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要事要办。”不等闻风再问,秦九便干脆利落地说,“你先去吧!”
闻风心中一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什么,只是碍于自保天性,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领命去了。秦九微不可查地转了转手中的匕首,半晌后,竟是原路折回,来到一处大树下,挖出被牢牢包裹的九云营地军士衣帽,以及一枚令牌,将之悉数换上,又将自己的衣物卖好。
秦九探索一天一夜,早就将四周布置牢牢记下,又趁着这个人还没完全清醒地时机,几个翻身,带来一丝微风,摇曳了火把的光亮,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九云山脉上党驻军的营地。倘若闻风看到这一幕,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秦九的动作实在太过熟稔利落,就好像…有谁告诉了他,哪里有暗哨,哪里没士兵一般。
越过视觉的死角,秦九压压帽檐,往不远处一间较为宽敞华丽的帐篷走去,巡逻的兵士刚要拦,秦九就将握在手里的令牌轻轻亮给他们看。对方一个伍长模样的人立刻神色大变,恭敬了许多不说,也再不敢阻拦,连盘问都没有,就直接让他走到帐前。
面对阻拦他的亲兵,秦九也没有反抗,老老实实地交出自己的令牌,不消片刻,先头去通传的亲兵便走了出来,对秦九比了一个手势:“请—”
秦九轻轻颌首,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对着位于首座,生了一个鹰钩鼻子,眼睛也略微凹陷,因而显得阴郁无比,不讨人喜欢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道:“见过大人。”
“你为将军亲卫之首,比起我也不差什么,无需太过拘谨。”出人意料地,这位男子的口吻与神态,与他给人的印象倒差了不少。只见他望着秦九,正色道,“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九云山脉乃上党重地,哪怕对付申再信任,按照大齐世家的惯例,都得派个自家人——族人也好,家奴也罢,去当主将的副手,许泽自然也不能免俗。
这位阴郁男子名唤许臼,乃是九云军营之中的一位屯长,也是上党许氏血缘极远,家中也早已没落的一支族人,论辈分,他还得喊许徽一声堂姑。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许臼自然也不例外,哪怕许泽没交代给他什么特殊的任务,但从付申到知晓他身份的士兵,无不认为他拥有检查之职,能够随时给许泽打小报告。桀骜一点的将官倒也罢了,绝大部分的人对许臼那是毕恭毕敬,哪怕骂也在背后骂,当面绝对不敢得罪。这也是为何秦九出示了手中的令牌之后,无人阻拦更无人怀疑他的原因——这令牌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一个在许臼那里,一个在许泽那里,许臼每次派自己的亲信办重要之事时,都会将此令牌赐予。那个伍长看了令牌,压根没想过这是第二份,只以为许臼又派亲兵出去办事,如何敢拦?
秦九之所以没告诉闻风这一件事,完全是不相信这家伙的人品与保证,才花了一个晚上多番试探。哪怕是现在,对于闻风的投效,秦九仍旧不置可否,但此时不是考虑区区一个闻风的时候。
只见秦九收了令牌,不动声色打量着许臼,并正色道:“将军与两位先生接到消息,敌人在这个军营之中,拥有一个身份为屯长的内奸,如此情景,着实令人忧心,是以将军才派我快马加鞭地赶来通知大人,希望得到大人的援助。”
说这些话的时候,秦九对许臼的观察一直没放松过,见对方先是隐隐透出一丝惊讶,以及对性命安全的担忧,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很有些自得的意味,全无心虚之嫌,加之许徽那句“许臼有八成可信”。秦九才渐渐放下心来,按照许徽的话交代:“将军说,这个人必须很有资历与威望,才能在发生变乱之时,压得住;而且,他得有权,能够调动兵士,哪怕仅仅是一部分还有…”
听得“有权”两字,许臼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很显然,他这个“监察使”,地位高是高,也颇受人惧怕。但付申这位老将不怎么看得惯一个凭着血缘来捡便宜的家伙,将许臼抬得很高,却不给他任何实权,什么军务粮草刑法之类,许臼一个都插不上手,也捞不到什么油水,才让本来就阴翳的相貌越发渗人。而真正有实权的屯长们,估计也或多或少,若有若无地给过许臼不自在吧?
