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娘亲是镇国公柳家的大小姐,温柔可靠知书达理,有一副玲珑心思。据说他的父皇自从把她迎进了宫,就再没有临幸过其他的妃嫔。宫里人人都说皇后好福气,萧淮旭却觉得自己的娘亲十分可怜。

她最常做的事就是来终岁阁,像是盼着什么似得盼着,远远的望着那个看不清的柳府。她常说是她当初不顾阻拦执意要进宫,伤了家人的心,所以他们都不愿意再见她。她在宫里是寂寞的,除了父皇,她有许多事只能说给他听。

“我有一个妹妹,嗯,比淮旭也只大了八岁呢,如果你能见到她一定会喜欢她的。清棠活泼可爱,尤其喜欢偷偷出门去玩,常把父亲气得拍桌子。”

萧淮旭其实并不喜欢听娘亲说这些,他讨厌母亲对那些从没见过的人念念不忘,总是对他们怀着愧疚,最讨厌的就是娘亲常常提起的这个妹妹,他应该叫姨母的人。因为娘亲说起她的时候,语气就像说起自己心爱的孩子,明明他才是她唯一的孩子不是吗。

只是萧淮旭喜欢被娘亲这样抱着坐在膝上,喜欢她这样温柔的絮絮叨叨,便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听着她说话,不时还要凑趣的问上几句。

“清棠一定也会喜欢淮旭这个小外甥的,娘亲的淮旭这么乖巧听话。”萧淮旭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心里却不以为然。他为何要那个陌生人喜欢,他有娘亲就够了。

“只是,我进宫,伤了清棠的心,她大概不喜欢我这个姐姐了,传唤了几次也不愿进宫来看我。”

看见娘亲脸上悲伤忧愁的神色,萧淮旭心中一沉。他知道很多事,比他这个被父皇藏在笼子里的娘亲知道的多得多。他知道不是柳家的那个妹妹不愿意来看她,而是那些传召都被父皇挡了下来,然后让人告诉娘亲柳家的人不愿意来。

“是娘亲对不起他们,淮旭,日后你若当了皇帝,替娘亲好好照顾外家好吗?他们虽然生娘亲的气,但是一定会对淮旭好的,因为淮旭也流着我们柳家的血,你外祖父舅舅和姨母都是很好的人。”

又是这种话,萧淮旭在心里冷笑,面上却是重重点头,笑的没有一点阴霾。“娘亲,我会的!”

“清荷,怎么又带淮旭来终岁阁看景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还穿着龙袍的男子,那是他的父皇,每日下了早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皇后。这是个很可怕的男人,萧淮旭一见到他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从娘亲的膝上滑了下来,坐在一边看他们说话。

“清荷,我今日请父亲来看你,可是…被拒绝了,我很抱歉,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萧淮旭冷眼看着这个被自己称作父皇的男人,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看着娘亲说。萧淮旭猜得到,父皇说的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他千方百计的想要阻挠娘亲和柳家的任何人接触,又怎么会去做这种事。

而他的娘亲,也就真的从来没发觉这个男人在骗她,闻言虽然难过,却也只是摇摇头安慰他:“不用再问了,父亲不愿见我,就不要为难他们了。你也不要觉得抱歉,是我心甘情愿的。”

萧淮旭垂下眼不想再看,他每一次,每一次都这样听着类似的对话。

父皇送了娘亲回去休息后,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冷下声音对他道:“谁让你坐在你母后膝上。”

萧淮旭没有慌,习以为常的跪下,“父皇,儿臣错了。”他觉得父皇几乎像个疯子,见不得任何人靠近母后,所有伺候的宫人只要母后稍稍对谁好了些,那人就绝对活不了多久,就连他这个儿子,这男人也不喜欢他太接近娘亲。可他在娘亲面前,又是一个温和好说话的样子。

“你母后又与你说了柳家的事?让你日后照顾柳家。”

“是。”

“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事不需要我重复第二遍吧。”

“是,父皇。”

