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宣华帝眼睛一亮:“真的吗?”

崔皇后微微一笑,点了下头。他立刻高兴起来,到桌边坐下,还没坐主位,崔恩华见了心里直嘀咕,这皇上住臣子家古往今来例子有许多,可像小皇帝这样把主位让出来的可头一回见啊,当着天子的面,谁敢坐那主位?

宣华帝却挥挥手说:“今晚既是家宴,便没有皇帝皇后,也没有君臣之别,大将军——不,是岳父大人,请上座,浑姬到我身边来。”

为了跟崔家人打成一片,他连朕的自称都省了。崔皇后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所以还算淡定,崔恩华崔若平父子瞪大了眼,眼珠子险些掉出来!他们二人面面相觑,而后在崔皇后的示意中纷纷落座。大皇子也爬到椅子上像模像样地坐下,二皇子则被崔皇后交给了身侧的嬷嬷。

只是……虽然名义上是家宴,可有皇帝在,怎么真能把对方当成家人看待?且不说他对崔家一直以来的不满,单是这种态度就跟黄鼠狼给鸡拜年似的,老叫人怀疑他有别的目的。

所以这家宴便从一片欢声笑语变成了死一般的沉寂,谁都不敢大声说话,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崔皇后跟宣华帝相处久了,心知他本意并非如此,但父亲跟哥哥却没法立刻扭转对他的印象,为了避免饭桌上人人尴尬,她问崔恩华:“对了爹爹,你与哥哥能在家待多久?”

崔夫人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白天光顾着开心丈夫儿子回家,连他们要停留多久都想起来问。

“大概半个月。”崔恩话说。“只要边疆没有太大问题,再待长一点也是可以的。”

崔皇后惊喜不已:“这么长啊?太好了!”

宣华帝瞧她笑了,自己心里也高兴的不行,跟着一起傻笑,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道:“我听说了邓将军的勇猛善战,明日便赐下将军府,以后邓将军也是有府邸的人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崔恩华素来将邓锐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听宣华帝这样看重邓锐,心里很是高兴,对邓锐道:“邓将军还不谢恩?”

邓锐淡淡地看了宣华帝一眼道:“今晚不是家宴么?没有君臣,何来谢恩?”

不知道是不是宣华帝的错觉,邓锐好像并不待见他。不过想想也是,邓锐若是待见他才怪了,前世崔皇后死了他才晓得邓锐对崔皇后的感情,如今二人见面说白了就是情敌,邓锐要是心里能舒服才出了鬼。想到这里,宣华帝轻轻咳嗽了一声,打圆场道:“邓将军说得是,此事明日再说,今晚只是家宴。”

邓锐没有说话,崔恩华不解地看他,不明白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若说他这三个孩子,崔皇后虽聪明却过于墨守成规稍显古板,崔若平天资绝伦做事却太过随意,惟独邓锐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能屈能伸,最不让他操心。可今晚这是什么情况?便是皇上亲口说了这是家宴,那也不是他们大不敬的理由。不管怎么说,皇帝终究是皇帝,邓锐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小皇帝对崔家的态度邓锐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又怎地还敢如此?崔恩华当时就想问,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皇帝又没有生气,也就不再言语,心中却记了下来,留到日后有了机会再做询问。

大皇子也看出邓锐跟冒牌货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潮了,先前,冒牌货就提到了这个人,但只提议对方用兵如神力挽狂澜,并没有说对方到底跟崔皇后是何关系,现在看来,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崔皇后自然是问心无愧,可邓锐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对吧?他对冒牌货虽然不能说不尊敬,但隐隐的敌意却隐藏不住。

……与其说是敌意,轻视好像更准确些。

于是他率先扯扯崔皇后的衣袖:“要吃那个。”小手随意一指。

崔皇后摸摸他的头,夹了一颗狮子头,用筷子给他分成小块放到碗里,又让人取来一根小勺子,于是大皇子便抓着小勺子认认真真地吃起来。他心智虽然是成熟大人,可身体却是孩子的,平衡还不是很好,勺子掌握的不够准确,往往在送到嘴里前会歪到一边,吃个饭无比费劲儿,崔若平看了闷笑出声,刚表达自己想问便被大皇子无情拒绝。

