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连三天,了然禅师像他一天必须做两堂功课一样,段小佛的背上,非常准时地添了六道竹棍抽出的伤痕。

第四天,段小佛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粥端到千佛洞口站住,说:"你今天要再打我,我就把这稀饭倒掉。"了然说:"我当然还要打你,大师不能说话不算话。"段小佛气得要命,说:"你是什么狗屁大师!你这个大坏蛋简直就是个疯子!你打我打上瘾了是不是?我忍了你三天了,晚上只能趴着睡觉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什么?"没想到了然的声音更大,气愤似乎也更强烈,"打你是我亲口说的,出家人能打诳语吗!但我几时说过不准你躲闪了?反正每次我就只打那一下子,算是兑现了自己的话,你闪开不就完了吗?谁让你像个木头似的挺着个背挨打!你简直笨得像……阿弥陀佛!凭你这么笨,还想学什么武功!哼!"段小佛眨巴着眼愣在洞口。

了然又说:"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饭碗给我扔进来!" "扔?"段小佛觉得很奇怪,"你是说……叫我扔给你吗?"了然说:"听清楚了还罗嗦什么!"段小佛一咬牙,把一碗粥使劲扔向了然。原以为了然会飞身来接的,殊不料他端然趺坐在石床上一动不动,那碗在空中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平平缓缓地送到了然禅师嘴边。了然也不伸手,张嘴咬住碗边,仰起头把一碗粥喝了个精光,把嘴一张,那碗又像被人托着似的平平缓缓地飞向段小佛。段小佛早已目瞪口呆,见碗飞近,正想伸手去接,那碗却陡然一跳,不轻不重地把段小佛的额头撞了个包,这才落在他的手里。

段小佛只觉得眼冒金星。

了然说:"你现在看我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像哪个罗汉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能修成正果的。"用两只乱冒金星的眼睛看,了然禅师合十趺坐的样子还真有点罗汉的意思,段小佛使劲摇摇头,说:"你又打我!"了然说:"这次是打你的榆木脑袋让你开开窍,下次接着打你的背,然后打腿,打手,打胸,总之是打全身。不过你放心,同一道伤痕我是不会打第二遍的。"段小佛说:"哼!你简直就是……就是……阿弥陀佛!"了然说:"比阿弥陀佛,我还差一点。"这是段小佛记忆中了然禅师惟一的一次谦虚。

五七岁那年额头上被碗撞的那个包成了段小佛心甘情愿被了然禅师天天抽打的理由。了然禅师虽然对教他武功剑术的事装聋作哑,但段小佛知道爷爷没有骗他,了然禅师的武功深不可测。就凭他一口真气能托住碗还能运气拐弯打人的功夫,当世恐怕就没人能堪与比肩了,就是毕道然也万万不能。

随着年岁的增长,段小佛越来越焦躁了,自己报仇心切,而了然禅师的眉毛胡子一天比一天白,也一天比一天长,万一哪一天他突然圆寂了,自己又去哪儿投师学艺呢?更何况爷爷的遗嘱历历在耳:当今天下,能够降伏毕道然的,也就只有了然禅师一人!

在一个月亮很大很白的晚上,段小佛望仰星空,想起八年前那个月亮同样很白很大的夜晚,很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早就连哭都不会了。因此他自伤自怜,悲愤交加。

了然又在千佛洞里嚷嚷起来了:"小佛,你快来!段小佛,你还不快给我滚进来!"段小佛没好气地高声应答:"又是什么狗屁禅理吧?你自己为什么不滚出来!今晚我要看月亮。"了然果然自己出来了,但不是滚,是"飞",而且是双手合十盘腿凌空"飞"到了段小佛面前。

段小佛并没有低头看他,只是说:"装神弄鬼是不是?可惜我见怪不怪了。"了然说:"你听我说,今晚悟出的禅理很有玄机……"段小佛不耐烦地说:"狗屁玄机!这八年来我最少听过你悟出的八百条禅理了,那有什么用,还不是逃不脱你一天两棍!你的狗屁禅理能帮我杀毕道然报仇吗?!"了然说:"怎么是禅理没用!怪只怪你自己太笨,八年了连一根竹棍也躲不开。哼!你给我听好了,今晚这条禅理叫做'头头上明,着着上妙',意思是……"段小佛忽然哈哈大笑。

