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覃救了的那名弟子,名叫鲁桦,两人原都是王氏一脉的弟子,入门的时间只差了一年,师兄弟之间感情很好。鲁桦决定,这事就由他瞒着阿覃的母亲,以后老人就由他奉养终老。
只是,这件事终究是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玄门来京的弟子都回香港了,就阿覃没回去,要怎么跟老人说?
弟 子们犯了难,夏芍坐在沙发里,眉眼里尚有疲态,却开口说道:“鲁桦,你就回去跟老人说,阿覃天赋不错,来京之后我见他是可造之材,便收他为弟子了。日后, 他跟着我在京城历练,不出师便不能常回去看望老人,这是修心的一部分,希望老人理解。但是他会常写信回去的。”
夏芍这话一出口,一屋子的人都愣了。
收徒?
确实,这是个好借口。
但谁也没想到,师叔祖的弟子名头最后落在了阿覃身上。
自 从清理门派至今,师叔祖在门派里威望自不必说。正因她的威望和修为令弟子们仰望,才有不少弟子私下里在讨论和观望,不知谁会被她看上,收为弟子。自从知道 了徐天胤的家世背景之后,弟子们都知道,以徐家的身份,徐天胤是不会接掌玄门掌门的。玄门下一代掌门祖师,只可能是夏芍。
夏芍的弟子,将来便是嫡传弟子。承玄门秘术,传门派香火,将来也会是玄门下一代掌门祖师。
弟子们猜,夏芍或许会从门派里挑,也或许哪天在外头看见个资质不错的孩子,带回门派来亲自教导。但猜来猜去,谁也没猜到,她的第一名弟子,竟是阿覃。
弟子们张着嘴,看着夏芍,不是不能接受阿覃成为夏芍的弟子,而是不知她这话是不是认真的。
要 知道,玄门嫡传弟子,天赋向来傲人,但大家是同门,自然知道阿覃的天赋实属一般。虽然他已不在了,但收徒之事从门派规矩上来说仍不是儿戏。嫡传弟子要入承 册,名字永在玄门传承人名单上,后世的弟子们都能看到。夏芍选了名天赋普通的弟子成为她的弟子,她在不在意后世弟子们一直拿这名天赋普通的弟子拷问她的眼 光问题?
唐宗伯看着夏芍,问:“你决定了?”
“这事还能儿戏?我再爱跟您老开玩笑,也不会拿这么大的事玩笑。”夏芍垂眸。
“好!”唐宗伯点头,老人目光赞许,语气感慨,表情动容,“好啊!那就按你的意思!”
张中先也在一旁点头,表情同样动容,“那就等阿覃初七一过,下葬之时,一并举行拜师大礼。人虽然不在了,该有的仪式,一样要给他。”
“骨灰带回香港,寻处好的风水地葬了。”唐宗伯接着道,“奉养的事,由门派承担。”
夏芍微微点头,她的积蓄不少,到时就当是给阿覃的,汇去老人账户保老人晚年无忧。有机会去香港,她也会去看看老人。
弟子们听着唐宗伯、夏芍和张中先的决定,无一不动容。若是当初余九志在的时候,死去的弟子哪有这样的待遇?即便是人死什么都得不到了,但这样的身后安排,也叫人心里感动。
鲁桦眼圈都红了,起身就给唐宗伯和夏芍砰砰磕了三个响头,“我替阿覃,谢谢掌门祖师,谢谢师叔祖!”
