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朝中的刀笔吏——当朝御史胡琏胡大人。

嘉康帝看着是他,龙颜也是微微一垮。

但凡明君,必有三镜。当以镜、以古、以人为鉴。

正如古书所言:“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结果嘉康帝便有了胡大人这面糟心的镜子。

此人以贤臣魏征自居,擅长事无巨细挑拣帝君的起居错处。

若换了旁人,这般吃饱了撑的,早就被嘉康帝拖出午门一刀咔嚓了。偏这位胡大人为人刚正不阿,身在御史之位,的确是修正了朝政不少的贻误。

所以向来以明君自居的嘉康帝,就算再怎么心内厌烦这位臣子,也得竖起龙耳虚心受教。

“胡爱卿,这席面已经由内侍用银针试过,并无毒物,你又未食,可有什么不妥?”

胡琏伸手指了指那盘子里的熊掌道:“此道菜不妥!颜色血红,乃是百姓血泪,油满肉厚,更是庶民脂膏!”

其实当胡琏指向那熊掌时,嘉康帝自己也想起自己昨日下的旨意了。

而当时,这位胡大人也在,自然也听到了自己亲自传下的谕旨。他心内顿时起了懊恼,早知忘山今日开宴,昨日干嘛早早下旨?

结果还让这粪坑里的石头听见了,看胡大人瞪眼激愤的架势,这是要在宴席上一石下去激起千层浪啊!

嘉康帝心知胡大人话锋不对,便急急阻拦,只沉着脸道:“爱卿有事,不妨明天到朕的御书房里去说,此时乃是吉时,朕饿了半天,想与众位爱卿吃顿和美的家宴。”

若换了旁人,便见好就收,免得惹怒了帝君。

但胡大人来了劲儿时,乃是魏征附体。

更何况他昨日听说东北边民的疾苦时,气得彻夜难眠,耳旁似乎都是边民啼饥号寒的哭声,此时在琅王府上,却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肥厚的熊掌,只气得心都炸裂,立意要在群臣都在时,直谏圣上,重罚琅王,为京城的官员立下警示。

胡大人的“刀笔吏”并非浪得虚名。话锋若寒芒,直击要害,刀刀见血,痛陈了边民百姓的苦楚时,老泪纵横,直问圣上,可记得昨日下的谕旨,而这琅王却顶烟儿上,骄奢淫逸,贪图享乐,置百姓疾苦于不顾,今日若不撤盘重罚之,岂不叫天下百姓寒心?

楚管家立在庭旁,听到胡大人痛陈时,懊悔得恨不得一头将自己撞死!

京城里宴席的门道竟然这么多?

昨日还是宠儿的熊掌,今日怎么就一掌拍下要人命了?

那崔家小娘子当初明明没有列那熊掌,偏偏自己多嘴,非要添上,如今在京中文武面前,害得王爷被架在火塘上炙烤……他……他真是愧对老王爷和王妃的嘱托了!

至于那嘉康帝,其实也是在火塘上炙烤。大沅朝的皇帝被个臣子拿话挤兑得无处可站,偏偏半句反驳不得。

事情就是这个事情,旨意也是他亲下的,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但因为这事责罚忘山,岂不是寒了他初来京城之心?若是羞愤之下一怒回了江东可怎么办?那岂不是又不能长久地相见了?

心念流转间,嘉康帝冷着脸道:“堂堂王爷,哪里会管顾着菜单采买这类的琐事?朕每日吃什么,不也是由着御膳房端上来?王爷犯错,都是下人办事不力!这做熊掌厨子在何处?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原本胡大人激愤痛陈时,那琅王一直表情悠哉,仿若无他闲事一般,只玩味地看着一旁的太子,心里琢磨着此番后怎么回敬太子一番吃不了兜着走。

可没想到万岁留着他不责罚,却转身要刁难厨子,琅王的脸色登时难看,起身便想请皇帝收回成命自领了惩罚。

就在这时,有清丽的声音传来:“敢问这位胡大人,你确定桌子上摆放的是熊掌?”

胡大人转脸一看,也不由得一愣:这……这不是他之前亲去琅王府上保举赎回的小厨娘吗?

琼娘在庭堂边,规矩跪下,低着头却高声道:“启禀万岁爷还有众位大人,这桌子上的熊掌,乃是奴家用过油的猪皮,灌了用鱼汁腌制的素面制成。王爷向来节俭,一早在开席之初就叮嘱过厨下,一切从简,但不可失了味道,叫贵人们扫兴。若是不信,胡大人您可以亲自品尝一下。”

第37章

琼娘这话一出, 全场愕然,纷纷仔细打量那熊掌。可就算听了琼娘之言, 也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 若是猪皮灌面,怎么做的形状那么惟妙惟肖?

