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样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蓦嫣要想名副其实地坐稳昭和郡主的位子,恐怕,总得要依靠自己的能力为自己添点羽翼才成。倘若她真的有本事将聂云瀚收入麾下,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对她稍稍多一些期待?

所以,下定主意之后,他不动声色,对蓦嫣那失望的表情视而不见,全无罪恶感,只从那犀利的眼神可看出他一闪而逝的淡然笑意。

对于萧胤矢否认的耍赖行为,聂云瀚脸上那温柔的神情瞬间便冻结了,正待发作之时,端着一只桤木托盘的莲生冷不防推开了门,旁若无人地径自走了进来了。

“两位请先出去。”莲生端着托盘,站在床榻前,那声音犹如瓦楞上的霜雪破碎之后,一簇一簇窸窸窣窣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明明应该有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却又混合着稚气少年的清悦,即便是客套而疏远的言语,入耳也只觉舒服无比:“我家主人风寒入体,不宜与客久会。”

萧胤凤目半合,浓密簇黑的睫毛微微下敛,将眼底汹涌澎湃的波澜掩饰得滴水不漏。“也对,再过两日,我们就要启程去青州了。”他抬眼瞥了瞥满脸阴沉的聂云瀚,转而看着蓦嫣,眸底邃光幽幽,掠过一丝意味深长:“蓦蓦,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件东西。”

语毕,他完美而优雅地转身,自顾自地出门去了,修长的身影在暮色中显出了一分说不出的洒脱。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蓦嫣发觉自己的目光有点不自觉地开始随着他转,可是,当他与她对视时,她却又近乎逃避地调开视线。

千万不要喜欢上这个家伙,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城府又极深,一旦沦陷,恐怕自己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可是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而去。

聂云瀚看出了蓦嫣目光中随着萧胤的身影而明明灭灭的情愫,却只是皱了皱眉,未动声色。

“郡主,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他沉声开,临行之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莲生,拳头在手中轻轻握起,瞬间却又松开了。

待得聂云瀚也出去了,蓦嫣这才伸手打算接过莲生手里的药碗,可冷不丁的,她抬起头,却见到莲生那白皙的脸上,有三道长长的极细的伤,像是什么极锋利的兵器瞬间划过,只有深深的伤,皮肉微微翻起,却不见一毫血丝。

她略略有些发愣,咳了几声,疑问才得以脱而出:“莲生,你脸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生不应在主人调养身体时擅离职守,合该遭此惩罚。少主已是手下留情,主人不必介怀。”莲生冷着脸,看不出是愤懑还是怨怼,只是将那桤木的托盘搁到床头的小几上,把煎好的药恭敬地双手奉上:“主人还是快些喝药吧。”

原来,这是向晚枫的杰作…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跟着我,我不会勉强你的。”蓦嫣接过药,仅只闻了闻那刺鼻的味道,便止不住地将五官皱成一团。尝试着小啜了一,那苦味更甚黄连,她差点忍不住喷了出来。强自咽下去之后,她才喘气,觉得喉间的痒痛稍稍缓解了。抬眼望了望莲生,只觉那无瑕的脸上无端端多了三道伤,看起来实在是既造孽又碍眼,一想到这孽,最终还是得算在她头上,她顿时便更有罪恶感了。

许是药汁划过喉间,突然带起一阵无法抑制地轻痒,掩住唇,她尽力压抑着咳嗽,断断续续地道:“不如…你这就去叫…向晚枫来…我和他说说…”

“你要同我说什么?”

门传来向晚枫的声音。

他背光而立,双瞳迎着烛火,犹如黑暗中的宝石一般,隐隐带着一丝晶亮的光芒。

总感觉,他似乎就是莲生的升级版,不只面部表情,就连行为举止也是如出一辙。也不知是莲生刻意学他,还是两人这么巧合,俱是少年老成的面瘫。

蓦嫣眼睛亮了一亮,想起他带她上九嶷山的目的,顿时对他那惯常的冷眉冷眼有了几分好感,暖意融融地唤了声:“疯疯——”

“闭嘴!”向晚枫轻斥了一声,打断了她那明着里全无问题,可实质上却大有问题的亲昵称呼,声音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谁允你这般轻浮地唤我?!”

