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由江西进京本是逆流而上,蒋家的几位爷星夜兼程,终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前到了京里,蒋四爷蒋佑荣一进到停灵的祠堂立刻就跪了下来,对着棺木牌位痛哭不止,他与薛静安自成婚以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却不曾想匆匆一别竟成永决!
蒋佑方在他旁边扶着他,心中也微微泛酸,他抬眼看向站在一旁不言不动的蒋佑昌,“二哥,四嫂是怎么去的?”
“后宅之事我所知也不多,只是头一天还听说你四嫂病了不得见人却无大碍,第二日便听说她故去了,听太太说是急症。”蒋佑昌的这套说辞已经前思后想了许久,此刻说出来坦坦荡荡无一丝心虚的样子。
“静安啊!静安!你怎么不等等我啊!静安!”蒋佑荣听见他们说话,一时也就信了,一边哭一边捶着棺木,“我走之前就曾说过你我夫妻本是小别,怎么如今竟成了永诀啊!”
蒋佑伍见他哭得失态,引来屋里屋外的人的侧目,赶紧扶了他,“五哥,五哥您节哀啊!”
“是啊五弟,弟妹未了等你一直未能入土为安,还是要先议正事要紧啊。”
“二哥,我此时六神无主,哪有什么心思议正事,还是要全都交托给哥哥们了,我那孩儿何在?”
“侄子被太太接到正院亲自教养了。”
“那我去看看孩儿…”
蒋佑荣刚要出屋,就见一个小厮有些慌乱的进了屋,“各位爷!薛家的人听说四爷回来了,呼啦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子人!看起来好生吓人!”
“住嘴!薛家本是爷的岳家,听说爷回来了,过来叙旧有何不对?”蒋佑荣一脚把他小厮踢倒在地。
闵四娘绣上最后一针踏雪寻梅图,折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又拿了针线一针一针的缝上,锦环瞧着她这样子心里面觉得奇怪,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的把桌上已经变温的茶换成热茶。
“听说锦凤又写信给你了?”
“回奶奶的话,只是说些琐事。”
“我让她办的事她办得如何了?”
“她说快有眉目了,只是盼着奶奶真能把她救出火坑。”
“我什么时候骗过人,锦凤这丫头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锦环抿了抿嘴不说话了,她原本心里对锦凤不满,只是看她如今的样子难免兔死狐悲。
“去看看为何六爷到现在还没回来。”闵四娘看了她一眼,晓得她的心思,锦环这人就是个烂好人,若是异地而处,锦凤会管她才是怪事。
锦环还没等出门,银玲就进来了,“六奶奶出大事了,薛家的人来了!说四奶奶死的蹊跷要找四爷评理,还要抢尸!”
闵四娘也佯装慌乱起来,“快!快给我更衣。”薛家的人果然是谋定而后动,竟然真的等到蒋佑荣回来再动手,要将戏演得轰轰烈烈。
闵四娘下轿之时,张月娘的轿子也到了,张月娘一身素衣头上只戴了一朵白绒花,眼神是三九寒冰一样的冷,看见闵四娘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往灵堂里走。
闵四娘赶紧跟上去,一进灵堂就见一个黑壮的胖武官面沉似水的坐在正位之上,蒋至先坐在他的对面,东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哭个不停的妇人,那妇人虽已有些年纪却依旧眉目如画不同凡俗,蒋吕氏拉着那妇人的手不停地哭。
“亲家母啊,静安没了我也心疼啊!愁得头发都出来了,咱们俩个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就能这么疑我呢!”
“不是我疑你,实是我那可怜的女儿死的蹊跷,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跟我家二老爷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闺女,我家二老爷前年去世的时候最惦记的也是她,如今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是说什么都不信她是得了急病没的。”
“亲家母啊,她已然没了半个月了,你何必如此的惊扰于她啊。”
薛二太太是个老实的,让蒋吕氏三言两语的说得没了主意,薛大人可不是妇道人家,他也是在官场上多年打滚的人物,见蒋家一个个面有难色,再加上旁人跟他说的那些事,心里面越发起疑了。
“亲家母,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那侄女没的时候你就说死状甚可怜不肯让我弟妹看,可我是行伍出身,什么样的死人没见过,又是她的亲伯父,小时候她尿在我身上都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看不得了?”