了然说:"你笑什么?"段小佛说:"你是个大笨蛋,头上当然是明晃晃的妙不可言,今晚这条禅理果然有些意思!"了然叹了口气,说:"白跟了我这么多年,你这小子根本就还是俗人一个。"段小佛说:"我又不想当什么大师,我只想向你学了武功剑术去杀毕道然报仇,只可惜你又不教我……唉!"了然说:"谁叫你躲不过我那一棍,当初咱们可是讲好了的,你哪天躲开了那一竹棍,我马上就教你武功剑法。"段小佛说:"但我就是躲不开。"了然说:"那是因为你没有好好想。"优小佛说:"胡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甚至连做梦都在想,想着怎样才能躲开你的竹棍。可明明头天想得好好的了,第二天你的那根见鬼的竹棍偏偏从我躲闪的方位抽来,倒好像是我自己故意凑上去的一样。"了然哈哈大笑。

段小佛瞪了他一眼:"你还笑?"了然说:"我为什么不能笑?听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可笑的人,八年如一日苦思冥想着怎样才能凑上去挨打,你能不笑吗!"段小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了然又说:"佛法中有一末流小技,叫做'他心通',你知不知道?"段小佛说:"听你说过。"了然说:"那你怎么说我悟出来的那些禅理是狗屁?"段小佛说:"你是说每次出手打我之前,你早就知道我心里在想着要向哪个方位躲闪了?"了然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只不过如果你能多点儿佛性,以后的事情只怕就会好办一些了。"了然说完就回了千佛洞。段小佛却是愣了大半个时辰,想: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六在随后的整整四年中,段小佛用功的时间,参禅悟道和腾挪避打差不多是各占一半。了然禅师却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隔三差五就说自己悟到了一条禅理,非要段小佛听他解说,只一如既往地用竹棍每天抽打段小佛两次和念他的阿弥陀佛。

十八岁的段小佛,已经是皮粗肉厚的挺拔少年了。

终于有一天,段小佛躲过了了然禅师抽过来的竹棍!

段小佛激动得满面通红,说:"现在你还有什么说的?请教我武功剑术吧!"了然面无表情地说:"阿弥陀佛!你跟我来。"他们来到一处极为清幽隐秘的涧底,了然指着一块平滑如镜的大理石碑上的两个字"剑冢"说:"出家人不该用剑,所以三十二年前我把自己的佩剑埋在了这里,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了。"段小佛迟疑地挪开石碑,取出一柄黑黝黝的玄铁剑,只抽出剑鞘一半,便觉寒气逼人。

了然禅师突然一扫十二年来的嬉笑怒骂疯疯癫癫,慈和的眉宇间隐隐透出令人不敢逼视的肃穆庄严,双掌合十却不宣佛号,只静静地看着段小佛。

段小佛心头一凛,还剑入鞘,竟不敢与了然禅师对视。

了然说:"小佛,这把剑现在已经是你的了,你要用它取毕道然的首级,那是因果报应,既然不可逆转,老衲也没办法。阿弥陀佛!往后行走江湖,若非大奸大恶之徒,你断不可妄用此剑!如果你以此剑滥杀无辜,老衲……哼!"了然伸出右掌轻轻一拍,那块平滑如镜的"剑冢"石碑顿时碎如瓦砾。了然接着说:"你明白吗?"段小佛凛然道:"小佛明白。"了然说:"自幼家遭惨变,身世之凄苦莫过于此。老衲煞费苦心,你参禅修佛,只是为防你把满腔的仇怨化为戾气,遗祸人间。其实对你的武功剑术,是一点儿作用也没有的,这你明白吗?"段小佛惶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了然说:"以后你会明白的。"段小佛说:"大师,我……"了然打断他的话头,说:"还记得十二年前,你刚见到老衲的第一天,老衲曾经离开无量山六天的事吗?"那是段小佛平生最刻骨铭心的记忆,他当然记得。