“我和你姑姑再怎么说也是结义金兰的姐妹,也算得上是你的长辈。”待得那咳嗽最终平息,蓦嫣眨眨眼,想趁机将那苦死人的药给搁下,谁知,莲生却适时挡在床榻前,不让她将药碗搁在小几上,冷漠地用眼神不断逼迫她将药汁硬生生吞下。她端着药,死也不肯再喝一,满眼哀怨:“莲生跟在我身边,我也不太习惯,你姑姑当时将他送给我,应该也是一时的玩笑罢了,不如,你让他回九嶷山去吧。”

虽然这小正太长得很有爱,可是,却实在很鸡婆,比如——现在。她不希望自己身边从此多了一个管家公一样的面瘫小厮,连喝药沐浴都在一旁伺候着。

“不必。”向晚枫还未表态,倒是莲生先开回答了,那清越的声音里含着不容质疑的决绝:“莲生既然已称你一声‘主人’,这一生一世便就跟定了你。”

向晚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上去闲闲的,可说的话确实在不怎么中听,怎么听都觉得像是一种不着痕迹的鄙夷:“既然这是我姑姑一番美意,你又何必故作客气?!好歹,你这条命也是我就回来的,莲生尽得我姑姑的真传,跟在你身边,自然多的是法子为你调和进补,熏蒸药浴,你的身子便能快些恢复,也不至于太早一命呜呼,平白辱没了我的医术。”

“你的医术自然是很高明的!” 蓦嫣不失时机地恭维着,可心里却在暗自埋怨:只不过,配的药就实在不怎么样了!

莲生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牢牢盯着她手中的药碗,提醒她不要借机转换话题:“主人快些喝药吧,否则,两日之后还无法下床,便会耽搁少主的行程。”

“耽搁行程?”蓦嫣揪到一点点机会,立刻询问起来,以显示自己的嘴在此刻,除了吃药,还有更重要的作用:“疯疯,你要去哪里?”

向晚枫并不回答,只是不冷不热地白了她一眼,对她话语中那亲昵地称呼很是不习惯。倒是莲生开,回应了她的疑惑:“少主要与我们同行去青州。”

向晚枫轻咳了一声,那俊俏而肃静的脸如莲萼一般,透着无瑕的白皙,仍旧是一幅很肃然的表情:“北夷摄政王毁木赞身染重疾,三番五次派人来请我前去诊治,我嫌此去路途太远,便推脱婉拒了。”顿了顿,似乎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些事,不过,却依旧往下说:“这一次,他们以北夷国宝瑶池琉璃果作为报酬邀我前去,盛情难却,我想,那瑶池琉璃果与我倒还有些用处,便就打算去一趟。”

说来倒也没什么稀奇,虽然朝廷与北夷交恶,但向晚枫并非官场上的人,即便是真的要去医治北夷的摄政王,那也无可厚非,没人管得着。再说,如今,就连萧胤这个袖卷江山的皇帝老儿,不也巴巴地望着他救命么——

思及至此,蓦嫣微微愣了愣,像是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倏地黯了下去。她清清嗓子,将手里那碗能苦死人的药一股脑吞了下去,只觉得纵使再苦,也似乎没有无法忍受了。她把碗递给了莲生,又喝下那微甜的枇杷露,趁着这个过程将自己的黯然和情绪低落全都藏得好好的,不想曝露于人前,却不知,向晚枫和莲生早就将她这瞬间的不自在看在眼中了。

一大一小两个男子对望一眼,一样的表情,一样的眼神,谁也没说话。

“疯疯,上一次,你是为了什么报酬而答应医治我的?”待得莲生将药碗收拾妥当出去了,蓦嫣才迟疑地抿抿唇,故意用听似漫不经心的吻,很随意地询问着,末了,却又加入自己真正想要询问的目的人物:“哦,对了,还有狸猫?”