嫉恨归嫉恨,评价起同僚之时,许臼还是稍嫌公允的,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怕瞒不过马上就要到来的周默,却好歹也讲了实话,只听他有些疑惑地说:“有实权的屯长都在这儿呆了十年以上,亲人朋友全居住在长子县或临近长子的几个县中,资财丰厚,家产日益充盈,没有背叛的道理啊!”
他的话不多,却隐藏了好几个意思:第一,有实权的屯长呆的时间都很长,根基比他深;第二,他们这些将官的家人都在郡治周围,隐隐有被压为人质的意思,一般人顾忌到家人,不可能会乱来;第三,许泽给与了他们足够的利益,哪怕真有什么怨愤,一般也不会让人背叛主君。要知道,这主君败亡之后,无奈追随旁人,与直接捅主君一刀,放敌人进来的概念可差太多了。前者大家都能理解,但后者…这种人,谁敢放心地用?哪怕主君不说,文人的唾沫星子也能喷死对方,列举出一万条此人不能做官的理由。
这一点,许徽与苏灿显然是考虑到了的,是以秦九立马问:“可有家中人丁单薄,亦或是极慕美色的?不需自己贪财好色,哪怕是家中嫡系子弟,也是可以的。若是哪位副将与付校尉起过冲突,一直怀恨在心,自然更好不过。”
驱使世人背叛与行动的利器,无非“钱”、“权”、“名”、“利”、“色”与“情”六大类,而“叛将”一词代表的意义及很可能暗淡无光的未来,足以令绝大部分的人在行事之前斟酌再三——当然,绝世猛将例外,这些人拥有挑拣的权力。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许徽才会让秦九选择这么一个切入点,寻找破解谜题的契机。
在许徽看来,想诱惑一个人背叛主君,非得多管齐下,以资财诱之,以大义动之,以情理晓之,以美色惑之…这些副将的家人都在上党许氏的掌握之中,暂时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许徽想来想去,只得找出这么些理由,毕竟太原窦氏派的间者与对方的接触应该不会太多,如果是钱财之类的话…总要给出实物,让人震撼,才能起到效果啊!
听得秦九的问题,许臼一声不吭,显是在回忆,半晌之后方道:“老周家中人丁不旺,却有过继的子嗣,且已为上党官吏;老李谈花好色,儿孙一脉相承,却也不是那等为了美色能丢掉性命之人…”
他一边列举着同僚,一边摇头,否定对方的嫌疑,算来算去,竟是一个内奸也无,不由尴尬起来,生怕自己被扣上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由于许徽早想到这种情况,秦九也没多做追究,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方正色道:“将军有命,既无法擒住内奸,索性将计就计。这些天,我与几位兄弟将会轮流扮作大人的亲兵,侍奉大人左右,还望几日之后的宴饮,大人能够带上吾等。”
知秦九的提议也带了监视自己的意思,许臼心中不是不愤怒,毕竟在他心里,谁都可能是内奸,就是有上党许氏的自己清白无辜得与那刚做出来的豆腐似得。可秦九都这般说了,显然是许徽已下了决定,不会顾及许臼的看法与心思——将计就计,可不只有这么一种,多许臼一个人不多,少他一个人也不少。
想到这里,许臼压下翻涌的火气,神色阴沉地点了点头,想想还是刺了一句:“怎么?信不过我?”
