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骤然听见他认错,顿了一下,将鸡毛掸子撂在一边,拉了拉衬衣下摆,将杯子里的凉水一饮而尽。
歇了口气,才指着他道:“再有下次,我赶你出师门。”
肖子烈这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大师兄比从前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可刮骨的戒鞭拿鸡毛掸子替,打了不到十下,一听他喊叫,就把他放了……
他眼眶一热,咬着牙几下把地上的秽物擦净了,这才抖抖肩膀,拍拍裤腿,吊儿郎当地站起来。
盛君殊已经趋向平静了:“给我滚回去,以后别墅门锁没你的指纹。”
肖子烈:“我东西还没要来,凭什么走。你先把弓还给我。”
盛君殊盯着他默了片刻,回头瞥了一眼低着头的衡南,又扭过来看他,似乎很费解:“为了一只桃弓,你这样作弄你师姐?”
肖子烈见他提衡南,也火了:“我怎么师姐了?我还替师姐出气了!要不是你不把师姐的事情放在心上,拖了一千年才想起来找她,她至于被人欺负这么多年吗?”
“……”盛君殊的指头蓦然捏紧。
这一千年,每天早上坚持提前一个小时起来算星盘,巡查衡南的下落,晚了这么些年,又不是他不愿找,只不过能力所限……
到他这里就变成“拖了一千年才想起来找她”——
邪火之下,他扭头寻衡南的人。见衡南斜斜窝在沙发上,蕾丝睡裙下露出十只玲珑的脚趾,垂着眼睫,正小心地一口一口吃那慕斯小兔。
两个纯正阳炎体在她身旁,尤其是伴随着吵架,烈焰愈加茂盛,她好像更加放松惬意了,背靠大树不愁风雨,小勺挖掉了兔子的两个耳朵,正专注地挖那一只小尾巴。
盛君殊的怒火顿时烧到了衡南身上。
——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分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只要是阳炎体就可以了吧,刚才肖子烈搂了她肩膀,还摸了头发,身边都换了个男人了,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啊。
极端不理智之下,他身过去,捏住师妹的下巴,尽量温柔道:“衡南,你自己说……”
还没说完,就被肖子烈吼断了:“盛君殊,你不要拿师姐撒气!”
盛君殊太阳穴突突直跳,回头喝道:“你给我闭嘴。”
他在怀里摸出一块拴着细渔线的小杏大的浅黄玉佩,两手一掰,那玉佩竟然像饼干一样叫他掰做两块,他取了一块往衡南脖颈上一挂,把少女乱转的脸搬回来:“衡南,有事不必求别人,只管叫师兄,师兄立刻,马上,到你身边,明白了吗?”
他把玉佩塞进衡南衣领,起身上楼去了。
待他一走,肖子烈立即跳到衡南身边,把玉佩拽出来在手里摩挲,眼神极亮。
这玉佩如嶙峋山石,不成形状,断纹表面有几道黄色裂纹,乍看好像不值什么钱。
但对垚山诸人来说,此物名为“灵犀”,每人由师父求得一块,自小佩在身上。待年纪大了,养得灵力充沛,可做最强的攻击型武器之一。
但若一分为二,灵犀就从攻击向武器,转变成普通的联络向通灵宝玉。亲密无间二人之间,只要各拿一块玉佩,通天遁地都可寻来。
衡南原本也有一块,可惜师门被破那日,她抱住天书的瞬间,玉和她的人一起,都碎成粉末了。
没想到,此番竟然激得师兄把自己的灵犀给掰了,给了师姐……
少年眼眸一转,又将佩玉塞回了衡南领子里,摸了摸衡南的头顶,幸灾乐祸道:“师姐,这块玉可一定要佩好,万不可丢了。”
衡南黝黑的眸瞥了他一眼,眸里如含着夜色水华,竟然极乖地点了一下头。
肖子烈手心发烫,蜷缩起来,一时间竟不敢再去触碰衡南了。
千年之前,他只及衡南师姐腰际高,看到的、记住的,只有她带着香气的青色裙摆。年纪小的弟子,都最喜欢衡南师姐,因为她温柔,从来不拿架子。有一回,她从教习坊路过,他拉了拉她的裙摆,师姐真的便停下来,提着灯,耐心地蹲下身来。
那时他才入师门不久,对衡南既慕又怯,骤然挨得这么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有些紧张地说:“师姐,我再过三天就要洗髓啦。”
衡南抚摸着他的脑袋,极认真道:“不必紧张,一切按照大师兄嘱咐,会顺利的。”
“师姐,疼吗?”