“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何主动医治萧胤吧?”向晚枫的视线不动声色地移到蓦嫣手中的空碗上,语气淡然的拆穿她的意图。等他再抬起眼时,那双深黑的瞳眸蒙上了一层水光,明亮的异常夺人心魄。待得那些光彩慢慢转暗,他才缓缓半合上眼睛:“那是因为,他是鬼医凌之昊的传人。”

“萧胤是鬼医凌之昊的传人?”蓦嫣不自觉的重复了一遍,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自咳得满脸涨红,胃里无故翻腾着,几乎要打干呕。不过,就在那咳嗽的极短时间里,她的脑海本能地闪过无数武侠小说地情节和电视连续剧的剧情。

她并不知道鬼医凌之昊是谁,不过,这种有诡异名号的江湖人物,多半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更何况,就连向晚枫这种孤傲不可一世的人也得要卖个人情与脸面,可见,肯定是不容小窥的人物。

他想不通的是,萧胤身为这个帝国的主宰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什么甘心纡尊降贵,拜到这么个江湖人物门下呢?

难道是他中毒之后,所以才病急投医?

向晚枫冷笑两声,满脸的不屑一顾,似乎很是轻蔑:“倘若他不是鬼医的传人,他怎么懂得以金针封穴的手法抑制自己身上的长寿阎王之毒?”见到蓦嫣一脸迷茫,似乎是真的一无所知,他方才收敛了不屑的冷笑,双眉微微上挑:“鬼医凌之昊医术高深,行事诡谲,喜好先救人,再杀人,素来喜好自我标榜,事事皆要与我向家争一日之长短。我倒不知他是几时收了这么个来头如此大的高足,不过,萧胤身上的毒显然使得凌之昊也束手无策,虽然得以暂时控制,倘若被我医神向家的人医治好了,那么,自然便可显示我医神向家的医术远在鬼医凌之昊之上。”

原来,向晚枫是想借此证明自己医术的精湛。

蓦嫣因着方才的咳嗽而说不出话来,只能捂住唇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向晚枫这才淡淡地开继续,黛色的眼眸转到床榻上的蓦嫣身上,目光中顿时多了一丝凉凉的嘲讽:“还有你,这几年来,若非他苦心孤诣地以温膳进补,配以各种罕见药材,不着痕迹地一点一点驱除你身上自娘胎里带来的胎毒,你早就不知躺了几回棺材了。”

听到这里,蓦嫣明显愣住了。

她在内廷住了这么二十年,只道自己体弱多病是因当年殷璇玑以药汁催生,从不知道自己早已中毒匪浅,也从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膳食有什么神奇的功效。之前,听向软衾提起这事,她也曾仔仔细细地回忆过,觉得有时膳食似乎有些说不出奇怪的味道,她也只当是管事的宫娥或者太监刻薄,送来的是不怎么新鲜的食物,只要能凑合着入,便也就风卷残云囫囵吞枣了。

而今想来,萧胤定然是怕她死了之后,被青州那票企图起兵谋反的人当做借,这才勉为其难地医治她的。

可是,转念想了又想,她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了。

既然萧胤要治她,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告知,以求得她的知恩图报,却又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不敢示于人前?