蒋至先心中暗骂蒋吕氏不会说话,薛家岂是轻易能打发的?不知道蒋吕氏怎么管的后宅,这姻亲一个个的都快变仇家了!“唉,她也是怕你们伤心,亲家你若是想看,待让贱内把亲家母迎到内堂喝茶,您再观看如何?”
“不行!”蒋佑昌忽然说道,“不瞒薛大人说,因天气炎热冰替换不及,那尸身已然…”蒋佑昌摇了摇头,“大人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不看为好啊。”
薛文炳瞟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这句话一出,蒋佑昌立刻住了嘴,薛文炳与他同朝为臣常来常往,怎会不识得他,薛文炳这话就是说他没大没小,不该说话乱插话。
蒋佑荣见这此情形立刻跪了下来,“伯父,薛氏她忽发急症而死,侄婿我千里回来奔丧,也未曾见她最后一面,只是我二哥既然说了尸身已然——”他说到这里已经是眼里满满的都是泪了,“您还是别看了吧,免得她在下面也不安心。”
薛文炳看了他一眼,“那好,我问你,我薛家陪嫁给我侄女的丫鬟、婆子、家人都哪里去了?我要治他们一个护主不严的罪过!却一个个的都不见了踪影!”
薛家给薛静安的陪嫁,身契都是在薛静安手里的,如今薛静安既然没了,薛家讨要家人也是情理之中,姑娘没了,陪嫁的人也不露面,难怪薛家起这么大的疑心,听见薛文炳这么一说,蒋佑荣也惊疑不定起来。
“什么?他们竟然…”
“亲家,他们那些奴才要死要活的都让我弄到一个院子里看起来了,除了静安的贴身丫头九香投井殉了主,别的人都在,您要惩治他们也可,要让人伢子都领走也成,这都随您。”蒋吕氏说道,薛文炳见蒋吕氏说的这么坦然,也就知道这些人除了那个投井的九香,怕是旁人什么都不知道。
正在此时,张月娘忽然跪了下来,“我有话要说。”
薛文炳是认得张月娘的,见她这个时候出来了,不由得有些惊诧,“你这是…”
“静安是被逼死的!”
“什么!”
“这是她留下的血书!”张月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双手捧着交给薛文炳——
45、纸包火(二)
薛文炳刚刚接过血帕,蒋佑昌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抬脚就要踢张月娘,“你这个婆娘疯了吗?”
蒋至先拍案而起,“大胆!”这满天下哪有大伯哥打弟媳妇的道理!他这边站了起来,原本低头不吭声的蒋佑伍却走了过来,抬手给了张月娘一个耳光,“你在干什么?”
“反了!反了!都要反了!”蒋吕氏站起来大喊道,闵四娘赶紧走了过去,扶住蒋吕氏。
“太太!”
蒋佑方一把抱住蒋佑伍,“五哥,你疯了不成?”
“这婆娘这要害我们一家!要害我们!害我们蒋家丢尽脸面!”蒋佑伍不停地喊道,只有闵四娘知道他在喊什么,他平日不语不言,竟知道薛静安和张月娘的事的。
被这个情形秦玉珠吓得有些发傻的秦玉珠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了,赶紧的去扶张月娘,“五弟妹,你这怎么了?伤心过度发癔症了?四弟妹有遗书你为什么不同我们说啊。”
张月娘一把推开了她,“静安被这个畜牲糟踏了!不堪其辱自寻短见的!”她手指指的分明就蒋佑昌。
蒋佑荣一听此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愣怔怔地瞅着蒋佑昌。
这个时候屋里屋外的人全都傻住了,蒋吕氏使了个眼色,裴大贵家的一挥手,屋里屋外的上下仆役散了个干干净净,就连薛家的人也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家的主子,不知该留还该走。
薛文炳握着那血书手微微的发抖,外面的吵闹竟像没发生过一样,只见那血书上写着——月娘吾妻:当初你我为结永世之好,相约嫁入蒋家,没想到却入虎狼之穴,身处豺狼之家,战战兢兢苟活至今,没想有那恶毒小人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有蒋佑昌禽兽不如欺我、辱我、害我无颜苟活于世,只盼来生来世我为男来卿为女做一对平常夫妻男耕女织平常度日,得岁月静好相伴一世安稳。
他看了一眼张月娘,站了起来,“出去。”他一挥手,薛家的人也都散得干干净净。
“这上面写的可都是真的?”