“不太疼。”
他点点脑袋,衡南安抚道:“垚山弟子,人人都要受这一难,过得了即是内门,洗凡髓换仙骨,得师父亲传;过不了只能抱憾做外门。子烈,你根骨好,洗髓时多忍一忍,以后做了内门,搬进来同我们住在一起。”
一想到能同最厉害的师兄师姐住在一起,心就怦怦跳起,拳头也握了起来。
衡南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仍然害怕,摊开手掌,玉白的掌心,变戏法似的摊着好几块形态各异的麦芽糖,有的像小兔,有的像绵羊,他看直了眼睛。
她将灯搁在地上,光晕下眼珠带着温温的笑意:“乖,挑你最喜欢的拿。”
……
“肖子烈。”
盛君殊下楼来了。
他站在楼梯上,定定看着他半晌,伸出放在背后的手,面无表情地丢给他一支成年人小臂长的桃木弓,还有黑色呢绒袋子里装的秸秆箭。
少年伸手接住,瞪大了眼睛停了片刻,抱着袋子,骤然笑出一对酒窝来:“谢谢师兄!”
盛君殊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扬了扬手里的黄色档案袋:“李梦梦这个案子由我接手,这一个月,你要么在教室好好上课,要么在派出所给我打卡好好上班。”
*
摆在床头柜的粉红色闹钟,闪烁着鲜红的“03:10”,男人的鼾声如雷,破旧的木地板上交叠散落着衣物。
入夜,多的是难以成眠的人
黑暗中,塌了半边的旧沙发床“咯吱”地响了一下,女孩拉着胸前的被子,用力翻了个身。
卧室只小小一扇窗,还被对面的楼的凸起盖住半边,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咔哒”,锁屏开启,手机的亮光照亮了李梦梦拧起的眉字。
一条冷冰冰的还款通知高悬,窝在人心里不上不下,屋里闷得透不过气,空调里都带着旧式筒子楼里的潮湿的霉味。
绵长的叹息中,朋友圈里有人晒七夕收到的口红套装,有人买了海边的房子。去国外旅游血拼的同学,分享着花花绿绿的战果,每个人看起来都过得很好,很轻松,至少比她轻松。
身后又是一声过山车到顶的鼾声。
李梦梦骤然翻过身去,“啪”在男孩胸前狠狠拍了一巴掌。
“嗯?”刘路睡眼惺忪地惊醒,怔怔地看她半天,顺手握住她的小手,攥在自己手里捏了捏,又合上了眼睛,含糊道:“别闹,睡觉。”
李梦梦从他怀里钻出来,沙发床吱吱地响,女孩使劲搡他肩膀:“刘路,你起来,我有话问你。”
片刻后,男孩揉着眼睛坐起来,旋开台灯,瞥一眼闹钟时间,勉力压抑着不满:“怎么了宝宝?”
“你不是说我们九月就能搬大房子了吗?这都八月了。”
昏暗的光下,男孩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翻手机,蓝光映在挺直的鼻梁,相貌还算清秀。也不知她怎么就突然对房子有了意见:“……最近手头紧了点,过段时间再说吧。”
“我不想住这个屋子。”李梦梦说,“这么小,连床也没有,卫生间都错不开身,我们两个根本住不下。”
“那当然了,本来就是一个人住的房子,两个人住得下,可能吗。”
李梦梦停了一下:“你不想跟我住?”
刘路见她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忙把她抱紧怀里拍了:“没没没,我想跟你住……不是说住不下吗——要不,要不,你搬回寝室住?”
甜蜜是甜蜜,但自从两个人住在一起之后,他都没有自己的空间了。李梦梦不喜欢他通宵打游戏,也不愿意让他请朋友来家里玩,被管着的滋味也不好受。
“你之前不是说,你手上五十万存款么?要不我们先付个首付……”
刘路“哦”了一下,慢吞吞道:“梦梦,忘跟你说了,那五十万,我拿去做生意了……”
李梦梦登时炸了:“你怎么能全拿去做生意了?”
李梦梦心想,寝室回得去吗?她早就跟剩下三个人闹翻了。能拿的出手的,就只有一个家里有钱长得又帅的男朋友,偏偏他妈的在创业!
