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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恒之此时方才把事情与父亲说完,面上更添了几分郑重的神色:“吴御史马上就要回来了,倘若王家这个时候出事,怕是.......”
“那个孽障!我没空管他,他倒是越发的能干了!”王老爷气得咬牙切齿,差点儿把手上的盖碗都给摔了。他也是气急了,现下正是要紧的时候,自家里全都小心谨慎,就连妻子的寿辰都没准备大半,便是一贯胡闹的二儿子最近都天天关在屋里念书,偏偏是这个一贯不放在心上的庶子在拖后腿。
王老爷想了一会儿,便用手用力的一拍案,吩咐底下人道:“去,把那个孽障给我绑过来。”
王舟之此时正窝在自己屋里,哪里也躲不了,果真不一会儿就被绑了过来。他手下乱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被绑着过来的一路上不禁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是害怕,脸色惨白如纸,满脑门都是冷汗。
等到了正房,见着父亲和长兄,王舟之两条腿一颤就给跪下了,连忙哭道:“父亲,我知道错了......”无论如何,认错总是对的。
王老爷瞧他这没骨气的模样便觉得生气,忍不住把手上的盖碗摔他头上,泼了他半脑门的热茶,直接冷声道:“孽障!成日里不务正业,尽是再外生事。你且把这几月来做的那些好事给我从头说一遍......”
王舟之被那泼过来的茶水烫的差点叫出声,不过他心思转得极快,忍不住还是生出了些许的庆幸来——既是说了是“这几个月”那想必以前的事并不算在里面,应该指的便是这段时间欠下的赌债。这般想着,王舟之也没瞒着,跪在地上慢慢的把事情交代了一遍,嘴里仍旧是忘不了要为自己辩驳几句:“......真不是我想去,是那人拉着我去的。先时还赢了些钱,也不知怎地就全输光了......”
王老爷恨不能再踢他几脚,冷冷的警告他道:“王家缺你吃得还是缺你穿的了?我也不求你读书上进,可你若是在这般胡闹下去,我便干脆把你这双腿给打折了,叫你一辈子关家里。”
王舟之吓得直哆嗦,脖子一缩,只觉得底下两条腿都快撑不住了,冷汗涔涔而下。
王恒之心里仍旧存了几分犹疑,看着跪在地下的弟弟,接着问道:“说实话,你到底欠了多少?”
王舟之不敢抬眼去看父亲和兄长,只好低着头低低的应道:“一、一万两......”
王老爷适才还想着等会儿就拿些钱叫儿子把这赌债给还上,此时听到这数字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王恒之却紧接着追问道:“倘我们不问,你准备如何填补这账目?”
王舟之到底也要脸,总不好直接就说自己打算要骗妹妹的嫁妆。他双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小声道:“他们说他们也是收东西的,只需拿些东西或是田产去抵便是了,给我算的便宜些,一万两的银子,只需拿出五千两的东西来抵便是了......”
王恒之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犹如寒潭一般深且冷,他沉声道:“一万两的银子五千两便抵了?倘若日后他们改口,说是其实这就是个买卖,那少的五千两是他们贿赂给我们王家的......你说,这怎么办?”
王舟之呆了一下,满脸的茫然与无措。
王老爷却是一激灵醒过神来,手指紧紧的抓着椅柄,咯吱作响,指关节好似一段快要断了的青玉。他咬着牙道:“一买一送,还真是好买卖!”也顾不得教训那蠢的不行的儿子,颇有几分灰心的摆摆手,吩咐下人道,“把你们三爷押回去关好了,这几日都不许他出门。叫他底下的人也都绷着点,若再有什么事,我先把他们一个个收拾了,再打死这孽障!”