这个小插曲便在大皇子倔强的自力更生中过去,谁都没再拿它当回事儿。

崔皇后仍然住自己少女时期的闺房,虽然她嫁了出去,但家中一直留着她的院子,崔夫人三五不时地便打扫收拾一番,因此被褥还有阳光的味道。大皇子欢快地在上面翻跟头,二皇子则被带到外间花厅照顾,本来崔夫人主动提议带孩子,但崔皇后哪能父亲回来第一晚便把孩子留在那呢?

宣华帝第一次来崔皇后的闺房,这里的布置和毓秀宫差别不大,淡雅而精致,书香弥漫,他四处走动参观,崔皇后都梳洗完了他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

有时候崔皇后是真不明白宣华帝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不过一个院子而已,四处乱窜有什么好看的?

她喜欢花草,但只在院子中种了一片竹子,这人大晚上的晃荡能看到什么?月影婆娑,竹叶在地上显得格外错落有致,凉风习习,他就不怕染了风寒?

大皇子在床上翻滚够了,盘腿坐着,两只小手搁在腿弯里宛如一只乖巧小猫,他歪着脑袋看着崔皇后,崔皇后就没心情观察宣华帝了,拧了热帕子来给他擦脸,大皇子把小脸皱成一团享受着崔皇后的温柔,而后在心底狠狠地嗤笑了冒牌货几声。

宣华帝欣赏完了进屋,带着一颗仍然兴奋的心去沐浴梳洗,而后脱靴上床,第一时间就是去搂崔皇后,结果手刚伸出去,就有个障碍物横在中间。宣华帝一看,险些吐血,大皇子严肃地瞪着他,意思是谁也别想占便宜!

经过两人协商,最后崔皇后睡在了中间。她抱着大皇子,宣华帝从身后抱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小孩子的呼噜声,宣华帝悄声问道:“浑姬,你今晚开心吗?”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答,才知道崔皇后已是睡着了。他抱着她,眼神有些幽远,而后在她黑发上轻轻一吻,也跟着闭上了眼。

第二早醒来的时候崔皇后跟大皇子还没醒,宣华帝制止了想要唤醒他们的嬷嬷,自己轻手轻脚起了床,更衣梳头,而后先一步离开了大将军府。他还要上朝,不能久留,可他想让崔皇后再多待一会儿。她在宫中留了这么多年,他不想让她这么快就回去。

出了院子,崔家父子跟邓锐早已起床,他们在军中习惯早起,三人正在打拳,崔若平与邓锐二人过招极其精彩,宣华帝远远看了看,于心中叹了口气,他虽然年轻力壮,但从来都不懂功夫,连崔皇后都打不过,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早知道的话无论如何也去学个一招半式,不能说保护崔皇后,至少能保证不拖后腿吧?

只可惜过了学武的年纪,已是晚了。

而崔皇后醒来发觉宣华帝已走,还从嬷嬷口中得知宣华帝说可以留下来小住几日,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她若是不在宫中,后宫诸事都不知谁去处理,待到日后回去,怕是要积攒成山。

但留在家中这个诱惑太强,崔皇后没忍住,积攒成山就积攒成山吧,到时候再说好了。

宣华帝就苦逼了。他从来只专心前朝政事,从来都不知道后宫这些事务处理起来也这么麻烦。在他看来很多都是些小问题,张良媛跟黄采女起了口角闹到皇后这里要评理,良嫔这个月的月俸被陈嫔抢走了一半,周昭仪在自己的午膳中发现了细碎的沙子怀疑有人要暗害自己……林林总总大大小小,一堆破事全都要到毓秀宫来告状!

