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床榻边,正在喂嫣嫣喝药的莲生,自是他早就认识的。只不过,这素来伺候嫣嫣起居的小子看嫣嫣的目光越来越不怀好意,就连模样也和萧胤那混蛋长得越发相像,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坐在窗前神色淡然的灰衣男子,是他叶楚甚知根知底的好兄弟向晚枫。没错,这是与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生死至交,只不过,如今,这个好兄弟却和他看上了同一个女人,且还不声不响地趁虚而入!

站在门边双手环胸的健硕男子,是青州骁骑营的将军聂云瀚。这聂将军文韬武略样样不弱,素来心眼颇多,为人也甚为机警,早前萧胤没死之时,他明知其身份,竟然也敢不怕死地与之公然对峙叫板,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角色!

至于,那端着蜜饯盘子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的银发男子,是青州卫王府的总管尉迟非玉。此人表面一副忠心耿耿的,不过却是八面玲珑,心思甚多的,据说与北夷的贺兰太后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只怕也不容小觑!

在将所有的对手和疑似对手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之后,他这才步履轻盈地往前走。“嫣嫣,我听说你染了急症,如今好些了么?”他原本焦灼的神色如今已是淡了一些,话语是惯有的低醇,却毫不掩饰其间的关切。

其实,他是一早就得知了萧胤驾崩的消息,自是欣喜非常,只不过,在得知蓦嫣身染急症之后,便就抛下了一切,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了。

“没事的。”蓦嫣笑了笑,一边咽着莲生喂进她嘴里的药,一边齿不清地说着话:“你不也说么,傻人自有傻福,我命大,死不了的。”

叶楚甚轻轻颔首,知道她现在忌讳什么,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萧胤他——”在提及这个即将与其尸身一起长埋黄土的名讳时,他极快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一众男人,却见他们的面色均不太好看,似是隐隐有愤懑之色。

“他死了!”果然,一听见这个明知,蓦嫣就炸毛了,激动地大吼,不料却被汤药给呛得一阵猛咳,连脸也红了。好不容易,莲生为她捶着背,她才缓缓顺过气来,似乎是藏匿了无限的委屈,却也不愿再提及,只是嘟着嘴挥挥手,咕哝了一句:“以后,永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我只当从没有遇到过他。”

见她喝完了药,尉迟非玉适时地奉上蜜饯,满脸谦和的微笑:“知道郡主怕苦,属下特意备下了蜜饯。”

一句听似平常的言语,在叶楚甚的耳中,突然便就染上了暧昧不清的味道。虽然他仍是满脸微笑的假象,可眼眸中却兀自暗流汹涌,流露出一丝就连明眼人也不容易觉察到的凌厉。

“嫣嫣,事到如今,你有何打算?”他低低地一笑,似是漫不经心一句随意地询问,不紧不慢的调子,平静无波的话语,加上他那本就低沉的声音,如一块沉石投入水中,并不见得有怎样惊人的响声,却也仍旧有无法忽略的影响。

寝房中的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屏息倾听着蓦嫣的回应。

“如今,大汉群龙无首,势必大乱。”蓦嫣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裹住身子的锦被滑下去,露出了白色的里衣。即便是面对着这一屋子的男人,她也似乎没觉得哪里不自在,就连言语间的意图也毫无藏头露尾的意思,一字一字,似能掷地有声:“狐狸,若是我意欲登基为女帝,你可会站在我这边?”

“你喜欢的事,我自然是愿意全力以赴的。”叶楚甚微微颔首,语意淡然,那暗哑低沉的声线,缓慢温柔如水,脉脉淌过,不起丝毫涟漪,薄削的下颌在暮光下刻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轮廓。

蓦嫣甚感欣慰地点点头,懒懒地倚着床,还没真的登基做女帝,却已经开始有了女帝的气场了:“狐狸,事成之后,我定然不会亏待你的!”