“句句是真!”
“那她死了,你怎么还不去死!”薛文炳说着,将随手所配的腰刀抽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被蒋佑方紧紧抱着的蒋佑伍大声地喊着,“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说什么是真的!什么是真的!”蒋佑荣大声地吼道,蒋佑临使劲儿地拉住他,“二哥!二哥!她说的不是真的!不是!”
蒋佑昌满面都青筋,“那个疯婆娘疯了!”
张月娘哈哈大笑,“疯了!我早就疯了!蒋家堂堂首辅之家,竟有你这般不顾天理伦常的畜牲!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蒋佑昌,你敢不敢跟我一同开棺验尸!”
她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伸手捡起扔在自己面前的腰刀,“你不敢!”她又指着蒋至先,“你也不敢!蒋至先啊蒋至先,你舔为一国首辅,竟连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都不知情!吕春英!你敢不敢告诉你面前的亲家母,静安死时什么样的?她一身红衣,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蒋吕氏听她这么说,又连番的一阵喘粗气,闵四娘拍着她的背,“太太!太太您熄怒。”
“这可都真的!”蒋至先转头质问蒋吕氏。
“她疯了!她分明疯了!”
而薛静安的母亲薛梁氏,早已经软绵绵的倒在那里,连坐都坐不直了,只抖成一团,“大伯…大伯…”
薛文炳将手中的帕子攥成一团,手紧握成拳,验尸不验尸都奇耻大辱,可这遗书又怎能置于光天化日之下?他双目含恨地盯着蒋佑昌,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
“我那侄外孙呢?”
蒋至先左看一眼薛文炳右看一眼蒋佑昌,心里明白,张月娘说的都真的,自己的儿子竟然真的没人伦的畜牲,他只觉得本来只隐隐闷痛的胸口剧痛无比,一直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
薛文炳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气极,“请蒋将我那侄外孙带来,再将我那可怜的侄女的嫁妆交给我,让我一并带走。”
他这么称呼蒋吕氏,蒋薛两家就此连姻亲都不了,恩断义绝。
“嫁妆你只管带走,我孙儿姓蒋不姓薛!”蒋吕氏此刻恨极了张月娘,若非她怎会家丑外扬,蒋薛两家反目成仇?
“蒋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薛文炳冷笑道,一双虎目扫过蒋至先,蒋至先脸上憋得铁青,却依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蒋大人怕也是听蒋夫人的吧?”
“来人,扶着二太太,咱们走。”薛文炳一声召唤等在门口的薛家心腹家人,立刻进了屋,扶起已然抖成一滩泥一样的薛梁氏。
不验尸了,也不闹了,绝口不提公道,对薛静安所留的儿子和嫁妆也似不想讨要了,薛家这——
他正这么说着,捡起腰刀的张月娘,忽然向着蒋佑昌的方向冲了过去,蒋佑昌正在惊疑不定六神无主之时,可站在他身旁的蒋佑临却早有防备,操起地上的椅子,直接砸向无头苍蝇似的张月娘。
张月娘本闺中女流,凭着一股子气血持刀欲杀人,被人砸了这一下子,立刻委顿到了地上,“薛大人!薛大人!我死不足惜!你因何不替静安报仇!不替她报仇!”
她眼睛里满血丝,看见的却薛文炳眼里的厌弃,“我明白了,有我在她的仇报不了,薛大人,我只求他日能把我跟静安葬在一处,也好了了她的心愿。”张月娘说完就站了起来,对着薛静安的棺木猛冲过去,在一阵惊呼之中,血流满面转眼间就没了气息。
薛文炳又笑了,“贵府看来又多了一桩丧事,蒋大人,咱们山水有相逢,山不转水转,他日自有一番道理要讲!”他撂下这句话,带着被婆子搀着的薛梁室,头也不回地出了灵堂。
见到此情此景,蒋至先面色已然如酱染的一般,忽然张开嘴,喷出一腔的热血!
