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云生梗着头,抵死不认。
赵公子瞅着瞅着,像是来了兴趣,“这样吧,我本来打算让你爹再跟我来一场的,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你跟我来一场,本少爷再赏你一锭银子。”他伸手,家丁便递上一锭银子。
“不可!”禾绥先是一惊,随即弯腰讨好的笑道:“云生没摸过马,还是我陪公子练马吧。”
禾绥平日里虽然偏疼禾晏,但并不代表不爱这个儿子。这赵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过富家子弟的这些折辱,他平日里也受的多了,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禾云生如今的年纪,应该去寻个学堂。还有禾晏,得为她筹点嫁妆,总不能日后嫁了人去夫家受人白眼。可他又没有别的本事,除了出卖力气,便只能讨这些公子哥高兴,赚钱银子了。
不想,今日却被一双儿女看到了自己卑微狼狈的模样,禾绥的心里又羞惭,又难过。
云生正是少年血气,受不住这些侮辱,但不知人心险恶。以他的身板今日要真和赵公子赛马,不少半条命才怪。要知道这匹马是今日新来的无主烈马,一次也没有驯过,别说赛马,能骑上这匹马都不容易。
他不能让儿子出事。
“我来就好了。”禾绥笑着道。
“那可不行。”赵公子摇头,“我就要他。”
禾绥的笑容僵住了。
僵持中,突然有人开口说话,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沉默。
“要不,我来跟你比一场吧。”
众人侧头一看,那一直没说话的人突然开口,大家才发现这儿还站着一个少女。她穿着浅朱白团花荷边短袖外衣,内着长袍,绯色下裙,袅袅婷婷,面覆白纱,只露出一双秀美的双眸在外,笑眼弯弯的样子。
“你又是谁?”赵公子问。
“我啊,”少女浅浅颔首,“只是一个驯马的。”
第十四章 驭马
“我啊,只是一个驯马的。”
少女双手负在身后,还握着一根铁头棍,调皮的悠悠晃动,语气轻松。
“晏晏?”禾绥怔了一怔,随即小声斥责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禾晏却看也不看禾绥,只是盯着赵公子,道:“公子愿不愿意?”
赵公子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这少女虽然以纱覆面,可一双眼睛却也能窥出容色不差,况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声音清脆,想来也是个美人,娇滴滴的美人提出要求,他也就顺上一顺。
“姑娘不知,这马性烈,若是因此负伤,在下就要懊恼万分了。”他还好心好意的提醒,自觉自己风度翩翩。
可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少女笑了一笑,下一刻,只觉眼前一花,那团朱色衣裙仿佛翻飞蓉花,带起一阵香风。再抬眼看去,禾晏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手握缰绳。
那马匹原本是被禾绥拉着的,禾绥也没料到禾晏会突然翻身上马,手一松,绳子落下,烈马受惊,顿时长嘶一声,原地抬腿跃起。
“晏晏——”禾绥惊叫一声,禾云生也吓了一跳。
禾晏不慌不忙,索性丢开缰绳,只抓住烈马脖子上的鬃毛,她抓的牢而紧,任马挣扎亦不掉落,顺势伏低身子,耳朵贴在马耳边,嘴里咕噜噜发出一串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是,渐渐地,烈马不再挣扎,跃起的前蹄也收回原地,慢慢安静下来。
众人惊讶极了。
“晏晏,快下来——”禾绥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急切的朝禾晏伸出手,“别摔着了。”
禾云生也终于回过神来,少年咬着嘴唇,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快下来!不要命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一直发呆的赵公子却突然大笑起来,“没想到姑娘真是个中好手。既然如此,”他也翻身上马,“陪姑娘一场又如何?”
端的是很有风姿。
禾晏微微一笑,“那公子就小心了,我说过,我是个驯马的。”说完这句话,她便伸手,一拍马屁股,马儿扬尘而去!
“竟然不用马鞭么?”赵公子喃喃道,随即一抽鞭子,“走!”
