张八立刻替他介绍:“这位薛总管尽两年来是这里的常客,几乎

每天晚上都来,人也大方,赌得也痛快,可惜手气总是不太顺,多少送了一点,我已替他把

这里的帐都结清了,当然也请薛总管帮了我们一点小忙。”

  薛和立刻赔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小事一件。”

  很多聪明人都认为,小事里才有大门道,大事中的门道,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了。

                第七章 谁是笨鸟

  张八要薛和做的,的确是小事一件。

  他给了薛和一个药方,要薛和一清早就到城里最大的药铺庆和堂去等着抓药,要抓好

了,就躲在自己房里关上门煎药;煎好了药,就把药汁倒在马桶里,换一碗参汤端去给薛大

先生起床时用,在把药渣倒进厨房后的阴沟,就算大功告成。

  薛和说:“我这样做了两天后,果然不出张八爷所料,果然一些人鬼鬼祟祟的混进来,

偷偷的躲在我房里打转,又到阴沟里去捞药渣,又到庆和堂去打听我抓的是什么药。”

  “你抓的是什么药?”

  “也不过是牛黄、田七、蛇胆,那一类专治肝疾恶病的药材;价钱倒是满贵的。”

  “我明白了。”二哥问张八,“你是不是要那些人认为薛老大的肝有病,而且病得不

轻?”

  “是的。”

  “薛涤缨身经百战,少年时又纵情酒色,内外夹攻,若是伤及肝脾,那是无救的病。”

  “非但无救,而且最忌斗气使力,高手相争,斗的就是气力。”张八道,“真气既动,

若是震动肝腑,用不着对方出手,就已必死无疑。”

  “那些人打听到这消息,当然就要去买柳轻侯胜了;只怕是唯恐赌注下得太慢,走漏了

玄机。”

  “那时我也就只好接下他们的赌注,让他们认为我是个活活的冤死鬼。”张八说道,

“我们的赌本也可以就此保住,岂非皆大欢喜?”

  他又笑得象是只狐狸:“所以我又凑了五十万两,交给了赌局,替我代办这些事,现在

很可能已经有了消息。”

  “你不知那些人是谁?”

  “左右也只不过是些贪财小气,爱赌怕输,鬼鬼祟祟的小人而已。”张八笑道,“能够

把他们的钱弄一点出来,谁也不会替他们难受的。”

  这时候二哥已经又干掉了一条熏肠、一个小肚、一方酱肉和四个芝麻酱烧饼。

  听见痛快的事,他总是要吃个痛快。

  “你着法子虽然有点卑鄙,还真是个好主意。”他又抓起一只油鸡,“对付油鸡,只有

把它吃光;对付那些人,只有让他们输死。”

  外面忽然有人大笑:“油鸡千万不可吃光,最少也得留下条鸡腿给我,吃独食会肚子痛

的。”

  笑声中,一个穿宽袍,打赤足,穿草鞋,顶秃如鹰,眼也利如鹰的壮汉,从门外直闯了

进来,想挡住他的人,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往前一挡,立刻就远远飞了出去,有的撞上墙

壁,有的飞橱窗字。

  二哥只看了他一眼,居然真的撕下条鸡腿抛过去:“拿去。”

  鸡腿带着风声,风声强劲,就好象用强弓射出来的一支铁箭,这位瘦骨支离,只剩下皮

包骨头的病虫,手上竟似有几百斤力气。

  秃鹰好象根本不知道,这只鸡腿就好象是一位老太太用筷子挟过来给他的,他随随便便

的一接下就开始啃,嘴里还在喃喃地说:“张八爷,你真有门道,平时看你总是在吃亏,谁

知你是在扮猪吃老虎,这就难怪财神要谈生意时,总是派你出马了。”

  二哥冷笑:“只可惜偶尔他也有不姓张姓王的时候。”

  “你呢?”秃鹰问他,“贵姓?”

  “关。”

  “关二?”秃鹰又问,“关西关二?”

  “就是我。”

  秃鹰忽然大笑:“想不到关西关二也是个财神。”

  关二也大笑:“我关二少年为盗,纵横天下,天下人的钱财,俱是我囊中物,我不是财

神,谁是财神?”

  他也问秃鹰:“你呢,贵姓?”