叶楚甚脸上的笑容凝了一下,似乎是心有不悦,但随即,笑容又浮在靥上,如宛转的风,在他极英俊的颊上蔓延。

只是,不管怎么看,都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无边无际的疼痛。

萧胤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浸泡在冰与火的两重天里,所有的感官与知觉都被疼痛给弱化了。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会每日发作,生不如死。之前,他自知难逃死劫,心如死灰,只求早死早超生,可如今,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却毫无欣喜感可言,心反倒是像被什么东西狂肆地蹂躏了一番,狼狈地纠结成一团,噬咬着身体的每一处地方,泛起一种深沉而空洞的痛楚。

那疼痛,来得全无预兆,走得悄无声息,等到萧胤有了知觉,却已经不知是多久之后了。他想要睁开眼,似乎是因为在疼痛中沉浮了太久太久,只觉着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令双眼充满刺涩的疼痛,胸中有一股无法宣泄的紧绷情绪,满脑子除了混沌,还有空白,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毒发之前。

他的双手明明是被牢牢实实捆在床柱上的,是谁,解开了捆绑他双手的绳索?!

不经意地,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身躯,带着一点浸渍入骨的凉意。他的心弦一颤,只觉得心房那空荡荡的地方,在悄无声响地被什么东西缓缓地填满,终于缓缓睁开眼,果不其然,正看到那令他眷恋的眉眼。

那女子正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满脸淡然,眉眼平静。那种神情,无波无澜得仿如桌上的琉璃盏熄灭后里燎起的一缕轻烟,淡得近乎透明,渲染不出任何的色泽。

心没由来地一抖,眼睑一跳,一股说不出的酸楚自背脊底部升腾上来,热热地涌到眼底,他久久地看着她,不敢呼吸,不敢出声,只担心这一瞬看到的是幻象。

“蓦蓦。”终于还是开了,薄唇轻轻蠕动,似乎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终于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声音,唤的依旧是那记忆中的昵称,可是,却平添了一抹说不出的沧桑,恍若隔世一般遥远。

蓦嫣并不搭腔,凉凉的指尖在他身上四处游走,从那结实的胸到宽阔的肩头,接着滑上他的颈子只是,指腹之下,一寸一寸,全是凹凸不平的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摸起来狰狞可怖。

那些伤,经由这一个多月以来每日的换药,大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有的伤因着天气炎热的缘故而感染了,愈合得不太理想,免不了留下了很多细碎的疤痕。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给他换药,为他擦拭身体,却没有想到,今日她去下胎,他便就醒了。原本,按照向晚枫的意思,下胎之后,她怎么都该坐个小月子将息将息的,可是,偏偏叶楚甚又来了,她不敢随意露出破绽,只好免了。

吃过了晚膳,避开了所有不知情的人,她急急地赶过来,不料却正好见到他毒发之时痛苦难当的模样。

又一次看到他毒发的模样,听着他神志不清时唤着的全是她的名字,纵使有再多的怨怒,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痛苦伤心时,他承受的远比她更多更多,一切,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你身上的这些伤疤,真丑。”到最后,她低低地喟叹一声,只觉心疼与酸楚瞬间上涌,化作一阵剧痛,揪住了她的心。这痛楚无处宣泄,悄悄化为热烫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他清俊的面容被那蓄积的泪水模糊,影影错错,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远在天边。

眼泪,到底没有淌下来,如今,他还活着,不是么?

这于她,便已经是最慈悲的眷顾了吧?

“的确。”萧胤微微一笑,眼睫轻轻地颤动,唇角隐隐含着笑意,勾出一个极淡的阴影,却遮不住眼中的耀耀光华:“我也觉得很丑。”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轻轻地抚触,尔后,便逼视着他的眼:“既然你也觉得伤疤不好看,可为什么每一次,总喜欢吻我身上的那些伤?”彼此瞳眸相映时,她清晰的看见他的眼中幽幽的浮着她轻笑的样貌。

“萧胤当日说过,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又怎么会嫌你丑?”他微微叹了一气,像是无限的感慨,有意无意地影射着一些已经沦为过往的什么经历。略微顿了顿,他似是自嘲,笑意虽然渐渐加深,可眸中光色潋滟。轻轻闭上眼,他再次叹了一气:“只不过,如今,萧胤已经死了,我是你的男宠凌青墨,你自然是有权利嫌我丑的,不是么?”

说实话,如今这副躯体,狰狞可怕,残缺不全,又岂是一个“丑”字便可以形容的?