☆、第63章 〇六三

就在宣华帝为了后宫这些繁琐事务弄得头大一圈时,崔皇后已经在大将军府过上快活的日子了。崔恩华特别喜欢这两个外孙,尤其对还在襁褓中正等着自己给取名字的二皇子,更是爱不释手,一个铁血汉子,还学会了换尿布跟擦澡,用崔夫人的话来说,当年崔若平刚出生的时候他都没这么上心过。

崔皇后心中却知道父亲为何如此。她未出生便注定入宫为后,父亲一直因为此事感到愧疚,大皇子他是不敢靠近的,毕竟于情于理,大皇子都是中宫嫡子,日后只要不犯太大的错处,那个位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二皇子不一样,上头有个大皇子,他的人生就可以自由一些。

父亲是把对自己的愧疚全转移成了爱,倾注到了二皇子身上。

宣华帝一不在,整个大将军府就都和谐了起来,就像是没有入宫前那样,崔皇后早晨醒来,一家人用过早膳后,她就去书楼看书,崔家虽然是武将世家,但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子女的教育,府中还特意建了书楼,崔皇后幼年的时候便是在这里接受外祖九斋先生的教诲,和兄长以及邓锐一起慢慢长大。

只是现在今非昔比,外祖也不知云游到了何方,几年了,除了偶尔捎个口信回来之外基本上没有他的消息。

大皇子不乐意跟崔恩华在一起,他留在大将军府最大的目的就是守着崔皇后好么!用冒牌货的话说,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撬墙角的人会是谁!所以无论如何,就是死他也不离开崔皇后一步!

崔皇后把他放在书楼靠窗的榻上,给了他九连环让他一个人玩,然后在书架之间走动,想找本书来看。只可惜这里的书大多她已经读过,有些甚至倒背如流。身为一国之母,肚子里必然要有些墨水,没有人知道,只是为了谈吐气质,她便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顺手抽出一本年少时读过的书,翻开扉页,随意看了看,上头还有她的批注。那时候的字稍显稚嫩秀气,一看便是很小的时候了。崔皇后缓缓地抚着书皮,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透过书架看去——邓锐便在对面,恰好也抽了一本书。

两人隔着书架对视了几秒,崔皇后先打破僵局:“邓将军。”虽然是在家中,虽说众人都是家人,但她和邓锐毕竟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哥哥妹妹的也实在叫不出口,还是叫邓将军好些,再说了,崔家人将邓锐当做一份子,可他仍然不姓崔,身上流的也不是崔家人的血,距离还是要保持的。

良久,邓锐才回应她说:“……好久不见了,浑姬。”

崔皇后被他这一声浑姬叫得眼眶发酸,借着低头的动作来掩饰,顺便扭头看了一眼大皇子,小家伙背对着他们贴在墙上已经睡着了,还发出细微的鼾声。她心里稍稍放松了些,这里不是皇宫,是崔家,铜墙铁壁的崔家,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到她的家。“是好久不见了,但是邓将军你仍然是意气风发,更胜当年别离时。”

邓锐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深沉的光芒,崔皇后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即便是在少年懵懂的时候,他也是温和而克制的。男女七岁不同席,当他们懂得男女之防后,就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亲近了。

“我老了。”

崔皇后本来想笑,他不到而立之年,正是男子豪情万丈的时候,如何能说老了?可是当她抬眼看进对方眼睛,却着实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即使身体仍然年轻,但他的眼睛透着死水般的波澜,眸色深沉的让她看不懂,只觉得有一股悲伤的凄凉迎面而来,然而在崔皇后的记忆中,邓锐不是这样的。他是高风亮节的君子,勇敢又坚强,正直又善良,可现在的他却像已活了几百岁,再没有什么能勾起他心中涟漪。

“你怎么了?”崔皇后关心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

“我很好。”邓锐轻声打断了她的话,看向睡着的大皇子,“你好吗?”

崔皇后歪了下头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她实在是不懂对方为何这样问。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命运,所以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发生就已经被克制住了,他们之间发乎情止乎礼,什么逾矩的事情都不曾做过,他们都知道她的未来早已注定好,既然入了宫,当了皇后,那么这辈子自由就不容自己摆布,这不是默认的事实吗?

“皇上,他对你好吗?”邓锐又问了,“你还想出去走走吗?”

