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放心。”高大伦想了想,石头一样硬硬地接了一句:“不懂的,我问你。”

目光交汇,心领神会。

蕾蓉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知什么时候,唐小糖和王文勇也来到了门口。

“好了,我要走了。等审查结束再回来。”蕾蓉往外面走去,王文勇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大提兜,三个人一起送她下了楼。

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站在一楼门厅,仰望着蕾蓉一步步走下台阶。

蕾蓉不由得笑道:“这是干什么?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大家赶紧忙工作去吧。”

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去,每一注目光都依依不舍。

蕾蓉知道那些目光里都包含着什么样的情谊…这个法医研究中心,从创建的那一天开始就命运多舛:一些公立法医机构围剿似的跳出来论证其非法性,法制口的记者们挖空心思找寻蕾蓉利用尸检赚钱的证据…就是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蕾蓉从来没有发出过一声抱怨,默默地带领着大家一路闯了下来,渐渐获得了社会的认可。她在全体同事的心中,除了是一丝不苟、业务精专的卓越领导者,更是恬静的姐姐、优雅的小妹和知心的朋友,无论生活上遇到坎坷,工作中遭受挫折,都可以从她那里获得帮助或汲取勇气,她稳健的步履,使所有的追随者坚信:前途是光明的,路向是正确的。

然而,现在,领路人却要走了。

蕾蓉对每个人微笑,却没有和任何人握手话别,只是在走过宋慈的铜像之后,回眸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就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楼门。

慢一点,再慢一点吧,离开的步伐越坚定,远去的步履就越踟蹰,其实心里有那么多的不舍啊!多少个日日夜夜,为了尸检中发现隐藏极深的微小创口而惊喜,为了解离试验中小唐忘记用生理盐水洗涤血痕纤维而生气,为了显微分光镜故障查不出特征性吸收线而急得满头大汗,为了《司法鉴定检验报告书》中的一个措辞与老高争论不休,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如今,这些都成为了过去。

傍晚的街道,街灯还没有点亮,一道道低矮的红色砖墙看上去有些冰凉,上面陈年累月的划痕多么像逝去时光的留痕。她看着它们,仿佛在回忆孩子出生以来的每时每秒。

唉,还是走吧,不管多么留恋,研究中心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现在倒是应该想想怎么搭救马笑中。

街边一个报刊亭,今天的各种晚报已经摆了出来,蕾蓉心里烦乱,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买了一张《燕京快报》,拿在手中只看了一眼,竟瞬间石化!

《著名女法医指使手下殴打记者》!

斗大的标题砖头一样砸向她的双眸,底下还有一行副题——《涉嫌参与故意杀人案已被停职审查》。

还配发了一张王雪芽把那个记者揍倒在地的照片,看来当时附近还藏着一个他们都没有发现的摄影记者。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这样穷追不舍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街灯亮了,昏黄的光芒投射在蕾蓉的脸上,五官具有折角的影子,令这张永远温和的面容突然变得异常凌厉,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鹿。

不能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了。

她拿起手机,坚定地拨通了呼延云的电话号码。

第十章女法医亲历断死

律云:见血为伤,非手足者其余皆为他物,即兵不用刃,亦是。——《洗冤录·卷之四(验他物及手足伤死)》

“下去!”

刚刚钻进出租车里坐定的蕾蓉一脸愕然。

“我说了,你给我下去!”司机连头也不回,两只细小的眼睛从后视镜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你不是那个说我们出租车司机都该死的法医吗?”他从右边的档把间隙里拎出一张纸,竟是蕾蓉的照片复印件,“看见没有,本市出租车司机人手一张——爷们儿虽然想挣钱,但绝不挣你的臭钱!你给我滚下去!”

蕾蓉没时间解释,跳下了车,从挎包里取出一条米色纱巾围住半张脸,重新打了一辆车:“师傅,去市第一医院,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一点!”

车子开动了。

没有驱赶,没有责骂,也许,这就够了。

蕾蓉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一种异常的疲惫感像子弹一样击倒了她,她看着车窗外面那个渐渐黯淡下去的都市,想起了刚才给呼延云打的电话,本来她想把自己的困境跟他讲一讲,请他帮自己想想办法,谁知没说两句,就感到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似乎遇到的麻烦比自己还大,便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呼延云犹豫了一下,苦涩的说:“姥姥病危…”

“什么?”蕾蓉眼前一黑,深呼吸了几口才说,“你怎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啊?”

“你已经够难的了,我不想让你再分神。”

蕾蓉这才明白,这几天暗暗责怪呼延云没有关心自己,原来是一场误会:“你在医院是吗?我现在就赶过去!”

人潮,车流,汹涌成一片浑浊的湍急,视线模糊起来了,记忆却像被雨水冲刷过的青石板,渐渐清晰…

“嚓嚓”。

一把不锈钢大勺子从削了皮的苹果上挖了一层苹果泥下来,轻轻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吞下去,从舌尖到嗓子眼都是清爽的香甜。

“看咱们蓉蓉,最乖了。”一张慈祥得像烤面包似的圆脸蛋出现在眼前,笑眯眯地说:“再来一口好不好?”