不是没有听出他话语中令人心酸的一面,可她却是迅速地有了捉弄他的意思。“怎么?!”蹙起眉来,她故意板起脸,冷笑着反问,不让他看出自己在思量些什么:“做我的男宠,你不愿意?”

轻轻扯动唇角,不由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涩涩苦苦地,萧胤敛下眉眼,神色平静,并不明着回答,却问得极其自然:“如此一来,要不要我也学着莲生那样,称你为主人?”

“好呀!”只觉得他那种镇定而略带嘲讽的表情很是扎眼,蓦嫣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手轻佻地抬起他的下颌,一副色迷迷的模样:“来,美人儿,叫一声主人来听听!”

“你真是——”他似是想要浅浅地斥责,可是,拖长的尾音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轻咳给弱化,只有那湛黑深邃的眼眸懒懒的眯着,被那光亮染得有几分迷离,如星子一般烁亮,灿烂,直到最后,也没能给她个合适的形容。

“满朝文武都知道我与孝睿先帝的关系,如今,先帝驾崩了,我登基做了女帝,即便是养一个长得像先帝的男宠,那也是很平常的嘛!”蓦嫣哼了一声,趴在他的身侧,用一只手托住下巴,说得在情在理。末了,她故意猥琐地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威胁着“所以,美人儿,你以后要牢牢记住自己的身份!要是伺候得我不满意,我就——”

“你就怎样?!”萧胤斜斜地睨了她一眼,知道她故意用这种办法来淡化往日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便也就顺着她的言语往下询问。

“我就学着孝睿先帝那样,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压倒你,然后,照着春宫图,想怎么折腾你,就怎么折腾你!”蓦嫣眯起眼来,得寸进尺地将唇挪到他的耳边,呼吸倒是依旧带着热烫,徐徐吹拂着他。顿了一顿,她红唇上噙着浅笑,眸光闪烁,其间满是不怀好意的笑:“对了,我一直觉得,奉天殿的那张御座看起来蛮不错的,够宽大,够舒适,我们以后可以试一试在那里——”

“你——咳咳!!”萧胤虽然早知道她说不出什么阳春白雪的高雅话来,可是也没有料到她会有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语,顿时一阵咳嗽,有点无法应对的尴尬。

他的确曾经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她做过那么近乎逼迫的事,她如今,却竟然拿来做笑料——

她不恼他么?!

正在思索着,不料,她去软软地依偎了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只觉得过往的一切瞬间和白日里那下胎的疼痛,竟似一股脑压到她胸一般,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来,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连那猎猎闪烁的火光,也和他的面容混在了一起,怎么也辨识不清。“狸猫,你没有死,真好!”她喃喃地唤着专属于他的昵称,只觉有一种绵绵的纠缠,像是绾了一个结,在心尖上逶迤拖动着,想哭,可最终,却只是笑。

“蓦蓦。”他涩涩地开,费力地伸手紧紧抱住她,瞬间,某种强大却又陌生的力量撞击上他的胸,像狠狠打碎了什么,再也拼凑不起来,好半晌,才轻轻低语,在无法逃避的情况下,只能选择直面一切:“对不起,我连个孩子也没办法留给你。”

“既然你不能留个孩子给我,那么,你就要好好地把自己留给我。”她仰起脸来,额头抵着他的唇,“从今往后,你一定要记住,你这条命是我的,若是我没有应允,你就不准死!明白么!?”

“好。”他紧紧地抱着她,只应了一声,却是立下了一个绝不反悔的承诺。

难言之隐

有聂云瀚领兵作战,拜月教里应外合,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大骊便被攻得毫无还手之力。

当南蛮的国师出城递交降表时,蓦嫣装作不甚在意地问起南蛮王何在,那国师却回答,南蛮王自受重伤以后,奄奄一息,前一晚伤重不治,已经一命呜呼了。

听说南蛮王已死,蓦嫣一边遗憾着断了线索,一边觉得似乎还不太解恨,正寻思着应该用什么何时的办法为萧胤报仇,却听聂云瀚在一旁不无嘲讽地问:“郡主,要不要把那老东西拖出来当众鞭尸,或者挂在城墙上示众?”

