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咒解除。蕾蓉坐倒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湿透了。

“主任,你还好吧?”王文勇拾起头骨,放进包装盒里,关心地问,“我们看你把这个头骨一点点往自己眼前凑,跟吸铁石似的,都吓坏了。”

“没事…”蕾蓉摘下手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挤压着鼻梁上方的睛明穴。

她想:也许是我最近的压力太大了,真没想到“那件事情”竟然给我那么大的压力。

那件事情。

唐小糖看着蕾蓉,不知怎么的突然鼓起了勇气,拿起电话机,刚刚摁了三个带提示音的按键,蕾蓉头也不抬地说:“小唐,错了。”

“没错,是110啊!”唐小糖一愣,“你不是让我报警吗?”

报警电话是应该拨打110,但蕾蓉再谦虚,也不能不承认一件事,年仅27岁的她是目前中国法医届最杰出的人物,如果一个不具姓名的人快递一个装有人类头骨的包裹并在外包装上指名道姓地让她接收,那么,这断然不是一次错误投递或者请她鉴定考古成果,而是挑战——确切地说,是一次刚刚开始的重大挑战。

这种挑战,就不应该拨打110了。

“直接打给市局刑事技术处,找刘思缈副处长!”蕾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20分钟以后,刘思缈匆匆赶来,这位大名鼎鼎的刑事鉴识专家,刚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羊脂玉一般洁白的瓜子脸上,双目盈盈如水,黛眉渺渺含愁,两瓣红唇恰似雪中一颗樱桃…虽然是素颜,虽然身着黑色的警服,却无论如何掩不住绝伦的美丽,就连一向自认为漂亮的唐小糖也看得发痴。

刘思缈早就习惯了周围人对她的惊艳,径直走到蕾蓉身边,叫了声“姐姐”,然后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蕾蓉知道她问的是“那件事情”,淡淡一笑。

心高气傲的刘思缈,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的数量统统为零,唯独对蕾蓉十分敬爱。一来她觉得蕾蓉善良大度,能包容她那不时发作的大小姐脾气;二来她十分钦佩蕾蓉在业务上的水准;三来她虽然觉得蕾蓉远远不如自己漂亮,但那种举手投足间都优雅而稳重的熟女气质,相当迷人。

见蕾蓉笑得轻松,刘思缈松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包装盒:“这个?”

蕾蓉点了点头。

刘思缈立刻吩咐跟她一起来的两个警员之一:“照相。”

“啪啪啪啪啪”,快门一次次按下,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将包装盒的六面照下,这段时间里,刘思缈详细问了蕾蓉头骨送来的经过,然后命令另一位警员按照单据上的快递公司名称,马上找到那个快递员。

包装盒拍照完毕,蕾蓉戴上乳胶手套,小心翼翼地将头骨再次从盒子里面取了出来,然后放在白色背景板前面,让那个警员继续拍照。而刘思缈看也不看头骨一眼,倒是拎起包装盒的一角,用手电筒式放大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刑事鉴识专家关注的永远是现场,对于那颗头骨而言,这个包装盒就是现场。

“有什么发现吗?”蕾蓉问刘思缈。

“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五层瓦楞纸盒。”

蕾蓉指着头骨说:“剔除得很干净,连牙齿都拔掉了,恐怕也很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奇怪…”刘思缈皱起了眉头。

旁边的高大伦、唐小糖和王文勇等人听不大懂他们的对话,凶手想方设法不让警方找到线索,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思缈沉思了片刻,从随身携带的犯罪现场勘查箱里取出护目镜戴上,然后再次拎起包装盒的一角,打开紫外光手电,紫色的光束在包装盒里面扫描一般细细地照着,边边角角甚至每个缝隙都不放过,过了一会儿,刘思缈关上手电,取下护目镜,一脸失望的表情:“还是没找到,看来我得把这个纸盒拆掉,看看夹层里有什么东西没有了…”

蕾蓉点点头:“包装盒你回头再处理。现在,先和我一起研究研究这个头骨吧。”

直到这时,刘思缈才好好看那头骨,一眼之下,竟是一惊:“你不是刚收到吗?怎么这么快就做裸骨处理了?”