下头的小厮也吓了一跳,忙连声应了,抓着王舟之的胳膊直接就把人给拖回去了。
王老爷瞧着那一行人出门的背影,忽然摆首苦笑:“到底是老了,倒不如以前反应快了......若非你发现的早,说不得就得被这孽障坑进去了。”
王恒之倒也没有赶着劝慰,反倒是温声提醒道:“爹,此事与其暗里操作留人口柄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去找相关衙门调查此事,就说三弟是被歹人骗了,叫他们查个清楚......”他顿了顿,到底还是缓了口气,“三弟再不争气想来也不至于一下子就输了一万两,怕是对方早就设好了圈套,既如此,一查总能查到些猫腻,虽丢脸了些,但事情摆在了明面上,倒也省得旁人再念叨。”
王老爷细思了一会儿,很快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些道理,便先这样办吧。老三那里便先关着,叫他安生些日子,等事情过去了,再好好打一顿!”
65| 30.31
王恒之与王老爷又商量了一回江南盐务的事情,等回房的时候却见谢晚春已经动作迅速的沐浴完了,换上雪白丝绸的寝衣,又独自一个猫似的缩回床上了。
王恒之瞧着床上多出来的一条被子和已经被那锦被簇拥着的如花美眷,不免又觉出几分不为人知的笑意来,心里想着:动作倒是快。
温柔乡自来便是英雄冢。王恒之就着屋内昏黄的灯光遥遥看了看谢晚春抱着被子的背影便觉得心头火热,原还想摆完的棋局也搁下去了,想说的话都给吞回去了,径自脱了外衣,便也起身去沐浴了。
平常人家总爱道“老婆孩子热炕头”,果真是有些真味道的。
床上的被褥早已被丫头们用汤婆子和小熏炉暖过,一掀开来便觉出一道拂面的暖风,又暖又香。只是,等王恒之上了床,谢晚春已是昏昏欲睡。
谢晚春抱着被子闭了一会儿眼睛,乌鸦鸦的眼睫轻轻搭在玉色的肌肤上,黑与白交错在一起,显得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态。她雪玉一般的双颊被温暖的被褥捂着,已是隐约透出一点儿淡淡的红来,好似被暖风熏染的娇花,娇滴滴的攒出一点儿伶仃的艳色。
王恒之瞧着一颗心又软又热,恨不能把所有的锦绣全都堆在她的身上,心里痒痒的,又忍不住想着开口与她说几句话。只是到底不好惊了谢晚春的安眠,王恒之只得咬牙忍着躺了下来,暗道:这度夜如年下去,明年三月三还真不知能不能等到呢!
正当王恒之暗自忍得快要吐血的时候,谢晚春倒是迷迷糊糊的转过身,半睁开眼睛瞧了瞧边上躺着的人,她似还有几分睡意,嘴里含糊的问了一声:“对了,你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的脸涂黑啊?”声音娇娇软软的,就像是含在舌尖的蜂蜜,暖融融的甜,入心的甜。
这问题憋在她心里真是好久了,原还觉得王恒之是与其他世家子一般厌她索性涂脸泄愤,后来知道王恒之崇拜自己便又觉出几分奇怪来,等到知道王恒之暗恋自己,那几份的奇怪便变成了十足的好奇。要谢晚春说,还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王恒之冷不丁的被她这般一问,垂眼去看又见谢晚春睡意浓浓,似睡非睡,似是睡迷糊了、不经意的问出声的。他看着那一颤一颤的眼睫便觉得满心柔软,不由把手从被褥里抽出来,轻轻的隔着被子抚了抚谢晚春的脊背,一下一下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些,柔和的开口道:“那画那画像的时候年纪尚小,神.韵.上面难免有些把握不到,画不出长公主那般的神容......”他语声跟着轻轻的顿了顿,似乎也被自己少年时候的那点儿难得的孩子气给逗乐了,“后来干脆自暴自弃,直接便把脸涂黑了。反正......”
反正,那个人、那张脸永远都埋在他心里,犹如昨日初见一般历历在目,鲜明如昔。
后面的话王恒之只在心里念着,略一抬眼果是瞧见谢晚春这个没心没肺的已经睡实了,也不知自己那一番话她听了多少进去。
王恒之无声的叹了口气,只是融了寒冰的黑眸里仍旧荡着微微的春波,纵容且宠溺的看着眼前的谢晚春,手上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隔着被子虚虚的搂着人,闭眼睡了。
窗外月明星稀,月华似水一般铺了一地,这一夜想来也一夜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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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第二日醒来时便颇有几分懊恼——昨晚怎么就真的问出口了?怎么没听到回答就睡着了!