崔皇后往后退了一步:“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变了自称,便是要和他划清关系了。邓锐眼眶酸涩,崔皇后转身想要走去将大皇子抱起来离开,虽说这是大将军府,可她身为皇后却和外臣独处一室,即便无人知晓,她也问心有愧。

只是她走了不到两步,邓锐轻轻地,却又显得沉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你会死,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他继续说着,描绘出了一幅他们少年时经常期盼幻想的画面:“天南海北,塞上西域,我都陪你去看,大漠孤烟,水墨江南,我陪你走遍,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看风土人情,看山川河流……”

“邓将军慎言!”崔皇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是从自幼铭记忠君爱国的邓锐口中说出来的。“你怎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什么是我的道?皇上?社稷?若是保护不了重要的人,我要这道又有何用?”

崔皇后心里震撼不已,不知为何,她竟无法直视邓锐的眼睛,只因为那双黑眸里充满了苦痛与悲伤。“你到底怎么了……”

“假使你会死,假使崔家人都会死,你也不肯走么?”

“崔家祖训便是忠君爱国四字,若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那便是死得其所。可若是因为会死便恐惧逃离,本宫如何对得起名字中这个崔字?”认定邓锐是想不开,崔皇后放柔了声音,她嗓音柔和悦耳,无比坚定。“世人皆有自己的道,不忘初心,便是我崔家的道。”

邓锐闭上眼,他伸手抓住一边的柱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安抚他惶恐的内心。“我早知道,我早知道……”

“人生在世,终有一死,或重如鸿毛,或轻于泰山,我崔家问心无愧,便是要死,也死的光明磊落。”崔皇后认真地说,恐邓锐又钻牛角尖,宽慰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以后的事情尚未发生,我们要把握当下不是么?”

她抬脚欲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当今皇上虽然偶有不着调,却也算得上是个明君,崔家忠心耿耿,即便他心中忌惮,待到爹爹平定邻国,也会将兵权主动交还,待到那时,崔家自然不再是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本宫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刚回京不久,还是回去好好歇歇。”

“浑姬。”邓锐又叫住她,崔皇后不解地看过去,他直截了当地问:“我再问你一次,倘若能再回到当年,你我两小无猜,你尚未入宫,我若是提出愿意带你走,你可否会点头?”

崔皇后想都没想就摇头了:“不会。”

她不会走。

她走了,置先帝圣旨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置崔家百年声望于何地,置满门性命于何地?她的确是不想入宫,也的确是想天南海北的看看这个天下,但有舍才有得,她舍去自己的心愿,换得父兄安宁,换得皇上信任,换得崔家太平,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早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无论问多少遍,她都是这样的回答。从一开始,崔如安就是崔如安,从来都没有变过啊!邓锐眼眶泛红,他只觉得一颗心似是被撕裂成了千万片。

他这辈子跟崔如安没有缘。

上辈子,也没有。

可是他什么也不能说。

崔皇后出神地看着邓锐踉跄离去的背影,低头看了看他站的地方,地面上有湿润的痕迹,他方才……哭了?

崔皇后从未见过邓锐落泪,从来没有。他自小便天资聪颖,受外祖喜爱,一心教导,读书刻苦,练武认真。可兄长性格顽劣,导致他经常背黑锅,有时候被罚跪,被冤枉,可他从来没有哭过。

唯一一次看到邓锐的眼泪,是崔皇后六岁那年,兄长偷偷带她爬墙头出去玩,邓锐在下面接她,没有接准,崔皇后摔折了一只胳膊,当时就倒地上爬不起来。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邓锐哭。

可是现在,他又哭了。

那两滴泪,隐忍而克制,藏匿着一个男人两辈子不能出口的爱慕,让他从顶天立地忠君爱国的将领变成想要自私一回的凡人,但最后他知道,他什么都抓不住。

☆、第64章 〇□□

就在崔皇后出神的功夫,在窗边睡着的大皇子醒了,他哼哼唧唧两声,对着崔皇后伸出手,崔皇后再也无暇去想其他,过去将孩子抱起,摸摸额头:“还要睡么?”