“创业初期嘛,公司需要资金。”刘路皱起眉,面上现了冷意,“要打开市场,要融资,初期最重要的……”
“要不你带我去你家吧,你家不是住三层小洋楼吗?总比现在这么挤着好。”
刘路默了一下:“这这不太好,我这借我爸妈钱创业,还没闯出个名堂,先带个女朋友回去,他们会断了我的资金的……”
眼见李梦梦要掉眼泪,刘路一把人抱着:“梦梦,你就先坚持一下,或者回家去住?咱们现在还年轻,事业就是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到时候你一毕业22岁就是董事长太太,都不用跟别人挤着抢一线工作……”
李李梦梦渐渐平息下来,刘路拿起闹钟看了一眼:凌晨四点十分。“先睡吧,明天还跑业务呢。”
李梦梦拿手背擦了好半天眼泪,才哑着嗓子说:“我生气了。你这次必须给我买舍里萨的项链,我要参加party用。”
“那个太贵了,明天我先给你下单你上次种草的口红好不好……”
两分钟后,交涉完毕,李梦梦起身,不一会儿,厕所里响起冲水的声音。
刘路枕着手臂,斜倚在床上抽了根烟,顺手拿起李梦梦歪倒在桌上的几瓶药片。
“治疗妄想症……”
他心想,难怪晚上犯病,白天猛睡,晚上不睡,没病也得吃出病来。
李梦梦从马桶上起身,按了半天按钮,按钮软塌塌的,没有反应。
“没水了?”
她把马桶盖放下来,眼不见为净。
李梦梦在狭小的卫生间洗手,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灰白的脸,往脸上拍了拍水,又低下头去,几滴水溅到镜子上。
刘路的这套房子小归小,倒是挺干净的。地上没有一团一团的头发,镜子上和水池里也没有污渍。
他们刚同居的时候,刘路衣裳脱了往地上扔,外卖盒子搁在脚底下,她心里还有些看不惯,现在看来,原来他也是会定期细心地打扫卫生的嘛。
“咔哒咔哒——”
她背后,厕所马桶盖冲水按钮慢慢下陷,随即“哗啦——”的巨大冲水声响起。
李梦梦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心砰砰直跳。
这马桶,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在她颈子后的视觉盲区里,溅在镜子上的水珠,正在一片片地消失。镜子由上而下,凭空浮现出几枚带白雾的掌印。
作者有话要说:PS 本文门派、洗髓、吐纳、功法、双修(……)等等等等设定都有私设,借名而已。如有冒犯在此鞠躬!
师妹(九)
“叮——”
郁百合戴上隔热手套手套,将淌了汤的樱桃吐司从烤箱取出来。溏心煎蛋、煎熟的培根、紫色鸢尾花裱盘。
黑色橡木餐桌上摆了三只餐盘,郁百合摘下围裙,抬头看了眼挂钟:七点十五分。
往常这个点,是盛君殊雷打不动的上班时间。
她习惯了在分针对准一刻钟的那个瞬间,听见盛君殊下楼梯的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但是今天,没有。
郁百合轻手轻脚往二楼去,门缝里,阳光散落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女孩柔软的羽绒被卷起来,散落的黑发陷进枕头里。
挺拔的男人俯身,单手撑在床上,下颌线条凝着光,令人脸红心跳的姿态。
郁百合顺手“咔哒”关住了门。
盛君殊蓦地回头看去,门把手上的平安符震得来回晃荡,手上还捏着衡南颈上的佩玉。
手指上忽然一凉,另一人手指覆上来。
盛君殊扭过头,衡南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一眨不眨地望定他。猫一样冰凉而漂亮的眸,布满警惕和戒备时,全然不透光,镜子一样,倒映出他的倒影。
四目相对,盛君殊意识到,一个男人一大早出现在女孩子床头,拽着人家脖子上戴的佩玉,看人家睡觉,确实有点……
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手指一松:“我去上……”
……班前看一下你有没有把我的灵犀戴好。
衡南捏了玉,眉眼一敛,冷不丁翻了个身,绞断了这半句话。盛君殊面前只剩下一个后脑勺。
“……”
睡了一宿,冷静了一下,他是有点后悔了。
并不是后悔把灵犀给了衡南,而是在冲动之下把养了整整一千年的攻击向武器随便地碎成了一枚相思豆都能代替的联络向法器,实在暴殄天物。
但是……