“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秦九淡淡道,“只是担忧您的安全,唯恐对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罢了,还望大人见谅。
见他这般态度,许臼喉头动了动,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行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秦九此时,应当到了许臼的身边。”许徽捧起一盏清茶将之送到自己嘴边,随即轻轻掀开绘了松柏的茶盖,象征性地呷了一口,方对一旁的苏灿叹道,“他素来性子直,此番又奉了我的命令监视许臼,怕是会弄得对方极不高兴。”
苏灿闻言,微微一笑,淡淡道:“性子直才不会藏奸,此乃好事。”
他心中明镜似的,知秦九乃是故意得罪许臼,以此向许徽示意自己的忠诚之心,许徽也就故意装糊涂。至于为什么选在这么一个时辰说出来,自然也有试探自己的意思,是以苏灿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倒是那个闻风…若不好生磋磨,终究是蹉跎光阴。”
许徽知闻风禀性,更知想让对方全然投诚效忠,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就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哪怕我在后面一直用力地推,成或不成,也全在自己。”
她想建立自己的班底,而班底之中,很需要一个像林信那般,三教九流都混得开,玲珑圆滑,心思机敏,见微知著的手下来为她打听情报。闻风样样都符合条件,难得的是还不怎么心狠手辣,恰是这一职位的好人选,若说许徽前些年收留他,不过是为了家族收纳人才,此时却千真万确地动了一些小心思。
但在不清楚苏灿的用意之前,许徽亦不会将自己对闻风的看重透露给苏灿,至于对方会不会凭着蛛丝马迹猜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对于许徽的心思,苏灿无需猜,也清楚个五六成,是以他同样品了品自己手中的茶,淡淡道:“人活一世,自然得靠自己,若是事事都想着依靠旁人的力量,哪怕位极人臣,也是废物一个。”
如此话语,几乎能算得上是表态了。
苏灿心中明白的很,许徽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建立起自己的班底,归根结底,就落在一个“怕”字上。
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不是得不到,而是明明弄到手上,却被强制收回,对许徽来说就更是如此。
她身为女子,能够拥有如今的地位本就不易,偏生又长了一张太过貌美的脸,许泽对她的看重又天下皆知,若真有不能抗拒的敌人提出用她联姻的请求…许徽本就心高气傲,打算凭自己的本事做出一番事业,怎甘心困于后宅之中,服侍男人,与对方的三姑六婆七大姑八大姨之类得货色打交道,天天就是清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收拾男人的婢妾歌姬舞伎?
再说了,乱世之中的女子,哪怕是公主,或者说大诸侯的女儿,若作为政治联盟的棋子嫁到敌对,或者说关系不冷不热的地方去,也是无甚地位的——西汉末年之时,高祖沈晔、河北刘秀与江南的淮王分庭抗礼,为对抗势力最大的沈晔,刘秀将大女儿舞阳郡主嫁给淮王的嫡长子做续弦,但对方并没有拿她当未来的主母看待,而是处处提防,就连淮王的家将们也看不起舞阳郡主,仓皇逃窜之时,竟无人想到这位主母,更无人折回去救——要知道,为了救陷入险地的淮王妃,这些家将可谓前赴后继,悍不畏死,但他们连顺带救一下舞阳郡主都未曾,竟是完全遗忘了这个人,原因在哪?因为刘秀被沈晔使计,大军被拖延在了后方,又出于私心,精锐未行,使得沈晔能全力进攻淮王,而淮王妃的家族,却为淮王倾家荡产…态度能一样么?