难道,他是因为顾忌殷家人,怕自己觊觎青州兵权的事被殷璇玑知道了,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

是了,一定是这样!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他很久之前对她说的话——

除了我,没有人希望你活。

没错,那些希望她死的人,为的是兵权,然而,那希望她活的人,不也一样是为了兵权么?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点说不出的苦涩,好像是之前吞下的药余下了那么一点点枇杷露压不住的苦尾子,也好像是从胃里翻腾起来与药汁完全不同的苦味。硬撑着咽下那苦味,不想,喉间又是一阵痒涌上来,顿时,她便咳得像是要断气一般。

“所以,这一次医治你,我分毫未取。”向晚枫微微挑起嘴角,目光沉寂如水地看着她咳个不停,就连平淡的语调没有兴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既然他舍不得你,不肯让你留在墨兰坞做我的奴婢,那么,这笔帐,我便就全都算在他身上了,楚甚答应做个证人,日后,待得萧胤付账之时,我定会让他肉痛不已。”

“他舍不得我?!”好不容易咳完,蓦嫣敛下眼,锦被下的手紧紧揪住那缎面,习惯性的抠着,脸上的表情很麻木:“我应允了要给他想要的东西,他也应允了给我我想要的,横竖不过是个交易罢了,于他而言,我的价值恐怕仅此而已。”

“是么?”向晚枫薄唇紧抿,瞥了她一眼,双眼暗沉沉的,好像在压抑着什么,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似是不信。

青杏尚小

或许是那碗苦药的药性使然,蓦嫣不知不觉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她断断续续地闷咳着,只觉得鼻子塞得厉害,连呼吸也不怎么顺畅,只好用嘴呼吸,偏偏喉间很是干涩,既痒又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反反复复地扎着,把咽喉活活给缩小了一大半,只余下一条细缝,就连咽下一气也困难异常。

一股带着浓重药味的液体从唇缝里缓缓地浸入唇内,她以为又是那苦死人的药汁,本能地蹙眉抿唇,不断地摇着头,抗拒着,躲避着。但出乎意料的是,那浸入唇中的药汁却并没有想象中不堪忍受的苦味,带着淡淡的甘甜,分明就是记忆中那熟悉的味道。

记得,她住在内廷之中时,曾经有一个御医,总要等到她病得不省人事了,才敢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地来诊治她。

那个御医所配的药,一点也不苦。

或者说,当卫王妃沈若冰死后,她一个人住在寒英殿,太医院的御医们要么端着架子不屑来为她诊治,要么就是胆小怕事,不敢贸贸然前来为她诊治,只有那一个御医,不怕被杀头,敢来诊治她,那么,即便他配的药再苦,喝起来也是甜的。

那一刻,觉察到了某些蹊跷,她突然不再抗拒,也不再躲避,乖乖地张开嘴,一勺一勺慢慢吞咽下了所有的药汁。

药,还是苦的,可是,在她嘴里,却变成了甜的。

接着,一只似乎应该是很熟悉的手,沾了凉凉的带着薄荷味的膏体物,轻轻在她的喉间涂抹着,那不适的感觉顿时便舒缓了很多。

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只见皎洁的月光自窗外柔柔地泻入,轻若蝶翼,银白如霜,泛着清冷的深幽,将地面照映得纤毫可见。昏暗的烛火之下,萧胤坐在床榻边,闇沉的眼微瞇起,双手继续着原本的抹药动作,倾泻而下的月光混着烛火,勾勒出半边他清隽的侧脸,淡然的表情看不出他此刻究竟是何种情绪。

蓦嫣吸吸鼻子,觉得呼吸似乎稍稍通畅些了,便用那带着浓重的鼻音的沙哑声音轻轻地唤了一声:“狸猫。”

“嗯?”萧胤低低地应了一声,深幽的黑眸,只有在无人知晓的一刻,才不自觉的变得柔和,一向是带笑的表情,此刻却是难得的肃然,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恬淡意味。

蓦嫣伸手揉了揉眼,想把他看得清楚些,可是,全身上下还是那般酸软。“我不是吃了向晚枫让莲生端来的药么,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她低吟着,就连一个简单的翻身的动作,也是费力无比。

“再喝几贴药便就没事了。”萧胤搁下手里的药膏,轻轻敛了眉目,发丝散落在肩头,映着烛火,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当初在九嶷山,向软衾亲自配药医治蓦嫣,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已经发烧昏迷的蓦嫣,却是死也不肯喝,就连莲生强行给灌进去,她也会全数给吐出来。尔后,傲气地向晚枫眼见着蓦嫣烧得越来越迷糊,不得不拉下面子写方子配药,可蓦嫣仍是一也喝不进去。

