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空调吧。”
“太冷了。”
“可是我觉得很热……我热得睡不着。”
女孩仰头看她,她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非常清晰,“空调没有开一晚上的。”
“我们家就是开一晚上的。”
“这是在你们家吗?”女孩可笑地看着她,“吹得我关节会痛。”
“可是不开我热得睡不着啊。”
“我没有不让你开,只是你不能那么自私开一晚上……”
“你说谁自私?”
她们的声音从不愿打扰别人的耳语,变成普通音量的对话,再到拔高的争吵。
另外两个人一定醒了,磨牙和呼噜声全都消失,但她们只是静静躺在床上。
空气安静异常。
“我不想跟你吵……”对面的女孩开始哽咽,“但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啊?”
“你哭什么?”孟恬很诧异,“我没有欺负你吧,你为什么哭?好,关了关了吧。”
女孩却握住她拿遥控器的手腕:“不,不是这一次的问题。”
然后门被敲开了。
原来因为深夜动静太大,吵醒了隔壁寝室的同学,楼长进来询问情况,口气很严厉。
那个女生,一下子就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阿姨,要么我搬出去吧。”
她说:“我忍了很久了,实在是跟孟恬住不下去了……”
……
孟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站着,很迷惑。
为什么从一件事,扯到完全无干的另一件事?
为什么另外两个同学仍然在装睡,不为她说一句话?难道她们也这样觉得?
这样的默认,是被夜色包裹的利剑,插入心口,加剧了难堪。
第二件事,是孟恬随班级同学一起去春游。
那家冰场的老板,是孟恬妈妈的同学,所以她拥有七张打折券,现场刚好七个人。女孩子都抓着她的胳膊又蹦又跳:“太爱你了孟恬。”
栏门一开,少男少女一窝蜂地涌进器材室挑选冰刀。
她换冰刀时,十分忐忑,大着嗓门笑道:“你们知道吗,我平衡能力特别差。”
大家忙着嗡嗡嘤嘤地说话,谁也没注意她,有一个女孩听见了,回复了一句:“谁不是呢。”又匆忙跟上刚才的聊天。
可是那个说“谁不是呢”的女孩,平举手臂在冰上滑动时,就像只优雅的天鹅,裙摆在身后飘飞,一圈一圈。
也有不会滑的女孩,在冰上踉踉跄跄,连累扶她的男生一起滑稽地摔得老远,两个人跪在地上,红着鼻头指着对方大笑。
会滑的,不会滑的,在这片冰面上都很自在。
除了她。
她一手扒着栏杆不敢放,一手拉着永远不肯脱下的厚重的黑色裙摆,站在入口处。
也有人陪在她身边。
一群人在一起,无论出于道义或者责任,都不可能让她落单。
扶她的男生心痒地盯着场中的同学,忍不住催促:“孟恬,我们也过去吧,别一直呆在门口啊。”
她尴尬地笑着说好。
她不敢用力扶他,怕他觉得太重,另一只手扶着墙艰难地走着,说了几个冷笑话,男生也笑了,然后她尖叫一声,摔了。
背着地摔出去,裙子往上翻,粗壮的大腿和安全裤露出来了。从她身边滑过的陌生人,嘴里轻轻“嚯”了一声,笑着别过脸去。
她惶恐地拉下裙摆。
“不用不用。”腿摔得那么痛,痛得她快要哭出来了,可她对扶她的男生摆摆手,放下裙摆大声笑着说,“你拉不动我的,小心把你拉摔了,哈哈哈哈。”
男生也跟着笑了。
她自己艰难地站起来。
这一跤没把腿摔坏,倒是路过的人那句轻轻的“嚯”,一下把所有的兴致给撞成粉末了。
她的心情,经常被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击溃。
她滑得更加小心,更加不快乐,好像背负了全世界的目光,带着千钧重的枷锁。
越是小心,越是摔跤。又摔了几跤,她越来越沮丧,对着扶她的男生笑道:“我就说我平衡能力太差嘛,我还是先出去坐会吧。”
只要有一个人挽留,她就能不出场。
可是那个男孩用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看看她,又回头羡慕地看着场中又笑又闹的其他同学:“好吧,你多休息会。”
坐在换冰刀的长椅上,孟恬抱着**的裙摆,看着男孩的滑向场中的背影。
那么轻松,高兴,如释重负。
好像落单的孤雁急着飞向雁群。
“孟恬,不要紧吧?”女孩子们滑了一圈过来,趴在围栏上看她,一排排靓丽的面孔,一声声脆生生的招呼,额头上是肆意快乐后的的细汗,脸上泛着兴奋的红。
她黝黑的皮肤,缺乏运动的身体,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颜色。
她笑着冲她们挥了挥手。
她休息了很久。
场上传出少年少女们活力满满的笑闹,没人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没人问她休息好了吗,可以上场了吗。
原来七张优惠券的余热,十五分钟不到便被抛在脑后。
更让她受不了的是母亲。
现在她由溜冰场的长椅,挪到了西餐厅长椅:“你怎么又来了?”