萧淮旭低着头,神色冷漠的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声音硬邦邦的。他的父皇对他说的话,和娘亲说得恰好相反,他让他忘掉娘亲说的那些,他告诉他柳家迟早有一天会没落。他的父母相爱却又心思不同,他就是在这么个奇怪的环境里长大的。

再小一些的时候他还不懂事,无意间听到了父皇和人谈起怎么灭掉柳家。为了不让他在他娘亲面前胡乱说起,他的父皇就把他关了起来。对娘亲说送他去习武锻炼,实际上把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足足关了两个月,让他深刻的记住了,什么话该在娘亲面前说,什么话不该说。他好像就是在那时候,突然从一个懵懂的孩子长大了,即使他那时候也才六岁而已。

事情瞒久了,总是纸包不住火的。父皇的心思有一日还是被娘亲知道了。

那是萧淮旭第一次看到一向温柔,说话都从来不大声的娘亲那么歇斯底里。她接受不了自己爱着的男人骗了她这么久,接受不了他想要杀了她同样爱着的家人。她抓着父皇的衣服,从最开始的激动气愤变成哀求。

父皇也是第一次没有对娘亲轻言细语,虽然眼里有不忍和愧色,却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他说:“南朝的皇帝是我,可是我的子民只知柳绍棣将军,他们拥戴他,南朝兵马几乎都在他手中,只要想到这个,我睡都不能睡得安稳。”

“可是父亲绝对没有谋逆之心!”

“那不代表日后没有。”

“要如何你才肯放过父亲,如果他放弃兵权放弃这一切呢?”

父皇没有说话,萧淮旭却很清楚,不论如何,父皇都不会放过柳家。战事已经平定了差不多十年,南朝安定了也就不再需要这么个被称作军神的男人。父皇不仅不愿放过柳家,反而要用罪名抹黑柳家,柳家在南朝子民的眼中曾经有多好,父皇就要让他们罪名多重。

他的娘亲也终于明白了过来,从那日之后再也不愿见这个男人,不愿和他说一句话。而父皇也露出了他藏了许久的残忍一面,将娘亲囚禁在深宫中,不让她往外面传一点消息,也不让宫人和她稍稍接近。萧淮旭是唯一能去见她的人,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娘亲一日一日的消瘦下来,短短几月就像是枯萎的花。

萧淮旭看着娘亲憔悴生病,看着父皇担忧焦躁,看着他们互相折磨,忽然觉得荒诞却又莫名松了一口气。本该就是如此,何必要像之前那样披着一层皮,做出惹人厌恶的样子。

他的父皇常去看娘亲,可是她不愿意见他,只要见到他就病的更加严重,几次之后萧淮旭看到那个让他害怕的男人惶恐小心的,只敢在半夜娘亲睡着的时候才敢去看她几眼。萧淮旭觉得好笑又解气,也是那时候开始,萧淮旭觉得自己或许也是个小疯子。没错,他的父皇是个疯子,他是他的孩子,自然也是疯子。

他看着自己喜爱的娘亲一日日的病重,心里奇迹般的没有任何悲伤。或许娘亲死了对她来说才是一个解脱。

“淮旭、淮旭,娘亲的淮旭,你答应娘亲,若日后你做了皇帝,一定不要伤害柳家的人,你答应娘亲。”

萧淮旭趴在床沿,抓着娘亲枯瘦的手笑着答应她:“好的,娘亲。”就算他答应了那又怎么样,人死了还能看到身后事吗?如果不能看到,他为何要照着她的意思做,如果能…那他不这么做的话,他的娘亲会生气到回来看他吗?哈,或许那样也不错。

有一日,萧淮旭去的时候,看到娘亲靠坐在床上,头发松松的挽了一个髻。她已经很久没有力气坐起来了,说话也废力。可现在,她坐在那里,转头见他来了,脸上露出一个笑说:“淮旭,你来啦。去叫你的父皇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他的父皇正在上朝,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然后萧淮旭看见他疯了一样,毫无仪态的一路跑到了娘亲在的回凤殿。

萧淮旭没有进去,站在一个屏风之隔的地方,面无表情的听着他们说话。

娘亲语气很平静,她说:“但凡你曾经真心的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点,我求你,至少留下我亲人的性命。”