只有他知道,她是多么的怕苦。

也只有他,悄悄地开了药方,亲手煎了药喂她,昏迷的她才肯乖乖地吞咽,慢慢地退了烧,慢慢地好了起来。

这些,谁都不知道。

蓦嫣定定地看着萧胤,只觉得自己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她却仰起头,轻轻地笑:“狸猫,你是不是鬼医凌之昊的传人?”

“向晚枫告诉你的?”萧胤并不直接回答,只是缓缓别过脸来,凝视着她。

“对。”蓦嫣点点头,有些虚弱地伏倒在床榻上,半阖着眼,微微喘气,问出的却是萧胤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问题:“我的药是你配的,对么?”

他有些讶然,却也没有否认,嘴角微微一勾,露出温文的一笑。颔首轻轻应了一声:“嗯。”

“以前在内廷的时候,每次我病倒了,那个悄悄来为我诊治的御医,就是你,对么?”蓦嫣顿了顿,忍不住抬头,却见他笑得很温柔,默默瞅着她。

“嗯。”温文的笑,轻缓的声音,他看起来,似乎永远那么具有欺骗性,绝不会有人能凭着这无害的外表,猜透他内心的诡谲和手段。

“难怪。”蓦嫣无力地一笑,笑里多多少少带着点自嘲,强撑着自己坐起来:“我就说,怎么我每次都要病到晕过去了,才会有御医来理会我的死活。有时,我还真怕,要是他手脚慢了点,赶不到在我死之前来开方配药,我会不会一命呜呼。”

“你不会死的。”他温柔地开,脸上仍挂着神色自若的笑容,看上去一派心平气和。“只要有我在。”

“要是你不在了呢?”想了想之后,她困惑地皱了皱眉头,问了个很煞风景的问题:“你身上不是也中了很深的毒吗?”

那镇定自若的笑微微淡了些,他低下头看着她仍旧透着青白的脸,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额头,声音越发压得低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蓦嫣沉默了。

可是,在他即将收回手时,她突然躺下,抓住他那拂过自己额头的温热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磨蹭着:“狸猫?!”

“嗯?”他耐心地应着,俊雅的脸庞上绽出浅笑,那双温和的黑眸,一瞬也不瞬的注视著她这不自觉的小动作。

“我讨厌你。”她咬着唇,表情恍惚,像是带着眩晕,像是很委屈,又像是很懊恼,就连语调也像是在软软地撒娇:“我一点也不想喜欢你,可是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他直视着她,温和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辨认的光芒:“为什么不想喜欢我?”一抹淡淡的讶异,悄然浮现在眼角眉梢。

方才,他探过她的额头,她还有些低烧,不过,这副药喝下去,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然而,她此时恍恍惚惚的表情和言语,与她平素刻意装傻充愣的言行举止全然不一样,就连说的那些话,也是极难得的真情流露。

现在,恐怕就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了吧?!

他冷静沉稳的态度似乎令她觉得有一些困窘,可是,她仍旧开,问着那个她已经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你对我好,真的只是为了青州的兵权么?”

“是的。”他一如既往地照实回答,眉目低敛,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眼神。

“我总觉得,你就好像会读心术一般…我好象没有什么事能够瞒得过你…”她很有些失落,闭上眼,抓住他的手不放,絮絮叨叨地,没有重点地说着一些语无伦次地话:“可是你在想什么,预备要做什么,我却什么也看不透…每次你对我很温柔,我都会想,如果你只是因为我这个人而对我好,那该有多完美…可惜,你为的还是青州的兵权…”

他静静地很认真地倾听着,黑眸转到她脸上,就变得异常深邃,末了,只是很平淡地用一句话做了结语:“蓦蓦,在这世间,并没有那么多完美的事。”