母亲忙着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罐一罐的高级汽水分发给大家。
有的人推拒说“阿姨不用”,母亲会露出熟稔的甜得发腻的笑容,用她最讨厌的表情和声调,像演小品那样说:“别跟阿姨客气!都是孟恬的好朋友,平时那么照顾孟恬,这一点吃的你们都收下啊,谁也不许不要。”
大家忙道:“谢谢,谢谢阿姨。”
“还要什么吃的,跟孟恬讲,不要客气。阿姨马上过来给你们买。”
母亲鞍前马后,倒完了饮料,最后悄悄埋掉了单。
她退出去,就好像精心堆好了一个漂亮的大沙堡,小心翼翼地抽掉了手,生怕碰掉一个角。
“孟恬,跟同学好好玩,妈妈走了啊。”
母亲安顿好一切,转身离去,套装裙子还有办公室椅坐出的褶皱,甚至有来不及打理的汗渍。
她想叫住母亲,可是没有勇气。
她还是不争气地舍不得这个沙堡。
第三件事,是在辅导员办公室里。
辅导员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姓杨,说话声音细细的,很温柔。
孟恬很喜欢她。因为辅导员虽然很忙,却会时不时地会找她聊两句,了解她最近学习生活的近况,问她有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次数多了,她就把杨老师当做好朋友,常常一聊就是一下午,她也从来没有不耐烦。
有一天,同学告诉她,杨老师让她马上去办公室一趟。
孟恬在校园的另一个角,以为杨老师出了什么急事,一路狂奔过去,防晒霜像融化的雪糕往下流淌,脖子上、脸上都是汗水,领子也歪了。
进门的时候,却发现辅导员换了身崭新的黑色连衣裙、黑发梳得顺直,手里正摆弄着相机,抬起头,脸上是精心画过的妆容:“孟恬?”
“来。”她笑着冲她招招手,“和老师拍个合照。”
“合……照?”孟恬僵了一下,“可不可以不照相。”
杨老师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俩一起照,这么害羞啊?”
“不是害羞……”她鼓起勇气说,“老师,我不喜欢拍照,我……”
“没关系,就拍一张。”杨老师捋了捋乌玉般的头发,把她轻轻拉到了三脚架前,温柔地笑着说,“留个纪念嘛,来吧。”
拍完几张照片,孟恬小心地问:“能不给别人发吗?”
杨老师看着照片,很满意:“照得挺好——我怎么会给别人发呢?”
过了一个礼拜,一个“买家秀与卖家秀”的恶搞表情包刷爆了公共基础课的大群,无数人在“哈哈哈哈”时,孟恬看见了自己,被用一条红色的“对比分界线”,划成了买家秀。
她暴怒地找到了做表情包的人,问出了原图的来源。
抖着手打开校园网时,她在首页看到了这张高清放大的合照。
“优秀辅导员——杨娟娟:关注学生心理问题。”
左边是一如往常靓丽的,自信笑着的杨老师。
右边,是一个裙子歪斜、皮肤黝黑、眼神畏缩、厚唇发紫,防晒霜在额角流下一道一道的,肿胀的,强行对着镜头笑的可怕的怪物。
……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又晚了……发50红包QAQ
双镜(八)
“这里面有两个人的笔迹。”衡南不知何时同他坐在了一边。
盛君殊向旁边挪了挪:“两个人?”