他的父皇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说:“好,我不会动他们”。

“云城,别骗我。”娘亲很高兴的时候,总是柔声叫父皇云城,每次父皇听了都会高兴,只有那时候萧淮与觉得他笑的格外真心。而这一声“云城”显得格外轻,飘渺的风一吹就散了。

“这一次,不骗你。”

之后,是大段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萧淮旭低着头看自己的脚,站久了有些麻木。

突然传来的嘶哑哭声,让萧淮旭动了动。他抬起自己的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想,娘亲大概是去世了。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爱他的人永远的离开了。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看到父皇紧紧抱着娘亲的尸体,哭的撕心裂肺,哭着哭着就开始笑,然后大口大口的吐血,染在身上明黄色的龙袍上,十分吓人。

后来,娘亲下葬,父皇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心狠的皇帝,只是他脸色变得苍白,身上浓重的药味也一直未散。

他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萧淮旭有一次看到他搬着个匣子拿起里面几张花笺,看的魔怔了一般,许久喃喃道:“我以为自己没有那么喜欢你,我原来,没准备喜欢你啊…这是为什么呢。”

那些日子就像做梦。萧淮旭越来越沉默,直到他沉浸在伤心中的父皇终于想起他,叫了他到病床前。那里还站着两个人,好像是曾经和父皇在一起商量过如何除去柳家的人。

他的父皇好像不愿意看到他,把头转向一边,冷淡的说:“我会以你母后的名义,让柳家那个小小姐进宫继任皇后,她背后有柳家和苏家,可以当你的助力保你皇位。等我死了,你也会被他们柳家拥着坐上皇位。”

萧淮旭也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活不了多久了,所以他叫他来交代遗言。

他的父皇指指旁边两个低眉顺眼的人道:“我会让王书晖和冯巍两人做首辅,然后与柳家人一起辅佐你。萧淮旭,你记住,你能真正相信的只有这两个人,柳家只是你的工具,等你坐稳了皇位,就将他们一一除去不留后患。”

萧淮旭忽然想笑,他的父皇果然做到了娘亲临死前答应她的事,他不会伤害柳家人,因为侩子手,还可以让他这个儿子来做。

他好像忘记了他的儿子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冷淡的说完这些,再也没见他。

新皇后——柳家那位小小姐,他的姨母进宫那日,宫中因为他娘亲去世而挂上的白帆白灯笼都没了,到处喜气洋洋的就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不久之前,宫里的女主人逝世了。

萧淮旭披麻戴孝一个人站在供奉着他娘亲牌位的奉贤殿,看着上面那个冷冰冰的牌位发呆。父皇用娘亲的名义召那个柳家的女人进宫,那个女人据说才十五岁,这样的年纪进宫,注定要守一辈子的寡,说不定就对这么多年没见过的姐姐记恨上了。

他的父皇不愧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这种时候还不忘在他和柳家之间埋下一根刺。萧淮旭想起娘亲生前,坐在终岁阁上看着柳家方向说起这个妹妹的样子,如果真的被那个女人记恨,娘亲说不定泉下有知又要好好伤心一回。只是,又关他什么事呢,反正人都死了。

“诶,小子,你是我外甥吗?”

萧淮旭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了这个声音,有些迟钝的回过头去。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为柳清棠的人。

她还穿着一身大红嫁衣,代表着皇后的朝服。身后没有跟着一个奴才,就这样一个人大咧咧的走进来。过分年轻的脸上没有萧淮旭先前猜测的不忿和惶恐,她甚至一点都不紧张,好像是随便问了他一句后,就自顾自的点了香给他的娘亲上了香。

萧淮旭看到她见到那个牌位后的悲伤表情,好像快要哭出来,但是当她静了一阵,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已经是带着笑容了。她拍了拍他的头说:“既然姐姐把你托付给我,我以后就会好好照顾你。”

你的姐姐可没有把我托付给你,那只是皇帝的一个小手段而已。萧淮旭在心内讽刺的想,拍开她的手就准备往外走。

“嘿,小子你还要叫我一声姨母呢,这样目中无人?”然后他被从后面压在地上,被这个‘姨母’挠了一顿痒痒。

萧淮旭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被压得起不来,简直傻了,挣扎都忘记了挣扎。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对待,只觉得这个姨母实在是个奇怪的人,哪有女子是这样的,难道不该都和他娘亲那样温柔端庄的吗?就算他娘亲说过这个妹妹活泼,这样只是活泼?他一个男孩子都不会像她这样!