许徽自知家中亲人志在天下,又处于这么一个隐人忌惮的位置,哪怕被迫投降,也定是以自保为要,不可能全力投效。正因为如此,她才需要力量,更多的,甚至她一旦离开,就能影响到整个上党许氏的力量与威望。唯有如此,她才能确保自己的安全,确保哪怕出了什么事,自己也拥有反击的力量,而非坐以待毙。
不是不相信家人对她的关爱,只是一切的一切,都抵不过对逐鹿天下的渴望,以及事成之后带来的巨大利益与荣耀。在这个大目标前,为了最后的胜利,一切都是能够被牺牲的,除却许亨这位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柳瓒那个家伙,离开之前肯定说了什么。”苏灿面上未显,心中却肯定得很,犹自盘算着,“在此之前,将军不过隐隐有些想法,到底还是亲情占了上风,没怎么开展行动。可他离开之后,将军似乎有些迫切起来,对成功与力量也充满了渴望。”
想到这里,苏灿轻叹一声,有些郁闷地想:“又被他抢先一步…”
说着这话的苏灿完全不想想,柳瓒公然推了许徽一把不假,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或明或暗地给许徽施加压力,并每每在言语中充满特殊的意味由得许徽剖析家庭关系,对未来悲观,生出强烈追逐力量的心思?柳瓒说得直,许徽的抗拒之心也就颇为强烈,苏灿这般温水煮青蛙的行径,无论行事、心思还是手段,都不可谓不高明,让人防不胜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人安全是半斤对八两,区别只在于年岁带来的不同,以及性格与经历那若有若无的差距,让两人一个张扬些,一个隐忍些罢了,除此之外,倒真没什么差别—所以说,柳瓒和苏灿关系不大好,一见面大都皮笑肉不笑,是很有原因的。
许徽倒不知柳瓒与苏灿都抱着离间,不,与其说是离间,倒不如说是磨砺,以斩去她心中仅存软弱与犹豫的心思。此时的她,正翻阅着周默命人快马加鞭送上的手书,片刻后将之合上,轻声呢喃:“窦合部队潜藏于山道之中,定会派遣斥候时时观看情况,哪怕内奸得手,也需要通知他们。我虽未去过九云山道,能大概想想那儿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此一来,最好的通知方式无过午…”她的目光,落在了摇曳的烛光上,半晌之后,方毅然道:“将计就计,以有心算无心,哪怕人手不足,倒也无妨,反倒有奇功之效。”
他们两个的谈话,秦九自无从知晓,这位外表冷漠,心思机敏的男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诺,与两个兄弟三班倒,轮流更在许臼的身边。许臼自知一时间出现这么多陌生面孔,又不知要呆到什么时候。哪怕他已经用“这是我家里来人,给我报信的”理由敷衍过去,呆久了也容易引起内奸的疑心。
为免得打草惊蛇,除却例行公事的会议之外,许臼几乎不出帐门一步不说,还特意自费去将小镇上最红的姑娘给叫了过来。托言家中正妻给他生了个儿子,他极高兴,这些天要好好乐呵乐呵,搂着姑娘就在帐中胡天胡地。
他身份特殊,付申倒也不会太驳他的面子,就是在知道消息之后,呵斥了许臼几句两句,让他收敛一些,过几天就将那红姑娘送回去,别太不像样。许臼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下,对自己成功用个粉头就转移了旁人对秦九的关注,心中很是得意。
在这样看似平静,实则忐忑不安的气氛中,又是三天悄然流逝,而这一次,小镇之中的酒坊,掌柜与伙计齐齐出马,好容易将装满了自家酿的酒,足足有半人高的七个木桶弄到车上去,打算明天一早,就将之送到军营里去。而这个消息也通过闻风告知了秦九的部下,再传到了秦九与许臼的耳朵里。
听得这个消息,许臼很是紧张地问:“若是我真中了蒙汗药,那贼子却悍然出刀…”
“您可以选择不喝酒。”对于这般啼笑皆非的问题,秦九漠然以对,很是冷淡地说,“军营厨房乃是付申一手控制,无论是谁都难以插上手,真正能动手脚的,也就只有这些由熟人送来,每次都象征性检查一二,很容易欺瞒过去的酒。当然,我劝大人最好装着喝一些,否则让对方生出疑心,没有发难,坏了整个计划,咱们谁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将军那关更是难以过去,更别说郎主。”
许臼听了,差点想吼秦九一顿——你不用喝酒,倒是说得轻飘飘,可我是要喝的啊!如果那个内奸想赶尽杀绝,不下蒙汗药,直接下毒药呢?虽,虽然无论什么药,被这么多酒稀释一下,效力也就不剩什么,但他还是怕啊!