眼前,衡南轻薄蓬松的荷叶领真丝睡衣蓬起来,褶皱中隐约露出银线,绣了只日漫风格的开怀大笑的熊,再向上,是衡南散落着黑发的光洁的一片肌肤,苍白得不像活人。
七点钟的闹钟嗡嗡作响,打破寂静,盛君殊单手伸向怀里,按掉。
极其宽大的双人床,她还是占了个小角落,衡南蜷缩在被子里,无声无息,头发丝随着呼吸均匀起落。
盛君殊想到从前出早课,鸡叫第一声就得起床。他身为大师兄,准点静室里等一刻钟,然后一间间踹开师弟师妹居住的小屋,冷着脸拿着剑柄从床头敲到床尾,打地鼠一样惊醒一窝揉着眼睛的小崽,再有不醒的,剑柄就招呼在他们屁-股上。
但是他从来没有叫过二师妹衡南起床。
确切地说,衡南从来都不用人叫醒。天蒙蒙亮时,他路过衡南房间,内里被褥已经叠齐,屋里打扫得纤尘不染,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他走回静室时,大鼎内香薰已经燃起,烟雾幽幽袅袅,细细一缕,小蛇一样向上盘旋。
房间里有了一个人。
衡南坐在他靠窗的座位上,素手捏着一块白色的丝帕,正仔细地擦拭他的桌子。她的手指纤而长,脊背挺直,纱衣上凝一层薄薄的晨曦,那画面便雅致得像在行某种特殊的仪式一般。
觉察他走近,衡南的动作便慢慢停下,从容地从他座位上起身,裙摆轻旋,绕到了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她将丝帕叠起揣进袖中,翻开线装书,垂眸看着,睫羽微动:“师兄早安。”
盛君殊:“……”
衡南长久地表现出的安静的、从容的、恰到好处的体贴,从不给人任何压迫感,而后来他发现,师妹这比同僚情谊多出一分的体贴,只是针对他一个人。
时间长了,他觉得单方面承着师妹的厚意,心里很过意不去;于是,分果子时多留二师妹一个,吃饭时停一刻钟等衡南练符归来,出门历练回头看一眼人在不在。
然后,他就发现……其他师兄妹竟然总是在有他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自动退让到一边。而衡南既无沾沾自喜,也无羞涩不安,只是在他的身边,默默并肩而行。
——左右衡南也不闹人,有跟没有没什么两样,现在和过去也没什么两样,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再然后,师父干脆把他们叫过去订了婚……
即使那时,他已经答应了婚约,他们并肩跪在一起,咫尺之遥,衡南的发丝蹭过他的肩膀,衣袖碰着他的衣袖,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甚至连他回头看着衡南的时候,她总是敛目,或看向一旁,浅笑着,不与他眼神相对。
平平静静,若即若离,直到她死。
盛君殊无声地一叹,揪着被子角向上一拉,盖住了小熊睡衣之上,少女露出的后背。
凝魄回魂,还是同一人。但作为普通少女的衡南的记忆已洗去,全不认识他,也不再躲避他的注视,而是像炸了毛的猫,半步不退地与他对视,戒备、抗拒、还有一丝警告。
……也好,省下他许多愧怍和负担。
盛君殊拉好了被子,轻手轻脚起了身,忽然听到被子里传出不大不小的声音,直截了当:“你给她太多了,我还不起。”
听这语气,倒好像是抱怨。
毕竟是二十岁的小女生,有点骨气,又很幼稚。盛君殊笑道:“一千五百万,你兼职工资一个月两千七百块,要挣四百年。你还想着还?”
衡南背对着他,不吭声了。
盛君殊就有点后悔自己泄露了千年积累出的居高临下的刻薄,顿了顿,仔仔细细给小师妹解释了一下:“垚山答谢孕母承了你的魂,走账,不用你还。”
半晌,他注意到团成一团的蓬松被子微微起伏,衡南好像早就又睡熟了。
“……”盛君殊蓦然有种冲动,想把她揪起来问一句:“我叫什么名字?”
他走过去,衡南半长的头发散落在枕上,柔软干燥,黑丝绒一样绽开。盛君殊顺手拢了拢,女孩子的头发,摸起来像是小猫的毛,毛绒绒的,盛君殊无趣地揉了两把,变了主意。
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几个白色小药瓶,还有吃掉一半的锡纸胶囊板,皱着眉头看了看说明,滋啦滋啦团成一团,全扔垃圾桶里。
“太太没病,所有精神类的药,都给她扔了。”
饱满的日光将男人修长的影子投在地毯上,盛君殊的叉子落在盘边,快速喝掉牛奶。
“好的呀。”郁百合小心地瞄挂钟,今天迟到这么多,不要紧么?
