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想了一下,他挑的裙子优雅大方,不过就是款式保守一点,就被嫌弃了这么长时间,不由得有点生气。于是他冷冷地说:“不记得了。”
衡南点了一下头,幸灾乐祸地跳下床走到飘窗前,拉起一角:“那你看看你给我挑的毯子?”
“这毯子怎么了?”
盛君殊觉得这个三件套挺可爱才买的,他结账的时候店员简直爱不释手,他以为女孩子都会喜欢。
这个画满小黄鸭的毛绒小毯子,后来的若干天里,都是被三毛爱不释手地抱着,盖着,飘窗几乎成了它的窝。
衡南明明在家,但是不跟人说话。为了不打扰她,盛君殊跟她用微信交流。
。:“画了十分钟了,出来喝点水。”
南南:“等会”
。:“百合阿姨做了草莓蛋糕。”
南南:“快了”
。:“张森把木瓜送过来了,好多个!”
为了烘托一种激动的气氛,他甚至一反常态、违反人设地用了个感叹号。
南南:\"…………\"
盛君殊坐在办公桌前,撑着额头,长久地看着那排省略号,不知何解。
最后那张满意的画作,是在床底下完成的。
盛君殊试图弯腰,但是他的柔韧度不允许他把脑门贴在脚踝上。于是他双膝跪下来,手撑在地上,艰难地从床缝底下看,黑暗中一道手电筒光直射双眼,他瞬间闭眼,拿手挡了一下。
等他适应了这种光亮,睁开眼,衡南趴在地上,握着手电筒,兴奋地看着他:“我画好了。”
他没看见她举起来的图,倒一下子先看见衣领下若隐若现那道的指印。
……
“于珊珊她全家都认为于珊珊自杀是伊沃尔剧害的。”盛君殊坐在窗边整理资料。
“是吗?”衡南专注地封边,在缝纫机的响声中心不在焉地说,“也有可能吧。”
“那个剧里面表现的情绪太震撼了,畅快的毁灭,美丽的死亡,等她下了台,脱掉裙子,回到生活中,可能会觉得现实太过平淡了。”
“……”美丽的死亡?
盛君殊盯着衡南,他觉得师妹的心态很危险。
衡南咬断线头,搁下做好的衣服,松了口气:“师兄帮我个忙。”
盛君殊走过去。
“给我量一下。”衡南往他手里塞了一团卷尺,站起来,转过身。
盛君殊顿了一下:“量什么?”
“三围啊。”衡南瞪着墙壁,“胸围腰围……”
“知道了。”盛君殊轻声打断她。
盛君殊立在她背后,皮尺轻轻地绕过她的皮肤。金属端头是凉的,手指却温热。衡南看不见他的时候,背后传来的轻微的触碰,都可引起她心跳加速。
衡南睫毛颤动,看着他绕到前面来的手:“你手法还挺专业的。”
盛君殊骤然被夸了一下,扫在她颈上的呼吸停顿片刻:“是吗?”
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量……
他尽量不想让自己想太多。
他往下挪了,为了看准刻度,他拎起裤脚蹲下来。
师妹腰围是六十二。
盛君殊不知道为什么他记得这么牢。装别墅的时候敲掉的一根承不了重的装饰柱子,差不多是六十,一个女孩子的腰,也就这么细。
尺子一收紧,衡南差点弹开。
太痒了。
盛君殊忙扶了一把,衡南就呜咽了一声。
“……”他囫囵量了一下,仓促向下了。
双镜(九)
等把数据记录下来, 衡南在桌子上寻觅:“你看见我顶针了吗?”