她憋了一肚子的气,一直等到上了马车到了珠光阁,仍旧有些郁郁的。只是,等她掀开车帘子看到等在外头的胡三通胡三爷,便也很快收敛起面上的神色,礼貌的一笑道:“没想到今日竟也能碰上三爷......”她略一顿,眉眼弯弯,似是十分高兴的模样,“正好,上回欠您一桩人情,今日怕能还上了。”
胡三通生得高瘦挺拔,今日穿了一身蓝缎镶白毛边的细棉袍子,衬得一张脸净白清瘦,虽是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神采。他本是接了消息知道谢晚春会来,这才等在这里的,听到这话却是微微抬了眼,深深看了谢晚春一眼,竟是亲自抬步上前扶了谢晚春下马车:“郡主大驾光临,是我的荣幸。”
谢晚春明眸善昧却也不再应声,姿态从容的下了马车,同胡三通一起,一前一后的去了二楼雅间竹字间。等到门关上了,谢晚春往里间走了几步,嘴里却徐徐道:“这珠光阁里果真是日日都宾客盈门,怪道人家都说天下财富,胡家可占了三成,当真是财势通天。只是便是这滔天的财势却也有......”她在一张搭着翠色绣墨竹的椅搭的木椅上坐下,手指轻轻的在边上的高几上扣了一下,笑盈盈的抬目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胡三通,接着往下说,“天崩之日。”
“郡主今日来,便是来嘲讽我胡家的?”胡三通可不是那等子听了几句狠话便软了骨头的人,他早年也曾走南闯北,要不然也不会欠下宋天河的救命之恩。他这般经历过风云的人,此时闻言也不过是略一笑,一派的自然,倒是满不在意的模样。
谢晚春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一掠,声调仍旧是不紧不慢,不答反问道:“胡三爷这几日怕是连周家的门都进不去吧?”
胡三通神色微微一变,抿了抿唇,一双黑眸已是冷冷的盯住了谢晚春。
谢晚春却不疾不徐,自倒了一杯茶,低头抿了抿,接着问道:“你与蜀王府做的生意,赚了不少?”
话到了此处,已然是图穷匕见,刀光立见。胡三通终于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看住谢晚春,一字一句的道:“郡主今日此来,究竟为何?”
谢晚春慢慢的押了口茶,笑道:“我来时就说了啊,我是来还上回的人情的。”
胡三通神色莫测,似有几分惊疑不定的看着她。谢晚春却又转口问道:“你这可有笔墨?”
胡三通沉吟了一会儿,指了指边上的小间里头临窗的红木书案,沉声道:“都是备齐了的,只是你若要鞋子,墨还需现磨才好。”
“那便请胡三爷替我研一回墨?”谢晚春挽起袖子,摊开一张宣纸,细心的自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来,一副立刻就要写字的模样。
胡三通忍了口气,便也当真挽起袖替谢晚春磨起了墨,权当是看看谢晚春究竟要做什么。他这儿用的是上好的端砚,那墨条也有些讲究,闻着略有些翠竹清香,倒是很符合“竹字间”的格调。
等到出了墨水,谢晚春方才抬笔吸了一点墨汁,顿也不顿,笔走龙蛇的写了两句诗。
胡三通探头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便吸了口气,那字是极好的,用笔自然,字体筋骨分明,峥嵘有力,简直不似女子能写出来的。可更叫胡三通吃惊的是,那上面的几句诗——
“甚矣吾衰矣。”我已经很衰老了。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不恨我不能见到前人,只恨前人不能见到我的疏狂而已。了解我的,还是那几个人。
这原就都出自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谢晚春却把全诗中间那一部分全部省略了,只挑了最前面的一句与最后面的两句。
这都不是胡三通吃惊的原因,真正令他吃惊的是,那一句“甚矣吾衰矣”他曾在周云的卧室里见过。据说乃是周云授业恩师薛老太傅的亲笔。
可是每一个看见那副字的人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大多都会是论语里那一句:“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不是辛弃疾那一首《贺新郎》。
所以,此时见到谢晚春写了这么几句诗,胡三通心中不可不谓是惊疑交加:难不成,嘉乐郡主竟与周云有旧?