盛君殊擦了擦嘴:“联系一下家具公司,沙发给我换了。”
“哦……知道了。”
那家人坐过的,果然还是嫌弃……
郁百合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停了停,又微微转身:“那个兔子,再给太太做一个。”
郁百合瞧着他,略有迷茫地张开嘴巴。
盛君殊扣上袖口,瞥了她一眼:“会抖的那个。”
郁百合张开的嘴,马上化作了意会的笑容:“哦~~~”
*
冷气十足的房间里,蓬松的被子卷起来,几乎盖到头顶。
少女的脸蛋隐匿在其中,显得格外孱弱,脸色灰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她双眸紧闭,濡湿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按在胸口,发白的指节痉挛地抖动着。
仿佛有一捧玻璃渣,在她心口搅动。
——又来了。
十六岁那年夏天,她的人生脱轨,忽然被这莫名其妙的、不属于任何脏器病变的痛楚击倒。
随后她开始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所有角落的阴暗,夜晚的血腥,怨毒的诅咒时刻不停地缠绕着她。
父母、同学、老师,满脸担忧地捧着她的脸,嘴唇一张一合,她瞪大眼睛,仿佛失聪,什么也听不到。
耳中充斥着刀兵相碰的刺耳的锐啸,还有鼓动耳膜的呼呼风声,看见反复从空中坠下的灰色阴影,抓着路人裙摆被拖在地上的半截残肢,看得见建筑表面大量干涸的血迹,毛细血管一样分支流下,变成细密的网状脉络,包裹整座大楼。
更可怕的是,从十六岁开始,她作为普通人的童年开始慢慢褪色,所有前半生出现在生命中的人,在记忆中变得逐渐模糊。
她所有正常的感情,流沙一样褪去,一股阴冷的、长久的孤寂像暴雪一样将她笼罩其中。她不会再为师长亲朋的哭脸或失望感到一丝一毫的怜悯,与此同时,他们也在她无助哭泣的数百个夜晚,离她远去。
“……影响到其他同学……”
“我们家也不是大富大贵,你看要不……”
“配合电击治疗,医生怎么会害你?”
“都是心理的幻想,坚持坚持不行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
雨夜里,她撑着伞,浑浑噩噩地跟着每一个人视线中双肩发光的路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她怀疑自己上辈子是生活在下水管道的野猫,不然怎么会有着与生俱来的苟且偷生的本能?
她聪明地辨认人群中对她有利的异类,寻求阳炎体的庇护。
霓虹灯下的城市,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流川街灯照耀下的川流不息,清河市中心的地标塔,夜色中光辉璀。
马路上积水如明镜,“哗啦”轻轻踩过去,破碎的倒映抖动着,慢慢归于平静。倒影中双层长裙、鸦青鬓发斜插木簪的少女缓步走过,裙下一盏黄色椭灯,灯下流苏像云雾一样飘起。
“喵——”的一声嘶哑哀鸣,黑猫如箭一般蹿过,污水溅起,再平息下来时,惶惶然的,只有衣衫单薄的短发少女茫然的面孔。
“太太没有病……”她隐约听见二十年来,听到的一个笃定的说她没有病的判断。
与此同时,一阵热流,猛然汩汩流入胸口,似乎将碎片包裹起来,疼痛如退潮般烟消云散。
恍恍惚惚中,她仿佛躺在一张窄小的床上,外头是疯狂的夏夜虫鸣,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扒着她的腰身,清凌凌的少女哭腔儿:“师姐,山上有蚊子,还有臭虫。你怎么睡得着?我……我想回家。”
听到有虫,衡南浑身汗毛倒竖,从小到大她最怕虫。她的手摸过去,摸到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还有肉乎乎的脸颊。
可是梦那个自己将怀里的人抱着,轻声安抚着,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再是时光倒转,风云倒置,无数片竹叶飒飒摇动,兵戈作响,有人叫了一句“衡南”,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往回一拽,力道极大,她整个人踉跄几步,没防备地一头撞在他怀里。
她的额头抵着他颈下,少年身上热极,混杂有洁净的松香气味。
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口,骨节分明的手,仓促而敷衍地在她鬓发上揉了一下,手腕无意中碰至她的耳尖。刀光乍现,风声过耳,肃杀得干脆利落,旋即背后“噗嗤——”一声,有热血溅在她裙摆上。
“这种怨灵你还应付不了,不要冒进。”
“通通、通通、通通……”
是什么声音?
世界仿佛就此寂静下来。自己的心脏在胸膛跳动冲撞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通通、通通、通通,一种濒死的紧张和耻辱的快活,压倒性地覆盖了一切疼痛。
她的手无意识地紧握着那枚正在发热的佩玉,越攥越紧,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它却渐渐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