顶针,类似金属圈戒,没有顶针, 缝针容易扎到手指。衡南畏疼,一扎到手,她就不想做了。
问了半天没人应,回头,盛君殊正背靠床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你来,我告诉你。”
衡南气势汹汹地朝他走去。
盛君殊让她一盯, 紧张摸了下裤子口袋。
刚才在桌角看见顶针,他就顺手揣兜里了。
——倒不是要故意与衡南为难, 他是觉得师妹这两天一起床就趴在桌子前赶工,话也顾不上说, 太过焦虑,恐影响身体, 所以决定逗她一下。
“在师兄这儿, 猜对了给你。”
最好能活动活动筋骨, 跟他吵两句也可以。
衡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她爬上床, 挽起袖子, 在盛君殊讶异的目光中,突然从他上衣口袋开始摸索。盛君殊感觉毛发根根立起,差点控制不住把师妹提着领子丢出去。
碰到腰侧的时候,他瞬间坐直身子。
不玩了, 告诉她算了。
衡南已经顺着西裤索到裤管去了,连他裤脚都捏了捏,没发现有顶针,茫然坐在床上。
盛君殊悄悄松了口气。
“衡南……”
然后她掉过头,盯着他的裤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拉开了裤链。
才碰了一下,就被人“啪”地打在手背上,她叫了一声。
盛君殊的脖子通红,把她的手腕都快捏断了:“我怎么可能藏在这里让你取?!”
真的,他常常因为不够变态而理解不了师妹脑子里想什么。
衡南把手抽出来,看了看上面捏出来的红痕,再看盛君殊盛怒的眼珠,猫儿眼一寸一寸冷下去,凝结了一层薄冰一样的戾气。
生气了。
她翻了个身用力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揉着手腕。
“转过来。”盛君殊气压很低。
这个事情必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衡南不动。
“转不转?”
衡南不理他,一边揉手腕,一边掉眼泪。
眼泪对她来说就跟止痛剂一样,随时随地挤出去两滴,心里更痛快。
盛君殊听见吸气声,抓着她的肩膀,指节收紧,衡南还在蛮横抓着被单,力气还挺大。
盛君殊一用力,强行把她翻过来。
怕师妹再翻回去,他脑袋一热,直接压了上去。
“……”衡南动作一滞。
因为盛君殊从来让着她,从未这么光明正大地释放压倒性的力量,她都快忘却了雄性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攻击性。
头顶的光都被他遮蔽,像四面墙拢起个小院,浓郁得只有他身上的气息,她是丢进酒里的活虾,慢慢地溺醉了。
但是她也莫名地安定下来。
好像冰雪在烈酒里融化,融成酒的一部分,是她梦寐以求的归宿。
盛君殊忽然意识到这个动作的不妥之处。
衡南的睫毛不住地抖着,身体柔软。他感觉热气从领子里往外冒,但又不像是单纯的热。
冰刀是她的指头,眼神,甚至睫毛,轻轻切割着咽喉,融化的雪花渗入血管,汇成小溪奔赴大海,让他忍不住想拔剑驯服,归拢,融化。
他疯了。对着师妹,他想拔剑抽刀,这怎么能行?
他不想杀人,这股颈动脉内涌动的欲.望不带杀气,却充满类似的破坏欲。
衡南的眼泪挂到腮畔,把他的衬衣从腰带里一点点抽出来,刚想擤个鼻涕,闻到衣服上沾染体温的味道。
她带着细弱鼻音:“师兄,你的衣服好香。”
不知是不是因为压得紧,把师妹身上的香味全都榨出来了。他没有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倒全是她身上的味道。
盛君殊的喉结轻轻滚动一下,脑子稍微有些钝重:“……你也很香。”
“好笑哦。”郁百合抱着一厚沓床单从门口路过,摇了摇头,“你们俩衣服不是我拿同一瓶洗衣液洗的吗?”
*
第二天一早,盛君殊开车送衡南到清河师大。
衡南和孟恬的室友沈莉身量相仿,一起走进校园,像一对密友。
但他能认得出来:沈莉高瘦,略有驼背;衡南的舞蹈功底让她脊背挺直,但她不挽沈莉的手,独自走着,像个诡丽而缥缈的影子
盛君殊原地站了一会儿,抛下手头的事,跟了进去。
“谢谢。”人来人往的食堂里,衡南接过沈莉递过的包子和豆浆,“我给你转账。”
“不用了……”
“要的。”衡南坚持,沈莉也就不再推辞。
早餐才几块钱,但是她也实在不富裕。
“刚才在窗口,谢谢你啊。”沈莉坐在她对面,复杂地看着衡南细瓷般的皮肤,轻轻说,“我还以为……”
她明明长的是个骄矜的公主模样。
可刚才在窗口,衡南却告诉她早餐能省两块钱的小妙招;转动手腕,从一点剩下的汤底里有技巧地打满了一碗免费汤,甚至弯腰在角落里捡到一张外来宾客掉落的餐券,娴熟地吹了吹灰递给她:“有加餐了。”
很多习惯,是像她这样把一毛钱掰成两半使的苦孩子才能明白的。
原来这个世界,是真的有灰姑娘。
衡南有点心不在焉,因为她发现盛君殊忽然给她发了个8888的红包。
她左右顾盼,食堂里全是走动的学生,没看到有熟悉的人。
巧合吧?
