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巧,最近这个司机所属的出租车公司正在闹纠纷,而该司机恰好是要求降低“份子钱”的代表,还是态度最坚决、语气最激烈的一个,在这个节骨眼上猝死,一条该司机“是被出租车公司毒死的,法医收了黑钱,所以才给出虚假鉴定结论”的谣言不胫而走,引来一大群记者在媒体上指手画脚,万般无奈之下,有关方面只得安排本市唯一一家独立性质的法医鉴定机构——“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给死者做二次尸检。

蕾蓉亲自上阵。

解剖刀触及“花冠”的一瞬,发出轻微的“咔咔”声,一些碎屑被剥落而下,覆盖在血管壁上的物质宛如石膏,冠状动脉已经变成像骨头一样的管腔…

随即召开了记者招待会。

不大的会议室里挤了几十位记者,蕾蓉介绍了尸检的基本情况之后,就到了记者提问时间。

“蕾主任,刚才您说得比较专业,下面能不能用比较通俗的语言再讲述一下穆红勇的死因?”一位记者问。

蕾蓉点了点头:“刚才我说过,穆红勇的冠状动脉硬化十分严重,导致动脉管腔变硬、变窄,无法容纳大量血流通过。你可以想象成一根使用多年的自来水管,内壁上生满了铁锈,所以本来就水流不畅,一旦猛烈摇晃水管,有可能就把铁锈摇下,导致水管彻底堵塞。据我们了解,穆红勇在出事前已经连续工作八个小时,过度劳累、心脏负荷极大,引起了他那已经非常狭窄的血管发生痉挛、收缩,将冠状动脉壁上的血栓块撕裂。撕裂的血栓块随即导致血块凝集,完全堵塞血管,使原本已经血流不足的心脏的情形更加恶化。‘缺血’的结果使穆红勇的心肌坏死一大块,最终导致他的心脏电气生理传导系统崩溃,从而夺去了他的生命——从穆红勇的体内,没有检测到任何毒物反应,因此他死于心梗发作,而不是传言中的中毒死亡。”

又一位记者举手提问:“穆红勇的冠状动脉硬化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蕾蓉打开一张幻灯片,用红外激光笔指点着说:“这是征得家属同意后,给大家展示的穆红勇的血管管腔截面图,大家看见这些黄白色块状物了吗?这就是‘斑块’,它们紧密地黏在血管内壁上,并向管腔内突出,这些斑块由细胞与结缔组织构成,中央是一些组织碎屑和脂肪——主要是脂肪,所以这些斑块被称为‘粥样硬化快’。当粥样硬化块形成时,它像磁铁一样,会与邻近斑块融合,同时也自血液中吸取钙质沉积于上,结果越来越大,使血管壁变得又脆、又硬、又窄——从这张图片上我们可以看出,穆红勇的动脉硬化程度已经相当严重了。”

又有记者举手:“那么,您认为穆红勇的死亡与最近和出租车公司闹纠纷有什么关系吗?据说他在死前刚刚和公司发生过言语上的激烈冲突。”

“据我们调查了解到的情况,你说的言语冲突发生在穆红勇猝死两天以前。”蕾蓉看了一眼那个面庞臃肿而眼睛奇小的记者,继续说:“两天前的冲突,从医学上讲不大可能诱发两天后的心梗,当然,我们也不排除穆红勇最近一段时间工作劳累,情绪不佳,对心脏健康会有一定的负面作用。”

这时本来轮到其他记者提问了,但小眼睛的记者却继续问道:“如果出租车公司能够给员工每年按时体检,能不能避免这次悲剧的发生?”

蕾蓉摇了摇头:“目前常规体检项目中,对心脏主要靠心电图来检测,而心电图一般只能检测出心律失常等显性的、处在发病期的心脏疾病,而对于隐性、慢性的心脏疾病的检出率很低,容易发生漏诊。从这个意义上讲,预防心脏病,关键还是要注意健康的生活方式。”

“谢谢蕾主任。”小眼睛的记者眯起眼睛笑了:“我明白了,穆红勇的猝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的问题,对吗?”

“健康的生活方式,对出租车司机这一群体而言,尤其必要。”蕾蓉说:“他们每天坐在狭小的驾驶位上,几个小时保持同一个姿势,在行驶过程中时刻都要绷紧神经,饮食不规律,作息时间也不固定,几乎没有锻炼时间,很多人又有吸烟的恶习,因此,如果不及早调整生活方式,就会成为心肌梗死的高发对象…”

散会之后,蕾蓉匆匆赶回研究所,有太多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在验尸室里熬了一个通宵,给几具死因不明的尸体做过尸检之后,她到一楼的休息室里想打个盹儿,眼皮闭上没五分钟,门就被推开了,唐小糖把她从床上拽了起来,将一份报纸铺在她面前,气急败坏地说:“主任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啊!”