谢晚春却没有与人解释的意图,她随手洒了细沙去吸墨水,嘴里缓缓道:“你拿着这张纸,去寻周云,他自会见你。”顿了顿,谢晚春又加了一句,“只是,这东西除了你和周云,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看见。”
胡三通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那张纸与纸上的字仿佛恨不能把那些字全都给吞进肚子里。他不自觉的咬住牙,慢慢的点点头:“郡主放心,我都明白的。”
等到细沙吸收完了多出来的墨汁,胡三通立刻手脚利落的把那宣纸卷了起来,小心的收置好,直起身鞠了一躬:“郡主的大恩,我胡家上下都感念于心。”
谢晚春写完了那几句诗不免想起旧日里的那些事,心情不大好便也没再与胡三通多说什么,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便叫人赶紧去送东西了。
全天下大约也只有谢晚春,叫人替她跑腿送东西还要纡尊降贵的好似还恩情,还得别人胆战心惊的感恩戴德。
胡三通却觉得自己好似占了天大的便宜,恭恭敬敬的又与谢晚春行了个礼,这才捧着东西小步出门去了。
等胡三通出去了,谢晚春方才垂目看了看适才不小心落在木案上的硕大墨汁,心思不免飘得有些远了,漫不经心的想道:真是有趣!这胡三通与周云虽是舅甥关系却一点也不像......当然,周云他和周家那群人也不像。
谢晚春这般的想着,微微阖上眼,乌黑的眼睫静静的垂落下来,仰起的面庞映着窗外折入的阳光,莹莹生光,好似夜里倒映在湖心的那一轮圆月,皎洁而美丽。
......
“‘甚矣吾衰矣’,太傅他老人家还真是半点也不含蓄,就差没把下面那句‘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写出来了。”一身红色宫装的谢池春半托腮,玉雕一般白皙的指尖按在粉嘟嘟的脸上,抬眼去看替薛老太傅收拾笔墨的周云,目光漫不经心的在他那青翠欲滴的青色袍服上一掠而过,嘴里毫不客气的嘲笑道,“哎呀,人果然还是要活得长一点才好,像薛老太傅,他不是就把那些师长啊、同窗啊的都给熬死了,盛名传天下......”
周云生了一张斯文俊秀的脸,神色却十分认真:“公主请慎言。”
谢池春一双极动人的黑眸却轻轻的往上一挑,波光潋滟却比刀剑更锋利,仿佛已在一瞬间就把面前的这人都拨皮拆骨的看透了,慢慢的笑起来,璨若明珠:“你和薛老太傅一样都是老古板!不过,我知道你和薛老太傅又不一样,你喜欢的是《贺新郎》里的那一句......”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谢池春挑高了眉梢,抬眼看着周云,带了几分美人和聪明人特有的轻慢。她的目光里似有几分笑意、似有几分挑衅、几分撩拨。
虽然谢池春方是十岁出头,生得明眸皓齿,如珠如玉,含笑看人之时却有一种惊人的美丽。便是圣人怕也不能她这般的目光里淡定自若。
周云一贯风轻云淡的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怔然之色。他那双永远犹如古井一般波澜不起的黑眸子微微的动了动,深深的看了谢池春一眼,然后仍旧认真得低头整理着那些书册和笔墨,动作一丝不乱。但是,他的嘴上却还是意有所指的接着那句诗慢慢念道:“知我者,二三子。”
......