百合糕里面有一味药材名叫明前子(不要查了我杜撰的),寻常人食了本温补之物,可若常年服用多为“金银”所制的丹药(水银),便有聚毒之效,不出半年必得重症,若未得治必死。
此事被陈元年无意中得知,便从自家的百合糕中减了明前子,又几经删改方子,最后索性不吃了,这本他未曾发迹之时的事,知道此事的不多,待蒋至先靠替圣上试药成为心腹之后,陈元年也曾几次为圣上试药,就更不碰百合糕了,只默默将方子交给涤尘,也将方子陪嫁给了陈雨霖,本想留做最后杀招,却未曾想——
闵四娘眼含热泪跪于佛前,蒋至先吐血昏厥生死不知,她的仇啊…竟然报了一半了!
蒋佑方见她如此虔诚也觉心酸,如今蒋家风雨飘摇,竟只剩他们夫妻和美成双,他弯腰扶了闵四娘,“快起来吧,还要到太太那里伺候呢。”
闵四娘擦了擦眼泪,“如何了?”
“大夫说只看能不能熬过今夜了。”
“四哥和五哥呢?”
“被太太命人给关起来了。”蒋至先一倒,蒋吕氏头一件事就绑了蒋佑荣和蒋佑伍关了起来,第二件事才让人进宫请御医。
“四嫂和五嫂呢?”
“太太说明日一起发丧,火葬。”蒋佑方也不傻的,蒋吕氏如此处置,张月娘所述之事,竟真的——
闵四娘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冰凉的湿湿的带着水气,“蒋家如此,你我——”
“把门一关,过一天算一天吧。”蒋佑方抬起头,眼中竟含着泪,“才不过两年光景,蒋家竟自杀自乱破败至此啊!”
闵四娘嘤地一声哭了,“这都我进门之后的事,难不成我…”
“你别胡说!这与你有什么相干!”蒋佑方捂了她的嘴,“是不是下人里有人嚼舌头了,谁若敢这么说你只管告诉了我,我活活打死了他。”
“你可别!”闵四娘拉住了他,“只是我胡思乱想罢了。”
“那就别乱想了,快给我换衣裳,我要再去那里守着,你也快去太太那里吧,我看三嫂也六神无主不似可靠之人。”
“是。”
蒋吕氏用帕子盖了脸,一阵哭一阵笑,蒋至先口吐鲜血就算醒了怕也半废,蒋家自然他们母子的天下,可薛家与蒋家反目成仇,虽不知为何薛家不敢以血书为证上金殿告御状,却不会轻轻饶过蒋家,此争必定不死不休。
再有蒋佑昌羽翼未丰,蒋至先若倒了,蒋至先未见得能撑起蒋家——思及此她坐了起来,“来人,拿纸笔来。”
端着文房四宝进屋的竟是闵四娘,蒋吕氏瞧见她也一愣,“怎么你?”
“三嫂守着前半夜,我守后半夜,如今已然子时了。”闵四娘笑道,脸上的笑说不出的平和,却让蒋吕氏心中一惊,眨了眨眼睛,面前分明瘦若西子的闵四娘,并非那个早亡的陈雨霖。
“替我研墨吧。”蒋吕氏说道,闵四娘研完了墨,蒋吕氏却未曾提笔写字,“好了,你下去吧。”
“是。”闵四娘福了一福,转身出了屋,就算不看,闵四娘也知道蒋吕氏半夜写信写给谁的,定是她那好姐妹庞贵妃,如今蒋至先生死不知,蒋吕氏想的是如何夺权,让蒋佑昌代父行事,原本她以为蒋吕氏如何的难以应付,没想到一年又一年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早已经让蒋吕氏欲令智昏,刚愎自用了。
就算庞贵妃的枕头风厉害,今上想用蒋家弹压闹得厉害整天只骂人不做事的竹林党人,也要看蒋佑昌能不能成事!
想到这里,闵四娘忽然一惊,她这般剪蒋家羽翼,难不成帮了蒋家?