蓦嫣浑身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睁开眼,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情绪,犹如一只被陷阱困住的绝望的小兽:“狸猫,我有时看见你,觉得很害怕。”

俯视着她,他那靠着她脸颊的食指圈绕住她鬓角的一绺发,在指间轻轻摩娑著。“你怕我什么?”他问得很温柔,动作也很轻很缓,像是在抚摸一匹上好的丝绸。

她想了想,低烧使得她的思路不是很清晰,好一会儿,她才带着迟疑地轻声询问:“如果有一天,你如愿收回了青州的兵权,你会怎么处置我?”

“我不知道。”某种柔亮的眸光,闪过萧胤幽暗的黑瞳,稍稍软化了那温文却疏离的表情。他薄唇微扬,唇角眉梢都是笑,却没有什么温度:“这个问题,还没有考虑过。”

“那时,我没了利用价值,你会不会杀我?”她立即接继续询问,定定地看着他,问得很是小心翼翼。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语焉不详地叹了一气:“应该不会吧。”

“可是,如果我没办法帮你收回青州的兵权,你就一定会杀了我。”蓦嫣的心揪得紧紧的,屏住呼吸,问出了那个她一直不敢去碰触的问题:“对不对?”

“是的。”他略略颔首,一点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压低身子,用最轻最轻的声音回答道,嘴角浮起一丝令人心颤的笑意。

他的黑发像夜幕那样一缕缕地从肩头上散落下来,衬着那张清隽优雅的面容,有一种洒脱不羁的气息,像是高贵的兽,谁都不能掌控驯服。

“我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条路走?”她眼神一黯,胸突然一紧,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又像是被火苗灼灼地燎烧了一下,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她倔强地仰着头,楚楚可怜地抿了抿嘴唇。如果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住在寒英殿,就算一直被那些宫女太监欺负也没关系,只要不用面对这些让人头疼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用面对这个温柔却也无情的男人。

“你没得选择。”萧胤轻轻叹了一气,声音又低又沉,直道她的身不由己。

蓦嫣茫然地望着她,觉得心里空空的,似乎有那么一块地方从没有被填满过,以后,也无法再被填满。

“女主不是应该被掬在掌心里疼爱的么?不是应该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么?不是应该烽火戏诸侯以博笑靥,拱手江山以讨欢颜么?可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只是想利用我?为什么你们都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她黯然地垂下眼,呓语一般咕哝了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落寞地笑:“我能求你一件事么?”像是觉察到他挑起的眉梢有着某种特殊的情绪,她马上开,有些嗫嚅地补充着:“我不是要和你谈条件,这是我求你的,可以么?”

“你说吧。”他慢条斯理地点头示意。

“如果我没能帮你收回青州的兵权,你能不能不要亲手杀我。”她低垂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脆弱,那一瞬,一直堵得慌的鼻孔,像是一下就通畅了,空气随着呼吸沁入肺底,只有说不出的湿冷:“我不想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里。”

当然,她喜欢他,可是他并不喜欢她,所以,即便他届时要亲自动手杀她,那么,应该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吧?

萧胤没有料到她说得是这个,稍稍错愕了一下,尔后,他叹了一气,并不应允,却也没有驳斥,只是俯下头,靠在她耳边,薄唇浅勾,用呼吸撩拨她:“蓦蓦,如果你不能帮我收回青州的兵权,那么,你只有死路一条。”略微顿了顿之后,他笑意更深:“我也一样。”

蓦嫣闭上眼,对于他的撩拨无力抗拒,胸臆里满是酸楚,良久,问出了个似乎没头没脑的问题:“你会不会担心我背叛你?”

