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春昨晚上吃得多了又缺乏锻炼,早膳便吃不下太多,只用了半碗红豆莲子粥,吃了几个小笼包便叫端下去了,起身往宋氏那处去。
因她起得晚,早膳的时候又耽搁了一会儿,今日倒是到的最晚。
可惜李氏这几日着了凉,起不来床,便告了病没来。
宋氏倒是依旧是温和的,用过一盏茶后又笑着与她道:“听说你昨日去书房了?可有碰上恒之那几个师兄弟?”
谢晚春面色不变,心里却转了一转:是了,马上就要选秀,王望舒的亲事还没定呢,王恒之这个时候请几个师兄弟到家里,未必仅仅是为了叙旧情。谢晚春想通了这个,便也不紧不慢的笑了笑:“倒是不巧,没能遇上,不过既是陈先生收的弟子,必也是人才出众的。”而且陈希乃是世家出身,收的弟子大多也都是世家子弟。
宋氏点点头,笑着道:“是这个理儿,对了,陈先生这次游历回来,恒之做弟子的也很该备份礼才是,倒不必非要贵重的,只是需尽到心意才是。你若得空便与恒之商量一下,看看送什么合适。”
谢晚春应了下来,又与宋氏说了一会儿陈先生的旧事和新收的几个弟子,待宋氏稍倦了,这才与王若蓉、王望舒几个一同出门。
王望舒有些好奇,不免歪着头与谢晚春咬着耳朵道:“嫂子你见过陈先生没?我听说他生的极好,丰神俊秀,恍若神仙中人,不知比起大哥哥要如何。”
谢晚春还真没见过陈希这个名闻天下的大儒,不过算了算对方的年龄,便道:“陈先生喜好游学,我也没见过他本人。不过我倒是看过他不少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算得上是当世大家。似他这般的人,又是已知天命的年纪,想必也已不在意皮相的美丑了。”
王望舒也觉得自己这话略有些唐突,好在她一贯爱撒娇赖皮,此时便挽着谢晚春的手笑了笑:“嫂嫂说得对!是我肤浅了。”
谢晚春想了想,倒也没有把皇帝选秀与宋氏这几日准备选婿的事情说出来,反倒是转口调侃起了王若蓉:“对了,这几日倒是少见蓉姐儿你,别是在房里绣摆件吧?”
这年头便是王家这般的门第,养出来的女孩也都是懂一二女红的。王若蓉因是庶女,这上头倒是更费了心思去学,往日里便常绣个佛经或是屏风送给宋氏或王老爷做寿。谢晚春这话却是委婉的打趣她在“绣嫁妆”。
王若蓉面上一红,连忙摆了摆手:“嫂子说笑了......”说到这里难免又是一叹,“只是孙姨娘那头染了病,我虽是不好常去看,但也总是免不了要忧心的。”
王家家风朴素,宋氏明面上是个菩萨可手底下却半点也不软,所以王老爷也不过只有两个姨娘和几个通房罢了,还都被宋氏管的安安分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存在感极低。
大约也是因为往日里不常见,王望舒这个嫡女对着孙姨娘虽没好感却也没有太多恶感,权当对方是个不讨喜的活摆设。不过她倒是颇有些担心王若蓉:“怪道二姐姐这几日总没空呢,瞧着也憔悴多了。”她瞧了瞧王若蓉的脸色,又关心了一句,“二嫂可不就病了,大概是天凉了吧,嫂子和二姐可要上心些,别着凉了。”
谢晚春笑着伸手掐了掐王望舒水嫩的面颊,应道:“知道啦~舒姐儿果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嫂嫂与你二姐了呢。再过些时候,怕是要论婚事了......”
王望舒脸一红,撇开谢晚春便嗔她:“嫂子惯会那我说笑!”话虽如此,她这模样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娇艳羞赧起来,显是宋氏已经与她说了一些了。
谢晚春便哄了她几句,因王望舒要去探望李氏,谢晚春则是想着要把木匣子还回王恒之的书房,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开了。
王若蓉本是要直接回去的,可路上听说孙姨娘病得厉害,便又起身去了孙姨娘住的顺心院。
王家不小,可王老爷两个姨娘却全被一股脑的塞到了顺心院,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早晚起来少不得要碰上一面。早年有些宠的时候,这两个姨娘倒也针尖对麦芒的互相挤兑过几回,可后来顺心院成了养老院,王老爷等闲不来,她们倒是越发安静起来,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倒也有了几分“患难”情。
这头王若蓉来探望孙姨娘,另一边的龚姨娘自然很快便得了消息。
龚姨娘还没过四十,因着保养得宜倒看着倒似二三十岁的美妇,肤白如雪,细眉细眼,倒是颇有几分风韵。她这日正懒懒躺在美人榻上翻书,见着丫头端了茶盘过来,难免问一句:“那头怎地又哭起来?可是二姑娘来了?”