“放开我!”

“我在柳家横行霸道欺负人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还敢摆张臭脸,小孩子就给我有点小孩子的样子。”

最后柳清棠拍着手得意的站起来这么说的时候,萧淮旭爬起来像见鬼一样靠在角落瞪她,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把她打发走,最后颤悠悠的道:“你不是来做皇后的吗,这时候不去祭天地来这里做什么?”

柳清棠哼了一声,“你那皇帝爹都快死了,哪里还起得来拜天地,我一个人走个过场就算了,少一个人更好,那么多麻烦事就少了很多,喏,不然我怎么有时间来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跟你不熟。”萧淮旭警惕的看她,又拉了拉衣服。

“我说了要照顾你,走吧,你老呆在这里打扰我姐安静。看你这瘦鸡样一看就没好好吃饭,走跟我出去用膳。”萧淮旭的拒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个姨母钳住手夹着脖子拖了出去。

萧淮旭从来没有过玩伴,即使他总是在心里说那个所谓的姨母真是不靠谱,还是忍不住跑过去找她。萧淮旭觉得这什么姨母明明大他八岁,有时候却比他还幼稚,他一点都没发现自己心里那点羡慕和喜欢。只觉得自己叫她姨母,大了整整一辈,十分划不来,便只叫她姐姐。

可是她却不干了,听到他这么叫就咋咋呼呼的要过来揍他。萧淮旭出生后就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就在这个姨母进宫的短短一段时间,他几乎是一直在出丑丢脸,这让小男孩心里各种丢脸气愤。

可是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过,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认命的乖乖叫她姨母,撇着嘴在心里生闷气,脚下又不自觉的追着她跑。

每天晚上,萧淮与躺在床上都会小声和自己说:“明天才不去找那家伙。”然后他就觉得自己十分有立场,带着些笑睡着了。

在柳清棠进宫之前,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睡觉,或许说从那时候被父皇关在那个地方之后,他就再也没能好好休息,总是会突然惊醒,然后在漆黑的夜里安静的看着床上的帐子发呆。现在也不知道是被折腾的太累还是怎么样,一觉睡到天亮,再也没有半夜惊醒过。

突然有一天,他的父皇死了。他刚脱下来不久的孝服再次穿在了身上。萧淮旭没有感觉,死了就死了,他逼死了娘亲,难道不该下去找她赔罪吗。

只是那个人却怕他伤心一样,抱着他拍拍他的背,用一种别扭的语气安慰他:“以后姨母照顾你,有什么困难姨母都给你抗,别怕。”

萧淮与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但是靠在那个怀里的时候他觉得很安心,于是他就像个孩子一样窝在柳清棠的怀里,伸手抱住了她。“柳清棠,这个人叫柳清棠。”萧淮与在心里想。

后来,就如柳清棠所说,她真的什么都自己做,像是护崽的母兽,将萧淮旭护在身后。用她和高大两字半点搭不上边的身子,给萧淮旭遮风挡雨。

就像他父皇说的,柳家那些人都会护着他,会助他登上皇位。他什么都没做,他那个想要夺位的皇叔就死了,死在他叫姨母的那个人手上。萧淮旭是亲眼看着的,看着她一刀捅死了前来敬酒的皇叔,然后一挥手进来许多侍卫,杀了殿内皇叔一派的心腹大臣,血流成河。

那时候许多人看着这个年轻女子的眼神,都带上了畏惧。萧淮旭却看到了她放在桌下,沾了血的手在不停的颤抖。

之后,她好像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动不动就笑,不再见到他就拍他的头捏他的脸,不会再挠他痒痒。她越来越像是个太后,以前萧淮旭觉得这个过分活泼的姨母能端庄一些就好了,等真的实现了,萧淮旭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高兴。