  “卜。”

  “卜?”关二动容,“卜鹰?”

  “是的。”

  关二忽然箕坐而起,一双眼睛里精光暴射,刀锋般划过他的脸。

  “你久住关外,怎么来了?”

  “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谁管的着?”

  “这次你来干什么?”

  “来送喜讯的。”卜鹰又在微笑,“你们押在赌局里的第二笔赌注五十万两,已经有人

接了,现在的盘口是以三博一,薛涤缨若是不死,就算你们胜了,足足还有一百万的赚

头。”

  张八喜动颜色,忍不住问:“是谁有这么大的手笔,肯接下这一注?”

  “我。”

                第八章 金剑黄鹤

  四月十五,子夜,有月,圆月。

  黄鹤楼下一片灯火辉煌,不但岸上挤满了人,江边也遍布船只,其中大部分当然都是江

湖人。可是也有卖零食冷饮的小贩,和浓妆艳抹,扶着个头,故作贵妇状的“生意女人”。

  这些人里有的下了注,不管赌得大小,只要有赌,就会显得特别紧张兴奋。有的来凑热

闹,做生意,也有的是想来看看这两位名剑客轰动一时的决战。

  可惜黄鹤楼四面警卫森严,根本不容闲人走进。因为柳轻侯特别声明,他的剑不是给人

看的,他的剑法也不是给人看的,他拔剑出手是为了决胜负,决生死。

  子时已过,柳轻侯居然还没有来。

  他一向有迟到的习惯,他从不等人,却总是喜欢要别人等他。

  一艘华丽的画舫终于靠上渡头,船舱中花香鬓影,丝竹管弦不绝。

  柳轻侯终于出现,一袭轻罗衫,一束黄金带,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就如死人。他却

引以为傲,这是贵族特有的肤色。

  一个需要劳苦奔波辛勤工作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样一张苍白的脸?

  他身上香气浓烈,很多波斯胡贾,经常不断地为他送去各式价值昂贵的香精,他认为能

够终年不洗澡,也是贵族的特权。

  岸上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看到那柄巨大的金剑,没有人再注意到他那幼

女般纤弱的身材。

  黄鹤楼上灯火通明,薛大先生无疑已经先来了,正在等着他,等人总难免焦躁,焦躁就

难免心乱。

  在决斗之前,让对方等他半个时辰,也是他的战略之一。

  他对自己所有一切的安排都觉得很满意。

  人群中有人在大声叫嚷:“连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昔日在紫禁城的那一战,都让人去看,

你为什么不让人看?”

  “我不是西门吹雪,薛先生也不是叶孤城。”柳轻侯居然回答,“他们的剑法变幻多

端,他们那一战千变万化、奇妙难测,我们这一战只不过是决生死、赌胜负而已,也许只不

过是刹那间的事。”

  “你有把握在一刹那间取胜?”

  柳轻侯考虑了一下,才淡淡地说:“生死胜负,本来就不是绝对的,有时虽胜犹败,有

时得死犹生,有些人虽然活着,却跟死人一样。”

  他慢慢地接着说:“恐怕这地方就有很多这样的人。”

  柳轻侯终于上了黄鹤楼,面对薛涤缨。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两个人相互凝视了很久才开口,在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相见中,这两位当代的名剑

客都只说了一个字:“请。”

  生死呼吸,间不容发,致命的一击已将出手,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九章 谁是赢家

  黄鹤楼下,万头仰视。在这一瞬间,每个人对楼上这两个人的生死胜负都似乎比对自己

的生死更关心。

  黄鹤楼上,风声骤起,灯光也随之明灭闪动不定。

  忽然间,一阵劲风呼啸,一道金光破窗而出,宛如经天长虹,飞越江岸,远远的落入江

心。

  水花四溅,大众悚然。

  “这是柳轻侯的金剑,一定是的。”

  现在金剑脱手,黄鹤般飞去,柳轻侯这一战莫非已败了?

  江心中的水花与涟漪很快就平息,黄鹤楼上的灯光也渐渐恢复明亮。

  江水楼头,一片安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呀”的一声,一扇窗户开了,出现一条人影,纤弱的身子,苍白的

脸,一双眼睛亮如寒星。

  ——金剑虽然已化作黄鹤飞去,人却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