那就是姥姥,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抚养了她整个童年的姥姥。

蕾蓉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的爸妈是谁,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个爸妈。她只认识姥姥,还有那个长得很丑的、经常和自己抢东西吃的弟弟呼延云——现在他正扒着姥姥的膝盖,眼巴巴地看着她又挖了一勺苹果泥递给姐姐。

五岁的蕾蓉已经听过“恐龙让梨”的故事,觉得该轮到弟弟吃一口了,所以摇了摇头,但姥姥还是把苹果泥塞进了她的嘴里:“嘴要壮一点,才能不生病。”

呼延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比眼泪流得还长。

“这咋又哭了?”姥姥的河北农村口音像苹果一样敦实可亲,看着她稀疏的眉头无奈地皱起,蕾蓉有点想笑。

“你就给呼呼吃一口嘛。”坐在门口的藤椅上,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拈着花生米往嘴里塞的姥爷说。

姥姥家位于万东路一栋非常非常破旧的老楼的一层,门口有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槐树,树冠向街道中心探出,像是一个弯下腰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的老爷爷。姥爷整天价坐在树下面听话匣子,童年的调频没有97.4兆赫和飞鱼秀,唯有侯宝林的《卖布头》和马连良的《借东风》翻来覆去地播着,但姥爷眯着眼睛摇头晃脑的样子,仿佛永远也听不厌。

“蓉蓉身体不好,就得给她多吃。”姥姥一边说一边拉着蕾蓉往外面走,“你看着呼呼,我带蓉蓉去一趟‘核桃社’。”

“核桃社”里并不经常有核桃卖,这个奇怪的名字成了萦绕在蕾蓉心头的一个谜,多年以后,她才悟出‘核桃社’也许就是“合作社”的意思——姥姥的口音造成了误解——其实就是街道里的国营小商店。

牵着姥姥温软的手,在洒满阳光的胡同里走着,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蕾蓉喜欢眯起眼睛看墙头的残砖、屋顶的碎瓦,还有在砖瓦上随风飘扬的衰草,她觉得那里面都藏满了故事,不然阳光照在上面怎么像浮着一层金色的胡须呢?

于是拉着姥姥的胳膊求她:“讲一个吧,讲一个吧…”

“好,那我就讲一个这蜡烛巷的故事吧。”姥姥裹过脚,后来虽然放开了,但胖乎乎的她走起路还是一拐一拐的,所以讲出的故事也磕磕绊绊的,“从前啊,好早以前了,这蜡烛巷里住着个奶奶,姓李,也就是李奶奶…”

故事讲完了,蕾蓉什么也没记住,就记着核桃社的售货员把一个包着糖果的牛皮纸包递给姥姥了。

姥姥弯下腰,拿出一块黄油球递给她:“你先吃一块好不好?”

蕾蓉摇摇头:“带回去跟呼呼一起吃。”

回到家,一看见牛皮纸包,呼延云两只小眼睛就放光,抢过去谁也不给,姥姥好说歹说也没有用,最后生气了:“你姐姐想着你,你咋就不能谦让点?”

“她不是我姐姐!”呼延云突然喊了一句。

“她不是你姐姐是谁?”姥姥愈发生气。

“她是寄养在咱们家的,不是亲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呼延云的小嗓门凶恶而尖细。

姥姥抓起床上的笤帚疙瘩就是一顿暴揍,打得呼延云哇哇大哭。

蕾蓉呆呆地站在屋角的衣柜边,那是整座大房子里最阴暗的地方,她希望自己小小心灵里淌出的血滴,能不被人注意地流光…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她听他们无数次笑话她“寄养的、不是亲的”,他们嘴角弯刀似的古怪笑容常常令她受伤。她问过姥姥这是为什么,姥姥总是生气地说“别听那些坏孩子胡说八道”!今天,当呼延云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确信那是真的——小孩子也许很多事情还不懂,但是对真假却有着惊人准确的判断力。

姥姥不是亲的,姥爷不是亲的,弟弟也不是亲的,也就是说:自己连残砖、碎瓦、衰草都不如,她没有凭依,她没有根…

从此,蕾蓉更加谦让,更加屈己从人,从来不主动伸手要什么、请求什么,相反当别人向她索取甚至抢掠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忍受。

每当大人们夸她懂事时,姥姥——只有姥姥才能发现她双眸中淡淡的哀伤,那是为了不丧失最后一点尊严,而拒绝一切施舍的隐忍,这对一个只有五岁的、体弱多病的女孩而言不是太残忍了吗?于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境:蕾蓉和姥姥一起逛街时,只要朝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服多看了两眼,第二天早晨,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东西就在枕头边放着。她听着姥姥在外屋踩着缝纫机踏板缝衣服的“哐哐”声,泪水无声地滑下面颊。

但是无论怎样,“不是亲的”这四个字对一个孩子心灵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许多年过去,伤口竟没有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