见秦九神色冷漠,毫无任何保护自己的意思,许臼的心也冷了下来。
他也是有家奴的人,自然清楚在这些绝对忠诚的家奴眼中,除却主子以外,旁的都不算什么。在秦九这种接受了任务的人心里,任务的完成才是第一位的,至于别人的死活?那不过是顺手,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没什么的东西。若说许臼先前还抱着“我也是上党许氏之人”的心思,有那么一丝期待的话,如今就已不抱任何指望。
想到这里,许臼深吸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只要此事成了,他的功劳就是无可抹杀的,前途也定能更进一步。别说是蒙汗药,就算是毒药,他也照样喝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许臼一行人到达主帅帐篷之时,付申已然到达。
这位高首座之上的校尉年过半百,鬓发大半花白,精神却依旧矍铄。大概是听见涅县大胜的消息,心情极好,见到许臼来了,一直看不大惯他的付申竟破天荒地主动对他点头示意。
对付申行礼之后,许臼做到自己的位置上,明明面前摆着得是在军中难得丰盛的佳肴,在心中忐忑不安的许臼眼里,却犹如穿肠的毒药一般,连下咽的兴趣都没有。
见许臼这幅无从下箸的表情,素来与他不合的屯长李横当即皮笑肉不笑地说:“蝶仙儿姿色不错,功夫也值得称道,许老弟莫不是被掏空了身子,才这般食不知味?”
李横没读过什么,自然是学到一个词就如获至宝,许臼心中鄙夷,却也不点出来,只是指着桌上的东西,不咸不淡地说:“这般俗物,着实令人无甚胃口。”
见李横还要说什么,付申发话道:“平日争争也就罢了,今日乃是为涅县大捷而欢庆,你们二人莫要扫兴。”
李横闻言,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满是愤怒与不屑。许臼视线挪向外头,掩盖自己的心虚与不安,同样不发一言。
随着人员的渐渐来齐,酒肉也送上了桌,粉头们在空旷的大帐中间,卖力地舞动着四肢,暴露的衣裳衬着若隐若现的私密部位,让原本不怎么出众的姿色都越发有魅力,也让在场好些日子没接触过女人的男人们,个个呼吸急促,血脉喷张。
秦九站在许臼身后,装作低眉顺眼地服侍着主子,外加偷瞄场中舞动的女人。他这反应在亲兵之中实在太过常见。旁人也没觉得有何不对,自然未曾发现,秦九实际上是在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想从诸位屯长身上找到什么不妥。
很快,秦九就发现,坐在李横右手边。一个年纪约莫四十许,看上去资历很老。地位也很高的屯长,明明握着酒杯,右手却隐隐有些发抖。
他是…秦九迅速回忆了一遍资料,知道此人乃是九云营地的第三号人物,名唤张髯,不由心中一紧。
二十多年的太平日子,让文官武将普遍都是熬资历,慢慢地爬上来,张髯也不例外。这般出身上党。身世清白,不知经过多少明里暗里考核,在此地呆了大半辈子的人物,都能被太原窦氏收买?那上党内部…还不等秦九多想。就听付申感慨道:“老夫坐镇此地十年,未曾归家,上次见到将军的时候,她还是个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对郎主的决定,老夫还颇有微词,未曾想到,她竟能做出这般大事!”
听得付申谈及许徽,许臼哪怕再不以为然,也得在秦九面前为许徽说些好话。是以他仰起头。装作很是得意地说:“郎主的血脉,自然只会更好。不会很差。”
此言一出,哪怕想趁着酒醉的劲头,拿许徽女子身份说事的人,也乖乖地闭了嘴。很显然,这话他们不能接,一接就得连许氏的男人一道骂,明显是嫌命太长了。
付申一时高兴,灌多了酒,头正有些晕。遥想自己年轻之时,连引数坛的豪迈劲,不由叹道:“昔日的孩童,都成长为可靠的人才,咱们这些老家伙,不服老也不行啦!”