了然说:"你可知道老衲干什么去了?"段小佛沉呤道:"大师是……是为小佛找毛毯棉被去了。" "不是",了然说,"找毛毯棉被,何须那么多天。老衲是去找毕道然毕施主去了。" "什么?"段小佛大吃一惊,"你……?"了然挥手再次打断段小佛的话,说:"你别急,先听老衲把话说完。老衲略知术数相格,当时你才六岁,初遭灭门惨变,但从骨相上看,你是有灾无难,所以老衲狠心抛下了你,因为老衲若再不出面,毕道然杀了你爷爷后,觉得天地间已无高手可杀,会由极度的空虚导致真正的走火入魔,狂性大发,认为普天下人人该杀。阿弥陀佛!若真如此,那遭难的就不仅只是武林中人,也不仅只是一个两个一百两百了。"段小佛急切地问:"所以大师你就赶去先把他杀了?" "阿弥陀佛!"了然说,"出家人首戒杀生,老衲怎会杀了他呢?老衲只是去劝他不要再杀人了。"段小佛说:"毕道然那魔头会听你的?"了然说:"魔由心生。毕施主的心魔,只在于他觉得天下无人可与他匹敌,想求一战而不得,拔剑四顾心茫然,故生了高处不胜寒这个魔幻。因此老衲急急赶去,就是要把他从高处拉下来,消除其寒意,驱其心魔。当然,要使他幡然醒悟,还得花点工夫,所以老衲才一去便近旬日。阿弥陀佛!现在他在罗刹岩下,你要取他首级就去吧,那也是他今世作孽的果报。"段小佛惊问:"大师你把他的武功废了吗?"了然淡然:"他既已幡然悔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废他的武功干什么?"段小佛说:"他武功那么高,虽说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但我与他仇深似海,十六位长辈都在九泉之下等着我取了他的首级去祭奠呢!我还没学武功,岂不是……送上门去让他斩草除根吗?"了然愣了一愣,忽然呵呵一笑,说:"谁说你没学过武功?你已经足足学了十二年了!"段小佛也是一愣:"什么?"了然说:"你认为十二年来老衲天天用那竹棍抽你真是有瘾吗?阿弥陀佛!放眼当今天下,能躲过老衲那一棍的,也就只有你段小佛了!你日日夜夜苦思冥想怎样躲开竹棍的抽打,不会不对老衲的出手烂熟于胸了吧,那就是老衲平生剑法的精华啊!现在毕道然施主已经不是你的对手啦。阿弥陀佛!"段小佛呆了半天,突然"扑通"跪下,冲了然禅师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八罗刹岩横亘在无量山西北部的摩诃般若村和波罗密多村之间,陡峭而险峻,高耸入云的尖峰常有黑雾缭绕。从摩诃般若村到波罗密多村去的人,自古以来失足坠岩者,实在是难以数计了。

十二年前,毕道然来到了罗刹岩下,他随身携带的已经不再是使武林人胆寒的利剑,而是钢钎、铁锤、錾子和箩筐,在此村彼村往来行人惊奇的目光中,开始了一项比杀人更艰巨的工程——凿通罗刹岩。

十二年后,当段小佛来到罗刹岩下时,因终日在洞中敲凿不见天日的缘故,毕道然的身子已显得有些佝偻,面色也异常的苍白,以至于当他拖着一箩筐碎石艰难地走出洞口时,段小佛一时竟没能认出他就是自己牵挂了整整十二年,杀了他段家满门的"那个大魔头"。那是一个阳光灿的大好晴天。段小佛手握剑柄,在罗刹岩下那个被当地人叫做慈航洞的洞口,已经等了有些时候了。

他等待着一颗首级的出现。

他已经把"那个大魔头"的头颅当成了一颗首级。

所以当毕道然的脑袋从洞口冒出来,而自己一时竟没能判断出这就是那颗首级时,段小佛有些懊丧。

毕道然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费了很大劲儿把那筐碎石拖了来后,才跟段小佛讲话。

毕道然平和地说:"你来了?"段小佛有些诧异,眼前这苍老佝偻头发灰白的人眉目间有一种安详,这与他记忆深处那张索然落寞的面孔有些不符。但声音没变。六岁那年的中秋夜与这个声音对话时,这个声音也是这样平和的。对段小佛来说,这个声音无论是从极乐世界还是从十八层地狱传来,他都能辨认无误。因此他用寒冰一样的目光死盯着毕道然。