她依然关心他,即使不再喜欢对他笑,但她就像自己承诺过的一样,为他肃清朝堂,背下所有的杀名。他可以早些休息,却常常见她半夜了还在书房里读那些看不懂的,许久之前的书折。她对他说的最多的从“小子你该不会又在偷偷哭鼻子吧,姨母带你去吃东西啊。”变成了“你是南朝的皇帝,你要学很多的东西,日后让你的子民过得更好。”

萧淮旭听她这么说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个面目都模糊不清的父皇,他也说过这种话。那个悲哀的男人为了他的江山社稷逼死了心爱的人,现在这个人也是满口的江山社稷。呵呵,国家,江山,皇位…这东西就这么好?谁也未曾察觉到的时候,萧淮与在心里悄然埋下一颗种子。

时间总是最雕磨人的,他渐渐学会一面笑的阳光的叫她母后,转眼就和父皇点的那两位首辅学习该如何做一个皇帝,算计着什么时候能整垮柳家。

绷着脸的孩子和笑嘻嘻的少女打打闹闹的样子,忽然就变成了远久尘埃里的影子,再也看不清了。

十五岁,他被安排了一个宫女侍寝。当他伏在那个女人身上,萧淮旭却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那个人的样子,一身红衣笑容烂漫,不容分说的按着他的头叫他外甥,把他从那个满是黑暗的奉贤殿拖了出来。

于是萧淮旭明白了自己深埋了许久的心意。他是个变态,是个和他父皇一样的变态,萧淮旭想,他竟然爱上了自己的姨母。

他渐渐开始理解曾经被他暗暗叫做疯子的父皇,因为,当他看见那个人周围围着许多人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杀意。

那个人和他娘亲一样,总是想着柳家。她还记挂着她的朋友,叫杨素书以及魏征的人。她有很多在乎的东西,除了他之外,还喜欢着那么多人。她的眼里除了政务还有亲人朋友,他只占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角落,这一点多么让人讨厌啊。

不过还是有庆幸的事,她是太后,能拥有她的男人都死了,她这辈子都得在这宫墙里面陪着他。萧淮旭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他那个父皇还在,他现在会亲手捅死他,因为那个男人,是她唯一的名义上的夫君,多么让人羡慕嫉妒。

他一直做着他的好儿子,可是在垂着头聆听她的教诲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着她母后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却是,想把这个人压在身下,关在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的地方。让她不能再用这样严肃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和他说话,不能再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然而,他什么都不能做,连看着她的眼神都要掩饰再掩饰。

随着成年,他后宫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最宠爱的就是贵妃王越湘,王首辅的一个庶孙女。不是因为她王家女儿的身份,更不是因为那年瘟疫她陪在他身边照顾他这种可笑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有一副好嗓子,和那个人当初如莺啼的声音一般无二。

和她欢好的时候,他从不睁开眼睛,只是逼着她出声,叫他淮旭,叫他当初那个人叫过他的所有称呼。

他这个所谓的宠妃,是个聪明人,也是宫里唯一一个知道他埋在心底心思的人,因为她听过他在情.动的时候,低声叫了她一句“清棠”。或许王首辅也早就知道,不然,王家那么多孙女,他为什么独独送了王越湘一届庶女入宫。

“皇帝,就算你再如何喜欢贵妃,也该雨露匀沾,毕竟你现在还一个孩子都没有。”她的表情再正常也没有,半点不在乎他喜欢哪个女人,睡哪个女人。

“呵呵~母后说的是,只不过没有孩子这事,也强求不得。”他眼神在面前这人的脸上巡视过,带着习惯性的笑说。

他为什么没有孩子?因为,每一个妃嫔在承欢之后他都会让她们服下避子汤,就算有不听话想要靠怀上龙种更进一步的女人,也会被他打掉肚子里的孩子。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他是个疯子,他也不需要孩子这种东西。

一步一步,她对他毫无怀疑,渐渐将自己手中的权利都交给了他,在他设计杀掉了魏征之后,他还得到了魏征手中的兵权。而他之所以会设计杀了魏征,是因为看到那个人在一次宴会上,私下里和魏征说了些话。