嘉康帝先举筷夹开“熊掌”的肉皮,露出里面的白肉包裹着肉筋, 跟平常吃的熊掌几乎无异。

他迟疑着夹了一块里面的“肉筋”一尝, 立刻眉头舒展。那小厨娘所言不假, 看着类似熊掌, 但那肉筋其实是面筋, 又满含鱼香的鲜美, 全不见熊掌惯有的腥味。

而胡大人见皇上动筷,也站起来,用汤匙舀了一大块入了嘴里。

只是美味入口, 胡大人的表情立刻纠结, 只怪方才架子拉得太大, 难免抻了胯,扯了蛋,一时老脸面皮血红,有些下不来台。

其实琼娘看着胡大人这么尴尬,心里也不好受,当初胡大人受了大哥的委托义气相助, 她也是感恩在心。

但是皇帝赏的那五十大板下来, 非死即伤, 她也只能先对不住胡大人,待得日后寻机再报了。

其实琼娘做出这道“熊掌”也是因为昨日突然想起了一件与吃熊掌有关的往事。

想起她十五岁那年,圣上好像是因为了什么事情提倡节俭,曾经点名申斥过几个臣子奢侈浪费,席宴奢靡堪比王侯。

那时她还是小姑娘,虽然无意中听父亲嘱咐母亲中馈持家时要节俭,提及了此事,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因为后来她贪嘴,恰逢乞巧节结识了几家小姐,过了月余在家中宴请她们时,叫丫鬟去酒楼定了一道水晶蒸熊掌,丫鬟取回来时,被父亲柳梦堂看见,结果她被叫去书房受了父亲的训斥,那道熊掌,她最后也没吃到,被父亲下令扔进了泔水桶里。

因此,这件事让人难以忘记。

仔细想来,这往事大约离此时不远了。

因为那一串佛珠,琼娘知道了前世里琅王在她未觉察时默默的相助,心内也是很有触动。当下决定,在自己力所能及时,提醒一下那人,当收敛锋芒,不可太过张扬,也许他便可以避免在皇寺里孤老终生的下场。

是以,她撤了写好的菜单,又另外拟写了一张。谁知这菜单却受了管家的嫌弃,觉得不够撑脸。琼娘无奈,便想出了这道菜,免得管家啰嗦。

而方才她正忙着做菜,却听上菜的丫鬟说前庭有位大人说这熊掌不妥,当下连围裙都未解,便急匆匆沿着上菜的长廊赶到了前厅。

因为有大内侍卫,她不得靠前,只能在板子打下前,高声替自己喊冤。

现在看来,她的记忆没错,大沅朝的官员从现在开始要跟熊掌绝缘。

她也算抵偿了报答前世恩人的心愿,更免去了一场要命的板子。不过琼娘心道,这琅王的确是个倒霉王爷,至此以后,还是要能远则远啊。

与二位事主复杂的心境不同。嘉康帝吃了这一口猪皮灌面后,真是如喝了琼露仙汁一般。眼角俱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忘山,没想到你的府宅里还藏着这等人才,这厨娘以假乱真的手艺,可让胡大人白白骂了你一顿啊!”

皇上的话已经点到了这里,胡琏只能羞愧而愤愤抱拳道:“是臣失察鲁莽,误会了琅王,就此向琅王陪个不是。”

楚邪眉眼未抬,只是对跪在一旁的琼娘道:“既然大家都吃得甚好,你便下去继续烹煮去吧。”

琼娘巴不得离开这是非之地,连忙应声起身,退回到了厨后。

楚邪赶了厨娘离去,这才转脸看向了胡大人,可是一张嘴便是下人脸面的话:“胡大人,本王好像并未发请柬给您,敢问大人是如何进来的?”

他这话不假,琅王自问自己心眼窄,对这胡大人作保领走厨娘的事情耿耿于怀,是以发帖时特意漏掉了这位胡大人,免得看着晦气,怎么他偏偏来到自己的府上跳脚痛骂呢?

胡大人的脸上血色未退,听了琅王的话,顿时变得紫红,从怀里掏出了请柬扔甩在了桌子上道:“明明是你府上的小厮将请柬送到了我的府上,难道我堂堂二品御史,能像乡间蹭席宴吃的无赖一般,不请自来?”