蕾蓉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了。

报纸上斗大的标题——《著名法医扬言:穆红勇之死纯属“自找”!》。

下面洋洋千字的文章,从导语到结尾,充斥着对昨天记者招待会断章取义的报道,提出了对穆红勇之死的多个质疑,尽管那些质疑,蕾蓉昨天在会上全部给予了正面回答,可报道中只字未提,仿佛蕾蓉被问得哑口无言,匆匆结束了记者招待会就落荒而逃了似的。

居然还配了一张蕾蓉的照片:那是昨天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后,一位熟悉的记者和她打招呼,她的脸上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就构成了这样的一个“事实”:蕾蓉不仅对穆红勇的死因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而且幸灾乐祸,对他毫无同情,恶毒地认为他是自作自受——在文章后面配发的短评中就有这样的诛心之语:“古有草菅人命,今有草菅亡灵,在穆红勇不明不白的死亡面前,某些‘科学家’没有站在正义的一方,而是甘心为利益集团驱使…我们不禁要问,当良知和道德彻底沦丧的时候,一个法医有什么资格再来裁断别人的死因?!”

记者署名叫“左手”。

唐小糖在旁边激动地说:“主任,昨天招待会我跟你一起去的,你根本就没有说过上面的话,他们撒谎!”

蕾蓉淡淡一笑:“为了谎言生气,不值得。”然后,她拉着唐小糖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就回验尸室继续工作了,直到下午接到那个剔得分外干净的头骨…

“姐姐,你也许还不知道,今天的报纸、电视、广播、互联网…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在热炒这个事情,一片要求处理你、惩治你的‘舆论’,有些语言比早晨那篇报道还要恶毒一万倍。”刘思缈焦虑地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呢?”

“着急有用么?”蕾蓉说。

“啊?”刘思缈看着她,没听清楚似的。

“要是没用,就不必着急。”蕾蓉沉静地把话题转移开:“你赶紧回处里吧,关于那个头骨,我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呢,咱们得早一点找出寄件人给我们留下的谜面,否则,我敢打赌,今天接到的这颗头骨,只是一连串血腥的开始。”

刘思缈叹了口气,和蕾蓉并肩向楼下走去,边走边说:“我始终猜不透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只是替你担心…当初创建‘蕾蓉法医研究中心’的时候,国内法医届颇有不同声音。现在表面上偃旗息鼓了,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蕾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下到一层,推开嵌着玻璃的米黄色楼门,便见外面的天空有如一个胸腔积水的患者,阴沉得让人喘不上气来。

“我先回市局了。”刘思缈说完,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说:“姐姐,你肯定穆红勇是死于心梗,而不是其他原因吗?”

蕾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肯定。”

“我总感觉,这是个阴谋,这里面有个圈套…”刘思缈柳眉紧皱。

“你也别想太多了。”蕾蓉劝她道。

“不是我想得多,而是有些情况你并不掌握。”

“什么情况?”

刘思缈盯着她说:“有目击者说,穆红勇的车撞到树上的时候,车的后排本来坐着一个乘客的,但是当交警赶到事故现场的时候,车里面除了穆红勇的尸体,后排座位上却空空如也…”

第三章 邪尸

凡验尸,不过刀刃杀伤与他物斗打、拳手殴击,或自缢、或勒杀、或投水、或被人溺杀、或病患数者致命而已。然有勒杀类乎自缢;溺死类乎投水;斗殴有在限内致命,而实因病患身死;人力、女使因被捶挞,在主家自害自缢之类。——《洗冤录·卷之一(疑难杂说上)》

蕾蓉愣了片刻,说:“大概是那乘客有什么急事,或者怕受到牵连,就匆匆走开了吧。”

刘思缈摇摇头:“撞车的力量非常猛烈,那个乘客很可能也受了轻伤,但他为什么不等待救援、不考虑向出租车公司索赔,就匆匆离去呢——穆红勇又不是他杀死的。”

蕾蓉说不出话来。

“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呢。”刘思缈无奈地拉了拉蕾蓉的手:“你先回去工作吧,只要你肯定穆红勇是死于心梗而不是谋杀,一切就都好办。”

望着刘思缈的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中,蕾蓉还站在楼门外的台阶上沉思着。很久很久,她才转过身,推开楼门,向研究中心里面走去。一抬头,正好看见门厅正中央树立的南宋法医宋慈的半身铜像,她在铜像前站定脚步,端详起这位被称之为“世界法医学之父”的巨人来。