就在谢晚春回忆旧事时,忽而听到窗口处传来喧杂的人声,令她忽而醒过神来,抬步往窗口去——
66| 30.31
谢晚春走到窗口,往下一看,眼睛一亮便不由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原来,下面有两辆马车面对面的差点撞上了,京城达官贵族的马车一般都是有暗纹以表身份的,一辆是晋阳王府的,想必是晋阳王妃带人来看首饰;一辆则是陆平川的,看样子陆平川也是刚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碰巧了,这两辆马车,一辆刚刚掉头往左,另一辆也往左,反倒凑得更近了些,前头的马险些碰到了头,“得得得”的抬起马蹄,震得马车一晃,驾马的车夫险些都给滑下来了。
大熙开国不久,皇室子嗣更是不多,故而京城里如今也只有两个王府,一是晋阳王府、一是蜀王府。故而,这么多年来,晋阳王府的马车当真算得上是横行京中,无人能拦。还从未似今日一般,被另一辆马车正面堵着。
最是不巧的是,晋阳王妃如今就正坐在马车里面,她今日其实也是带侄女阮丽娘来珠光阁挑首饰的,此时马车被人堵着,面上不免显得有些难看起来。
自经了安乐公主府上那一场宴会,阮丽娘和晋阳王妃的名声算是毁了一半,晋阳王妃到底是王妃之尊,没人敢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狠话,脸皮厚些到底能照旧把日子过下去。可阮丽娘却不同,她如今已经再无半点后路可退,只能把紧紧的抓着晋阳王妃不放,只盼着能靠晋阳王妃这个姑姑再找一门好亲事。
所以,阮丽娘如今也能瞧些脸色,很能在晋阳王妃这个姑姑跟前摆出一些低眉顺眼的模样。她见晋阳王妃神色有变,不免就开口劝道:“姑姑身份尊贵,何必与那些浑人计较?索性也不急,让一让便是了......”
晋阳王妃听到侄女儿这话反倒被激起一番子的意气来——她是寒门出身,好不容易靠着肚子嫁入晋阳王妃做身份,最是个自傲自卑的,哪里愿意在阮丽娘这个娘家人面前丢脸?她咬了咬牙,柳眉微蹙,一张绝艳的面庞上浮出薄怒来,开口道:“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要让,合该他们让开才是!”说罢,她微微垂首,隔着车帘子吩咐了一句。
阮丽娘只得闭了嘴,安静坐在一边,悄悄透过车窗隐约露出的一角看着外头,心中不知怎的竟是生出一丝不安来。
应有晋阳王妃这么一声吩咐,晋阳王府的管事立刻便上前去,厉声呵斥道:“王妃出行,闲人避退!”
对面的马车车帘被一只犹如玉雕般修长白皙的手掌掀开,只见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正是陆平川。
陆平川挑眉看了看对面的马车,目光轻蔑,朗声一笑:“原来是晋阳王妃!”他一身红衣,神容极美,端的是一副绝好的姿仪,只是神色冷冷的,言语之间也含了几分冷淡,“早闻自晋阳王过世之后,王妃便青灯古佛,深入简出,怎地今日倒是碰上了。看样子,传言却是不实啊......”
这话听着到好似讽刺晋阳王妃里外不符,不安于室。
晋阳王妃在车中听着便不禁一怒,只是也知道这说话的人乃是陆平川,不是个好欺负——王妃这头衔是陆平川这这个靖平侯显得尊贵些,可陆平川乃是帝王心腹、锦衣卫都指挥使,手下鹰犬甚多,这般的狠人,还是不惹为妙。晋阳王妃素是个欺软怕硬的,早时候便专门捡着孝顺软弱的女儿欺负,现今见着陆平川这般的凶人狠人反倒先怵了,不由得抬眼看了看边上的阮丽娘。
阮丽娘只好带上帷帽,掀开车帘一角,轻声应道:“姑姑一贯喜佛,今日也是为了陪我买首饰,方才特意出门的。她老人家一片慈心,还望陆都督莫要胡言。”
她虽带着帷帽,但抓着车帘的手看上去纤细白皙,言语温柔,我见犹怜,倒是叫边上围观的人好感大生。车厢里坐着的晋阳王妃也不由得暗暗含笑,觉得侄女儿说话果是周道仔细,比自家那不孝的女儿要好百倍,要不怎地这般惹人疼?