蓦嫣睨了他一眼,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唯恐天下不乱。

早前,他曾与她一同潜入大骊去救萧胤,看到萧胤那副血肉模糊的惨状,他竟然还满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像是很满意自己看到的景象。前不久,为了布下一个完美的圈套,她邀他“入伙”,共商大事,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他倒也没多说什么。可谁知,叶楚甚来的那一日,他听她提起要登基为女帝,竟然在事后直言不讳地问她,是不是打算把这一众的男人都弄去做皇夫,还阴笑着说什么“你确定你能吃得消?”之类意味深长的言语,直囧得蓦嫣不知说什么好。

如今一来,要是蓦嫣真的如他所说,把南蛮王那老变态给当众鞭尸,只怕,蓦嫣还未登基为女帝,残暴的名声就会先一步响彻大江南北了。

若是之后真的纳了一干的男人做皇夫,只怕,她就会成为那传说中荒淫暴虐的“女魔头”了!

想了想,觉得任何的报仇方法都只会显得自己小肚鸡肠的,蓦嫣叹了气,只好说了声算了。

受了南蛮的降表,处理好了一切的事宜,下一步,便该讨论如何回京师的问题了。

聂云瀚大模大样地领着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已经先行一步开路,而蓦嫣打着护送“孝睿陛下遗体”的旗号,却拖拖拉拉地上不了路。

萧胤如今身体虽然恢复得还不错,但双腿无法行走,且每日都遭受毒发的折磨,非常不适宜一路颠簸。而且,若是让他坐着轮椅上路,不仅多有不便,而且难免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被有心者窥出破绽来。

可是,如若兵分两路,蓦嫣完全放心不下。毕竟,他身上的内力尽失,倘若遇到什么意外,毫无自保的能力。

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尉迟非玉考虑得周到,提出一个颇具可行性的建议——

坐船!

数艘大船在大运河上缓缓行驶,船上守备森严,清一色的挂着“青州卫王府”的旗号。

据说,这船队之中,有一艘船的舱里堆满了巨大的冰块,安放着孝睿皇帝的灵柩。每到一处州府,船队便停下来,换上足够的冰块,以确保尸身在如此炎热的初秋时分不至于腐烂发臭。

只可惜,这些船远远看去都一模一样,旁人只能道听途说,根本不知道其中哪一艘才装着萧胤的“灵柩”!

蓦嫣不是第一次坐船,前几次似乎都是不怎么愉快的经历,可这一次,她却感觉极为惬意与享受。当然,如果萧胤愿意配合地让她享受到真正的女帝待遇,她会觉得更惬意。可惜的是,萧胤知道她所做的这一切,都只为了设下圈套,目的是要诱捕那在幕后操纵一切之人,便一直持不赞成的态度。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这些举措有一定的风险性,那躲在幕后的人,不是省油的灯,他担心她有危险,而另一方面,他生来就是帝王,素来掌控欲极强,如今,从一朝君主降格做了“男宠”,倒似乎并不在意,可是,却极为在意蓦嫣什么事也不同他商量。

而蓦嫣也像是要故意用这种办法收拾他一般,铁了心的什么也不对他说,也不准其他人对他透露任何的消息,无论说什么话题都是一副嬉皮笑脸打哈哈的模样,顾左右而言他。

可想而知,萧胤的心里定然是极为不舒坦的,可是,他知道蓦嫣的用意以后,却开始不动声色,也不再多问半个字。

这种表面的风平浪静令蓦嫣反倒有点惶惶不安起来了,说实话,她对萧胤一直是有点忌惮的。

她并不想和萧胤闹别扭,毕竟,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才能在一起,应当要甜甜蜜蜜才对,何必为了这点小事不开心?若是实话实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个计划有相当大的风险,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恐怕就会功败垂成,所以,打死也不敢告诉萧胤。而且,她实在很想揪出娰霏卿嘴里那“贵客”的真面目,而那个所谓的“贵客”,萧胤说不定已经猜到了是谁,却不肯告诉她,这让她多少有点不满意。

只不过,这还不是最让人崩溃的,最让她不爽的是,萧胤一直以来,不断地找着各种借,并不与她同睡,至多只陪她用膳,她便就止不住地怀疑,他说不定又在腹黑地思索什么计划和圈套。

原本,萧胤执意要睡在灵柩里,蓦嫣只以为他是对她下胎的事耿耿于怀,不肯碰她,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开始越发地感觉到他在那方面不着痕迹的逃避和婉拒!

