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一共是十八处,这一点段小佛绝对不会弄错,因为每一处都是他一瓢一瓢先浇了油才点燃的,其中十五处是房间的床柜,一处是厨房,一处是大门,最难的一处是大院里的那堆尸体,他最少来回跑了四十九趟抱柴草,又最少来回跑了四十九趟用瓢舀油浇上,最终才把火给点着的——这是第十七股火苗。第十八股火苗来自怎么也锁不上的大门。幸好苍山脚下风大,火苗蹿得快,还不到半个时辰,偌大的段家堡就成了一片废墟,段小佛目光里的火苗也就消失了……

消失后的小星星已经不是五颜六色,而是很暗很暗的一片。这时候那扇狰狞的石门轰然洞开,了然禅师出关了。

了然禅师的爱好也很特别,他喜欢闭关参禅和念阿弥陀佛。

了然禅师没有弟子,所以他一旦闭关就是"辟谷"。辟谷就是不吃不喝扎扎实实地挨饿,所以他闭关的时间一般并不长,最长的一次也就是一个月。

他出关后的第一件事,是到洞外恨不得把那条山间小溪一口喝干,然后双手搓揉着鼓鼓囊囊的大肚皮,乐呵呵地自言自语:"这才叫做一口饮尽西江水啊!"

了然禅师甫一破关,就差点踩着跪在洞口的一个摇摇欲倒的憔悴儿童,这使他大吃一惊,说:"你这个小孩,跪在这里干什么?真是……真是阿弥陀佛!"行将昏倒的段小佛突然就有了精神,说:"我……"了然说:"我什么我!爱跪你就跪着吧,我要去一口饮尽西江水了。"了然酣畅淋漓地喝了一肚子水回来,见段小佛居然歪倒在地不省人事,就说:"这算是什么呀!简直阿弥陀佛透了顶!"然后就像拎一只小猫那样把段小佛拎到距此不远的另一个山洞里,放在一张石床上,自己端着一只破铁锅出去了。

石床很凉,段小佛悠悠转醒,不知身在何处,目光所及,只知这是一个山洞。

了然端水回来,在洞外生起了火,支上破铁锅后,又进洞不知取了什么出去,然后就再无声息。

段小佛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洞里除了一只很大的瓮和一只乌沉沉的土碗外,其它一无所有,觉得很奇怪:了然禅师住在这里么?天冷了他盖什么呢?刚想下床到洞外看看,眼一黑又歪倒了。

再度醒来时见了然一动不动地在洞口结跏趺坐,段小佛刚一睁开眼睛,就听了然禅师说:"赶快把床尾的那碗稀饭喝了,听我给你说一条禅理。"段小佛喝了那碗粥,觉得有了点儿力气,就说:"大师,我……"了然说:"什么狗屁大师!你也大师我也大师,世上哪有那么多大师。听好了,这条禅理来自《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段小佛说:"这个我知道。"了然说:"我还没有说呢你怎么就知道了?"段小佛说:"应该没有住处,把家一把火烧了,才会生出狠心,把武功练好了为家人报仇,是这个意思吧?我爷爷让我……"了然大怒:"胡说!简直是……阿弥陀佛!"段小佛说:"当然是阿弥陀佛。我们一家人,一夜之间就有十六个成了尸体。我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是因为不会武功才捡了条活命,你说这不是……这不是阿弥陀佛得很么!"了然一愣:"不会武功才捡了条活命?这么说来,是毕道然那捣蛋鬼干的事了?"段小佛咬牙切齿地说:"不是那个魔头又有谁杀得了我爷爷!啊?!你认识毕道然么?"了然说:"见了不就认识了?哼!你这小孩好大口气,你爷爷又是哪路罗汉菩萨?!"段小佛说:"我爷爷不是罗汉菩萨,他姓段,叫段逸仙,人家都叫他段大侠。"了然说:"什么大侠大魔,干的还不都是大犯佛门首戒杀生的勾当。只不过那个段逸仙嘛,有时候也干点行善积德的事。怎么,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吗?"段小佛说:"我爷爷在与毕道然动手前,悄悄对我说,当今天下,能治得住毕道然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他让我来这里找你,并且不准我向任何一个人问路,害得我在这山里转了二十八天。"了然禅师像是自言自语:"他倒也还算没有失信。见鬼!当年他烧佃农们的借据欠条时,我真不该一发慈悲就把这里告诉他,这下我的麻烦大了。"段小佛眨巴着眼睛问:"什么麻烦大了?"了然顿时跳了起来,指着段小佛高声吼道:"你就是大麻烦,你不知道吗?!我一破关就差点把你踩死了。要真把你踩死,我这二十年的苦修岂不都被你给糟蹋了?还有,你跪在我闭关的洞门外,如果我这次闭关不是十八天而是二十天或者一个月,你不就得饿死了吗?你饿死了事小,但这次闭关岂不就变成非但没有功德,反而罪孽深重了吗?你说,你不麻烦谁麻烦!"段小佛瞠目结舌。