两匹马在跑道上溅出滚滚烟尘,留下一众目瞪口呆的人。
禾绥缓缓转头,看向禾云生,禾云生连忙辩解,“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禾绥如在梦中。
他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琴棋书画勉强会些,穿衣打扮个中翘楚,但说起骑马舞剑之类,别说熟练,只要一听名字,不翻个白眼就不错了。禾晏喜欢那些风流清雅的公子哥,喜欢品茶论诗月下赏花,这些大老粗的东西,她敬而远之,生怕弄破了她娇嫩的皮肤。
可她翻身上马的姿态如此熟练,像是早已做过千百回,习以为常,甚至比他这个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匹烈马也是,在她手下乖顺如小猫,她竟然不用马鞭?她怎么做到的?
禾绥朝跑道上的身影看去。
禾绥无法驯服的烈马在禾晏身下矫捷如风,她姿态优美,因为穿着不大方便的长裙,便将长裙拨开,露出里面的步裤,不过非但不粗野,反有种难以言喻的落拓。
赵公子赶不上她。
赵公子有些恼火。
他来校场是为了出风头,不是为了丢脸的。方才禾绥逗得他很开心,可这个丫头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输给一个女人,而且这女人骑的马还是一匹未被驯过的烈马,难道他要被人看笑话不成?
绝对不可能!
陡然间,赵公子的心中生出一股好胜之心,他更加用力的抽打身下的骏马,骏马吃痛,急奔向前,眼看就要超过禾晏。
是了,就是这样,望着越来越近的禾晏身影,赵公子不免得意,他七岁就学骑马,这么多年,怎么还会比不过一个女人?
他的马终于超过了禾晏。
赵公子大笑出声:“姑娘,你可得加把劲!”
“公子好神勇,”禾晏的声音带着一点惊讶,“我也是第一次被人追上呢。”
说话间,她手指抚向腰间那把晃动的铁头棍,赵公子的马在前,她的马在后,便是这么不偏不倚的,铁头棍的一端就捅到了马屁股。
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些微的不对,除了赵公子身下的那匹马。
马匹受惊,陡然间一个趔趄,赵公子猝不及防,手上一松,马鞭便滚落下来。下一刻,身下的马便不听指挥,狂奔向前,赵公子不知所措,勒紧缰绳,全然无用。
“停、停下来!”他惨叫道,在马背上被颠的头晕眼花。
身后传来女子急切的声音,“赵公子?赵公子您还好吗?”
“救……救救我!”赵公子吓得声音都变成了哭腔,“叫它停下来啊!”
远处,禾云生蹙眉道:“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到那个姓赵的在喊救命?”
禾绥一惊,但见跑道尽头,往他们回头奔来的两匹马中,赵公子的马在前,但他的手中并无马鞭,反而紧紧抱着缰绳哭天抹地。身后的禾晏焦急呼唤,在马背上却稳如泰山?
“赵公子的马好像受惊了。”禾绥连忙去马厩里牵马,“我去帮忙!”
“公子……公子唷,”小厮脸都青了,“您可不能有事!”
赵公子在马背上鬼哭狼嚎,声音凄厉,禾晏腾出一只手掏了掏耳朵,好吵。
这么狂妄的小子,不把他吓死,她就不叫禾晏。当年军中新兵,不乏自以为高人一等天资卓绝的,最后还不是乖乖的认清现实。这世上,到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做人,还是低调一点好。
待欣赏够了,远远地看见禾绥开始牵马过来了,禾晏才又一拍马屁股,马匹停下脚步,她飞身下马,身姿如电,一手横铁头棍于赵公子的马脖颈之前,马匹陡然受阻,脚步一顿,原地站起。禾晏拉住缰绳,喝道:“吁——”
马匹安静下来。
风动,卷起面上的白纱,惊鸿一瞥,露出女子的脸,只一瞬,很快被蒙蒙白色覆盖。
“好了。”她朝躲在马背上流泪的男子道:“你可以下来了,赵公子。”
“呜呜——呜呜——”
赵公子嘤嘤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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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晏,好飒一女的[捂脸]下章舅舅正式出场~
第十五章 五陵贵公子
嘤嘤哭泣的赵公子一边拿手背去抹眼泪,一边小声骂骂咧咧,下马的时候腿脚发软,还差点摔了一跤。
小厮连忙过去搀扶住他,道:“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赵公子一脚踢过去,“你看我像是没事吗!”