自己的男人明明近在咫尺,可结果,她却只能独守空房,欲求不满,这守活寡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呀,这,又是怎生悲催的人生呀!

郁结日复一日,最终变成了郁闷,她越发觉得,自己与萧胤哪里有女帝和男宠的模样?自己分明就像是天生被打压的小怪兽,萧胤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凹凸曼。

郁闷了太久,她终于决定,该好好地爆发一次,给他一点半真半假的暗示了!

于是,这一日,在蓦嫣的授意和安排之下,莲生一番精心准备,使得萧胤在用膳时,刚提起筷子,便发现面前的汤锅里盛着些极为怪异的物体。

“这是什么?”萧胤看着汤锅里那漂浮着的一个一个椭圆形的小东西,眼角有点无法抑制地抽搐,可是,问出的语句照例是没有起伏波澜的。

他不是没有怀疑这些椭圆形的小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但是,在不完全确定的情况下,他需要蓦嫣明确地给个答案。

她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蓦嫣笑得像是一朵盛开的红苕花,还故意把筷子伸进汤锅里搅了搅,很无辜地眨着眼睛,以显示自己没有任何掩人耳目的安排,也毫无任何的不良居心:“这是牛肉汤呀!”

没错,这是她亲自下厨熬煮的一锅鲜香清淡的牛肉汤。牛肉切成近乎透明的薄片,微火熬煮了数个时辰,入即溶,佐在汤里的则是各种珍稀的菌类,鹅肝菌,杏鲍菇,真姬菇,茶树菇,草菇,红侧耳,雪茸菇…只是闻一闻,便觉得神清气爽。

当然,这些牛肉呀蘑菇呀什么的,通通都是幕布,最最要紧的,是那与蘑菇混合在一起的,若不仔仔细细地看,根本辨不出是何种东西的一个又一个椭圆形的小玩意儿!

那,才是重头菜!

萧胤陡然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是在装傻之后,俊脸上轻轻泛起一丝危险而迷魅的笑。“我问的是这个。”他夹起一个要确认品种的小玩意儿,搁在她的碗里,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然后复又夹起来,凑到她的唇边,神情一展,剑眉挑作一个极其完美的弧度,用以掩饰此刻的低落。

出乎他的意料,蓦嫣竟然张开嘴,一就把那东西给含住。然后,在他迷人的笑容还未僵硬的时候,她借机凑到他的面前来,成功地在他退无可退的距离里,硬是把那东西喂到他的嘴里。

见他含着那东西,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上的蓦嫣有点乐了,想起当初他设计让她在叶楚甚的面前和他间接接吻,更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这是鸡肾。”她冲着他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伏在桌上,下巴靠着手背,慵懒得简直有些没心没肺:“我吃了没什么用,还是你吃比较合适。”

她把尾音拖得老长,尤其是“合适”二字,咬得特别重,存心要让他误会些什么。

果不其然,萧胤的脸色开始慢慢有所转变了。

在蓦嫣的想法里,男人嘛,总是这么敏感,一提到与“肾”相关的字眼,总是不自觉的激起了雄性自尊。

可是,萧胤并没有她想象中怒气勃发将之压倒XXOO的举动。他静静地吞下那鸡肾,垂着眼,语调平静地问了一声:“为什么要让我吃鸡肾?”那一瞬,蓦嫣并没有发现,他低垂的脸上透着死灰的晦暗颜色,声音忽然变得很暗哑,于低沉中透出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神色有些迷离。

“当然是让你好好补肾呀,所谓无事多补,就当强身健体嘛!”蓦嫣只觉得他的表现很让人有些纳闷,可是,却还是继续不着边际地说着些嬉皮笑脸的调笑话:“美人儿,你现在可是本郡主的男宠。男宠的用处是什么,你难道还没搞清楚?难道,你以为你这男宠以前身份特殊,现在就有特权,只消陪吃,不用陪睡的么?!”

“男宠?”依旧低垂着头,眼里流动让人猜不透的暗涌,这一次,无需她使诈,他很自觉的地夹起那汤锅里的鸡肾,麻木地咀嚼吞咽:“男宠不就是床笫之间的玩物么?”