了然禅师气呼呼地吐了两口粗气,突然面露大惑不解之色,问段小佛:"这倒奇怪了,我那闭关的梵呗洞,连段逸仙也不知道,你怎么就会跪在那儿呢?"段小佛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感觉你肯定在那里面闭关参禅或者念阿弥陀佛。"了然说:"这就真有些……真有些阿弥陀佛了。对啦,你叫什么名字?"段小佛说:"我叫段小佛。"了然的火气又上来了:"佛就是佛!又有什么小佛大佛的了!简直是……" "简直是阿弥陀佛,"段小佛说,"你是要这么说吗?名字是爹娘给起的,我也没有办法。"了然禅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小孩有些意思。这样吧,我估计自己能够修成正果,劈柴烧饭这些俗事就不能再多干了,反正你还俗不可耐,你就留下来帮我干这些事情吧。"段小佛说:"我是要留下来。但留下来是为了向你学武功,然后找毕道然报仇!"了然说:"所以我说你俗不可耐嘛。不过你年纪还小,这也情有可原。学武功没问题,但得看你把我服侍得怎么样。"段小佛说:"好吧。咱们一言为定!"了然说:"一言为定就一言为定,只是你现在给我赶快下床,住到隔壁装柴的那个洞里去,这张石床是我修习禅定用的,你多呆一刻它就会多沾一分俗气,这对我的修炼是有阻碍的。"段小佛哼了一声,说:"冷冰冰的,你求我坐我还不愿意呢。"了然禅师把段小佛带到相隔约二十步远的另一个山洞,这个洞果然只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木柴。了然说:"我住的那儿叫千佛洞。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了,你很俗,干脆就叫小俗洞吧。"段小佛心想难听死了,还不如用我的名字叫小佛洞,又说:"我的床呢?"了然指了指空地,说:"去抢些干草枯叶来垫上不就行了?"段小佛嘴一扁,差点没哭出来。

了然说:"我有事要离开这里几天。千佛洞里的那个木瓮里有米,饿了你就自己煮了吃,山上的野果不要乱吃,有些是有毒的。"段小佛装作无所谓,说:"我们家十六个大人都死光了,你还以为我不懂事么!"了然说:"那就……那就阿弥陀佛了。"话刚说完,了然禅师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六岁的段小佛在小佛洞里胆战心惊地宿了六天六夜。在这六天里他总共只熬了满满一铁锅粥,饿了就吃一点,大部分时间他在哭。眼泪是早就没有了,他的哭声连他自己的耳朵都听不见,但他的心是能听见的。不哭的时候,他把时间用来睡觉和发呆。他睡觉时常做噩梦,梦见自己的眉心间长出一只黑色的犄角,就像一头独角怪兽,人人见了他都惊恐地四下逃散。当然他也会做美丽的梦,比如说,五彩斑斓的火苗托着他,轻飘飘地向着云端不断升腾,他并不觉得灼痛,只是觉得无比的兴奋和刺激,于是他格格地笑……但不管是被惊醒还是笑醒,回过神来之后,他都会以只有心脏才能听得见的那种方式哭泣。

第七天凌晨,段小佛什么梦也没做,但也还是从酣睡中惊醒了。是了然禅师轻轻地为他盖上一床厚厚的毛毯把他惊醒的。见他猛然翻身坐起,了然禅师微微吃了一惊,说:"阿弥陀佛!"段小佛直愣愣地看着了然,像是从来就不认识似的。

了然又说:"阿弥陀佛!因为你是个俗人,所以我才弄了这些俗毯俗棉的东西来给你,你知道吗?"段小佛还是直愣愣地看着了然,脸上一丝儿表情都没有。了然真的是有些惊怕了,刚想伸出手去探他的脉象,段小佛突然一跃投入他的怀里,没有哭声,只是双肩不停抖动。

了然紧紧抱着段小佛,段小佛也死死搂着了然。段小佛无声地哭,哭得浑身颤抖。了然禅师也无声地念,他念阿弥陀佛。天就这样亮了。

半年之后,段小佛七岁了。

这天上午,段小佛熬了粥端进千佛洞,说:"喂,吃饭啦 。"了然禅师正在石床上闭目参禅。他懒洋洋地睁开眼睛说:"刚才你叫我什么?"段小佛说:"是你自己不准我叫你大师的。"了然说:"我不准你叫你就不能叫吗?那我不准你学武功剑术去杀毕道然报仇你就真不学了?不杀了?哼!不先成为大师又怎么能成佛?你说!"段小佛哑口无言。

了然又说:"我看你是成心不想让我成佛!"段小佛说:"我……我没有。"了然说:"还说没有!这半年来,你每天都不劈柴,只折些小树枝生火,熬些半生不熟的稀饭来供着我,那意思不就是要让我把精妙的禅道给参悟得半生不熟么?"段小佛委屈得要命,说:"主要是因为咱们那把斧头又重又钝。"了然说:"咱们?谁跟你是咱们?我是什么你是什么?嗯?"段小佛说:"你是……你是大师,我是……我不知道。"了然说:"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还学什么武功!哼!真气死我啦,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必须每天打你两棍来消气。还有,你再不劈柴,就一辈子也别想让我教你什么武功!"段小佛说:"是,大师。"段小佛放了碗转身,还没走到洞口,"啪"的一声,背上就结结实实地被抽了一棍,火辣辣的痛顿时布满了全身。段小佛又惊又怒,转过身来指着了然,说:"你为什么打我?"了然禅师把玩着一根细长的竹棍,说:"大师的话,你以为是说着玩儿的吗?"段小佛噙着泪水离去。结果他的双手当天被斧柄磨得长满了水泡,但大师的话果然不是说说就算了,下午他把熬得稀烂的粥送到千佛洞后,另一边肩头又被抽了一棍。

晚上躺在小佛洞里,段小佛觉得了然这个老和尚简直不可理喻。段小佛会读《心经》,又出生在武林世家,虽然只有七岁,但也隐约觉得了然禅师有些诡秘,想:凭他的言行,成祖成佛只怕没多大指望,但从初识那天他如鬼魅般陡然从自己眼前消失的身法来看,只怕爷爷生前也比他差得还远。想起爷爷,段小佛咬咬牙,强忍双肩火辣辣的痛,迷迷糊糊进入了已经没有色彩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