夏芍把身子微微一侧,不愿受这礼。有什么可谢的?阿覃若能活,他绝不愿意死。嫡传弟子的名头,于他不过是虚名。至于那些奉养,本就是应该的。再多的补偿,都无法跟一个人的生命相比。
“起来吧,你这头应该给阿覃磕,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这七天,你在灵堂守着他吧。”唐宗伯叹道。
鲁桦擦一下眼泪,重重点头。
…
给阿覃守灵这七天,降头师们超度除怨的法事自然要推去后头,不能安排在一起。
作法超度的事唐宗伯会主持,不必夏芍管。但阿覃头七这几天,夏芍却照样跟学校请了假。不管怎么说,这是她认下的弟子,为他守灵是应该的。
徐天胤本也要请假,夏芍却赶他回军区。他跟她不一样,有公职在身,怎么都要顾及影响。他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夏芍不希望他被人抓着辫子说因私废公。
徐天胤回军区周末也一样可以回来,会所的事夏芍会处理,根本不需要他帮忙。她坚持的事,徐天胤自然拗不过,加上唐宗伯也是这意思,他第二天中午便回了军区。
夏芍在会所的大部分时间在灵堂,其余时候则去看看衣妮和温烨的恢复情况。
衣妮那晚被阴煞所伤,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好的,野山参切片给她含了整整两天,她才醒来。醒来的第一句便问:“那贱人死了没?”
夏芍知道她一定会问,但闻言却轻轻蹙眉,“死了。”
确实是死了。
那晚,夏芍虽知那神秘的男人将衣缇娜从通密手中带走,也知道他是带她去了一处民居解金蚕蛊毒,但那晚她却无暇顾及这两人。
等事情了了,第二天一早,夏芍和徐天胤赶过去,那里却已经人去楼空。
确切的说,只有那男人走了。
屋里,留下的是衣缇娜的尸体。衣缇娜并不是死于金蚕蛊毒,她死时肚腹如常,蛊毒以解。她的死因是——没了心脏。
衣缇娜的心脏被人挖了出来,血淌了一地,眼直直盯着床头的方向,似乎到死也不敢相信,男人会这样对她。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是怎样的心境,无人知道。她所留下的就只是空洞的双眼和空空的心口。
衣缇娜的尸体夏芍和徐天胤没处理,而是瞧瞧又退了出去。于是,这几天京城出了一宗人心惶惶的大案,一名被人挖了心的女人死在了出租房里,警方介入调查,关于这案子已经流传出了诸如情杀、诸如人体器(禁词)官买卖的多种说法。
衣妮听说衣缇娜的死法之后,躺在床上虚弱地大笑,“活该!当年她帮一个刚见面的野男人挖同门姐妹的心,今天就轮到她被人挖心而死!报应!报应不爽!”
这笑,带着三分恨意,三分畅快,最终衣妮笑着笑着,却笑出了哭腔。也不知是哭为母报了仇,还是哭即使报了仇她也换不回母亲、回不了寨子了。
夏芍悄悄退出了房间,任衣妮在房间里尽情发泄这些年来的情绪。
但一出房间,夏芍却是一愣。
房间门口的走廊上,海若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
“是不是小烨子醒了?”夏芍问。温烨的情况比衣妮还重,他强行突破,身体受了很大的压力,需要休息,都睡了两天了,还没有醒。
“还没有。掌门祖师说,可能要睡上个四五天。”海若有些忧心地笑了笑,又道,“师叔,您有时间么?”
夏芍一听这话,便知道海若是有事找她,于是便点点头,带她去了会所的茶室。会所还在放假中,员工们都没来,夏芍自己去取了茶叶和热水来,泡了两杯茶,放去海若面前一杯,这才问:“什么事?”
海若垂下眸,温婉的眉眼间显得有些愁绪,表情看起来欲言又止,有些难以开口的样子。
“有话就说。”夏芍端量着她的神色道,“若是小烨子的事,你倒是不必太担心。师父既然说了他没事,他就一定不会有事,只是多睡两天罢了。”
“不是这件事。”海若抬起眼来,目光看起来有些忐忑,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师叔,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收小烨子为徒!”