陆平川却不吃这一套,他直接扬了声,叫破对方的身份,语声几近于轻慢道:“原来是阮姑娘啊......”他一顿,凤眸轻抬,讥诮至极,“也是,晋阳王妃待你确是一片慈心,早年还从嘉乐郡主这个亲女儿手上替你讨要首饰呢。”
阮丽娘被人当着面提起过去之事,不又觉得面红,好在有帷帽遮住,便也只好含羞泣声道:“不过是我幼时不知事,一时儿与表姐起了些争执罢了......陆都督这般人物,怎的也管起这小女儿间的芝麻小事了?”
陆平川冷笑一声,动作轻快的跳回了自己的马车,放下车帘子,嘴里冷声道:“幼时不知事却懂得讨要郡主表姐的贵重首饰,如今大了也知道向王妃姑妈讨要首饰?依我看,阮姑娘这么多年来还是有些长进的嘛。”
说罢,陆平川再无半点废话,直接令车夫让路,一派从容自若的模样,仿佛连话也不想与阮丽娘说。
底下旁观之人却又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哎,别说,着晋阳王妃还真是对侄女比对女儿还亲呢,我在这儿看她带着嫂子或是侄女常来常往,却没见过她带郡主来过......”
边上的老人便压低了声音接口道:“......这事你不知道呢!当初嘉乐郡主出生不久就克死了同胞兄弟,后来晋阳王也被克死了。晋阳王妃年纪轻轻的守着活寡,你说她能喜欢这种克亲的女儿吗?”
“哎呀,你这话就不对啦。”年轻些的妇人消息灵通,见解上倒是更独特些,“听说嘉乐郡主一出生也是病歪歪的,险些养不活,后来才给接到宫里,被皇宫里头的龙气儿冲了冲,这才养好了身子。你说说,哪有克亲差点把自己克死了的?”
“是啊是啊,要我说,说不得就是晋阳王妃命硬呢,克夫克子克女,好在嘉乐郡主自小养在宫里,这才捡了一条命!”
“这么一说,还真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端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拍手,连连点头。
底下交头接耳的比比皆是,不一会儿就把晋阳王妃“克夫克子克女”的名声给传播出去了,顺带着议论起“爱讨首饰”的阮丽娘来。
阮丽娘与晋阳王妃虽是没听到下面的话,可心里却是隐隐的觉出几分难堪来,面上更是极难看的。晋阳王妃憋了口气,却又不能与陆平川发作,最后只好恨恨的伸手打了面前的侄女阮丽娘一个耳光,迁怒道:“我只不过让你出去和人说场面话缓和一二,你倒好,反倒惹出这么多闲话来!”
阮丽娘面上一痛,心中加倍的委屈,不禁发恼恨起晋阳王妃的欺软怕硬来,暗暗咒骂道:克夫克子的恶婆娘,怪道如今边上连个人都没有。阮丽娘伏着身,手指握成拳,指甲险些嵌入肉里,低了头,额发垂落掩住了她面上的恨色。只听她柔声泣声道:“是侄女不好,姑姑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便不好了......”