蒋家几次联姻,不与权贵就与实权文官,蒋家儿子又多,蒋佑明精明强干,蒋佑昌杀伐绝断,蒋佑临治理地方有道,蒋佑荣能写一手锦绣文章,长此以往必被生性多疑的圣上忌晦,可蒋家如今子丧媳死,眼见败象,圣上心中之忌怕已然消了大半。
她又一转念——蒋佑昌最似蒋吕氏,刚愎自用生性凉薄,只要暗中使些手段,再让他多替圣上效劳试丹药…可却不知他吃不吃百合糕…
蒋吕氏啊蒋吕氏,只怕你机关算尽,到最后要算来算去算自己——替儿子铺就的锦绣升官路,却一把一把的往自己儿子头上填土。
“来人。”闵四娘微微抬高了声音。
几个守夜的丫鬟赶紧应声,“六奶奶有何吩咐?”
“几位爷守着辛苦,你们传我的令,命厨房捅开火,替几位夜做宵夜,也不必多做许多,百合糕一碟、粟米粥一人一碗既可。”
“是。”
黄梁梦难醒
蒋至先躺在病床之上,恍忽间似是又回到了家乡的那三间茅草屋,母亲柔声哄着孙子多睡一会儿,妻子端来一碗酒酿圆子,让他趁热吃了,几十年的官场历练人世起伏,争名夺利竟像是一枕黄粱一般,如果他没有上京赶考,如果他没有金榜题名,如果在进京路上没有遇上吕家官船,如果他没有利令智昏,色迷心窍…
一步错、步步错,一枕黄粱今方觉,回身退步醒来迟啊!
他在床上呻吟一声,趴在床边的蒋佑方立刻就醒了,“老爷!老爷!您醒了!”蒋至先一睁眼,看见的是自己的六儿子,不由得长叹了一声,他若是一觉睡醒回的是那间茅草屋该有多好。
“叫你二哥来。”
“是。”
蒋佑昌之前也是守着蒋至先的,只是吃过了宵夜之后只觉得困倦不已,就先到外屋睡去了,蒋佑方叫他的时候,吓得他赶紧坐了起来,“是不是老爷…”
“老爷醒了,叫你进去。”蒋佑方低着头说道,他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正眼瞧这个二哥了。
他们正这么说着,趴在桌子上睡着的蒋佑临也醒了过来,“老爷只叫了二哥?”
“嗯,只叫了二哥。”蒋佑方说道,他坐到了蒋佑临的旁边,没有跟着蒋佑昌进去的意思,不管老爷跟二哥说的是什么,他现在都不想听。
蒋佑昌一进屋就看见一夜之间头发白了一半的父亲,仰面躺在床上,气息粗重再无往日的精神。
“父亲!”他叫了一声父亲,跪倒在了地上。
“你!你畜牲啊!”蒋至先捶了一下床,“咳!咳咳咳!”
蒋佑昌跪爬到父亲床边,站起来扶住父亲,“父亲!儿是被人害的啊!”
“你说什么?这蒋家有谁能害你?”
“儿是被诓骗到那屋子的,一进屋就觉得味儿不对,刚想出屋她就进来了,儿被药熏得迷迷瞪瞪的,药性散去了这才看清楚是她,儿也是悔不当初啊!父亲啊父亲,如果她不是与人相约通奸,又怎么会孤身一人现身在桃花坞?连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她若是带着人,儿就算是被药性所迷,那些人护着她跑还是能跑的…”
蒋至先听到此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当初蒋佑明就是被人陷害,如今蒋佑昌又是被人所害——“那味儿是什么味儿?”
“甜腻腻的…儿后来去查了那香灰,灰是粉的…似是鱼水香。”
“唉!”蒋至先又是一声长叹,“是谁诓你过去的?这次你要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是——”邵姨娘虽非蒋佑明的正妻,却也是有名份的偏房,他占邵姨娘便宜也不是什么地道的事儿,“是廊下的小子长兴家的媳妇。”
“你啊你!早晚要被好色二字害了性命!”蒋至先说了这半天的话,只觉得上喘的厉害,可有一句要紧的话又不能不说,喘了半天他指着茶桌上的水,蒋佑昌赶紧的端了过来,服待着他喝下,喝完水蒋至先闭目养了会儿神,“你后来有没有问过那个媳妇子,到底有没人约过你?”