第四卷 啸咤京城 第五十六章 为难与考验
夏芍愣住。<-》半晌,挑了挑眉。
海若话已出口,但脸上仍有些难为情的神色,只是目光颇为坚执,“师叔,我知道这话突然,但小烨子的天赋您也看到了…以我的修为,可能不需要几年,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这么个天赋不错的孩子,我实在不想让他蹉跎在我手上,趁着他年纪还小,我想…不如给他寻个能教他的好师父。自门派清理门户之后,仁字辈的弟子,也没几个修为特别高,能把小烨子带成才的。想来想去,就只有您和徐师叔了…徐师叔的性子,只怕不合适收徒。我就只能来求您了。”
“我曾想过,让师父收下他。可您也知道,小烨子他师父和我都是师父的弟子,这孩子重情,当初我师兄失踪了以后,哪怕我们都知道他凶多吉少,这孩子还是不肯拜我为师。后来我说我跟师兄感情好,曾说过若有一天对方不在,要替对方照顾膝下弟子。这孩子以为这话真是他师父和我的约定,这才乖乖跟着我到了美国。可是,那时候他是不肯叫我师父的,后来我唬他,说是他不改口,我就不教他术法,日后他若遇着杀他师父的凶手,便无法报仇。这孩子在他师父的遗像前跪了三天,这才改口拜我为师。”
海若叹了口气,看向夏芍,“如果他师父的仇是报了,可我这个师父还在世。若叫他改投他人,他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我还好些,至少和他师父是同辈,若叫他拜我师父为师,他跟他师父不就成了师兄弟?他定会说乱了辈分,死活不会同意的。”
“那他若拜我为师,就不是乱了辈分?”夏芍闻言捧起茶杯来,微笑垂眸,轻啜一口。
海若苦笑,“这自然也是乱辈分的。不过,我总觉得,若是您的话,或许有办法让他答应。我瞧着,这孩子跟您挺亲近…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跟着您,这孩子的前途才最好。”
面对夏芍,海若总觉得实话实说才好。这是个聪慧通透的女孩子,她年近四十,在她面前,总觉得没什么年龄上的差别。
这女孩子,知道她成就的人,都无法将她当成一名普通的十九岁少女。
夏芍闻言,这才笑着抬眸看了海若一眼。海若目光诚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坚持地望着她,眼神恳求里带些忐忑。
“温烨这小子我是挺喜欢,不过,这小子的倔强想必你也知道,他不会愿意的。”夏芍道。
“我可以劝劝他。”
“他的性子,你清楚。劝也无用。况且,收徒是大事,儿戏不得。”夏芍给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海若怔了怔,她原以为,玄门这些弟子里,夏芍就对温烨有所不同,还以为她即便不一口答应,也会考虑考虑看看。可是此时听这话,似乎是有些为难。又或者,这是不太愿意的意思。
海若不可避免地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此举确实唐突,于是再失望也歉意地笑了笑,“都怪我只为小烨子着想,到没考虑到师叔可能有些为难。不过,我还是想恳请师叔再考虑考虑。”
海若说完,给夏芍躬身点了点头,这才起身告辞了。
她走后,门一关上,夏芍便捧着杯,别有深意地一笑。
…
温烨整整昏睡了五天才醒,这段时间,海若并没有把去找过夏芍想让她收徒的事往外说,夏芍也没有表示。
温烨醒了的那天,唐宗伯、张中先和夏芍一起去他房间里看望,海若在一旁直看夏芍,夏芍却只当没觉她的目光。
温烨看见唐宗伯和张中先都来了,便起身要打招呼,被张中先给阻了,“行了,刚醒就别逞能了。你这小子,什么事都爱逞能,提升的事也是你说冲破就冲破的么?也不怕你这身筋骨废了!”