所以,在她的眼里,他现在除了是个男人,能在那方面还有点用处,已经没有别的价值了么?

可是,他如今要怎么对她开坦诚自己身体的异样?

一向骄傲的他,如何能说得出?

其实,蓦嫣还想说,如果你不肯满足我,我就要去找的别的男人云云之类的话,可是,当“玩物”二字一入耳,她顿时愣住了,之后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据娰霏卿所说,南蛮王有特殊的嗜好,似乎存心要羞辱萧胤,在他身上用了媚药,还——

而萧胤,定力惊人,竟然没能让他如愿!

她当然更愿意相信,萧胤是因为出于对他的忠诚,所以才能守住贞操,可是,她更加怀疑,他是有难言之隐,却不敢对她说。

难不成,那一百日为了渡内力而缠绵床榻的日子,把他榨干了?

他现在,真的已经不行了?

如若真的是这样,那么,她这玩笑可就真的开大了!

夜莺轻啼

莲生端着剥了皮的水果进到蓦嫣寝房里去时,却见她正倚在窗,撅着嘴望着窗外,眼神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连他站在她的身后也没有察觉到。

好一会儿之后,她长叹一气,把手里的东西一只一只扔到水里,莲生才发现,她手里竟然端着一只盒子,里头装着的全是小小的白色纸鹤。那些纸鹤落到水面上,顺着微微泛起的水波越飘越远,她就傻傻地望着,神情飘渺,仿佛自己的魂魄也随着那些纸鹤飘走了,更显得心事重重。

莲生轻咳了一生,见她闻声转过头来,这才搁下手里的果盘。果盘里头放着的是她最喜欢的荔枝和龙眼,剥了壳,去了核,大大小小摆得整整齐齐,晶莹若凝脂,仿佛白玉雕成的一般。

“主人这些日子不是一直兴高采烈的么?怎么突然之间又愁眉苦脸起来了?”他用磨得溜滑的尖细竹签子戳起一颗荔枝,递到了她的手里,可她却意兴阑珊地接过来,捏在手里晃来晃去。

晃了许久,她一咬住那颗荔枝,泄愤似的狠狠咀嚼,一边咀嚼一边看着莲生,齿不清地询问:“莲生,你会不会看相?”

莲生略微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到这些风水面相之说,便很诚实地摇摇头。“我记得,少主对这类旁学似乎有所涉猎。”见她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他似乎又有些不忍,便多了一句嘴,期望能看到她惊喜的笑容。“主人若是有什么疑惑,可以去问问他。”

可惜的是,一提到向晚枫,蓦嫣的神情更惆怅了。

“不用了。”她悻悻地应了一声,搁下竹签子,用手指拈起一颗龙颜搁进嘴里,却是一番长吁短叹,似是有些沮丧,连语调也突然有些暗哑了起来。轻轻眨眨眼,她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似经不住寒风一般地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我就是想确定一下,我是不是看起来天生就一副克夫相…”

万万没有料到她竟会有这样的感慨,莲生更是疑惑不解了,原本平静的神色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主人怎么会这么说?”他微微低垂着头,仍旧是毕恭毕敬的模样,心里顿觉堵得厉害,似是掀起千层巨浪却毫无可倾泻之处,却还极力维持着表面如常的神色。

“哎!”蓦嫣并不回答缘由,只是咚的一声伏在桌面上,把脸藏在手肘之间,凄凄地哀嚎:“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呀?老天你也不待这么玩儿我吧?”

说来,一切都是因为萧胤的事。

自从那一日,她借着鸡肾和他开玩笑之后,她就开始明显地感觉到,四下无人之时,他的神色越发落寞,那双本就深邃的眼眸,更是叫她完全看不透。

萧胤的这种神情,令蓦嫣觉得很害怕。她一直觉得自己跟不上他的思维,早前,他一番苦心孤诣地设计,为的就是要给她最好的归宿——做女帝。他希望她手握天下的一切,无论权势、兵马、或者财富,那么,想要什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可是,她感觉得到他的转变太过反常,却久久地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联。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受了伤,可是仔细想一想,却又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的权利责怪他,毕竟,他一开始就对她言明了彼此之间的利用关系,不是么?