进来的丫头叫鸭黄,她把茶盏递过去,不免笑着奉承一句道:“还是姨娘你神机妙算!不用看都知道。”
“哪里用算的?孙姨娘那边一贯便是如此,哥儿来了哭一通,姐儿来了也哭一通,隔了老远我都能听得见。”龚姨娘接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想了一会儿又蹙了蹙眉,摇头苦笑道,“我原还羡慕她有福气,怀了龙凤胎,儿女双全,可不比我好百倍......”
鸭黄忙接口:“姨娘您何必羡慕那边,您的福气长着呢。前些时候,大姑娘还不是让人给您捎了一车子土产,年年都不忘,孝心虔着呢。”
龚姨娘膝下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王宛兰,早两年便出嫁了。那时候正碰上镇国长公主打压世家,王家一意低调,便早早把长女远嫁了,虽是地方世家旺族却也离得远了。可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每年送东西回来,总是不忘给龚姨娘这个亲娘也备一份。
龚姨娘听丫头提起女儿也不禁抿唇一笑:“是了,要不怎说儿女都是福?大姑娘一贯是个周道的,上回还写信来说等日后分家了便来接我与她一同过。有她在,我后半辈子也能安心了......”说到这里,她便抬眼看了看孙姨娘那边的屋子,笑意渐冷,就像是藏在棉花里头的长针,“可惜孙姨娘总也不明白这理儿,儿子没管好且不说,听儿子一求便耐不住的哭着去压女儿,到了头来,儿子且靠不上,女儿都要离了心。”
鸭黄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咬了唇,压低声音:“上回三爷来了,那头哭得厉害,这病也病了好些天......不会是三爷在外头闯了大祸吧?”
龚姨娘却没空理会孙姨娘那摊子烂事——她还等着要享女儿福呢,哪里肯去蹚浑水,不过摆摆手吩咐下去:“叫底下丫头紧着些,万不可叫那边拖了下去......对了,也要看着些,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先去报了夫人,免得闹出来反叫夫人迁怒了。”
鸭黄也凛神应了下来,端着东西掀开帘子出门的时候却又隐隐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哭声。便是鸭黄这般的丫头也免不了叹息一声:难得姑娘来一回,孙姨娘这哭哭啼啼的,可不伤了母女情意。
那厢房里,孙姨娘确是正歪在榻上哭,她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每每落泪,一双水眸都快哭得没了光色,倒真似死鱼眼珠一般。她正拿着绣了杏黄色绿蕊梅花的帕子揉着眼睛,珠泪盈盈的与女儿哭诉道:“你也快出嫁了,原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你哥哥......”她又哽咽了几声,眼角发红,哭哭啼啼的道,“我只一个儿子,你也只一个哥哥,难不成真看着他去死?”
倘若孙姨娘再年轻十来岁,这般哭法或许正是楚楚可怜。可她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再这般梨花带雨,反倒叫人生出腻歪的感觉来。
王若蓉亦是早已看厌了孙姨娘这抹泪的模样,见她仍旧不忘提那事,心中不免越发烦躁起来,难得的端出冷脸来:“姨娘这话说的可不对,我上头统共三个哥哥呢。”除去王舟之,王恒之与王游之虽是嫡兄却也是兄长没错。
孙姨娘哽了一下,随即又念念叨叨起来:“那怎么能算?只三哥哥是和你一般从我肚里出来的,再亲近没有。你还年轻,不懂呢,日后出了嫁,可不得靠着你三哥哥嘛......这一回你三哥哥也是知道错了,没法子才托了你呢。兄妹两个,便是要互相帮衬着——你帮帮他,他帮帮你,这才两个都能好呢......”
因着孙姨娘要养病,屋子里窗扇都关得紧紧的,只有药香飘着。
王若蓉低着头看着孙姨娘铺在榻上的石青色被褥,忽而觉得自己心里也似石块一般的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时儿又仿佛是烧得干净的香灰,没有半点火星,说不出的冷。她耳里听着孙姨娘那一贯的念叨,咬着牙忍了又忍,许久方才道:“姨娘说是互相帮衬,可三哥哥又是帮了我什么?这儿折腾,那儿惹事,叫我成日里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在外头折了银子便又想起我了,哦不,”王若蓉咬着唇笑了笑,一双极似孙姨娘的水眸里闪着淡淡的波光,“他不是想起我,是想起我的嫁妆呢!”