张中先音量不小,看得海若在一旁想让他小点声又不敢,最终只好担忧地看温烨。温烨脸色还有点苍白,皱皱小眉头,道:“废了也比死人好。”
张中先一窒,唐宗伯微叹,“好孩子!唉,好在都没事。躺着休息吧,两天后你覃师兄出殡,你再下床走动吧。”
温烨听了一愣,虽说要他两天后再下床,他却当晚就起来了。这小子性子拗得很,不管海若怎么劝,他都坚持去灵堂。
虽然张氏一脉的弟子跟原先的王氏一脉有仇,但清理门户之后,留下来的弟子都是自己人,这一年多同吃同住,都在老风水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有点同门情谊。
温烨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灵堂布置在走廊尽头,晚上点着烛。男孩穿着身白色长袖戴帽的衣服,走在走廊上,步伐很轻,却莫名显得沉。他走进灵堂,灵堂里夏芍、鲁桦和衣妮都在。
衣妮也没回学校上课,对她来说,都是她被抓走,玄门弟子去救,人才死的。她这几天身体好些之后,便天天在灵堂里守着,时间不比鲁桦短。
温烨走进来,没跟三人打招呼,只自己取了香上了,然后便走到后头的一处白色蒲团上跪坐了下来。
夏芍回头看了温烨一眼,见男孩踞膝而坐,把衣服后面的帽子往头上一戴,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眉眼虽然看不清,却能看见他踞膝的拳紧紧握着,微微抖。
灵堂里气氛寂静,蜡烛燃烧的噼啪声、微微动一下衣服的摩擦声,甚至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夏芍看了温烨一眼便转过头去,只是她刚转头,便听见后头啪嗒一声。
这声音很细微,混在烛火的声音里,鲁桦守着灵,都没听见。夏芍却是又把头转回去,看见男孩的头低着,紧握着的拳背上,昏黄里晶莹一点。
夏芍起身,走了过去。男孩感觉到她过来,把头又低了低,这回更看不见脸。
夏芍假装看不见他这难为情的样子,坐下后递去纸巾。男孩头也不抬,但夏芍还是能想象到他倔强的脸。果然,他抬起胳膊,拿袖子狠狠一擦。随后,他继续两手踞膝坐着,只是没坐一会儿,肩头颤动,啪嗒啪嗒又是两声。
男孩拿袖子又是一擦!
夏芍在一旁只看不语,半晌,果听他鼻音极重得道:“我师父,连灵堂都没摆…”
这话声音不大,在空寂的灵堂里,却听得人心头疼。
夏芍垂眸,没说什么,不一会儿,起身离开。只是走出门口的时候微微颔,淡淡一笑。
…
阿覃出殡那天,弟子们穿白衣送行,按阿覃的八字选了京城方位最合他的殡仪馆,骨灰最终由鲁桦抱回来,在会所里,夏芍在骨灰前上了香,祖师爷画像前摆了祭祀三牲,杯酒茶水,一杯茶由鲁桦代为摆在夏芍面前,又给祖师爷上了香,这就算是举行了收徒的仪式。
仪式上,玄门弟子们都在场,温烨得知这件事,没有什么反应。小家伙这几天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站在他师父海若身旁,低着头。
仪式之后,唐宗伯表明回香港之后将阿覃的名字入册,再将骨灰寻处风水宝地安葬。在此之前,要准备给降头师们的度诸事。
给降头师们度的法事,夏芍是不必参与的。玄门有这么多人在,必可操持,不必她费心。但夏芍这天却仍跟学校请了假,留在了会所里。
作法在会所进行,弟子们都穿上了道袍,由唐宗伯主持。一大早的,弟子们来来往往,搬着降头师们的骨灰往法坛上走。
温烨穿着身小道袍过来,他身体刚好,唐宗伯直到年前都不允许他妄动元气,原本这场度的法事是不用他参加的。但夏芍却道:“这场法事,凡是参与斗法的弟子,都需参与。通密最后是小烨子打死的,他也不能例外。哪怕是不动真气,从旁帮帮忙,也是要的。”
这话让唐宗伯都愣了愣,弟子们都露出不解的神色。
通密最后是被温烨打死的不错,可哪怕他不出手,通密最后也活不了!而且,通密临死的时候,连温烨师父的尸骨在哪里都没说,这种时候任谁心里都会有怨。师叔祖竟然让温烨参与度的事?