这个男人一直高高在上,其实不懂得怎么爱人,也不懂得怎么爱自己,所以,才会有那些自以为是却最终伤人伤己的举动。若不是因为她,他那深厚的内力,足够他再支撑着好好地多活几年;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会背腹受敌,搞得自己如此狼狈;若不是因为她,他犯不着一路颠簸来到南蛮,伤了身子;若不是因为她,他也不至于拿自己下饵,差点连命也丢掉。仔细想想,她已经不仅仅是克夫了,只怕拿照妖镜照照,说不定照出的会是个霉运当头的祸水,不仅自己运气不佳,还殃及身边的人!

此时此刻,如若她没有猜错方向,那么,她也能体会到他内心难以压抑的愁苦和屈辱。毕竟,那无法启齿的难言隐痛对于男人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关系到一个男人的面子和尊严。而他,骄傲如斯,这个打击于他而言,可想而知。

如今,她只担心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远,把自己给圈在那思想的桎梏中,无法脱身,这于他的身体,没有半点好处。

其实,她很想对他说,她并不介意那事,实在不行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想一想,一旦说明,似乎更会伤及他的自尊。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怎不叫她头疼?

莲生听她哀嚎不已,隐隐已经猜到是和萧胤有关了,却并不妄动声色。“主人有什么事,难道还不能不对莲生说么?”他深吸一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素没有任何的分别,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阴影。

蓦嫣本就有倾诉的欲望,一直以来,那些不敢对萧胤说的话,她对着莲生却能说得极其自然和顺畅,就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虽然她知道一旦承认很伤莲生的心,但,她的确在很多时候都把莲生当做了萧胤。

因为那与萧胤极相似的容貌,因为那双与萧胤同样深邃湛黑的眼眸。

东拉西扯地将自己的怀疑并着猜测诉说了一番,还例举了萧胤的某一些言谈举止做为佐证,末了,莲生听完,和平素一样,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很平静地“哦”了一声。“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想这些无谓的事自寻烦恼,主人不如多吃点水果解解暑气。”他平板地说了几句劝告不像劝告,安慰不像安慰的话,便用竹签子戳起一颗荔枝,凑到她的唇边。

蓦嫣摇摇头,眨了眨眼,却并不领他的情,只是伏在桌上,继续有气无力地长吁短叹:“别说是吃荔枝,你现在就算是让我吃龙肉,我也吃不下了…”

那一刻,莲生将那荔枝并着竹签子一起轻轻搁回果盘里,一向清澈而明晰的眼眸罩上了一层隐隐的薄雾,似是微微有些闪神。

晚膳的时候,萧胤这称职的男宠照例是要过来作陪的,只不过,吃饭的气氛却显得很怪异,他不声不响地往她的碗里夹着菜,挑的竟然全都是她喜欢吃的,而那一刻,蓦嫣才突然醒悟过来,她声声说喜欢他,可是,却连他喜欢吃什么菜肴也没有留意,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只好埋头苦吃,不敢辜负了他的心意。

用过了晚膳,萧胤乘着轮椅,由影卫推着,去了凌之昊的寝房。

每日戌时至亥时是他身上的长寿阎王毒发的时刻,那一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许她在一旁的。一方面,蓦嫣知道自己即便是在也帮不上任何忙,说不定还会添乱,另一方面,她也实在没有勇气看他痛苦无比的模样,出于对凌之昊的信任,相信他会想办法将萧胤的痛苦减至最轻,她便也就默许了一切。

入夜之后,大运河上静悄悄的,船在水上无声地行驶着,连波浪拍打船舷的声音也听不见。沐浴之后,蓦嫣在窗前吹了吹凉风,刚刚躺到床榻之上,正打算歇息,却见莲生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本来,莲生素来是睡在她的塌下的,他即便进来也没什么,可今天,莲生很反常,他竟然站在床榻面前,静静地看着她,只看得她全身发毛,头皮发麻,尔后,他竟然开始动手自顾自地脱起了衣衫!

他穿得本就不多,很快的,三下五除二,衣衫落了地,露出那如玉一般白皙的身体,他又开始毫不含糊地解起了腰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