在场的人听了,自是百般奉承,一个说您还年轻,不算老;一个说您的子侄也颇为优秀,后继有人;一个说…唯有张髯一直保持沉默,是以在众人都捧完自己之后,付申见张髯一个劲灌闷酒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老伙计,你今儿是怎么了?”
“无论你服不服老,都已经不重要了。”张髯放下手中的海碗,盯着付申,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且极慢,“因为今天,你注定要死在这里。”
付申闻言,脸色一变,刚想说什么,眩晕的感觉却越来却严重;李横想拍桌子,谁料刚站起来,脚下就是一软;哪怕早有准备的许臼,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意图,灌了一两碗,眼下不知是真起了效果,还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天旋地转,昏沉沉地使不起劲来。
莫名被卷入此事的粉头们早就吓得脚都软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聚齐一起,眼带泪花,好不可怜。与此同时,门外传来喧闹之声,随即涌进了十余名亲兵打扮的人,与诸将的亲兵扭打,有悍勇地亲兵想冲出去,才一探头,就是鲜血飞溅。
火舌肆意地舔舐帐篷,散发出独有的味道,察觉到对方竟派人去烧营中粮草,付申的脸色一变再变,饶是他平时也算挺机变,此时竟也找不出什么方法来扭转这一局面,只得不可置信地看着平日关系也算挺好的朋友,半晌方讷讷道:“老弟,你…”
“老弟?”听着这个称呼,张髯眼睛发红,近乎歇斯底里地说,“你嘴上与我称兄道弟,可实际上呢?为了一个婊子,你杀了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
他这一句话来得太过莫名其妙,哪怕是许臼,也露出些许的不解,更何况是秦九。唯有付申微微一惊,似是想到了什么,片刻之后方带了些犹豫地问:“那个亲兵是…是你的儿子?但你从未…”
“正妻势大,生不出儿子也不允我纳妾,说是婢生子太过卑微,既无继承家业之资格,又有何存在的必要?纵然她说得极对,但我不想真抱养别人的儿子,更不想百年之后,无人供奉,无人传承香烟!”即已撕破了脸皮,张髯也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怨气有如山呼海啸般地爆发出来,“为躲避她的辣手,我的儿子还未出生,就被寄养在了别人家。我忍着去看他,去教导他的,从没有去看过他。不仅如此,我还得装作不知道地打压、磨砺、提拔他,好容易让他成为了我的亲兵,能够以上峰的身份栽培我的儿子。可你,你这个老东西,满足不了那个婊子,让她有机会出来勾勾搭搭,迷惑我那年少不经事的儿子,还趁着我不在,直接处置了他!不仅如此,做完这些事后,你竟有脸对我笑着说,一个背主的奴才,死了就死了,可以再送我十个八个,当真…可笑!”
说到这里,张髯那蕴含澎湃怒气的话语中,竟带了几分哭腔。这个不服输的汉子低下头,眼眶湿润,声音嘶哑到几不可闻:“十个八个,十个八个…这些奴才,能换回我唯一的儿子么?”
付申张口结舌,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或者说,除却被背叛的愤怒依稀残留他的心间之外,就连当初那个很受他宠爱的外室的音容笑貌,他都记得不清了,怎么会记得那个曾经带给他奇耻大辱的年轻人?哪怕如今用力回想,也就只能想起那个年轻人的容貌似乎颇为俊朗,也很是痴情。
“我…”
“你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吧?”张髯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中满是疯狂的意味,“为了报仇,我等了整整七年,收买着你的手下,计算着兵士的排班,并压下对你这个大仇的厌恶,越发忠心耿耿地为你办事。七年啊,这么漫长的时光,怎么忍下的,我已不记得了。但是今天,今天,我终于能为他报仇了!”