这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张中先和丘启强、赵固等人都看向夏芍。
但夏芍却一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的样子,转身出了去。
在早晨准备法事的时候,不少弟子从夏芍身旁走过,都忍不住偷偷拿眼角瞥她。夏芍在弟子们中的威严不是一日两日了,尤其她前几天才打败了通密,弟子们对她正崇拜,今天她来这么一句,大家心里虽然有点打鼓,但却不敢多言。
来来去去的人里,看夏芍最多的便是海若。
海若都张着嘴,一边忧心地看了温烨一眼,一边看夏芍。这几天,她几次想问问夏芍对收温烨为徒的事什么答复,她都只是笑而不语。夏芍这几天态度不明,海若虽然希望她答应,但也知道这事没有强迫的道理,但她只是想知道个答复,奈何她连答复都没有。
夏芍像是没看见海若,目光在法坛周围一落,看见几名弟子去搬法器,有的弟子负责去搬降头师的骨灰。人人看见那些骨灰都露出嫌恶的神色,通密的骨灰更是没人愿意碰,恨不得吐两口口水在上头。
“别耽误了时辰,动作麻利点。那些骨灰赶紧搬过去。”夏芍在一旁吩咐,转眼看见温烨拿着些纸符过来,便道,“去帮你师兄们把骨灰搬过来。”
温烨一愣,弟子们都愣住。
这时候,因嫌恶通密,弟子们都离他的骨灰远远的,只有通密的骨灰前露出空位来。
弟子们睁着眼,看看温烨,周齐在一旁道:“我们搬!马上搬!”说完,他就往通密骨灰那处走,但脚刚一抬起来,夏芍便望向温烨。
“看把你周师兄忙的,还不去帮忙?”
周齐一个踉跄,张着嘴回头,弟子们也都张了张嘴,这回看向夏芍。
师叔祖不知道温烨跟通密有多大的仇么?让他去搬通密的骨灰?没有人相信夏芍会忘了这回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为难温烨。
从让他参与法事起到此刻,再不解的弟子也看了出来。可这让弟子们很不解,这两人平时不是常斗嘴,关系很好么?
这是怎么了?
“师叔祖…”周齐性子急,当即便要开口问。这两天大家都在守灵和忙活一些杂事,是不是温烨做了什么得罪师叔祖的事,而他们不知道?
若是有,求个情也好。毕竟温烨才十三岁,年纪不大,脾气是臭了些,但师叔祖犯不着跟他置气不是?
夏芍却抬手阻了周齐,看向温烨。
温烨低着头,握着拳头。他不看夏芍,目光只死死盯着通密的骨灰,死静的气氛里,能听见他牙齿咬得咯咯响。
弟子们心里着急,但对夏芍的威严心有畏惧,虽觉得夏芍过分了些,但却不敢言,只能去看温烨。
温烨的脾气,众人都是知道的。平时就属这小子最臭屁最毒舌,跟师叔祖他也一样吵嘴。此刻让他去搬通密的骨灰,他怎么肯?一气之下怕不转身就走?
温烨还没转身就走,周齐不顾夏芍的阻止暗示,转身就冲着通密的骨灰去了。
在他看来,师叔祖也不过十九岁,可能不知是什么时候跟温师弟斗嘴,结果大小姐脾气犯了,跟个孩子较上劲了。他去把那骨灰搬了,事后再去跟师叔祖道个歉就好了。
但周齐的步子刚动起来,温烨便忽然抬起脚来。
小子的脚伸出来,周齐正大步往骨灰台上走,一个不留神,噗通一声摔倒!
这一摔,弟子们眼都直了。却见温烨寒着脸,周身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气势,大步迈过周齐,自己往通密的骨灰前去,众目睽睽之下抱起,转身,走向法坛。
“砰”一声,小子态度绝对不好,但却把通密的骨灰重重放在了法坛上。
有人在远处舒了口气——海若。
她还以为,以温烨的脾气,他会把骨灰给摔了,没想到他竟送去了法坛上。
海若目光复杂地看向夏芍,见夏芍的唇角,轻轻淡淡地扬了起来。
第四卷 啸咤京城 第五十七章 说服温烨
法事开始后,由唐宗伯主持,弟子们都忙碌了起来,围着法坛上摆放的骨灰走步摇铃,一步不错,口中念唱经文。<-》
远处树下,温烨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通密和降头师们的骨灰上,拳头紧握,腮帮子咬得僵硬。
“气成这样子?”夏芍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温烨身后,淡淡笑问。
温烨转过头来,见夏芍唇角笑容,顿时皱眉,声音很沉,“你不气?通密老狗害过掌门祖师,这老狗害了那么多人,死了还能有人给他作法度!我师父没了那么多年,现在连尸骨都找不到,想烧纸钱告知他大仇报了,灵位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摆!这群害人的人,反倒有人作法度,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你想要公平?”夏芍挑眉看他,一笑,往法坛上看,“那很简单。再深的仇怨,莫过凌迟曝尸,挫骨扬灰。现在人已死了,凌迟曝尸是不能了,挫骨扬灰还是可以的。骨灰就在上面法坛,你去拿了,随便撒去哪个穷山恶水。或者,干脆寻处绝户穴把这一群人埋了,保准他们全族死绝,也算大仇得报了。”
温烨却咬着牙,头一扭,“不去!”