事已至此,晋阳王妃余怒未消,也没了买首饰的心情,直接就要马车夫转道回府去了。
谢晚春在珠光阁上看了这么一出好戏,暗自生笑,不免又觉得陆平川这般替她出气很是痛快,想着下回要送些东西以表感谢才好。
不过这般一闹怕也早在陆平川的意料之中——他素来便是个激烈的性子,既是回来了,总也要闹一场,然后在皇帝面前表一表自己做“孤臣”的忠心。
还是那句话,人皆有机心,哪怕是陆平川这样常常喊打喊杀的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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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胡三通方才入了周府。
周云乃是周家庶子,周家不过是小世家,面上最重尊卑颜面,私底下的龌龊事却也不少。至少,周云幼时便受了不少的苛待与委屈,若非有胡三通这个舅舅时常接济,周云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了,所以,他们两个的甥舅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周云从来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江南盐务那事一出,他便不再见胡三通或是胡家的人。胡三通今日还真就是靠着谢晚春随手写的一幅字入的府门。
不过,胡三通也是个能耐人,咽下肚子里的不安,倒也温声与引路的小厮寒暄起来:“你家老爷近来身子如何了?年初就大病了一场,如今天气凉了,可得更仔细些才是。”
要胡三通说,这镇国长公主谢池春还真是个女人里头的英雄人物,她活着的时候弄死了掌权一边的西南王和手握三军的宋天河,垂帘摄政。她死了,皇帝、周云、陆平川等等一群的人都跟着大病了一场。这般的人物,怕真是百年难出啊。
因着胡三通往日里与周家关系亲厚,那小厮也能与他说几句亲近话,叹息道:“可不是嘛,老爷年初大病伤了身子又日夜忙着那些朝事,总也好不了。夫人那头劝了不知多少回,也没法子......”说到这里,小厮又是仰慕又是叹气,不免絮叨了些。
胡三通嘴里随意应着,不一会儿便把目光投向前面的青瓦白墙的书房。
那书房的帘子忽而被人轻轻的闲了开来,只见里头走出一个素衣薄妆的妇人以及两三个年轻的小丫头提着食盒从里头出来。那妇人遥遥见着往此处走来的胡三通便敛了面上神色,抬步也迎上来,对着胡三通盈盈一拜:“舅舅一向可好?”
“好好好,劳外甥媳妇你惦记了。”胡三通笑了笑,虚虚的扶了一把,嘴里关切道,“你一贯体弱,受不得寒,这样的天气何必在外头走动?”
这妇人正是周云的发妻薛氏,她是薛老太傅的爱女,因此才嫁了周云为妻。薛氏生得不过清秀却生了一对极秀美的峨眉,自有一番书卷清华之气,虽是一身素衣但也甚是端庄得体,行止之间犹如弱柳扶风,极美极动人。此时,她却柳眉含愁,语声轻轻与胡三通道:“我是来给相公送汤药,若不亲自来,我是怎么也不放心的。舅舅今日既是来了,还请替我也劝相公一句,身子要紧,万万保重才是。”
胡三通连忙应下又与薛氏说了些话,恰好入内通报的小厮掀了帘子出来,他便急急的入了书房。
如今正是十月里,京里头刮得冷风又干又寒,好似剐在骨头上的寒刀一般的刀刀见血。寻常人家,屋内大多都已烧了炭,偏偏周云的书房里却一点炭火味都没有,反倒木窗被打开了一半透风,整个儿书房当真好似寒潭一般冷彻骨髓。
胡三通走了几步也不免冻得一哆嗦,手往袖子一缩,心里暗道:要说周云性子怪,还真是!哪有大冷天不少炭还开窗吹风的。别说是身子不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真真是自个儿找罪受!
胡三通绕过绣着西山枫林的屏风,果是看见周云正独自一人站在书案前。
只见周云穿了一身寻常布袍,正坐在书案前怔怔的看着那副字,许久方才自语一般的长长一叹息:“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他神色颇有几分怅然——虽说他方才三十有余,可鬓角却已染了白霜,但那位故人怕是青春依旧。
相逢应不识啊。
胡三通正小步往里走,听到这话却是一惊——这可是苏轼悼念亡妻的诗作啊,就算不是夫妻之情,可能念出这般诗句来,怕也是情意深厚。嘉乐郡主与周云,究竟是如何的交情啊!?只是,依着胡三通的城府自然也不敢胡言乱语,他稍稍把步子放得重了一些以提醒周云自己的到来,面上却已经带上了和煦又亲昵的微笑:“云哥儿,可是好久没见了啊......”