裸骨处理,是指为了剖析死者的死因,而将已经白骨化的残骸,用蒸汽煮沸的方法除去残余的肌肉、软组织或其他腐殖物质,使骨头上的伤痕更清晰地暴露出来。

蕾蓉摇了摇头。

多年奔走于各个犯罪现场,见过无数可怖的尸骸,刘思缈还是打了个寒战:“你的意思是…头骨寄来时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天啊!怎么会这么残忍!”

“为了不让我们提取到死者的DNA,凶手把这头颅当成羊蝎子一样剔了个干净…”蕾蓉粗粗地喘了口气,捧着头骨给思缈指点着:“你看这上面有多少的创伤痕迹啊,它们清楚地告诉我们:凶手干了什么以及用什么干的:头骨表面最多的是这种平行的、参差不齐的痕迹,这是锯齿刀刮蹭时留下的,颊骨上的切痕应该是单刃刀留下的,上颚留有残缺的牙根,牙齿应该是用钳子拔掉的,还有眼腔,这一轮痕迹比较粗,是勺子挖边沿的时候刮出来的…之后凶手用沸水把头骨煮过,才给我们寄了来,他什么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刘思缈听得一阵阵恶心:“这头骨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

“女人的。”蕾蓉不假思索地说,“眼腔的上缘比较细薄,额部削尖,颅顶很平滑,没有厚重肌肉的附着痕迹…这些都是女人头骨的明显特征。”

“年龄呢?”

“你看见这几道骨缝了吗?”蕾蓉指着头骨上的几行痕迹,那些痕迹大多呈锯齿形,很像是一个笨拙不堪的裁缝,用粗糙的棉线把骨头缝在了一起,“人类的头骨由22块骨头构成,其中8块组成了头盖骨:额骨、一对顶骨、两耳处各一块颞骨、蝶骨、筛骨和枕骨。骨缝就是这些骨头的结合部分,人刚出生的时候,这些骨缝是由软骨组成,随着年龄的增长,软骨会逐渐变硬,我们也称之为‘愈合’,骨缝也会变得越来越平滑,到老年的时候甚至完全消失…这个头骨的骨缝清晰可见,颅骨顶部的冠状缝、矢状缝、后枕部的人字缝和两颞部的蝶颞缝都还没有愈合完全,说明死者还很年轻,大约在25岁上下。”

刘思缈轻轻叹了口气,“除了这些——”

“除了这些,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蕾蓉说。

“奇怪…”刘思缈又嘀咕了一遍。

“有啥可奇怪的?”唐小糖忍不住说,“天底下,哪个凶手愿意暴露自己啊,当然不能给咱们留一点线索啦。”

刘思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满了蔑视,唐小糖的脸“腾”的一下涨得通红。

蕾蓉给唐小糖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大部分凶手作案后,都要消灭证据,对警方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一个把作案的物证寄给警方的凶手,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讲,是一种变态表现,他的犯罪动机除了谋杀受害人以外,更重要的是在犯罪行为中寻找快感,通过在现场留下‘提示’或遗留重要物证,把负罪感转移到警方——‘我给你们提示了,你们却抓不到我,所以责任全在你们身上’。而这个凶手给我们寄来头骨,却在包装盒上和头骨上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点线索,等于寄来一个没有谜面的‘谜’,那么这个凶手的意图又何在呢?”

唐小糖等人恍然大悟,原来刘思缈说的“奇怪”是这个意思,然而她还是不服气:“也有可能是哪个坏蛋和蕾蓉姐你过不去,故意从墓地里挖出一个死尸来割下头颅,清洗干净了寄给你吧?”

“你做法医多久了?”刘思缈在一旁突然问。

唐小糖愣了一下,她不想回答,但看蕾蓉的目光毫无回护之意,只好低声说:“快一年了…”

“我说呢!”刘思缈毫不掩饰她的轻蔑,“一具埋在墓地里的尸体,白骨化的过程中势必会受到昆虫的噬咬,怎么可能这样‘干净’——除了人为制造的创伤痕迹,一点大自然的伤痕都没有留下?”