毕道然眯着眼看了看发着白灿灿光芒的太阳,才扫了一眼段小佛紧握着的玄铁剑,又说:"看来你已得到卓老前辈的真传了,是他让你来这儿找我的吗?"段小佛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卓老前辈。"毕道然说:"三十二年前便已天下无敌的武林盟主卓无相你会不认识?那你怎么会有他的剑?"段小佛内心惊奇,外表如霜,说:"什么武林盟主!什么卓无相!这剑是了然禅师给我的。"毕道然说:"卓无相,了然,都只不过是名号而已,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十二年前,他劝我到这儿来凿慈航洞,说假如某一天有人拿着这柄玄铁剑来,如果要我这颗脑袋的话,我就交给来人算了。"段小佛说:"你会给吗?"毕道然说:"当然会,尤其来的是你。"段小佛说:"你知道我是谁了?"毕道然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是段逸仙的孙子。你请我吃过豆沙月饼。还记得吗,那时我曾经说过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孩?"段小佛说:"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取出你的剑来吧!"毕道然说:"十二年前,我已经把自己的剑扔进洱海了。我现在只有钢钎、铁锤、錾子和箩筐。"段小佛说:"那我去给你找把最好的剑来,我要公平地取你的首级以慰我段家十六位先辈的在天之灵!"毕道然说:"那多耽误时间啊。人生苦短,用不着费事了。取我这颗脑袋,有你的这把剑足够了。"段小佛说:"这样我会觉得不公平,因为我不是魔头。"毕道然说:"了然禅师的高足当然不是魔头。但我曾经是。如果你需要公平的话,那你给我两年时间,到时候我自己把脑袋给你。"段小佛说:"你以为我会答应吗?我已经苦苦等待十二年了!"毕道然说:"你会答应的。"段小佛说:"为什么?"毕道然是:"因为这个洞我也凿了十二年,估计还要两年才能凿通。"段小佛说:"那又怎么样?"毕道然说:"那样的话,罗刹岩就阻挡不了人了,从摩诃般若村到波罗密多村,经过慈航洞,就不会摔死人了。"又说,"在我来之前,摔死的人已经难以计数。这十二年中,也有无数的人失足。"段小佛盯着毕道然没有吭声。毕道然也一言不发,拖着竹箩筐佝偻着身子钻进了慈航洞。

八段小佛抱着玄铁剑坐在慈航洞口,整天百无聊赖地看云卷云舒。

毕道然每天拖两筐碎石出来,对守在洞口的段小佛,似是视而不见。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之后,段小佛有些沉不住气了。

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第十五天,段小佛站起来进了慈航洞。

洞里很暗,但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段小佛费了很大劲儿才适应这种昏暗,但不知道暖意来自何方。

段小佛抱着玄铁剑站在一旁,看毕道然用錾子把洞底的岩石一点一点地凿下来,看上去那石壁很坚硬。

毕道然依然对段小佛似是视而不见。他们谁都不说话。

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当毕道然把凿下来的石块装箩筐时,段小佛一言不发,拖着箩筐就往洞外走。

他们还是不说话,但从第十五天开始,他们的关系变成了一个手扶钢钎一个挥动巨锤。

段小佛的玄铁剑,在他们身后倚着石壁立着,很孤独的样子。

开凿慈航洞的进度快了两倍还多,因为钢钎比錾子的力量要大几倍。于是,玄铁剑离他们越来越远。

一月,两月,三月……他们始终没说一句话。

第九个月的某一天,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靠近波罗密多村这边的最后一块巨石,终于被他们合力击碎了,白灿灿的阳光倾泻进来,整个慈航洞顿时贯穿了光明。

从摩诃般若村到波罗密多村,不会再摔死人啦!

毕道然只看了波罗密多村一眼,就转回身一步一步走向玄铁剑。

毕道然刚把玄铁剑拔出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就听耳边"哐啷"一声,手中的玄铁剑已经节节寸断,他的手中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剑柄。

段小佛手执钢钎,已经站到了毕道然的面前。

毕道然当然知道玄铁剑是被段小佛用钢钎击毁的,但他不知道段小佛为什么要这么做。

甚至段小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站在慈航洞里,谁也没说话。

一个月之后,在无量山的深处,了然禅师收了两个弟子,法名分别为无住和无念,他们的俗家姓名,一个叫毕道然,一个叫段小佛。

了然、无住和无念,他们每天都要静坐、参禅,还念阿弥陀佛。

名家新作沧浪客,1965年8月1日出生于云南,15岁考入华东师范大学。16岁开始在《萌芽》、《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刊物发表各类文学作品。19岁起在云南师范大学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及大学写作等课程。1985年加入云南省作家协会。1987年被评为中国先锋小说代表作家之一。1990年辞去大学教职,开始以沧浪客为笔名创作武侠小说,共出版了15种46册。1995年以《一剑平江湖》获"首届中华武侠文学创作大奖"铜剑奖。1996年开始从事影视创作,有《金玉观世音》、《走入佛门》等数十部(集)作品面世。迄今已出版作品六百余万字。现为职业作家、影视编剧、自由撰稿人,侠道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