“被人利用,找错了仇人都不自知,当真蠢货!”一道冷锐的女声自帐外响起,下一刻,就见阿元与阿双掀开帘帐,许徽自外走进来,还不等张髯想自己的手下怎么了,就得到一顿劈头盖脸的斥骂,“窦开惯会使这么些鬼蜮魍魉之计,他自己喜欢美女,就觉得这是普天之下男人的弱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这么一颗钉子安插在付校尉身旁,刺探情报,并设计离间营中几位实权将领的关系,若非不知那人乃是你的儿子,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付校尉怎会滥杀老友亲兵?这等骄狂的事情,是他做得出来的么?”
张髯闻言,神色有一瞬的茫然,付申望着许徽,哑口无言。
若非他知道自己杀外室与外室的情人完全是怒火攻心,压根没考虑到老友的心情,听许徽这么一说,都以为她说得才像真的了。是以对许徽睁着眼说瞎话,或者说“随机应变”的能力,付申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事人都这样想,何况对上党许氏颇为忠心,只是对付申的恨淹没了一切的张髯?他刚要说什么,许徽却懒得多说,身旁跟着的人会意,加之秦九暴起发难,打了对方一个措不及防,很快就将张髯压了下去。付申顶着药力,颤颤巍巍起身,竟好似一瞬之间老了几岁,只见他对许徽行了半礼,犹豫片刻,方道:“观将军模样,定是有备而来,不知将军打算如何…”
“惩戒之事,暂且不谈,校尉还是与我一道出去,维持局面,防止乱子进一步扩大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说是维持局面,但付申在旁人的搀扶下好容易站起来,出了大帐之后才发现,营地中看似火光冲天,纷乱不堪,实则忙中有序。
见到这幅场景,付申将心放下一半,可下一刻,望着粮仓方向还未扑灭的火焰,心又悬了起来:“粮草…”
“火势已被控制住,正在燃烧的,是粮草堆六十丈之外,我命人堆起来的柴草堆。”许徽不紧不慢,很是自信地说,“真正被烧掉的粮草,完全不值一提。”
对近在咫尺的人来说,六十丈或许颇为遥远,但对在九云山道上隐藏,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讯息的窦合来说,别说六十丈,就是一百丈的距离,他派出的人能看到熊熊燃烧,有若烽烟的火焰就不错了,怎能准确地判断到底是哪一处燃烧了起来?要知道,许徽有意控制了着火的区域,这点没错,但在远处看,九云营地的确是处处烟熏火燎,非出大乱子不足以形容。
浓浓的黑烟,让隐藏在山道中,饱受蚊虫叮咬,还不得吱声,从而被弄得苦不堪言的太原窦氏部曲,终于振奋起来。
与此同时,九云山道两旁,许徽带来的一千部曲早已准备就位,哪怕眼前的距离有些过头,让他们纵然眯着眼睛,也无法看清这支部队的旗帜以及轮廓,却不妨碍他们此时兴奋的心情。
见敌人渐渐走入狭窄的,石头与木头砸下去绝对无从躲避,百发百中的通道,许林身旁的几个副手按捺不住,几番想进言,让许林示意大家一道动手,却在看到一旁轻摇羽扇,优哉游哉的苏灿时。好容易将嘴巴闭上。
他们可没有忘记,这位“苏先生”受将军与许大人尊重的程度,何况许徽离开之前也吩咐过,一切决断都得过交由苏先生参详。哪怕心中嘀咕一介文生,怎通晓军略,在苏灿没发言之前。他们也是不管多嘴任何一句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通过通道的敌人越来越多。稳重如许林也有些急切,忍不住望向左边,轻声道:“苏先生…”
苏灿按下羽扇,神色沉静似水,话语中却蕴含不容置疑的意味:“再等等。”
许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跳动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渐渐缓下来。
他们这样耐心等待,又等了颇长的时间,许林方见苏灿问:“斥候呢?听到了马蹄声么?”