“我们天师都很穷的。”衡南垂眼吸着豆浆。
“我也是。”沈莉幽幽地说:“所以才留在师大继续读研。”
经历室友的意外死亡,其他同学都选择远远离开事发地,师大保研免学杂费,她没有远离的资本。
“你会梦到孟恬吗?”
沈莉点头:“有时候压力大会,但感谢她,没用死了的样子吓我。”
“梦到的都是以前在一块住的生活,吵吵闹闹的,梦里我还是那么讨厌她。”
旁边的两个椅子咯吱拉开,沈莉惊讶抬眼,几个女孩热烈地拥抱,她们摘下毛绒帽子,拉开羽绒服,嘴里哈着白气。
今天,沈莉将另外两个室友都叫过来吃饭。
一张桌子四个座位,衡南恰好占了孟恬的位置,说是沈莉的表姐。大家很惊讶沈莉有个这么漂亮的表姐,很快聊在了一处。
言谈一会儿,衡南感觉这两个女生性子都很软和,并不难相处。
对面坐的正是那个和孟恬为了空调争执过的女生。
衡南问:“你的关节夏天开空调还痛吗?”
“好多了。”她揉了揉手肘,“其实我的关节,也是本科时候整宿吹空调吹出来的。”
“我们空调漏水,湿气大。”另一个女生说,“风扇叶就对着她的床,所以她吹得受不了,孟恬热。想跟孟恬换换铺,孟恬不乐意。后来我们拿透明胶把风扇叶粘住了。”
“孟恬那个铺位是她妈妈第一个过来选的,采光好,肯定不愿意换。”
这两个女生,包括沈莉,面容红润,提起过世的室友也没太过避讳。
看起来孟恬没有缠绕过她们。
提起吵架的事,女生低下头戳着米饭,“当时我压力大,爆发了。我也跟孟恬道过歉了。幸好道了歉。”
“你们都不喜欢孟恬吗?”衡南趴在手臂上懒洋洋地问。
她声音很轻。大概不熟的人在谈话中更被照顾,大家顺着说起这个话题。
“我心里不喜欢她。”沈莉先说,“但我也没有欺负过她。”
“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时间观念很差,我不喜欢迟到、没有规划的人,不是针对她。”
“我也不喜欢她。”另一个小个子的女生说,“我胆子小,她有些举动会吓到我。”
“比如有一次半夜,她穿着黑裙子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把我惊醒了。还有一次她在床上点蜡烛。那段时间我怕得睡不着觉,给妈妈打电话,但毕竟都大学了,妈妈也没办法。”
“那我就说说我为什么因为开空调崩溃了吧。”
对面的女生笑笑,“我睡眠浅。有的有时候很晚了,孟恬还在看视频,哭,或者笑,她一笑床板都抖,我整宿睡不着,那段时间我天天靠吃安眠药入睡……”
旁边的女生抚摸她的肩膀。
衡南抚摸着心口颤动的天书:“这些你们有跟她说过吗?”
“没有。”
“有。”
几个人出现了分歧。
小个子的女生说:“其实我也没有当面跟她说过,我给她写了一个纸条,请她不要在床上点火了。夹在她书里了。”
其余的人,甚至连纸条没有夹过。
“为什么忍着不说?”