“你看这个。”她指向了三件事之间的犹如乱码的划线。
细辨, 竟然是些潦草的字。
“24日,出现幻听,幻视, 为什么还不死。”
“腿无法支撑我的身体。在世界上行走,好像变成一种折磨。”
“每天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泪,漫长的二十四小时。”
盛君殊:“……确实像另一个人的字。”
“这个人只想死。”衡南说,“但孟恬不,她的三个故事,来来回回,无非说的是‘我想被注意’。”
盛君殊忍不住扭头看她。
“这么一个想被注意的人, 却无人注意地、孤零零地死。”
日料店的小桔灯,化成她眼中的两个小小光圈, 异常明亮:“师兄,你觉得我漂亮吗?”
“漂亮。”盛君殊毫不犹豫地回答。
答完之后, 却莫名地感觉双耳有些发热。
衡南说:“我也常会感到自己很不完美。”
盛君殊听见这话,有些忧心地捏住她细瘦的肩膀:“完美都是假的。”
她已经很好。
从前挑不出毛病, 现在……他没觉得这些毛病算毛病。
衡南忽然翘起嘴角, 冷冷地说:“我说我不好, 重要的不是我觉得, 我想听你反驳。”
“……”这样的吗?
“我自贬, 想听的是别人的夸奖。”
“我离开,心里想要别人的阻拦。”
“我想被注意,不是面对易碎器皿的那种注意。你可以把我从架子上拿下来,摇晃我, 甚至摔碎我,我想被人真心实意地惦记着。”
盛君殊心里越来越沉,他的力道加重,“衡南……”
“懂了吗?”她却扭过头,“这就是孟恬的想法。”
盛君殊停顿两秒:“孟恬?”
衡南叉了个三文鱼寿司塞进嘴里。
盛君殊一团乱的脑子转了半天,才能继续思考:“想死的这个人是于珊珊?”
“多半是了。”
“一次通灵,两个冤鬼的意识交织在一起……”
这还是头一回见。
——也不是头一回。
同时同地死的两个人,如爆炸案中同时炸死的两个无辜行人,或者殉情的一对男女,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但问题是,于珊珊和孟恬不是同时同地死的,于珊珊先死,孟恬后死;于珊珊死在剧场,孟恬死在寝室;于珊珊自杀,孟恬……
除非,孟恬是殉了于珊珊。
孟恬以献祭为目的,为某人而死。但这说不过去,谁自杀选择从上铺掉下来慢慢死?摔不死又怎么办?
又或者,孟恬是被迫殉了于珊珊,伪造成意外?
“殉”这个字,左边是象征死的“歹”,右边是象征寿数的“旬”。古代殉葬,最初是根据王公贵族的寿命来挑选陪葬的人数,是种剥夺他人生命的陋习。
衡南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我想再见见孟恬室友。”
“好。”盛君殊任她靠着。
其实他很喜欢这种坠重感。衡南像飘飞的蒲公英,总让他觉得没实感,师妹把自己的重量完全靠在他身上,才让他觉得很踏实。
他停了一会儿:“衡南,你很完美。”
衡南反应了好半天,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幽幽地扭过头,仰头盯着他的下颌:“师兄,我也有句话想跟你说。”
“你说。”
“假如我的胸是假的,刚才已经被你捏爆了。”
“……”盛君殊红了耳根。
她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
“你怎么老是托自己的neinei呀……”
三毛做作的捂眼睛还没完成,一个小浴花就砸在它的大脑袋上,泡沫飞溅。
它的脑袋向后一仰,伸出胳膊捞住了浴花,为自己的敏捷又跳又笑,全身骨架子咔嚓咔嚓作响。
“哪里有‘老是’?”衡南皮肤上留着两道发青的指印,一边吸气一边说,“都给我捏扁了怎么办?我不得把它揉回去?”