周云收起书桌上的纸,面上神色淡淡,只是轻轻的叫了一声:“舅舅。”
胡三通热脸碰上冷屁股却也不觉得脸红,厚着脸皮又接了一句:“听说你近来身子不好?我进门时遇见了外甥媳妇,她也担心得很呢。要我说,云哥儿你虽是年纪还轻但也很该注意注意身子才是。”娓娓道来,仿佛长辈的一番慈和之心。
周云却没有与舅舅寒暄周旋的想法,他看了胡三通一眼,眼神清凌凌的,仿佛把胡三通整个儿人都看透了:“我先前不让舅舅你上门,原因舅舅心里也因清楚——舅舅与胡家到了如今的地步,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贪’字罢了。”
究根结底,商人本性便是一个贪字,一个贪欲便压下了所有的*,以至极的贪婪与绝顶的聪明方才能压下千千万万的人,成为巨富。
胡三通到底也是个长辈,如今被自己的外甥指着鼻子这般一通骂,脸上一白一青,嘴唇颤了颤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周云对胡三通心里不满心知肚明,可他的声调却依旧是慢条斯理,犹如挑拣鱼刺,又犹如在金殿上与皇帝或是百官徐徐道来一般:“我早与舅舅说过‘天底下的钱多得是,可有些钱能赚,有些钱却是万万不能赚’。胡家号称天下首富,手底下的银钱加在一起怕是都要比皇帝私库里的都要多,按理也该知足了。可舅舅你却偏还要自作聪明,去与蜀王府做你那一本万利的买卖,仍旧想要更多银钱,想着要胡家子子孙孙无穷匮,胡家银根千年万年皆不断。何其的愚蠢,何其的短视,何其的贪婪?”
周云每一句话都好似抽打在胡三通面上的鞭子,抽的他脸色难看。好一会儿,胡三通才艰难的开口道:“是舅舅鬼迷心窍了......”他雪白的鬓角轻轻颤了颤,挺直的脊背仿佛也弯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可,可此事与胡家其余人无关啊,舅舅我一把年纪,死不足惜了。倘胡家百年基业败落在我手上,那我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胡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云极轻的嗤笑了一声。
胡三通却扑通一声掀了袍角跪了下去,声嘶力竭:“云哥儿,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看在你我舅甥几十年的情分上,拉胡家一把吧。”
周云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把胡三通扯了起来:“舅舅还是起来说话吧,此事事关重大,绝非我一人能够决定。”他没有一口应下也没有一口回绝,反倒是慢慢的转开话捎,“还请舅舅告诉我,写那幅字的人呢?”
胡三通被他说得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周云说的是什么事,嘴里已是忙不迭的应了下来:“嘉乐郡主正在珠光阁等你了。”
“嘉乐郡主......珠光阁......”周云轻轻的重复了一遍,古井一般波澜不起的眸子似是闪过了什么,随即便直接道,“既如此,我便与舅舅去一趟珠光阁吧。”
话虽如此,周云却也没有直接抬步往门外去,反倒先是小心的将那张胡三通送来的字放入木匣子里,贴身收置着,然后才起身抬步出去。
胡三通已被周云发作过一通,正是心惊胆跳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软的,哪里敢揣什么小心思,问也不敢问一句,闭紧了嘴巴紧跟着周云出了门。
好在马车就等在那里,周云既有吩咐,车夫便很快拾掇好了,直接便往珠光阁去。等周云乘着马车到了珠光阁,直接推开竹字间的雅间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临窗坐着,一面喝茶一面看着窗外景致的谢晚春。
有那么一瞬间,过往时光的尘土迎面而来,将他整个淹没。纵是周云这般铁石的心肠,坚毅果决从不后看的人也不由有一丝恍惚,依稀想起旧日时光,生出一丝的怅惘。
她如今方才十八岁,正是容色最盛的时候,哪怕是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一派的漫不经心,也依旧美得犹如一道令人不忍错目的美景,更胜了初生的春水、初盛的春林以及十里的春风。
窗外的暖阳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她眉目精致,眉睫如墨,肤如细雪,乃是真正的雪堆玉砌,灵秀天生。她的那双眼睛最似镇国长公主谢池春,眼睫纤长浓密好似蝶翼,一对眸子盈盈然,犹如浸在水银里的两丸黑水银,藏着万顷春波,看人时无情似有情。
上天永远都是如此的厚爱与她,赐她最显赫的姓氏,最美丽的容颜,最肆意的性格。哪怕一切结束,也依旧给予她重来一次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