“方才真是吓死我了。”禾晏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执意与公子赛马,公子也不会被惊吓。”她满怀歉意,十分诚恳的道歉,“还望公子不要计较。”
计较?他能计较什么?对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能怎么计较?赵公子勉强笑了笑,到底心中憋着一口气,再看那还在低头啃草皮的罪魁祸首坐骑,怒不可遏,一挥手:“这吃里扒外的畜生,差点害本少爷受伤,拖出去砍了!我要把他大卸八块,做成马肉干!”
禾云生眉头微皱,禾晏的笑容也冷淡下来。
马匹,对于一位将领来说,不仅仅是坐骑,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它们不会说话,但会载着士兵冲锋陷阵。不会交流,却会在主人死后悲戚的嘶鸣,甚至绝食而去。
它们忠于自己的主人,正如主人疼爱它们。
富庶之地的公子哥儿不曾领略沙场的残酷,因此也无法明白人与战马之间同袍之谊。人尚且分贵贱,一个畜生,更不值得他为此犹豫,杀就杀了,还管其他做什么。
“……这是一匹好马,”说话的是禾绥,他劝慰道:“公子还是三思而行。”
“这是本少爷的马。”赵公子正愁气没处发,禾绥就这么撞上来,他狞笑一声,“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从腰中摸出一把匕首拔出,寒光闪闪,道:“我不仅要杀,还在在这里杀!”
匕首刀柄镶嵌着一只鸽子蛋大的红宝石,刀鞘亦是金子打造,华丽无比。而今这刀尖对准了正在啃草皮的骏马,马儿还不知道主人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甩着尾巴,一派悠然。
赵公子眼中杀机毕现,自觉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既然这马让他受了惊,还落了面子,就在此地宰了它,一来为自己出气,二来也显得自己勇武,挽回一些颜面。
他冲小厮吼道:“给我抓住它!”
禾晏手心微动,不自觉的攀上腰间的铁头棍。
她不能……不能看见这马因她而死。如若动手,也没有理由。
马被几个小厮按住了,为首的小厮转头喊道:“公子,公子,我们按住它了!公子现在就动手吧!”
赵公子手持匕首,走上前来,对准马脖子,刀含着冷光就要落下——
“砰——”
清脆的一声,仿佛金石相撞,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禾晏悄悄缩回伸出的手。但见赵公子手中的匕首已经落下,赵公子正握着手腕,“唉哟唉哟”的叫起来。
“谁?是谁?”他一边疼的跳脚,一边不忘骂人,“谁他娘的弹我!”
“是我。”
有人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这个声音……禾晏心头微动,转身看去。
但见身后不知何时又来了两人,俱是骑在马上。左边的那个少年穿着甘草黄的圆领斜襟长袍,这般挑人的色彩竟被他穿的极其灵动,唇红齿白,笑容奕奕,瞳仁亦是清亮,罕见的带着孩子气的童真,是个神采飞扬的小郎君。
而右边的那个年轻男子……禾晏眼前一亮。
适逢春日,柳色如新,冰雪消融,一城春色里,有人分花拂柳,踏花行来。
那黄衣少年已然生的十分俊秀,这青年眉眼竟比他还要秀丽几分。面如美玉,目若朗星,一双眼睛形状温柔,却在眼尾微微上扬,如秋水照影,本是撩人心动好颜色,却因目光显得冷若冰霜。
他不如少年跳脱,头戴银冠,青丝顺垂。穿了百草霜色的骑装,衣襟处以金线绣着精致朱雀,气势斐然。皂青长靿靴,腰间一把晶莹佩剑。白马金羁,英英玉立。此刻骨节分明的右手正把玩着一只暗青香袋,里头叮咚作响。
好一个丰姿俊秀,芳兰竟体的五陵贵公子!