萧淮旭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眼里只看到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那个人表情难得的温和,还对着魏征笑了笑。凭什么呢,凭什么对别人笑。难道…她喜欢那个魏征?这个毫无根据的猜测,让萧淮旭像是得了重病一样的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第二天,他就调查了魏征所有的事。即使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他也没打算放过他。毁了他爱着的那个人,然后在他伤神的时候制造一起意外让那个魏征去死,一切都很顺利。

“不要靠近别人,否则,我就让他去死,哈哈哈哈。”萧淮旭笑着笑着就捂住了自己的脸,眼泪从指缝里一直落下来,滴在桌上放着的那张画上。那是那个人刚进宫,还会叫他臭小子时画的,画上的他不情不愿的戴着她用柳条编的帽子和手环,看上去像是傻子一样,可那时,是他一生里唯一觉得快乐的短暂时光。

他永远都得不到她吗?萧淮旭想,如果她活着得不到,死了呢?如果她死了是否就能好好的和他在一起,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存在?不会对别人笑,对别人说话,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思做出厌恶的表情,那样多好。

“清棠,你会属于我的,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是我的。”萧淮旭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温柔的醉人。

终于,他羽翼丰满,开始一切的布置。将禹京包围,不让传递任何消息出去,不许任何军队靠近。变相的禁了那个人的足,然后再捏造柳家谋逆的罪名,将那个人的父兄关进大牢。最后,赐她一杯毒酒,他亲手调配的。

最后,他如愿得到了她的尸体。

“看,你是我的了。”他小心的抬起她的手在上面吻了一下,然后将她冰凉的手贴在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如果你活着,我不敢这么做呢,我亲爱的姨母。”

“没有想到吧,你当成儿子看的人,爱你爱的要死,每天都在想着得到你。”他对着尸体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事,脸上一直都是温柔的笑,声音和缓。

之后,他将她烧成灰,放在玉盒子里随身带在身上。

柳家那位国丈和国舅斩首后,萧淮旭又将矛头指向两个首辅,他们也步上了柳家的后尘,不甘的死在了断头台上。还有他们阵营里的许多人,谁站出来反对他,他就杀谁。

萧淮旭毫不在意这个国家,他就像撕开了先前装给那个人看的好皇帝伪装,开始随心所欲的杀人,将整个朝堂搅得天翻地覆。

他时常阴晴不定,对着个装骨灰的玉盒子喃喃细语温和无比,转眼就能下令杀掉因为柳国公之死赶来禹京的军队。

后宫的那些女人被他自己亲手杀了不少,只因为有一日他对那个骨灰盒说:“那些妃嫔我都不喜欢,只喜欢清棠,放在这里你是不是看着不舒服,是了,有很多人惹过你生气对不对?我给你出气好不好?”然后他就拿着剑,脸上带着让人发毛的温柔笑容,在后宫里到处走,见到一个杀一个,剑上的血迹一直就没有干涸过。

人人都说皇帝疯了,朝中柳国公和首辅同时倒台,他们阵营里的很多人都被皇帝赐死,没有人能撑得住这个快速腐朽的朝堂。

周围的一些小国开始蠢蠢欲动,他们联合起来鲸吞起南朝。柳家军失了首领,群龙无首,许多人都对皇帝寒了心丝毫没有战意,有些自发组织起来对抗外敌入侵,可是后方没有粮草供应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都是很快就被击溃。在苏家的几位将军战死后,情形就更加的混乱。偌大一个南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周围的国家攻占。

萧淮旭不在乎,或者说,这才是他的目的,他要毁掉这个南朝。

他恨着一个人,那就是他的父皇。那个男人在乎这皇位,在乎他的名声,在乎这南朝江山,为了这些逼死了娘亲。他就亲手送了这皇位,毁掉所有的名声,断了这南朝江山。

他爱着一个人,那就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名义上的母后。她爱着南朝,眼里都是苍生社稷,那么他就毁掉这些,杀了她爱的父兄,在乎的朋友,还有惦记着的舅舅。