“当然担心。”他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的声音极尽内敛,传入她耳中却似带着道尽繁华散尽,韶华逝去的恬淡苍凉,那般温柔,却也恁地无情:“所以,我决定要向你讨要你欠我的东西。”

蓦嫣直直地瞪视着床顶,心底却舔拭到了无法掩饰的苦涩与萧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条命。”

“那么,你的命从今伊始便是我的了。”萧胤撑起身子,拿起搁在小几上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将那绺缠住自己食指的青丝削断,用丝线绑好,搁在怀中。尔后,他扬了扬那绺发,还是那一脸平静的表情,声音还是一样缓慢、沉稳、有力:“你也知道我是鬼医的传人,鬼医除了精通医术,还会一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如果你背叛我,凭着这绰头发,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样能将你置诸死地。”

一种难言的苦涩伴着无力感席卷了蓦嫣。“你真的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赶尽杀绝。”她僵硬了片刻,睫毛盛着细密低迷的微光,垂下,复又抬起,声音轻得如同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为什么要喜欢你呢?!”

“我告诫过你,不要喜欢我,否则,只会被我辜负。”他从容的一笑。“可是,你偏偏不听劝告上。”

语毕,他俯下头,炽热的唇落到了她的唇上。

蓦嫣彻底愕然了!

一吻结束,他仰起头,笑得很淡。

“我赢了。”

何苦犯贱

两日之后,一切的出行事宜都顺利安排妥当了。

鉴于传出去的消息里,昭和郡主是在与叶家大公子成婚的喜堂上中毒身亡的,为了不打草惊蛇,被人觉出什么疑点来,聂云瀚亲自备办了一棺材,准备一路上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打着“护送灵柩”的旗号,直至回到青州。

原本那棺材可以就这么空空的,以道具的方式的运送至青州,可是,最终,那棺材里还是填进去了一个人。

当然,被填进去的定然不是蓦嫣。

蓦嫣吃过了萧胤所配的药,除了偶尔断断续续地闷咳,其他已无大碍了。

被填进棺材里的人,便是在送嫁队伍中假扮蓦嫣的女子。

萧胤只说她是内廷影卫的其中一员,似乎是连名字姓氏也没有,只有一个象征性的代号,叫做“影妩”。由于她的疏忽大意,被聂云瀚发现了蛛丝马迹,使得萧胤在“墨兰坞”险些丧命,论罪惩治,她自然是没有活路的。

“既然要扮尸体,那就定要扮得像样些才成。”当影妩瑟瑟发抖地跪在萧胤面前时,萧胤的吻很是轻柔:“你是要自行了断还是要朕赐你毒酒?”

那一刻,蓦嫣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傻子。

亏得之前,她还傻傻地求萧胤,说什么“不想死在自己喜欢的人手里”,可现下里看来,他若是要她死,又怎么会亲自动手杀人?至多不过是用那温柔的笑容面对她,用那温柔的言语询问她是选择自行了断还是选择御赐毒酒?

谁知道今日的影妩,会不会就是他日的自己?

现下里,与影妩曾经一夜欢好的聂云瀚,竟然只是双臂环胸站在旁边,如同一个看热闹的路人,冷漠无情到不曾在萧胤面前为她开说过半个字的好话,便更是令坐在一旁的蓦嫣觉得心寒至斯。

看着影妩那沉默却也哀伤的表情,蓦蓦觉得很是不忍。

“陛下,这次能暂且饶过她么?”待得她将那求情的话语脱而出,她才意识到,自己称萧胤称的是“陛下”,而不是像往常那般,唤他“狸猫”。

此时此刻,不仅萧胤扭过头来望着她,就连聂云瀚也微微错愕,放下了那原本环于胸前的手臂。她很勉强地笑了两声,喉咙一痒,闷闷地咳了几声,这才慢慢地开咬文嚼字:“臣妹窃以为,扮尸体也不一定要非死不可。留着她的命,倘若路上有什么意外,她也可以出其不意,协助我等攻对方个措手不及,而且,她扮郡主扮得挺像的,以后一定还会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就这么治她死罪,实在太可惜了,不如让她戴罪立功吧?”说完了之后,她定定的看着影妩,刻意避开萧胤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