禾晏心中正低低赞叹,忽然间觉得不对劲,电光石火间,猛地低头,白纱微微晃动,遮住了她失措的目光。
只听得那头赵公子谄媚而畏惧的声音响起:“原来是肖都督……失礼了。”
禾晏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很多年前,亦是这样一个春日,莺啼燕舞,杨柳秋千院,她懵懂的抬头,白袍锦靴的英俊少年自树梢垂眸,纵然神情满是不耐烦,仍挡不住满身英姿。
春光懒困,风日流丽,他如画中璧人,黯淡了一城春色。
肖珏,肖怀瑾,她前生的对头,昔日的同窗,也是声名赫赫的右军都督,封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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珏:jue,二声
舅舅出来了,你们还要潜水吗【皱眉】
第十六章 赠马
风吹起面上的白纱,禾晏将头趴的很低。她听见身边禾云生倒抽冷气的声音,似乎小声嘀咕了一句,“肖都督!”
大概是见到了心中的英雄,才会发出这般充满向往的赞叹。
“肖都督……您怎么来了?”赵公子在禾绥几人前趾高气昂,在肖珏面前却如摇尾乞怜的家犬,看得人一阵恶寒。
“你买这匹马,花了多少银子?”青年坐在马上,平静的问道。
“哎?”赵公子有些茫然,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三十两银子。”
肖珏扯了下嘴角,下一刻,手上那只暗青的香袋里,便飞出两锭银子,落在草中。众人这才看清楚,方才打掉赵公子手腕的,也正是一粒银裸子。
“你的马,我买了。”他道。
赵公子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他想挽回颜面杀了这匹坏事的畜生,可偏偏肖怀瑾发了话。那可是肖家的二公子!惹不起惹不起,赵公子只得生生咽下心口那团恶气,笑道:“肖都督说的哪里话,想要这匹马,送您就是了。”
“不必,”他说,“无功不受禄。”
禾晏心中送了口气。肖珏与她同为将领,自然看不得有人当街杀马。这匹马遇到肖珏,倒是躲过一劫。
正想到此处,忽然见身边禾云生上前一步,一脸孺慕的看着肖珏,开口道:“多谢封云将军,救马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了不起!”
禾晏无言以对。
禾云生就算是想和心上的英雄搭讪,也不该这么说。亏他说的出来这般令人尴尬的话语,早说了要多念书,否则就是这个下场。没得肖珏此刻正在怎么嗤笑他。
不过今日肖珏并未出言讽刺,只是转而看向禾云生,一双清透长眸灿如星辰,淡道:“你喜欢这匹马?”
禾云生瞅了一瞅,老老实实答:“喜欢。”
“送你了。”他道。
“多谢……哎?”禾云生震惊不已,正想说话,但见肖珏已经和那黄衣少年催马向前,不欲在此停留,只得追了几步便停下脚步,失落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禾晏走到他身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了?”
禾云生收回目光,转身“咦”了一声,“姓赵的呢?”
“早走了。”禾绥翻了个白眼,似乎也极看不上禾云生这般傻样,“在你看肖二公子的时候。”
赵公子纵然再不甘愿,也不敢找肖珏的麻烦,只能拿着银子气咻咻的走人。
禾云生走到那匹被主人扔下的骏马面前,摸了摸马头,仿佛抚摸情人留下的信物,道:“这是封云将军送给我的……”
“那你不如把它牵回去供起来?立个牌位?”禾晏问。
禾云生怒视着她,“你懂什么?刚才如果不是肖都督路过,这匹马就被那个姓赵的杀了!肖都督果真是少年侠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停停停,”禾晏打断他的话,“说点别的。”她心道禾云生果真是小孩子不识人间险恶,那肖怀瑾可不是个路见不平的侠客,这个人,无情得很呢。
“晏晏,你怎么戴面纱出来?”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禾绥终于寻着说话的机会,“还有,你怎么会骑马的?刚刚真是吓死爹爹了,日后可不能这般莽撞。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日后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禾绥对禾晏说的话可比对禾云生说的话多多了。
“我这是最近的妆容,京城里近来时兴覆纱出门,显得神秘好看。”禾晏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父亲觉得这样不好看吗?”
禾绥:“好好好!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