大皇子摇摇头,把脸埋进崔皇后颈窝,说是不用睡,瞧这模样还是有困意的。崔皇后想了想,便抱着大皇子离了藏书楼。

中午用午膳的时候,臭不要脸的宣华帝又来了,他一来,第一件事是先送给爱武成痴的崔恩华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又送崔若平一本失传多年的古籍,崔夫人他送了不知多少好东西,至于邓锐……邓锐他不想讨好。

崔家父子拿人手短,这两样礼物实在是合他们心意,再加上一国之君这样小心翼翼地讨好,心里就算不看好也不能说什么。宣华帝本来也没想过让他们俩打心底接受自己,他只是想尽可能的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仅此而已。

他还给崔皇后带了她爱吃的神仙酥,只有御膳房的御厨能做,在大将军府是吃不到的,还给二皇子也带了点小零食,就是忽略了大皇子,两人一见面,彼此心知肚明,呵呵一冷笑,相看两相厌。

用完午膳,宣华帝表示朕今天上午就把政务处理完了下午很闲,委婉地告诉崔家人朕今天下午还就不走了,众人能说什么,难道拿扫把将皇帝赶出门?又不是嫌脑袋在脖子上顶的太重了想砍掉轻松一下。

恰逢崔恩华说给二皇子定了名字,于是众人又前往书房,崔恩华在严肃地翻了无数诗词古籍后,珍而重之地定了个“琛”字,此番便是想询问下帝后二人的意见。崔皇后跟宣华帝当然没有意义,二皇子的名字便这样定了下来,至于字,那就要等弱冠后再说了。

大皇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宣华帝则时不时朝邓锐看去,他心里总是不安,怕这个邓锐在他们之间弄出什么乱子,所以总是不自觉去盯着对方。宣华帝心里知道崔皇后跟邓锐之间,哪怕曾经有过男女之情,如今他们二人也不会暧昧不清,他自然不会怀疑,这是对二人人格的侮辱,但是……不怀疑不代表他不紧张!

二皇子小小一只,此刻早已睡得昏天暗地,崔恩华跟帝后商议完了名字便道:“眼看大皇子渐渐长大,皇上打算何时给他启蒙?”

宣华帝说:“朕已命人于民间寻找九斋先生,斐儿的学业只有交给他朕才放心。”

崔恩华点头道:“这是自然,但先为大皇子启蒙也是可以的,九斋先生云游四海不知何日才归,皇上还是要做好万全准备,千万不能误了大皇子的学业。”他刚收了人家的礼物,宣华帝又一直是谦逊的态度,因此崔恩华的语气并不像从前那样拘谨小心,每一句话都要担心有没有陷阱,会不会不得体让小皇子更忌讳。

面对岳父的教诲,宣华帝自然是一一应下,这时候大皇子从椅子上跳下去,跑到书桌前,崔恩华顺势把这小家伙抱起来,大皇子先是看了宣华帝一眼,而后又瞧了眼邓锐,指着书本上的字念了出来。

这一念可把众人惊呆了!

崔皇后一直想给大皇子启蒙,所以经常念些诗词文章给他听,给他解释其中意思,每天也会教他认字,但这孩子一直表现的兴趣缺缺,再加上年纪确实太小,崔皇后从来没逼迫过,就想着陶冶一下,大皇子以后读书如何,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孩子闷不吭声的,竟然全部都会?!

宣华帝心里破口大骂年轻的自己不要脸,这岂止是不要脸啊,对着书本念,臭显摆什么?就他会?堂堂一国之君在孩子身体里竟然这样装逼,真不怕被雷劈!以后要是换回来,皇儿可怎么办?他是会了,可皇儿不会啊!