他不能得到她所有的唯一的爱,就把她爱着的所有都毁去。

一盘散沙的南朝轻易就被攻破,敌军一路势如破竹的直入禹京。那日,萧淮旭又突然发起疯来,摔死了自己唯一的一个孩子,那个曾经王越湘求着他不惜用王家来逼他留下的孩子。

王越湘这些日子来一直冷眼看着他发疯,现在也终于疯了,她抱着孩子的尸体对着他大笑:“萧淮旭,我忍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个可怜虫,不敢说出你的龌龊心思,而那个女人到死都恨你,她根本一点都不爱你,你太可怜了,比我可怜百倍!”说完她一头撞死在殿上盘着龙的柱子上,鲜血蜿蜒流了一地。

萧淮旭看也没看她,抱着这些日子从没放下过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上了终岁阁的最高层。

他坐在小时候娘亲最爱坐的地方,看着下面宫墙被攻破,皇城四处硝烟弥漫,市井喧嚣的声音变成震天的哭喊,嘴角扯出一个笑。

“那又有什么关系,不爱我也没关系,我从来就没奢望过。”

萧淮旭坐在那里,将骨灰盒贴在心口,挥手拂倒了旁边点着的烛火。火点着了旁边的纱幔,火势乘着风一下子蔓延起来,湮没了终岁阁。

冲天的火光中,有谁的笑声凄厉而无望。

秦束前世番外

秦束的父亲去世后,娘亲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好好的家转眼就散,秦束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那年他五岁。

唯一的舅舅曾经在娘亲的病床前答应说要照顾他,所以等娘亲一死,秦束就被带到了舅舅家,连同秦家的积蓄一起。

秦束已经记不清爹娘的面容,唯一记得住的就是那时候娘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娘对不起你,娘要去找你爹了,束儿一个人要好好地活下去,听你舅舅的话,什么事都忍着点…”

所以,他这一忍就是五年。年幼的秦束还没来得及体悟到至亲之人去世的悲痛,便开始了寄人篱下任打任骂暗无天日一般的日子。

秦束几乎是一下子就长大懂事了,因为再没人让他靠着撒娇,再也没人会护着他,他只能靠自己。秦束依稀还记得自己五岁之前似乎很是顽皮,后来就慢慢变得越来越沉默。

在舅舅家,秦束几乎像是个奴才一样,就像是大户人家用银子买回去的那种奴才,可以随意打骂,要做许多许多的事还不能反抗。秦束刚去时还好,只是没过几日就变了,秦束那个舅妈并不喜欢他,似乎以前和他娘不对付,现在逮着机会就在秦束身上找回来。

整天对着那么个小孩子骂骂咧咧,不时还要抡起粗壮的胳膊打他,弄得秦束手上脸上都是红痕淤青。没有药来搽,等它自己消下去要很久,往往是淤青还没消就又被打了。

秦束舅舅整日就知道喝酒,是个被婆娘大声说上几句就讷讷的闭口不言的怂货。看到秦束被打骂也不会制止,有时候喝多了酒又被他凶悍的婆娘提着耳朵骂,心气不平还会拿秦束出气。他不敢和婆娘呛声,也舍不得打自己的宝贝儿子,只能对着秦束出气。

那尖利的声音刻薄的骂声和落在身上的拳脚,是跟着秦束很多年的一场噩梦。最开始的时候,他忍受不了这种动不动被打骂的日子,鼓足勇气去找了那些曾经叫过族叔伯的人,求他们帮帮他,还把身上的伤痕给他们看。

在他希冀的目光里,那些人却都是一脸的不耐烦,然后对他说族里不好管这些家务事,还有几个则是挂着假兮兮的怜悯的劝告他多忍忍。这种事情他们看得太多了,世上难道就只有他一个人过得这样惨吗,在这种人人都想着自己的时候,连同情心都显得多余,哪有人愿意施舍给他。

没人愿意帮他,秦束那小小的脑袋里突然清晰的出现了这个念头。他环顾四周,看到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再一次意识到,这世上再没有愿意,也能护着他的人了。