“为什么?”夏芍挑眉,来了兴致。
温烨的拳头握得紧了紧,低头,咬牙,“师父说过,风水师堪舆地脉,少则影响一人吉凶大运,多则影响一家、一族,有仇报仇,不能害人全族。业障太大,不报在自己身上,也会报在亲近的人身上。”
“那就不害他们全族,你若实在气不过,上去挫骨扬灰也成。”夏芍又往法坛上望了一眼。
这回温烨抬起头来,用古怪的目光看她,小眉头皱着,“说做法事度的是你,说挫骨扬灰的也是你,今天真奇怪!脑子烧坏了吧?”
男孩气呼呼看她一眼,眼神嫌恶,表情恶毒,好像恨不得夏芍烧。但手却伸了出来,去摸夏芍额头。
夏芍气笑了,没好气道:“我还不是为某人着想?本来就是个爱逞能的,再因为这事儿把气憋在心里,要是憋坏了,你师父该说是我今天欺负了你。”
温烨气哼哼一扭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夏芍笑着叹了叹,“你以为我爱给这些人度?这都是掌门祖师的意思。要依着我,这骨灰我就去给他洒在穷山恶水,来他个挫骨扬灰!”说到此处,夏芍脸色已是冷了下来,望着法坛的方向,眼神凉薄。
温烨诧异地抬头,这回小眉头是真皱紧了,“你是风水师吗?”
夏芍一愣,低头看他。
“这些人生前就不是好人,死得又惨,怨念太重。掌门祖师要作法度这些人,就是要除掉这些人身上的怨气,免得他们死了还害人。师父都跟我说过,风水师有风水师的职责,有的时候不能任性,任性的结果很可能是痛快了自己,害了无辜的人。就算是仇人在眼前,再痛恨,也得作法给他度…”温烨一开始还一副教训夏芍的模样,说到最后,越说声音越小,嘴瘪着,拳头握着,一副受了委屈的忍耐模样。
夏芍却看着他,目光里深沉笑意一闪,轻轻垂眸。
温烨抬起眼来,正见夏芍在笑,皱眉咕哝,“还师叔祖呢,这点道理都不懂…”说完,温烨转身就走,似乎觉得做法事的经文吵,想回去休息。
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去,便听夏芍在后头笑了。
“你也可以不叫我师叔祖,愿意的话改个口,叫师父也成。”
温烨穿着小道袍在前头走,闻言头也不回,摆摆手,一副懒得理夏芍的模样。但他的手刚摆起来,便突然空中一停,一副潇洒不成反呆木的模样。
温烨忽的转过头来!
夏芍却恢复往常眉眼含笑的模样,慢悠悠道:“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这师叔祖你大抵要叫一辈子,现在你倒有个机会换个称呼看看。”
“你是真烧糊涂了吧?”没想到,温烨瞪着夏芍老长时间,开口便是这么一句。
夏芍只笑不语,只是看着眼前男孩。
她对温烨的印象本就好,在香港时,这小子常跟她斗嘴,两人感情也不错。以前,夏芍也没想过收徒,她时间确实没那么多。许正是因前几天收阿覃为弟子的事,让海若动了请她收温烨为弟子的念头。
海若的话不无道理,温烨是玄门年轻一代里天赋最高的,趁着他年纪还小,早早教导起来,将来必有一番作为。若是蹉跎了这几年,许就浪费了一棵好苗子。
但一旦真动了收徒的念头,夏芍必是要好好考察的。即便她对温烨印象再好,但收徒之事不可马虎,毕竟这不是她个人喜好的问题,而是关系到玄门传承,免得玄门再出现余九志之乱。
但这小子没叫她失望,身负深仇,还能有如此自制力,如此看得明白,很不错。就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他比许多弟子做得都好。
“我看你是真烧糊涂了。”温烨见夏芍笑意颇深便皱眉道,皱完眉扭头就走,走出去两步又回来拉她,“走,回去吃药。”
夏芍被这小子气笑了,被他拉着一边走一边道:“这事你海若师父知道,她没跟你说?”