王若蓉到底在宋氏跟前站了好些年了,便是养了条狗也算是养出了感情,更别说王若蓉这般乖巧小心的。这回她定亲出嫁,宋氏便替她理了理嫁妆,掏了些私房给她添银子压箱底,先拿了些田庄什么的交由王若蓉打理,算是先过过手。
可这嫁妆乃是女子出嫁后在夫家的底气,又有宋氏上头看着,王若蓉哪里会、哪里敢真能拿出来?
孙姨娘又是一哽,垂着头怯声道:“他说了,会还你的。”
“他的胡话,姨娘还没听够吗?上回二嫂那事,倘二嫂狠一狠心,把事情说了,三哥哥怕都要被打死了!”王若蓉几乎忍不住了,一张脸涨的通红,转身便要走,“姨娘且安心养病吧,这些外头的事,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孙姨娘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倒是扬了声音:“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现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我倒是白生了你......”后头便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王若蓉梗着一口气在胸口,一直等到出了门方才稍喘了气出来。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顶着后头孙姨娘的哭声与左右丫头的目光,忽而抓紧边上贴身丫头的手,端正了神色,低声道:“这事不能再拖了,我如今也只能顾好自己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得去和大嫂说一声。”
61|30.31
王若蓉平日看着温柔羞涩,实际上不过是隐忍为上罢了,若论果敢坚定却也不输旁人。
故而,此时她决心一立,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刻便领着丫头二月匆匆往谢晚春的院子里去,倒是把正要去王恒之书房还木匣的谢晚春给拦住了。
谢晚春本还想着趁王恒之还没回来赶紧去书房还木匣,只是看着王若蓉双目微红,面色坚定的模样便也顿住了步子,轻轻的握住了王若蓉的手,关切的问道:“蓉姐儿,这是怎么了?”
王若蓉才刚从孙姨娘处出来,一颗心冷得发颤,浑身亦是冷的发僵。可此时,她的两只手都被谢晚春握着,柔软且温柔,便犹如置放在温水之中,冻得发红的皮肤先是一绷又是一松,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裹住她,令她差点要当场落下泪来。王若蓉瞧了瞧左右之人,咬着牙忍住眼泪,这才细声与谢晚春道:“嫂子,我有事与你说。可否叫这些人都先退下?”
谢晚春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沉吟片刻便拉了王若蓉到屋内,挥挥手吩咐底下的丫头:“都退下吧,没我的吩咐不必进来。”
因着谢晚春这段时间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院里的丫头都敬她的很,闻声都连忙低了头,诺诺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若蓉边上带着的丫头二月担忧的看了王若蓉一眼,最后也跟着出门去了,因她走在最后,故而十分贴心的合了门。
谢晚春这才牵着王若蓉的手坐下,亲自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给她,挑了眉梢看她,眼中似嗔似笑:“喝点水暖一暖,看你,两只手冻得和冰块似的。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王若蓉接了茶盏捂在手心,眼一酸,几乎立时就要哭出来了,她抿了口茶,润了喉舌之后方才轻轻道:“谢谢嫂子......”她哽咽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方才接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嫂嫂你说。”
谢晚春点点头,知道她要说的事情怕是有些难开口,故而也不催她,而是以耐心的坐在一边等她开口。
王若蓉手里捧着热差,只觉得一点热度几乎涌到了心口,浑身好似泡在温水里,双眼又酸又暖。她垂下头,小小声接了一句:“上回,二嫂滑胎并非完全是意外,她,她是因为与三哥哥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要甩开人,反倒滑到了......”她吸了口气,眼里已经溢满了羞愧的泪水,“那天三哥哥有东西落在了我院子里,我便追着他出去了,没想到正好遇上二嫂与三哥哥争执。我,我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多留便跑开了。后来我总想着,那日我若是打断了他们争吵或是留下帮一帮二嫂,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不好......”