想到这里宣华帝觉得头晕眼花,恨不得把年轻的自己抓过来打一顿,他死死地盯着大皇子,大皇子看到他,停了下来,装可怜伸手朝崔皇后要抱:“呜呜……”

时至今日他也没办法对着崔皇后叫母后,所以能不叫就不叫。崔皇后一瞧他害怕,顺着视线就看到了宣华帝:“皇上瞪着斐儿做什么?”她走过来,心疼地把大皇子抱到怀里,大皇子得意地对宣华帝一笑,还趁着没人的时候做了个鬼脸,差点没把宣华帝气死。

宣华帝翻了个白眼,直接把大皇子从崔皇后手中拎走,对崔皇后咧嘴一笑:“朕跟皇儿联络下感情,一会便回来。”

他直接拎着小娃儿走了,剩下崔皇后无比尴尬,皇帝总是这样神经病,但问题是……她对父亲笑笑,道:“皇上他……平时不是这样的。”

才怪。

崔恩华轻咳一声,道:“那皇上是真不拿咱们当外人呐。”

邓锐无言,崔若平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皇上对咱们好,说明他是真心对妹妹,这就足够了。”他们把妹妹嫁入宫中,从来没想过要荣华富贵,只望崔皇后健康平安,除此之外别无所求。崔若平不知道自己已经多少次梦到妹妹在皇宫里被人欺负的样子了。皇上一直忌惮他们崔家他不是不晓得,可他们仍然要忠心耿耿,但这不妨碍他担心崔皇后,担心妹妹过得不好。

坦白说,这次回京崔恩华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家书中母亲常说皇上对妹妹很好,他始终觉得那是母亲宽慰自己跟父亲才这么说,不过经过这几日的观察,皇上确实对妹妹很好。他们为人臣子,不敢要求君主,但为人兄长,崔若平当然希望妹夫能一心一意对妹妹。

他们不奢求,只望皇上尊重并礼待崔皇后,这样就足够,再多不盼。

那边大皇子被拎着出了书房,他在半空中不断拳打脚踢使劲揍宣华帝,宣华帝被迫伸长手臂拎着他,走到院子里的凉亭,把他放在石桌上,居高临下地问:“你这是做什么?现在你倒是有了名声,待到斐儿回来,他什么都不会,你要如何交代?”

大皇子不服气地说:“要你管,朕喜欢这样!”

宣华帝冷笑:“你喜欢当然可以,但你不能这么做!”

大皇子没再说话,可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是不服气的,还负气说道:“你就知道怪朕,朕都没指责你,重生的人不仅仅是你跟韦才人,你为何不告诉朕?”

宣华帝一愣:“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在装蒜!”大皇子气得上去就是一脚,只可惜他人小没什么力气,宣华帝不把他这攻击放在眼里,抓着他问。“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叫重生的人不仅仅是朕跟韦才人?!”

“朕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看邓锐不顺眼了,你们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皇子奋力又出一脚。“他今天跟浑姬表白,还说要带她走!”

“什么?!”宣华帝心中一慌,转身就要走,大皇子就这样被他忘在了凉亭里,他只好大声喊:“回来!回来!还没说完!”

宣华帝本来不想停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把大皇子丢下这事儿若是被崔皇后知道,怕是又要挨骂,赶紧回来,一把将大皇子捞进怀里,快步疾走。

大皇子问:“你干什么去?”

“砍邓锐的头!”说得言简意赅。

大皇子说:“你疯了吗?!”

“不然你说怎么办?!”宣华帝低头瞪他,步子没放慢。“难不成要等到他把浑姬带走吗?”没有重生的邓锐肯定不会这么做,可重生的邓锐就不一定了!前世他拼死也要带走崔皇后的遗体,谁知道这一世他会不会不想崔皇后出事直接把人带走?

“可是皇后她拒绝了啊!”大皇子说。“除非死,否则她绝不会跟邓锐走的,这么简单的事你看不出来吗?”

不是看不出来,是关心则乱。以崔皇后的性格,的确不可能跟邓锐走,宣华帝听大皇子这么一说,整个人顿时垮下来,讷讷道:“你不懂……”

“朕不懂什么?你看清楚点,这一世不是上一世,朕是你,却也不是你!”大皇子顺势踹他一脚。“所以朕才说你永远都看不清这一点,你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朕,可这个世界已经跟你记忆中的不一样了,你还不明白吗?你不属于这里!”