几个女孩瞪着眼睛,面面相觑,轻声地说:“孟恬有抑郁症啊……”
“她一来就告诉老师她有抑郁症了,楼长找我们每个人谈话,让我们平时多关心她一点。”
沈莉:“所以每次她迟到十分钟,我都什么话都不说等着她,我知道她可能不是有意迟到的。”
“但是这不代表我在冷风里站着就不冷,所以我后来不同她一块出去了。”
“孟恬经常不分场合地哭或者笑。”小个子的女生说,“我知道她喜怒无常,不合群,是因为生病了很可怜,我尽量理解她,我不想让她情绪波动,跟她说话要先打两三遍腹稿。”
“但我……半夜醒来看见有黑影……我也是真的害怕啊……我从小胆子就小。”
“所以蕾蕾跟阿姨说要搬出去的时候,我也自私地没吭声……”
“孟恬三年的热水,都是我帮她打的。”
那个因为开空调的跟孟恬争执过的女生静静地说,“我妈妈也是抑郁症去世的,当时我没能拦住她。我常想,要是早发现,多关心她一点就好了。”
“所以,我自打知道孟恬有抑郁症,每次打水,都会捎上孟恬的,我从来没说过。”
“我骂她自私,不是因为她胖,更不是因为她抑郁症,是因为她把我吹成关节炎的时候,都没想过自己热水壶里的水为什么永远都是满的。”
“人就像一根皮筋,是有弹性限度的,善良,责任,爱心,一点点往上加码。”她转过来,对着衡南,“可我们也只是普通人,谁都受不了拉断的时候。”
“抑郁症很辛苦,但没有抑郁症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
*
黑色轿车在马路上疾驰,朔风呜呜地卷过车玻璃。
盛君殊一边踩油门,一边时不时看着后视镜:“能忍吗?不行坐到前面来。”
衡南在后座窸窸窣窣地换衣服,乌云般的裙摆拖到了后座地毯上。
她换得很慢,雪白的手臂从袖子里支出来,像一根细细的桅杆。
“师兄,”衡南眼里沁出讥诮的笑意,将黑色蕾丝手套的指端咬住,一点点将手指挤进顺滑的手套中,“开车袭胸,拍到罚款。”
三十分钟前她送走几个女生。
二十分钟前她拉开车门,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快速爬上车:“去重光剧场,马上。”
去寒石两小时的路,盛君殊硬生是一路超车,一个小时压过清河边境。
红灯都闯了七八个了,他还怕个屁的罚款。
“过来。”Vanquish“吱”地停在路边。
盛君殊松开安全带,回头抓住她腰上的蝴蝶结一拽,就把人拽到副驾。
衡南猫似的翻了个身,面朝玻璃:“帮我拉拉链。”
后座还有一大堆配件没穿上。
衡南被人从后面抱住,吃了一惊。隐约在玻璃上看见他毫无褶皱的白色衬衣,垂下的凛冽眉眼,他的下颌就在她发顶上,自己的眼睛睁大。
盛君殊一手绕到前面按着她心口,一手顺便拉上拉链。
结果卡住了。
“等一下。”盛君殊低头研究那个小小的拉链,呼吸落在她雪白的腰窝上,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很快消去。
衡南没什么耐心:“坏了就算了。”
盛君殊仔细地看了看:“只是被蕾丝夹住了。”
“别动。”他凝神,用手臂轻轻顶着她的背,“嚓”地打开打火机,点燃拉链中线头的瞬间,“呼”地将火吹灭,小心地用纸巾接住抖出的灰烬。火候控制得刚刚好。
衡南背后蒸出了一层细汗,鼻尖弥漫着一股牛奶沐浴露的香味,他没多想,顺便拿了张面巾纸帮她沾了两下。
岂料衡南往前一缩,趴在玻璃上几乎炸毛:“干什么?!”
“啊。”她又闭上眼捂住心口,像一个危重的心脏病人。
盛君殊的手赶紧压上来,断断续续地暖了一会儿,将拉链拉上去。
“请帮我们开一下剧院门,准备一下舞台。”盛君殊夹着电话,又就这个别扭的姿势,满头大汗地帮她穿上左手的手套,“麻烦了。”
“这个是什么?”他从后座一样一样把配饰拎过来。
“颈环。”衡南仰起苍白细弱的脖子。
裙子上部露肩,红色系带呈X形交叉挂在脖子上,跨过锁骨,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一个带蝴蝶结的颈环,就像不知道为什么喇叭状的宽袖下面还要戴手套一样。
帮她系上颈环的时候,盛君殊忽然摸到了蝴蝶结背后的藏着的符纸,心中一动。
“这个不行。”他将符纸抽出来,在车上到处翻找,顺手抽了根削尖的木炭条,没把颈环卸下来,而是轻轻抬着她的下巴,就在她脖子上细细画过去。
“你藏这里会被冤鬼看出来,师兄帮你重画一个。”
渗透过来的触感有些痒,但绝不会让她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