谢晚春是早猜到那回李氏滑胎之事另有缘由,此时闻言到也生出几分“原来如此”之感,她见王若蓉哭得满脸通红,不免安慰了一句:“你为庶女,本就处境艰难,偏偏又有不成器的兄长与不体谅的孙姨娘拖后腿,自是不敢胡乱惹事或是出风头。”
“嫂子不必安慰我。我,我知道自己有错,是我对不起二嫂......”王若蓉抽出帕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接着道,“后来,我问了三哥哥才知道缘由。原来,三哥哥有一回捡到了二嫂的东西,后来便以此要挟二嫂与他银两。二嫂原就出身世家、嫁资丰厚又替夫人管着内院之事,开始时便也遂了他的意。偏偏后来二嫂因着分宫扇的事情被夺了管家之权,三哥哥又越发嚣张起来,二嫂气不过便与他起了争执,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好在二嫂滑胎之后,三哥哥吓了个半死,再不敢提那事,二嫂这头夫妻感情又渐渐好转,两边各有顾忌便不再往来了。”
谢晚春听到这里不免生出几分诧异:“到底是什么东西,竟是叫你二嫂投鼠忌器,连失了孩子这般大恨都咽下了?”
王若蓉闻言不禁抬眼看了看谢晚春,双颊微微一红,似有些难以启齿,许久才小声道:“是,是二嫂出嫁前写给大哥哥的书信。也不知怎的没寄出去,后来机缘巧合竟是被三哥哥得了去......”她咬住唇,声音越发轻了起来,“不过嫂子放心,三哥哥害的二嫂失了孩子,如今便是捏着那信件也不敢真拿出来的。”
谢晚春听到这里,心中颇有几分复杂与莫名,许久才摇了摇头,颇有几分叹息:“不过是一念之差,何至于此。”
谢晚春前后经历得多了,虽是不喜李氏昔日对自己相公的觊觎,但也不至于因此而记恨她。毕竟,李氏如今已经嫁给了王游之,如今也称得上是夫妻恩爱,想必也已将那段旧情放下。人总不能困于过去,不能因着李氏昨日之错便过分责备于她。更何况,李氏那时尚未出嫁又未真的寄出此信,不过是自苦罢了,在谢晚春看来还真算不上什么大错。
偏偏,世人看重女子名节,李氏爱慕对象又是她丈夫的兄长,倘若真是传了出去,夫妻失和尚且是小事,李氏本人更是要声名扫地。再者,以李家之森严家规,哪怕李氏乃是家主之女,怕也要立时就要把出嫁女接回去送到家庙里关一辈子。
这般一想,倒也不难理解,李氏为何宁愿咽下失了孩子的苦楚也没把王舟之这个仇家给牵扯出来。
谢晚春心中已有几分计较,比较起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她反倒是有些可怜起李氏来。以前,谢池春还写过好几首情诗情信,表白对象都不一样,可惜她做的事里可说道的太多,底下穷酸文人骂也骂不过来,这种小事没几个人有空骂她,自也不放在心上。还记得,当初给齐天乐通信,她嫌一页纸太大,空一大半不好看,便每每寻了好听好看的情诗抄上去,算是填了空位;到了宋天河那时候,她最喜欢的便是坐在宋天河的膝上,一时儿扯一扯宋天河垂落的乌发,一时儿又用脚尖踩一踩宋天河的脚背,然后用他的手掌包着自己的手,写一些羞人的诗句,非要叫宋天河那张老脸也脸红不可。
王若蓉倒是不知谢晚春这点儿心思,在她这般闺中少女看来,名节确是十分重要的,且此时又牵扯到了王恒之,她既是怕坏了李氏的名节又怕惹得谢晚春不乐,故而很快便把话止住了,说起后头的事情来:“上回二嫂出事后,三哥哥倒是安分了好一会儿。偏偏七月里的时候不知碰上了哪里来的狐朋狗友,被勾着去赌钱,输了好些银子。银钱越输越多,越欠越多,老爷与夫人本就不大爱管他,一月例银有限,每每都要孙姨娘补贴一二。可这回三哥哥欠的太多了,实在撑不住了,便寻孙姨娘苦恼寻死。恰好,我订了亲事,夫人把我的嫁妆拨了一些出来让我上手,学着打理。三哥哥与孙姨娘便瞧上了我的嫁妆,软磨硬蹭,寻死觅活的想要叫我偷偷挪一些出来变卖了给三哥哥填漏洞......”
