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目光呆滞,似乎在出神。

“少君你来啦?”阿萝端了米酒给他,蚩尤没有回答。

没有人注意他,那些酣醉的汉子都兴高采烈地听醉鬼的故事,有人说那醉鬼去过不周关的战场,是云师的勇将。

“其实你们可不知道,原来共工在我们涿鹿城的时候就四处奸淫烧杀,我原来还在这里和他喝过酒,身上都是一股血腥味道。我曾亲眼见到他为了抢钱,把一个老头拦腰折成两段!”汉子又说。周围人嚯的一声惊叹。

蚩尤平静地倒酒,一杯一杯地喝。

“共工原来是个妖魔,被大王罚到黄河治水,却不甘心。他设计取了三个纯阳之人的鲜血,又取了三个纯阴女子的鲜血,祭祀雨神,所以后来黄河暴雨。他就趁机杀了西阳将军起事!”

阿萝给蚩尤端上烤好的腊肉,却发现蚩尤的酒已经喝完了,可他依然在重复倒酒举杯的动作。阿萝的心颤了一下。

“那共工不但贪血好杀,而且无耻之极,他被我们大王的尚方宝剑架住了喉咙,竟然要反过来帮助大王收拾叛军。可是我们大王岂是他那样的小人所可预料的,当即挥剑砍了他的脑袋!”

“连我这个勤务兵都觉得和事实有出入诶……”士兵乙迟疑地说。

“就这样,那个共工屎尿齐流,头都掉了,还鼻涕眼泪地和大王求饶呢……”

一股蛮横如火焰的力量将听书的汉子都推翻在地,一双粗壮的胳膊几乎要压碎那个说书汉子的所有骨头。蚩尤暴跳出来,站在酒肆正中的桌子上,脸古怪地扭曲着、痉挛着,“你再说说看?”

在说书汉子回答之前,蚩尤将他高高举起,用力摔在地下。汉子口鼻都溢出了血丝,可他甚至没有哭叫的机会。蚩尤回身从桌子上拆了一块厚木板,一记又一记,抽打在汉子的脸上。

周围所有人惊恐地看着蚩尤,他铁青着脸色,一下比一下更加无情地抽打。蚩尤扔下木板走回自己的桌边把空了的酒瓶底朝天往嘴里倒时,说书汉子吐出满嘴鲜血和牙齿,喊不出来。

蚩尤一声不吭,拨开众人冲了出去。

酒肆门口,美丽的妖精冷冷地看他,用刻薄至极的声音说:“原来我们的少君不是完全忘记了……你发怒了?为什么要发怒?你记不得共工是谁了对不对?还有你的两位老大。”

“滚开!别烦我!”蚩尤大吼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马。

“好啊,我不烦你,反正你也记不得,我也和你之间也不曾订约。”妖精耸耸肩,微笑着走向熙熙攘攘的大街。

“嗨,傻子,你看看我。”妖精在大街上说。

蚩尤回过头,妖精站在大街的正中,短裙长带飞扬,在车马扬起的沙土里眯着眼睛笑。

“有种别来救我,”妖精对雷霆般冲来的马车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反正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吓我?”蚩尤说。

妖精静静地看着马车疾驰着逼近,拉车的马红着眼睛,高举四蹄冲向她,可她没有闪避,她用谁也听不清的声音说:“嘿!来啊,看着,我就要死了……”

路上的行人都吃惊地瞪大眼睛,有人发出惊叫,架车的马已经无法停下,直冲向魑魅,魑魅已经感觉到了马身上的腾腾热气。

一个比骏马更快的影子在一瞬间闪过大道中央,带着控制不住的力量撞在了路边的土墙上,溅起呛人的灰尘。马车在他们身后轰隆隆驰过,沙土打了他们一身。蚩尤紧紧抱着沉默的妖精,慢慢摸索她身上,“你……还好么?”

蚩尤确认妖精还活着,于是松开了她,像是被剥皮的狗那样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看见了妖精的泪水一滴一滴打落,妖精清瘦的脸蛋上满是灰尘,只有泪水划出了条纹,像一只花脸的猫儿。

“蚩尤……”妖精说,“你想要忘记什么?”

蚩尤退了一步,摇了摇头,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摇头。他忽然转身,不顾一切地逃跑。

“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又一次从酒醉中醒来,蚩尤疲惫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屋子里。

“不是……在草地上睡着了么?”他想。

他抬头四顾,发现屋子并不是他所居住的高台,只是一栋简陋的小木屋。唯一的窗子敞开着,窗外透进阳光、花香和水气。

“是春天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屋子里有芝麻粥的香气。

云锦微笑着,倚在门边看他。

“云锦?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城外,魑魅昨天回去的时候大哭,说你跑出城了,所以大家都出来找你。最后我和魍魉先找到了,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这是哪里?”