蕾蓉伸出舌头,在那头骨上轻轻地舔了一下道:“还很沾舌头,这说明头骨的钙成分含量还很高,多孔特性没有改变——应该是一位刚刚死去的人的遗骨。”

粉红色的舌头,在灰色的头盖骨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水痕,仿佛口红一般,还有点淡淡的颜色。

高大伦和王文勇不禁目瞪口呆,唐小糖更是一把摁住自己的喉咙,差点吐出来。

刘思缈却神色如常,“舌测试”在国内很少见到,而在欧美发达国家,是法医们鉴别骨头年代的基本方法之一。

这时,验尸室的大门被推开了,去找快递员的那个刑警在门口朝刘思缈点了点头。刘思缈对蕾蓉说:“找到那个快递员了,我去审一审,马上回来。”

片刻,她就折了回来,一脸愠色:“这家快递公司也真是的,能不能招点脑子清楚的人!问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说上午有个人打电话让他取一个包裹递到这里来,是个大胡子,其他的再也说不出来了。那个大胡子在快递单据上留下的手机号根本就是个空号。”

“大胡子很可能是化妆。”蕾蓉想了想道,“快递员是在哪里取的货?”

“大胡子和快递员约在西丰路新华书店门口见的面,包装盒是在快递员来之前就装好的,快递员来了,贴上单子就送这里来了。”刘思缈说,“我把包装盒拿回处里提取一下指纹,再拆掉看看夹层,我不信那个大胡子给你递个头骨只是为愚人节预热。”

“你也查一查近一年本市失踪人口的记录——”蕾蓉说完又摇摇头,“不,半年就可以了,我想,凶犯不会让我去找一个埋得太深太久的人。”

刘思缈点点头,让两个下属把包装盒拿走先下楼,转身对蕾蓉苦笑了一下:“本市常住人口2000万,半年内失踪的、女性、25岁上下,即便是拿这几个条件去套,估计也得有百十号人,这下又有的忙喽…姐姐,你送送我吧!”

蕾蓉一愣,刘思缈是有了名的“独”,这姑娘生下来就跟神女峰似的傲然兀立,事业上最讨厌与人搭档,生活上很小就完全独立,有了好事懒得与人分享,身处逆境也从来不要人陪…今天怎么主动提出让自己送呢?

阴暗的楼道里十分安静,有人刚刚擦过地板,空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每一步都像梅雨季节走在望不到头的林阴小路上,令人忧郁而惆怅。

墙上挂着一幅幅画像,每一幅的下面都写着名字和简介,刘思缈一边走一边看:毒理学的奠基者马修·奥菲拉,血型分析的缔造者卡尔·兰德斯泰纳,世界第一个法医科学实验室的创建者埃德蒙·洛卡德、法医人类学的开创者克莱德·斯诺、“尸体农场”的创办人比尔·巴斯教授、DNA鉴定的发明者阿莱克·杰弗里…啊,还有自己的老师,当代最杰出的刑事鉴识专家之一李昌钰博士。望着这些面貌庄严、目光深邃,眉宇之间充沛着正义感的法医学大师们,一种崇敬的感情在胸中油然而生,

“有时候疲倦了,就到楼道里走一走,看看他们,就会觉得自己很渺小,需要努力的地方还很多。”蕾蓉望着画像,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刘思缈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姐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谁要是平白无故接到一份快递,里面装着个头骨,恐怕都会有不祥的感觉吧。”蕾蓉说。

“不是…”刘思缈看着蕾蓉,“我说的不祥预感,不是指那个头骨,而是今天早报二版的那条新闻。”

那件事情。

你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可以把自己关在验尸房里埋头工作,但是外面的阴霾照样铺天盖地。

那件事情,蕾蓉只能用“莫名其妙”来形容。

上周五的早晨,在市第一医院附近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叫穆红勇的出租车司机开车撞到一棵树上,交警赶来时,发现那司机已经死了。尸检结果表明,司机有严重的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死因系突发心肌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