“你应了?”谢晚春抬了抬眉梢,徐徐然的问道。
王若蓉连忙摇头,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细声道:“我,我再是不懂事也不敢沾惹这般的事。只是......”她咬住唇,一双水眸含着盈盈的水雾却带着坚定的光芒,“只是三哥哥和孙姨娘闹得太厉害了,我就怕拖下去真要出事。可我也不敢立刻去报夫人,就怕会把之前二嫂的事情也给牵扯进去,又害了二嫂.....所以,我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来寻大嫂了。嫂子一贯比我聪明,见的事也多了,必是知道此事该如何处理。”
说到这里,王若蓉深深的吸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交叠举过头顶,郑重其事的给谢晚春行了个大礼:“还请嫂子教我!”
谢晚春连忙伸手去扶她,想了想,忽而展颜一笑。她从袖子里取出绣着素白兰瓣的帕子轻轻的擦了擦王若蓉面上的泪水与泪痕,然后双指合并掐了掐她的面颊,轻轻道:“罢了,你既是叫我一声大嫂,又已把事情说得这般明白,我便帮你一回吧~”她微一沉吟,心念一转,已是有了主意,开口道,“你且放心,这件事我会寻机与夫人说的,定不会叫你三哥扯出二弟妹来。”
王若蓉一双明眸亮亮的看着谢晚春,心里对着自家的嫂子既是崇拜又是仰慕,声音都在发颤:“嫂子对我的大恩,我,我是一辈子也完了不了的。不仅这辈子,下辈子若是有缘,必也是要结草相报的。”
谢晚春替她擦干净了脸蛋,不免笑道:“哪里需要你报到下辈子?”
王若蓉却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道:“嫂子前两次的提点之恩已是叫我受益匪浅,此生不忘。此回又是替我解了这劫,真真是我此生的大恩人。”
感念于心、知恩图报的人总是更讨人喜欢的。虽说这都是谢晚春随手施与,但见着旁人这般郑重感激,心里自然也是舒坦的。故而,谢晚春笑了笑,伸手用指尖点了点王若蓉秀挺的鼻尖,随即便扬声叫人送了水和帕子来王若蓉擦脸。
王若蓉这才反应过来,想着自己今日哭了这么几回,怕是要哭成了大花脸,这般一想倒是脸都跟着红了。
外头的丫头虽是离得有些远,但还是多少听见了王若蓉的哭声,故而早早就被好了净面的热水和干净的帕子,此时听到谢晚春出声,琼枝便连忙亲自端了盆热水进屋来。王若蓉的贴身丫头二月则是小心的拧了帕子给自家姑娘擦脸,一下一下,轻柔的擦着。
等净面过后,再涂上香脂和胭脂,妆扮一新之后,王若蓉这才起身告辞。她今日哭得太厉害,双眼微微有些红肿,出门时仍旧细声恳切的与谢晚春道谢。
谢晚春亲自送了人出去,想了想又踱着步子回了房,顺便把梅香给叫了过来。
梅香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经了稻县那一回事,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沉稳谨慎了许多。后来,她又跟着谢晚春一路从稻县来到江南,见惯了许多世情,又在府中学了许多规矩,如今再看她为人处世,竟是周道细心的得很,与那些二三十岁的姑娘都差不离了。
谢晚春坐在木椅上,手指轻轻的在红木安扇扣了两下,很快便下了决心:“我等会儿叫人给你拿对牌,你晚间出门一趟,去我说的那个地方,给锦衣卫那一处的暗卫传话,让他们去查一查王舟之这几月是与何人往来,他的赌债又是怎么回事。”
王舟之七月的时候遇上那些人,随后欠了巨债;偏偏七月的时候,王恒之与她正在江南,方才拿到账册不久。实在太巧了,由不得人不怀疑。
梅香低着头轻声应下,神色恭谨,波澜不动。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袄子,发上只带了几朵素色的绢花,看着便如迎春花一般温柔静默。
谢晚春颇是赞赏的看了她几眼,重又捡起她偷来的木匣,直接往王恒之的书房去——可不能再拖了,要不然王恒之就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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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这回是去还“做贼”时候的“贼脏”,所以索性连丫头都不带了,自个儿揣着个木匣子便蹭到了王恒之的书房里。
书房外头的小厮现今自然也不会拦着谢晚春,请了人进去后,还贴心的给谢晚春倒了杯茶。
谢晚春推说是要找本书,便把那些人都给赶出门了。然后,她独自一人踱步到了书架边上,踮着脚尖把木匣子塞到书架顶上。还未等谢晚春照着记忆把那个木匣子摆到原本位子上,就听见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必是王恒之回来了!
谢晚春暗叫倒霉:每次来这书房,她但凡略想做点坏事,就要碰上王恒之。这都是倒了什么霉啊!