“你自己起来看。”

蚩尤起身,疑惑地走到窗户边,看见一条流水从小屋下流过,茸茸的绿草一直长到天边,白云遨游在碧蓝的天空中,云影在辽阔的草地上流动。一只鱼儿从水中跳起,银鳞在阳光下五彩缤纷。草尖的蝴蝶被惊动了,振着双翅翩翩起在空中。

刹那间蚩尤有点恍惚,他看到的一切太美了,美得虚幻。

“我们就是在这里相遇的,我叫人在这里盖了一间小屋子。这里很安静,春天外面可以钓鱼,夏天周围可以采到果子,秋天前面的芝麻就可以收获了,冬天经常有小野兽可以打猎。”云锦低声说,“蚩尤,你明白么?”

“明白什么?”

“如果两个人住在这里,即使永远不见别人,不问过去,不想烦心的事情,都可以生活得很好……”

蚩尤低下头去,正看见云锦抬起头来,有灿烂的光彩在云锦古镜一样的眼睛里闪动。

“我有一间房子,虽然不能面朝大海,可是有很开阔的流水,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春暖花开。一个人住的时候会有一点寂寞,蚩尤,你来不来陪我?”

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停止了,始终流动的时间维暂时地停止,要给这两个傻子一个永恒的瞬间。

“云锦,我可以娶你么?”蚩尤紧紧抱住公主,公主微笑,一滴水珠迎着晨光在她脸庞上划落,像是朝阳下的露水。

〖二十七〗梦里花落知多少

后土殿前,云师五百铁卫枪戟如林,拱卫着轩辕黄帝。大殿坐落在九层垒土之上,云气氤氲,仿佛飘在天空中。屋顶无数的镏金铁瓦反射日光,神圣得不可言喻,夜晚则反映月光,照得周围通明一片。黄帝说日月之光都借他使用,因为他是天帝在人间唯一的小弟。

每天早晨,涿鹿城的百姓都看见黄帝的龙车从大殿前出发,巡游全城,有时候穿着神甲,有时候穿着云龙纹的长袍,有时候带着娇艳风骚的御女同行。那时候黄帝是这中原第一大城里最大的八卦明星。

后土殿前是直通城门的大道,大道又串起无数的小巷,此时在距离后土殿不远的小巷里……“云锦……我真的说过要娶你么?”蚩尤双腿哆嗦,缩着不肯出去,露出“我其实什么都没说过请你谅解”的笑容来。

“你说了的,你上个月就说了!”云锦在背后使劲推他。

“可是什么一定要见大王?”

“大王不恩准你怎么娶我?”

“我们搬到一起住就可以了啊!”

“肮脏!啧啧,少君你现在对女人的念头越来越肮脏了!”刑天抱着大斧,靠在小巷的墙上,对趴在自己脑袋上的魍魉说,“看看,这种低级伎俩就想骗人身子,早过时了!”

“为什么肮脏?”魍魉作为一个纯洁的妖精,没能理解。

“你等我去踢一脚,我就回来告诉你。”刑天退后两步,深深吸气。只见他一个虎步,右腿漂亮地扬起,一个旋踢把蚩尤送出了三丈开外,直接摔在小巷外。看着蚩尤以一个标准的嘴啃泥姿势趴在通往后土殿的大道上,刑天满意地弹了弹自己的靴子。

“那现在告诉我为什么肮脏吧?”小妖怪拉着刑天的胡子。

“公主,我帮你一个大忙,你也帮我一个。”刑天把魍魉往云锦怀里一塞,“你和少君成亲的时候,把这个傻瓜妖怪带到洞房里去看热闹,省得我慢慢讲给他听。”

云锦红透了一张小脸,听见外面云师铁卫惊奇地说:“蚩尤将军,来拜见大王么?不必在那么远的地方下跪吧?”

“我,我,我……”蚩尤耸拉着脑袋小声说,“我有事情要禀报大王。”

云锦小心地探去头看,蚩尤一步拖一步走向了后土殿,她死死地扣着自己的手,紧张得冒冷汗,她从小就是这毛病。

“公主不要担心,我们少君就是胆子小,对于见黄帝他始终都有种强迫症,不过他是很想娶你的。是吧?妖怪?”刑天说。

“刚才说我是傻瓜妖怪,现在又想我帮忙,哼!我就是不说。”小妖怪很不高兴,拧过头去。

“我不是担心蚩尤,”云锦说,“我看见门前的车驾,好像是少昊王的。”

“那不是你父王么?”

“我没那样的父亲。”云锦冷冷地说。

金色长袍的西方诸侯少昊王此时大步走出后土殿。他苍老却不失威严的脸上带着一种想要开怀大笑却又极力忍耐的古怪神色,他一头撞在金甲红袍的青年将军胸前。双方各退了一步,少昊王警惕地看着青年将军。将军全身哆嗦,双腿弹琵琶一样抖个不停。

“你……”少昊王更加警惕。

“少……少昊王,幸会。我是轩辕大王殿下的骑将,蚩……蚩尤。”将军脸色苍白,挂了一脸的冷汗。

“你为什么拦着我?”

“我……只是想请教少昊大王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少昊王说,“听说蚩尤将军是大王的功臣,我知道的理应解答。”

“如果一男一女两情相悦,要约为婚姻,是不是只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禀报大王?”

“当然不需要,大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少昊王说着,惊讶地看见蚩尤露出惊喜的神色。

“果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