夏芍知道海若必然是没跟温烨说的,要是说了,以这小子的脾气,早就闹起来了。她这么说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开玩笑。
温烨果然停下脚步,看了夏芍半晌,冲着法坛便去!
“你做什么?”夏芍在后头拦他。
“找我师父问清楚!”
“你师父也是为你好。”
“不需要!”温烨忽然甩开夏芍的手,男孩的眼里全是受伤,吼,“为什么我总要换师父?一个师父不在了,一个要把我给别人!”
夏芍被他吼得一愣,吼得微微蹙眉,但她却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的男孩,笑容温暖,“我明白你的感受。即使我的师父不是掌门,如果让我换,我也不愿意。生气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不是你海若师父不喜欢你。恰恰相反,因为她在乎看重你,所以为你着想。”
温烨一怔,身子似乎震了震。
“可是,海若师父还在世,我怎么能改拜别的师父?辈分…”
“你海若师父不会介意辈分,你师父若在世,也不会介意辈分。”夏芍清楚,温烨若拜她为师,便会从义字辈升到仁字辈,他此时跟海若是师徒,拜她为师之后跟海若便是师姐弟了。
“我介意!”男孩低吼。
“那你就是迂腐。”夏芍伸手去弹温烨脑门儿。
温烨瞪着眼,眼圈还有点红,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被骂迂腐的样子。
“我问你,你海若师父教你再多事,修为秘术能教你么?”
温烨瘪着嘴,听闻这句话有些气恼,“我才不要因为这个抛弃师父!”
“哦?你觉得修为和传承秘法不重要吗?”夏芍挑眉,不紧不慢问。
“没有师父重要!”
“你师父这么重要,那晚杀通密,你亲手打败他,给你师父报仇了吗?”夏芍敛眸,严肃了下来。
温烨愣住,小身子再震。
“师父重要,同门重要,修为反而在其次,那同门遇险,你若不强行冲破提升,救得了同门吗?”
“师父重要,同门重要,下回他们再遇险,你还想再体会一次救不了他们的经历么?”
“天赋是与生俱来的,同门师兄弟求都求不来,你有,却不看重。白费了好资质,到头来再遇上同门被害无能为力的事,你该怪谁,怨谁?”
夏芍一连三问,问得温烨哑口无言。
“可是…海若师父说,我拜她为师就能替师父报仇。现在师父的仇报了,尸骨还是没能找到…”半晌,男孩嘴一瘪,眼望着地。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强。如果你足够强,哪怕找不到你师父的尸骨,也能给你师父报仇。”夏芍摸摸他的头,脸上又带上笑容,“不管你师父的尸骨寻没寻到,故去的人都在你心里。只要你不遗忘他,他永远都在。你师父若能看到你今天,他会欣慰的。”
温烨低着头,不说话,眼圈里终于有眼泪掉下来。
夏芍笑着蹲在地上看他,“重孝道,重情义,你固然是对的。但是身为玄门弟子,你要懂得责任,懂得担当。若有一天,你能把责任看得更重,你才是真的长大。”
“我想,你师父会愿意看见你长大的。”夏芍笑了笑,这回不是摸温烨的头,而是拍拍他的肩膀,“你们在京城还要待四五十天,给你时间考虑。走之前给我答复,不管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我只希望你做到不后悔。”
说罢,夏芍便起身离开。
以温烨的执拗性子,夏芍以为他要考虑很久,却没想到,第二天她早起要准备去学校报到上课的时候,门被人一把推开了。
“砰”的一声,震得走廊上早起的弟子们都愣了愣。
人人瞪大眼看着站在夏芍门口的温烨,男孩穿着见白色的长袖大t恤,气势十足地站在门口。
弟子们顿时惊了惊,纷纷猜测是不是昨天师叔祖为难小烨子,让他搬通密的骨灰,结果把这小子给惹毛了,今天反击找茬来了?