她也顾不得木匣的位置标准不标准,随手把木匣子那处一塞,端着那小厮给她沏好的热茶忙跑到了边上木椅子做好,低着头喝了口茶。
茶水是敢沏出来的,略有些烫,谢晚春猛地喝了一口,险些烫的嘴上冒泡,差一点儿就要把嘴里的茶水给吐出去。
还不等她把茶盏搁下,王恒之便进来了。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王恒之似是已换过衣衫,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家常布袍,腰间系着一条素白腰带,另挂了一个羊脂白玉的玉坠子。
他此时面色比之往时更加温和,眉如墨画,肤如冷玉,当真算得上是君子如玉,如琢如磨。
谢晚春只觉得舌尖被烫的火辣辣的,颇是疼痛,到也顾不上欣赏王恒之的“美貌”,只是应付着道:“我那几本游记都看完了,闲着无聊便来你这儿找几本书。”
王恒之听到倒是垂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不自觉的看了眼书架顶上的木匣子,见东西仍旧摆在上头,他这才暗暗的松了口气,反倒温声与谢晚春说了话:“可是找到了?”
谢晚春连忙摇头:“我才来呢,你就回来了,”说罢,她抬了抬手上的茶盏,眉目弯弯的笑道,“你看,才喝了一口茶呢,烫的厉害。”
王恒之听她这般说,倒是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见谢晚春双唇确是比往日里更红了些,不由便快步到了她身侧,稍稍弯腰:“怎地喝得这么急?”又有几分忧虑,“舌头可是烫到了?要不要请人配点儿药来?”
谢晚春甚少见他这般主动,既有几分被重视的欢喜更有许多莫名,不过还是很快便摇了摇头,抬起头认真的瞧了王恒之好几眼,小声应道:“没事,已经缓过了了,倒也还好。”
王恒之仍旧有些不放心,但也没再多问,反倒牵了她起来往书架那边去,一面走一面解说道:“我这儿确实有几本游记,你喜欢看哪种的?”
王恒之书架极大,他似是很知道那些书的位置,随意的拣出几本来递给谢晚春翻看。
谢晚春原本是随口一提,见他这般认真倒是有些诧异,便也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打算瞧一瞧。
有本山水札记只册子大小,两人一递一接,指尖就碰在了一起。
明明之前再亲密的举止他们都已经做过了,可此时指尖只是轻轻的捧了一下,便好似又一道酥麻的电流自两人指尖擦过,电的指尖酥麻,连头皮都紧绷了起来,胸膛里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又不安分的激烈跳动起来。
便是谢晚春这般厚脸皮的也只觉得心中莫名的一动,颊边滚烫。她也顾不得其他,一声不出的低着头把那本册子接了过来。
王恒之的耳尖亦是红的快要滴出血来,他微微垂下眼,乌黑的眼睫又长又卷,一双眸子定定的看着谢晚春乌鸦鸦的发鬓。只见她髻角一处斜斜的插着一支极精致华美的垂珠簪,簪子是用一整块的翡翠雕出来的,簪头垂着两缕极短的银流苏,流苏上的红宝石珠子就就像是圆润饱满的血珠子一般轻轻晃动着,最底下的那一颗正好贴在谢晚春雪色的额边,更衬得她犹如雪堆玉砌一般的秀美。
有些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也能美得叫人动了心肠。
王恒之眸光微变,喉结不禁动了动,把那些涌到舌尖的话连同那点儿胡思乱想一起都给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这才道:“要不然,就先这几本吧?”