三毛也看见了那点明显的青紫,它安静地拿两个窟窿眼看着她。
“很疼吧。”它轻轻问,“我也有。”
两只细细的小臂交叠,将挂在身上的化肥袋子向上一拉,露出一排肋骨。
肋骨之上,布满青紫。
“……”衡南看着,弯下腰拉住它的胳膊肘,“你这怎么弄的?”
拿指尖一碰,三毛猛地把化肥袋子向下一拉,后退两步躲开,笑得像个小鸭子,“好痒。”
“那就是个滚刀肉。”电话里,蒋胜抱怨道,“给你听听他说啥。”
盛君殊站在别墅的落地窗边。
玻璃结满了水雾,窗外一片灰绿色。
清河没下雪,不过也快了,从二楼看下去,花圃里只剩光秃秃的月季梗。
“我们珊珊原来有正经工作,孝顺,挣了钱都往家里寄,自从演了那个剧,天天神叨叨的,工作也没了,也不接我和她妈的电话,肯定是那剧害的。”
蒋胜打断:“跟人家剧场无关,知道你为啥被抓吗?”
“咋没关啊?你们不是抓邪教的吗,快抓他们呀!”
“谁告诉你人家是邪教了?”
“咋不是?正常女的谁穿成那样?跟个黑乌鸦似的,多难看,不吉利,我女儿死的时候还穿在身上,夹在那个缝缝里,脚上鞋也没有,肯定是被他们给献祭了……”
房间里嗡嗡作响,时断时续。
盛君殊回头。衡南洗完澡,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坐在桌子前,手里按着一块裁成长条的布,黑色呢绒,衬得她的手很白。
嗡嗡嗡,是缝纫机的匝布声,满屋都是飘飞的绒絮。
她一个手按着布条,一个手咔哒咔哒地点着鼠标。专注地看着屏幕时,眼睛睁得很大,虹膜上好像荧了一层宝石蓝,像名贵种猫。
盛君殊这个办公桌已经被她完全侵占了。
桌子上摆了台白色平缝机,手边是成沓叠起的布料,堆了厚厚一层,堆得远一点的是针线盒,大包玉石珠,还有没开的快递盒子,地上堆满边角料。几本原来放在桌上的蓝色文件,被挤到墙边。
衡南拖鞋上是两团毛茸茸的兔尾巴,一下一下踩着踏板。
郁百合对现在新式的平缝机非常好奇,送下午茶的时候要看好半天:“哦呦太太好厉害,这个花绣出来了,好对称,好好看!”
衡南仰头赧然地看她一眼:“不是我绣的,是电脑程序。”
当然了,这个连电脑的平缝机是最贵的。
盛君殊觉得很满意,至少衡南把那三万块霍霍完了。
衡南的话变得很少。
她一回清河就开始折腾,先是在房间的各个角落画草图,趴在桌子前,坐在床上,画得不满意就暴躁地撕下来。
一个速写本都快撕秃了。
一般情况下,盛君殊不干扰她。顶多淡然地把纸捡起来,拍拍灰,翻个面做会议大纲。
除了一次,他发现她跪在飘窗画画,把膝盖都青了,盛君殊将她大骂一顿。被他训斥时衡南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又往本子上嗖嗖添了两笔。
隔天他去超市精心挑选了坐垫,甚至枕头和毯子,弯腰铺在飘窗上,铺得一身汗,成就感爆棚:“衡南,你看这……”
她忽地脱掉鞋,抱着本子敏捷地钻进床下。
盛君殊:“……”
晚上睡觉,盛君殊把床头的小台灯旋亮,过一会儿,又旋暗,斟酌再三。
“你如果遇到什么创作的难题,可以告诉师兄,师兄帮你想想办法。”
衡南这样吃不下睡不着,弄得他也很焦虑。
衡南的睡衣穿到一半,停下来看他,眼珠闪闪。
盛君殊坐在床边,衣领微敞,流转着橘色的灯光。整个人半隐没在光中,下颌线条俊美,黑发漆瞳的阿波罗,可惜。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你还记得你在星港给我挑的裙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