话说到了这,再留下便是自取其辱,胡大人转身对皇帝道:“臣突感头痛,便不多留,自告退回家休息,还请圣上继续用宴。”

说完,他便是一脸羞愤地挥袖离去。

琅王夹起了胡大人扔甩过来的请柬看了看——虽然肖似,可惜那府印却略有出入,当是人伪造的。

但此时计较何人设计胡大人来此,显然不大合适。

楚邪抬起眼突然望向太子时,那位储君正好收回了目光,含笑品着菜肴。

待胡大人一走,之前的尴尬便消散了许多。因为那道“熊掌”,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贵人们纷纷对桌子上的菜肴起了好奇之心。

当下竟然个个吃得异常认真,结果又吃出了不少的惊喜。于是纷纷打听那做饭的厨子为何人。有那认识琼娘的,当下便说好像是皇山下素心斋的厨娘。

一时间,琼娘的招牌素菜倒是在贵人里广为传诵。

就连皇帝也吃的趣味盎然,当下打趣道:“你府里的厨子,可比朕的御膳房里的御厨还高明啊!”

若是个识趣的臣子,当下得诚惶诚恐,将那厨子双手奉上,送入宫中为圣上调香烹煮。可琅王却好似没听见般,只向陛下说起了江东的琐碎政务,将这话头打岔了过去。

与皇帝同桌陪席的几个大臣都暗自摇头,心道:果真是外省来的,太没眼色。仗着自己的军功和老琅王的威名如此傲横,待得君恩不再,看他在京中如何立足!

太子坐在一旁一直微笑作陪,直到宴会散后,出了琅王府上了马车,才脸色陡变,回到东宫后,叫来侍卫问道:“不是说琅王府上收了二十多只熊掌吗?”

那侍卫小心道:“的确是收了二十多只,全是上好的公熊掌。而且胡大人的那封请柬,也是小的派个脸生的送去的……圣上的旨意,殿下您也未及传达各府,这琅王怎么会有所察觉,今日来了这么一出鱼目混珠呢?”

刘熙的脸色变了变,将手里的茶杯摔得粉碎,狠狠道:“早便知他是匹恶狼,表面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实际心机最是深沉,他这是一早得了风声,暗中做了准备,只等本宫出丑!”

那侍卫闻言紧声道:“那该如何,要不然……”

太子挥了挥手,道:“父皇偏心得没了边儿,他初来京城,父皇正是热络的时候,做什么也是无用,搞不好还会惹来圣心厌弃……对了,那个姓尚的书生找到了吗?”

那侍卫紧声道:“还未曾……属下会加派人手。”

太子闻言轻轻皱眉道:“虽然是个没有背景的书生,但是也要加快找到,只有人死了,才死无对证,本宫不想再出什么差错。”

那侍卫领命依言退下,东宫恢复了沉寂,只太子独坐在幽暗里,面目阴沉地思索着什么……

琅王府的席宴一直摆了三天。

到了第三天收尾时,崔氏夫妇也是累得倒在暂住的板床上呼呼大睡。琼娘也累,可是身在王府却又睡不着,只解了围裙,来到厨房旁的荷花池边的柳树下,独坐一会,享受片刻的阴凉。

今日忙了一天,饭也没怎么吃,琼娘想着凉快一会,便去从厨房捡些整齐的菜品烩饭吃,待得第二天一早,与管家核对了菜品消耗的账目后,便返回自己的食斋。

正望着荷池上长鸣的蛙儿出神之际,腰身突然被拎提起来,一阵风的功夫,整个人被夹着翻了墙,一下从外院转入了内院之中。

琼娘连惊吓都来不及,便看见了琅王那张欠揍的俊脸,似笑非笑地摆在眼前。

琼娘被吓得小脸儿煞白,方才那股子失重不能平衡的感觉,仿若前世被推入井中时不能自持。

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被推入池中,再次成为溺死之鬼。

那琅王原本以为这泼辣辣的小娘被自己裹着过了墙后,定然一副假正经的样子出言嘲讽奚落着自己。

可是没想到,昨日还对着皇帝侃侃而谈的小娘,现在却蓬乱着发鬓,红着一双大眼,晶亮亮的泪花已经涌到了眼角处,似断线的珠子般滴答掉落,一张檀口微微张着,似想呼救,却喊不出的样子,那白惨惨的脸儿,让人看得心疼。

楚邪原本调戏的心思登时甩得没了踪影,直觉得崔家小娘这幅样子,没得叫人心疼得发紧,只想讲她捧在手心里哄得露出笑颜。

当下收起了戏谑的表情,立刻搂住了好似离魂的小娘,抱在怀里轻轻的摇晃,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如同诱哄小儿般道:“本王跟你开个玩笑,怎的吓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