谢晚春也点了点头,她已缓过来了,此时一双明眸笑盈盈的抬起看着王恒之,巧笑倩兮:“也好,叫人端些糕点来,我先在这儿略翻一翻,看几眼。”
王恒之这才颔首,扬声令明月端些糕点和茶水过来,沉吟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道:“少奶奶喜欢甜的。”
谢晚春对于这种小贴心十分受用,一只手拿着那几本书,一只手搂住了王恒之的胳膊,眉眼之间皆是盈盈的笑意:“还是相公贴心。”她全然不知王恒之忍得有多辛苦,还说话的时候,还往他的怀里凑近了些。
王恒之此时倒也有些暗恨自己素日里的定力,只得深吸了口气,面色不动的牵着谢晚春坐下,让她先翻一翻书。
明月素来机灵,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又端了沏好的热茶与几碟糕点过来。王恒之口味偏淡,倒是不太喜欢那些甜腻的东西,可既然连王恒之本人都已经吩咐了要将就着谢晚春的口味,明月索性便端了一整个食盒的甜食来。
眼见着那一样样的点心从食盒子里端出来,谢晚春倒是看得颇为眼馋:一碟鸽子玻璃糕;一碟栗子糕;一碟杏仁豆腐;一碟奶油菠萝冻;四小样蜜饯,分别是:蜜饯银杏、蜜饯樱桃、蜜饯瓜条、蜜饯金枣,冷热都备齐了,热的冒着热气,冷的则是冒着森森的冷气儿。
尤其是其中的杏仁豆腐与奶油菠萝冻,做的极精致,玲珑剔透,都是刚刚从冷藏的地方。奶油菠萝冻掺了橙黄色的菠萝果肉和果汁,冻成各种花样,呈明艳的鹅黄色,清甜的气味十分浓郁,入口极化,又嫩又滑。杏仁豆腐则是亦甜杏仁磨浆液后冷冻出来的,上头洒了山楂糕的粉末与蜜桂花,质地柔软细腻,香气淡淡,入口时亦是甜蜜至极。
叫明月下去后,谢晚春先是吃了几勺子的杏仁豆腐,想了想,不知怎的忽然想着要逗一逗王恒之,于是便又舀了一口递到王恒之的嘴边,一双明眸瞧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似有几分调笑之意,对他道:“来,尝尝这个.......”
因为王恒之甚少吃这些甜腻的东西,故而明月也不过是备了一支勺子。也就是说,那勺子是谢晚春用过的。
王恒之乌黑的眸子深深的看了谢晚春一眼,里头闪过些什么,最后还是一言不发的低了头吃了勺子上的杏仁豆腐。
他低头的时候,乌黑的眉睫垂落下来,又长又卷,显得秀致至极。那眉睫轻轻的颤了颤,叫谢晚春看得也心痒痒的。不过,谢晚春倒是不知他这会儿居然如此“听话”起来,原还准备的那些调戏人的话反倒是都说不出口了,只好暗暗抱怨了几句王恒之不安套路走,嘟嘴把半碟子的杏仁豆腐都给吃了。
她还要吃,一直默不出声的王恒之却伸出手拦了一拦,温声劝道:“有些凉,别吃太多了。”
谢晚春知他说得对,不太高兴的瞪了人一眼,这才搁下勺子,捏了一颗蜜饯樱桃丢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果是十分甜蜜。她含着蜜饯樱桃,又端着茶盏起来喝了口热茶,此时茶水已是稍稍散了些温度,虽仍旧有些烫,但还是能够入口的,口中的甜味被茶汤的淡淡清苦冲淡了,竟有几分清甜。
谢晚春这才舒服了些,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翻开搁在膝头的那几本书。
王恒之本也是端着茶,一边茗茶一边瞧她翻书。眼见着谢晚春要翻开那本小册子,王恒之忽而想起一事,心口一跳,再忍不住,连忙半直起身,伸手拦住了:“等等,先别看这个......”
谢晚春正翻开了册子硬质封皮,只来得及看见里头似是画了人像,还未等她认真去看,忽而就被王恒之的手臂一拦。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拿着书册的手自是没事,可另一只端着茶盏的手却是因为突然受了一惊,跟着一歪。
滚烫的茶水立刻就从她手上倒了下来,谢晚春被烫的缩了缩手,那半碗茶水全都给倒了下来,端着茶盏的手被烫的通红,茶水大多顺流皆是浇在了书册子和谢晚春的大腿上,还有大半的茶水飞溅到了她的胸口处,烫的她叫了一声,立时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那茶盏从她手上被摔了下去,滚到地毯上,一下子碎了个干净。至于那些游记则是湿了一小半,一股脑的从谢晚春的膝上滑了下来。
无论是谢池春还是王恒之,此时都顾不上去管那个茶盏和游记。
王恒之见谢晚春一身衣衫湿了大半,胸口与腿部的布料更是湿的贴着身,好在这几日天凉,衣衫都有些厚,应不会烫的太厉害。可即便如此,王恒之也依旧看得心惊胆跳,顾不得什么,连忙把人抱起到书房隔间歇息用的小榻子上,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催她道:“衣服都湿了,先脱下了吧,看看哪儿烫到了,我叫人去拿败毒消肿的药来给你抹。再替你拿件衣衫来换。”说罢,竟也不假人手,亲自出了门去拿东西。