张氏一脉的弟子们眼皮子都跟着一跳,赶紧急走过来,说什么也要把这小子拦住!那是师叔祖啊!师叔祖为难他那可以说是在历练他,他要敢找茬,那就是以下犯上,犯门规的事!
十来人急冲冲过来,人还没到便伸出手来要按住温烨。
温烨却在师兄弟们的手按上肩膀的时候,忽然对着门里一声大喝:“师叔祖!请收我为徒!”
“…”
一片死寂里,夏芍笑了笑。
第四卷 啸咤京城 第五十八章 斩桃花,收徒
夏芍要收温烨为徒,事情一大早便震动了会所,连唐宗伯和张中先都被震动了。
海若私下里请夏芍收温烨为徒,这件事因夏芍态度不明,她便并未对外张扬。温烨这小子也一个样,昨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连饭都没吃。今早一起来便直冲夏芍的房间,一声大吼,全世界都静默了…
除了海若得到消息时露出欣喜的神色,其余人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华苑私人会所的茶室里,唐宗伯坐在上首,张中先背着手站在一旁,弟子们两旁聚着,中间站在夏芍和温烨。
夏芍含笑站着,气韵悠然,这气氛仿佛不关她的事。
温烨站在她身旁,大声道:“掌门祖师,师公,师父,我要拜师叔祖为师!”
众人默然,看温烨拳头握着,嘴瘪着,目光凶恶,不像是请求,而像是在宣布决定似的,便不由瞪直了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师叔祖的意思,还是温烨的意思?
如果是前者,那是喜事。如果是后者,那可有点抛师弃祖的意思。虽然,弟子们都不太相信温烨是这种人。
海若见这气氛,担心温烨受责难,便赶紧上前道:“掌门祖师,师父,这事起初是我的意思,是我私下里寻了师叔祖,请她收小烨子为徒的。”
海若将事情经过一说,众人一听,这才知道竟然是一周以前的事了。
唐宗伯喝着茶看一眼夏芍,轻斥,“你这丫头,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师父说一声!”
夏芍笑眯眯,“跟您老说了,您大抵也要呵呵一笑,说这是我徒弟,让我自己挑。然后您老便在一旁喝茶纳凉看戏。既然如此,才不叫您提早知道,免得笑话我。”
师徒两人相处多年,夏芍自然知道师父的性子。若叫他知道了,她考验温烨的时候,他大抵要抚着须从旁笑着看热闹,事后再点评一番,然后再调侃她一句:丫头出师了,都会考验弟子了之类。
她才不要惹这调侃。
唐宗伯被堵得险些被茶水呛着,看着夏芍吹胡子瞪眼。他原来就奇怪,作法的时候这丫头为什么为难温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你想拜你师叔祖为师?我这个老头子能问问为什么吗?”瞪夏芍,夏芍笑着不理,唐宗伯只好端起威严的姿态来看向温烨。
温烨这孩子,他看着是不错的,重情重义。小小年纪,为了他师父的事没少伤神。这小子既然敢不顾同门误会说要拜师,想必是想明白了。况且,夏芍看样子是同意,也就是说她的考验,这小子通过了。
但即使是这样,唐宗伯身为掌门祖师,自然要问问。
“师叔祖说,玄门弟子重孝道,重情义还不够,更要有担当。我要跟师叔祖学本事,以后,我师父、覃师兄的事,不会再发生。谁再欺我同门,我揍!欺我师父,我揍扁!”温烨腰板挺直,声音干脆,目光亮得叫人眼都虚了虚。
茶室里静了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