青色的瞳仁如此深邃,伏犀鼻上两道弯弯的新月眉,在额上拱起一道凛然正气…

惠夫公,你的《洗冤集录》比欧洲公认的最早一部系统法医学专著、意大利巴列尔摩大学教授费德罗的《医生的报告》早了350多年,你所在的时代,中国的法医学达到了整个世界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蕾蓉法医研究中心”在行政关系上,隶属于中国警官大学法医系,是这个系的“科研教学基地”,但事实上,这是国内第一家从公检法体系中独立出来的、变隶属关系为委托关系的法医机构。蕾蓉在继续担任市局首席法医官的同时,兼任这一研究中心的主任——整个中心,只有她和副主任刘晓红是公务员编制,其他员工都是聘用的。

由于蕾蓉名气实在太大,研究中心在国内又有开先河的试验性质,因此得到了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和支持,也吸引了不少有志于法医事业的青年才俊加盟。

为了创办这个法医研究中心,我觉得用“呕心沥血”四个字来形容自己付出的努力,丝毫也不过分。但是几乎从产生这个念头的那一刻开始,反对声和质疑声,几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我还是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将研究中心创办起来了,可是,谁知道在这座小楼的外面,有怎样的暗流在涌动…

难道刘思缈说的是真的?穆红勇之死,连同那个叫“左手”的记者写的稿子,都是阴谋?是有人故意设下的圈套?

不去想他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的人,注定走不长远。

这么想着,蕾蓉迈着稳健的步伐,向二楼的验尸间走去,那里还有许多具尸体等着她做尸检呢…

傍晚六点,是研究中心的下班时间。按照蕾蓉亲手制定的规章制度,工作人员将所有外科器具送入专用消毒柜消毒,尸检报告归档,医疗垃圾及污染物经过两道分检,确认没有疏漏有价值证物之后,等待装车送往十八里乡生化焚化场焚化,未检验完的尸体装入冷藏橱柜,用机动消毒喷雾器对解剖台、病理取材台、移动式摄影台、电子脏器称等等进行清洗…然后蕾蓉带着高大伦等副手对病理实验室、血清实验室、毒物学实验室逐一进行巡视,直到确认每一项都达标,才留下几个值班人员,批准下班——按照蕾蓉的观点,世界上每天和死亡打交道的职业只有军人和法医,所以对法医行业也要采取“准军事化管理”。

蕾蓉在门口的紫外消毒灯前消毒之后,往更衣间走去,正碰上唐小糖,这丫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姐姐,跟我一起去逛逛街吧,今晚美嘉欢乐影城有新的大片上映呢!”

蕾蓉一笑:“约你看电影的男孩子能排出一里地了,你老缠着我干吗?”

“我是拉拉,行不行?”唐小糖看了她一眼。

蕾蓉知道她是一片好心,怕穆红勇那件事搞得自己心烦意乱,所以想陪着自己散散心,于是点点头同意了,乐得唐小糖满腮飞红:“那我下楼去等你哈!”

“哪里去?”蕾蓉一把扯住她,“你刚才碰了我,就得重新换件衣服,走,跟我到更衣室去!”

“古板…”唐小糖嘟囔着,老老实实地跟着蕾蓉往更衣室走去。

脱下白色防护服和罩衫,一股幽幽的体香在更衣室里弥漫开来,那香气自然而本真,令唐小糖脸上一阵发烫,她望着蕾蓉性感绝伦的背影,望着雪白的背脊被黑色文胸吊带勒出的两条浅沟,不由得轻轻一喃:“真美…”

“嗯?”蕾蓉打开不锈钢烘衣柜,把经过臭氧杀菌和保温烘干后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件穿在身上,“你说什么?”

不由自主地,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后,双手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

指尖和雪肌相触的一刹那,蕾蓉触电般地一麻,转过头看见唐小糖迷离的眼神,吓了一跳:“小唐,你怎么了?”

唐小糖猛地醒了过来,往后倒退了一步讪笑道:“你太漂亮了,把我都弄得神魂颠倒了…姐姐,你要再不找个男朋友,简直就是犯下了暴殄天物罪啊!”

“别胡说。”蕾蓉从储物柜里拿出自己的挎包,习惯性地掏出手机一看(她要求所有员工在工作时间必须将手机寄存在工作间外面),竟有上百条短信,亲戚、朋友、同学、同行,都在关切地问她今天新闻中提到的穆红勇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她有没有造成伤害?当然,也有几个不知名的手机号在用下流的语言对她攻击,不过,安慰也好谩骂也罢,在她统统不过付之一笑,唯独一条短信引起了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