即使留了下来,即使美曰其名重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得不到想要的。

不管是错过的人,还是做错的事,都没有从头来过的机会,就这么简单。

也许重生,也不过是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明白什么叫覆水难收。

宣华帝闻言,失魂落魄的:“你在胡说什么……朕能重生,自然是上天眷顾,给朕这样一个机会让朕挽回……”

“不可能挽回。”大皇子立刻说。“韦才人上一世惨死在婉妃手上,这一世她虽然活着,但也只是窝在一个偏殿里,凡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一天死了,你重生了,却日日夜夜为前世记忆折磨,无法真正重新开始,至于邓锐……他重生又能如何?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

☆、第65章 〇六五

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宣华帝恍惚了几秒钟,竟不知大皇子这话,究竟是在说邓锐,还是在说他。

如果按照大皇子的说法,自己这重生一回,其实根本就是没用的?他只是在为曾经的自己解决可能会发生的问题?

大皇子说完,发觉宣华帝失魂落魄的,不由得又撇嘴道:“你现在担心什么,这事儿要解决还早着呢,普度大师不是说了,还不到时间,那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到时间?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虽然两人现在能够和平共处了,但有一个话题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两人的去留。谁去谁留?这具身体到底应该属于谁?能跟崔皇后走到最后的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种种问题堆积如山,不好解答。大皇子当然希望是自己留下来,同理,宣华帝也希望他能留下来。

明明是同一个人,但却产生了如此奇怪的问题。

最后谁都可能消失,何必现在为了这个问题争论不休,明显还有更紧要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

比如说襄王。

崔恩华之所以回京,一方面是因为多年未曾回来,另一方面,则是给某些心怀不轨的人一个“机会”。他早察觉到了,边疆有异动,只是他没有证据,也不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因此始终佯作不知。如今他不在边疆,背地里的那人没了忌惮,自然会主动露面,甚至露出马脚。崔恩华就是想一次性将其解决个干净,也省得日日夜夜如芒在背。

边疆异动,不是外敌意图来犯,便是朝内有人勾结,这两个答案哪一个都不是崔恩华想要的。如今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打仗只会给国家带来重大的灾难,受苦的仍然是老百姓。然而他手中没有证据,跟皇上说,也不知皇上信不信,兴许还会以为是他危言耸听,真正心怀不轨的是他也说不定。

崔皇后在娘家没待多久就回宫了,她不回去不行,宣华帝快被后宫那些繁冗琐碎的事务给弄炸了!一开始他觉得这顶多会花自己一个时辰,可随后他发现,处理这些比政事都让他心累!而且花费的时间更长!

好不容易崔皇后回来,他心中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心的不行。

韦才人也很高兴崔皇后回宫,她每日都来请安,她瘦了些,但气色更好了,整个人的谈吐气质也和从前很不一样,简直可以用判若两人来形容。崔皇后见她如今过得这样惬意,很是欣赏,她跟韦才人虽说关系并没有多么如胶似漆,但也算是朋友,至少在后宫里,韦才人是跟她走得最近的。

但在崔皇后不知道的时候,宣华帝却悄悄将崔恩华召进了宫。

回京这段时间,崔恩华觉得小皇帝不再跟以前一样视自己为眼中钉了,他一开始对此感到惶恐,慢慢地也感受到了对方的真心。崔家人忠君爱国是祖训,但出于一个父亲的私心,崔恩华当然喜欢皇上能对崔皇后好一些,不敢奢求一心一意,至少要给她应得的尊重。如今看来,崔恩华也可以放心了。

只是他想了又想,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何召自己入宫。有什么事不能上朝的时候说?还神神秘秘的,让他从偏门进,甚至特意让贴身总管福公公来迎接。

福公公对崔恩华很是尊敬,他当然知晓面前这位是大人物,最重要的是,这位是皇后娘娘的父亲,抛去大将军这一身份,那可是国丈啊。现在皇上对皇后娘娘什么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皇后娘娘为什么能在后宫屹立不倒?除了她本身的优秀之外,都要归功于崔恩华与崔若平父子,这二位是久经沙场的,尤其是崔恩华,先帝在世时就十分器重,福公公平时在太监宫女们面前可谓是深不可测,然而到了崔恩华这儿,他姿态却放得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