“她一口咬定说没有,无论孩儿怎么逼问都说不是她,逼急了就要死要活的,问到底是怎么了,儿子不敢把实情跟她说了,也就——”
“不管她知不知情,你现在就把她连着她男人拘了,严刑拷问,不管问出什么结果,这两人都不要留了。”
“是。”
“咱家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定是有仇人想要治蒋家于死地,煽风点火内神通外鬼,只是这外鬼易防内神难捉,你母亲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不知这内里关节,你回去就请你媳妇出山,司马静本是个妾,她能有什么作为?”
“这…”
“你还不明白吗?你媳妇儿也是被冤的!咳咳咳咳!”蒋至先又咳了半天,蒋佑昌赶紧再喂他喝水,“朝中之事更是如此,别看如今人人都是蒋党,若是蒋家不在了,想要蒋家死的人也是这帮人,咱们蒋家能有今天,靠的只有忠字,只忠圣上一人,只听他一人号令。”
“那瓦刺国…”蒋佑昌还记得当年差点儿让蒋家翻船的谋反大罪。
“那是圣上的授意!他怕前方打仗不利,让我暗中与瓦刺国议和,既然仗打赢了,那些不过是一纸空文,谁想落到陈元年那个匹夫手中,他若是将那些信呈给圣上,圣上就算心里明知道咱们家冤枉,怕也会要让咱们家替君分忧,幸好我棋高一招,占得了先机,你以为气极败坏要让陈家满门抄斩的又是谁?”
“圣上——”
“当初蒋薛两家联姻圣上已然不高兴了,陈家一倒蒋家一家独大,是防备咱们家的就是圣上!若非有三皇子之事,圣上能用得着蒋家,蒋家早已经万劫不复,如今那所谓外鬼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若是圣上的心腹所为——”
“咱们家就任人宰割?”
“如今我重病,圣上身边那些道士、太监都难堪大用,还需咱们看着那些文官,他明日怕是要让你高升了。”
“这——”
“可那薛家受此奇耻大辱,必定不会放过蒋家,你记住,你要比我更忠十倍,一心一意侍奉圣上…如今蒋家至此,圣上对蒋家无有什么猜忌,只会护着蒋家,若是有人告蒋家,你只管对圣上哭诉委屈就是了,人家打你左脸,你要拿右脸去让人打,打完了肿着脸也要对圣上笑。”蒋至先说着这些,心里面却暗道可惜,若是蒋佑明在此,怕是看得要比他还透,对圣上的脾气摸得比他还准,可这蒋佑昌却要让他拖着病躯跟他讲,蒋佑昌活活的像了蒋吕氏,是个大事糊涂小事精明的人,偏偏刚愎自用不听人劝。
“是。”蒋佑昌低头说道。
“你不光嘴上要说是,你也不小了,也该顶门立户了,都怪我,以为你是次子把你交给了你母亲管教…唉…”蒋至先说到这里,也不说了,蒋家如今风雨飘摇,他只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吕春英啊吕春英!你为一己之私实在是害我蒋家好苦啊!
两父子正在叙话,外面蒋佑方咳了一声,“老爷,太太来了。”
“太太身子也不好,这深更半夜的,不好让她操劳,让太太回去歇着吧。”蒋至先说着翻了个身,脸面向墙,连看都懒得看蒋吕氏一眼。
蒋吕氏被晾在门外,看着低头不语的儿子们和装没听见的媳妇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既是老爷歇下了,那我天亮之后再来,你们几个要小心伺候。”
“是。”
蒋吕氏说完,转身就走,秦玉珠和闵四娘两个媳妇,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她。
蒋佑昌离了蒋至先的居所,一个人往回走,心里面琢磨着蒋至先说的话,事情刚一出来,他又是羞又是恨,只顾遮掩此事,再加上司马静病的诡异,分了心神,竟未想到其中蹊跷,如今一想,越想越觉得邵姨娘可疑,脚步一转就往大房的故居而去,到了门口想到涤尘说的冤魂盘据,此时天刚蒙蒙亮,雾霭沉沉,飘飘渺渺,蒋佑昌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了一层,只觉得从里到外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