因为这件去族里叔伯告状的事,秦束又被打了一顿。他那个凶悍的舅妈嘴里骂着:“不得好死的小贱种白眼狼”然后一巴掌把他半边脸抽的肿起来,又踢得他滚到了地上。比秦束大上几岁的表哥在一旁笑的幸灾乐祸,喊着活该,抓起旁边一个小石子打在他身上。

秦束抱着自己抽疼的腹部蜷在那里,不声不响的,只觉得身上的痛还不及心里的迷茫无助。

挨了一顿打之后,秦束发起了烧,烧的迷迷糊糊意识不清的时候,他只隐约听见舅舅和舅妈两个人在说话,“这崽子病了可别传染给我们良生,拖到外面猪圈旁边的杂物房里面去。”

“不好吧,毕竟我妹子还没死一年,让他就这么死了…”

“死了更好!省的在家里浪费粮食,还惦记着出去败坏我们名声。怎么着,你还真准备白给人家养个儿子啊,我说你还当自己是地主家里钱多烧得慌啊,自个没用赚不到什么钱还每天就知道喝酒喝酒,从秦家带回来那点子银子还要存着给良生念书用,你这败家男人,老娘嫁给你真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歹命哦!”

女人开始哭天喊地的骂,男人一下子就没了声音。然后秦束感觉自己被提出了房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束忽然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果然是在院子猪圈旁的杂物房。这个放杂物的地方只有个顶,放着些沾着泥巴的农具,还垒着一堆柴。四面漏风,弥漫着一股旁边猪圈里的骚臭味。

小小的秦束缩在垒着的柴堆下,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单薄旧衣服,在寒风里控制不住的颤抖。正是万籁俱静的时刻,他茫然的看着已经吹熄了灯火的房间,喉咙里呜咽一声,又垂下眼紧紧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也不让自己出声。没有人会在他哭的时候哄着他了,既然没人在意,还哭什么呢。

才几岁的孩子,硬生生的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和难受都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明白的太早,也来得太早的仇恨。

清冷的月光穿过稀拉的栏杆照在他身上,秦束恍惚的竟然觉得这月光和阳光似得,照在身上暖暖的。他抖着身子往前伸了伸手,像是想要去抓住那虚无的暖意,可刚抬起来又脱力的垂下了手,露出细瘦手臂上一些掐痕。

秦束的目光凝在那片痕迹里,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清明了一些。他们…他叫着舅舅舅妈还有表哥的所谓亲人,他们这样对待他,他还没有看到他们遭报应,怎么能就这样死了,他一定要好好活着,看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的后悔。

这样想着,秦束眼里流露出凶狠不甘的神色,给孩童那本来澄澈的眸子添了些阴霾。

秦束奇迹一般的熬了过去,老人家都说命苦的人也命硬,他就是这样。再难受又怎么样呢,只要不死,日子就得继续过下去。秦束学会了忍耐,他的表情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因为每一日都要干许多活却吃不饱,他的脸颊都有些往里凹陷,面黄肌瘦只剩下一具皮囊包着几根骨头。七、八岁的时候,竟然看起来比他五岁刚来时的样子还要瘦小。

他的四肢细瘦,衬得身上的破旧衣服极其不合身,系着根衣带子还显得空空荡荡的。每天吃饭,秦束都看着那个舅妈慈爱的让表哥多吃一些,给他盛了满满的一碗米饭,还不停的给他夹菜。而秦束只能抱着碗蹲在门口吃焦了的锅巴,噎的嗓子又干又痛。

秦束和比他大三岁的表哥住在一个房间,不过,他这位动不动就嘲笑欺负他的表哥能睡在铺了柔软褥子的床上,而他睡在角落里的一块被当做床的门板上,就算是冬天也只有一床老旧的几乎结成硬块的棉絮。

秦束七岁的时候,舅舅舅妈送了表哥去学堂念书。他常常能看到舅妈搂着表哥念念叨叨的说:“我们家良生好好念书,以后就去考状元做大官,然后给娘买个大宅子…”这场景不知怎么的就唤醒了秦束脑子里深埋的记忆,似乎他很小的时候娘亲也说过这种话,她说读书日后就会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