谢晚春便坐在榻上,想着这回的无妄之灾,很是憋了口气,狠狠的瞪了王恒之的背影一眼:要不是这人忽然发了神经,她又哪里会被烫到?这般一想,倒也有些好奇那册子里写了什么,王恒之竟是害怕她会瞧见。
谢晚春心里头的念头转了又转,最后只得郁闷的长叹了口气,抱着被子裹住身子,先把自己的衣衫慢慢都脱了下来,仔细的瞧了瞧。按理来说,那茶水虽是烫了些但有衣服挡着倒也还算好,只可惜谢晚春身娇肉贵,很禁不住烫,便红了一大片。
胸口那处倒还好,只是烫的红了起来。可惜两腿那一大片却是红得厉害,碰一碰都有些疼。
谢晚春越看越是生气,兼之颇有些疼,现下当真是恨不能也浇王恒之一盏热茶。她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忽而又想起这是王恒之往日里休憩时躺着的榻子,又觉得手上抱着的软被竟是有些烫手。谢晚春犹豫了一下子,悄悄垂头埋入抱住的乱被子里头,轻轻的嗅了嗅,真是闻到了一点儿淡淡的香味,有点像墨香,又有点像檀香,仿佛又带了点兰桂之香,很轻很淡,就像是王恒之身上的一般。
这香味若有若无,隐隐约约,犹如极薄的轻纱在她鼻尖擦过,又仿佛是一根小穗子掠过她的心尖,叫谢晚春的心跳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起来。
谢晚春埋着头想了一会儿心事,听到外头的脚步声方才凛了神,端出气恼的模样瞪着拿着药膏与衣物匆匆赶来的王恒之,以此表示自己的愤愤之情。
王恒之低下头,见她独自一人抱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床榻上,乌发如云,还露着一点儿圆润光洁的香肩,脸色虽是气鼓鼓的,可瞪着他的双眼却是明亮而澄澈,就像是一盏灯,一下子把暗夜都照亮了。
王恒之瞧着她,一颗懊悔且担忧的心不知怎的软了下来,面上也渐渐恢复了往日里的沉静,又隐约生出点旁的、更香/艳的向往来。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往里压了压,难得压低声音,极软极轻的问道:“哪里烫着了?烫的厉害吗?”
“胸口和腿上都烫到了,我都快痛死了!”谢晚春自然不知道王恒之那点儿想法,抱着被子瞪着人生了一会儿气,很快便扬了扬下巴,理直气壮的使唤起人,“快过来,替我擦药膏。”
王恒之步子一顿,随即便又缓步走了过去,掀开药膏的盒子,沾了点药膏,果是要亲自替谢晚春上药的模样。
谢晚春原还只是瞧王恒之脸皮薄,顺嘴为难一下对方,倒是不知王恒之如今怎的如此上道起来,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怎么也不能输给王恒之,便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来。
她生了一双极纤细笔直的长腿,白腻光润,好似一段无瑕的美玉雕出来的,偏偏大腿上被这么一烫,红的刺目。
王恒之既是懊恼又是心痛,果真便坐在床榻上,轻轻的把药膏涂在了那一大的红痕上,动作极柔的按了按,好叫药膏能吸收的好一些。
药膏极清爽,涂上去后,凉凉的,果是舒服了许多,谢晚春也不觉轻轻舒了口气。
王恒之倒是很小心,抹了一层药膏又按了按,再抹一层,随后才轻声道:“好了。”
谢晚春现下也已没了初时的别扭,十分利落的把另一只脚伸了出来,犹如珠贝一般秀致玲珑般的脚趾头正好对着王恒之的脸,就和脚主人一样的趾高气扬。
王恒之倒是很能沉得住气,一声不响的握住了她的脚踝,低着头又给她抹了药,很是仔细的按摩了一回。
谢晚春低头瞧了瞧,见着王恒之难得这般低眉顺眼,心里头倒是很解了口气,这才点点头,颇为宽容的道:“好了,胸口这里我自己来就行了。”又加了一句,“你转过身去。”
王恒之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轻轻叹了口气,把那药盒子递给谢晚春,转过身去不看。
谢晚春这才松开抱着的被子,用指尖沾了点药膏,在心口那一块薄红的地方抹了一抹,学着王恒之的手法轻轻的揉了揉。伤处全都上了药膏,谢晚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把药盒子搁到边上,重又拎起王恒之拿来的衣服,小心的换上。
等一切都妥当了,谢晚春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好了。”
王恒之这才转过身,垂眸看了她一眼,十分认真的道:“适才是我不对,不该惊了你,倒是叫你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