斥候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派一个人过来回禀情报。只是他们都潜伏在下方,距离较远。
苏灿之前一直都能稳如泰山,此刻却主动出言相询,若非坐不住了。就是估算着差不多了。
听得他的话语,许林哪有不明白的?他立马派精兵奔去斥候那里,询问消息,一来一回,又耽误了好些时候,才听得来人禀报道:“尚未听见马蹄声。”
“苏先生,这山路如此崎岖,他们会带马来?”许林犹豫许久,还是问了出来,“牵马过山道。这…”
“能在窦开手下生活得很好的窦合。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见付申渐渐能动,控制了局面。许徽也就不插手自己不熟悉的事情,而是带着许臼、秦九以及营中一些兵士,命他们在熟悉的地方布置好,并勒令旁人拼命去砍扎柴草。
做完这一切后,她方匆匆赶来,恰好听见许林这么一句话,便出言道:“能在窦开手下混得好的,不一定要聪明,也不一定要听话,但一定要谨慎,并且疑心病很重。哪怕张髯的丧子之痛并非伪装,窦合顶多也只会相信八成,而被他驱为先驱的部队,定非太原窦氏的精锐部曲。这支试水的队伍,往好里想,许是太原窦氏的州郡兵,往差里想,大概就只能是太原的百姓了。”
无论粮饷不足,空员大批的州郡兵,还是临时被驱赶的百姓,都属于战斗力微弱的那种,随意一波冲击,就能将他们给彻底整垮。许徽与苏灿自然不希望他们的将计就计,只是废掉这么一批家伙,让太原窦氏的精锐给保留了下来。
许林也知这一点,就没再多说什么,倒是许臼乍着胆子问了一句:“将军,那军营…”
“这般无能的部队,军营被冲就冲了,有付校尉指挥,掀不起多少风浪来。”许徽漫不经心地说,随即眼睛一亮,命人道,“你们再去问问,太原窦氏真正的部曲是不是来了?”
哪怕在这个位置无法看清人群,也无法得知来人到底有无坐骑,但太原窦氏的队伍一截突兀停下的,以许徽的目力,却能看得颇为清楚。虽说这一停顿没用多久,又恢复了缓慢的移动速度,但许徽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
听见许徽这般说,在场众人心中一紧,注意力都多集中了几分。
在斥候来回的飞奔与禀报中,大家的呼吸也越发沉重,因为在离对方最近,也离许徽他们最远的斥候,已经能清晰地看见那如林的枪戟与雪亮的刀光。
又过了一刻多的功夫,越来越多的太原窦氏部曲已走入了包围圈,喧闹声也越发嘈杂,连骡子和驴押运的辎重车也从山道中显露出来,被斥候禀报给主君的时候。许徽与苏灿交换了一个眼神,见后者肯定地点了点头,纵是一直强作气定神闲的许徽,也免不得深吸一口气,又顿了片刻之后,她方用平稳的语调,毅然道:“传令下去,一盏茶功夫后,全军动手!”
数十斥候飞奔而去,向诸位屯长传达命令,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一盏茶功夫后,伴随着巨石落地的轰鸣声,上党的州郡兵,九云营地的守军与上党许氏的部曲们,齐齐将身边的巨石、滚木等齐齐推了下去。霎时间,尘土飞扬,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牲畜被惊动,哀鸣并乱动,让局面更加混乱。
窦合也算通晓军略,自然明白越是狭窄的山道就越容易遭到伏击,哪怕窦开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张髯定极憎恨付申,间者也将一切准备得没有瑕疵,他仍旧有些不放心。正因为如此,窦合才特意命人驱使州郡兵与强征来的一干百姓走在前头,试探之后,发现没多少动静,料想九云军营定是乱成一团,这才渐渐放松了警惕,却未曾想到在最放松的时候,冷不丁迎来了这么一击!
翻滚的巨石与巨木,霎时间就将队伍切割成三大段,前头充作消耗品的先锋部队茫然不知所措,后头侥幸逃生的部曲慌乱逃窜,而被困在中间的人们,迎来了有生以来最恐怖的一场噩梦。
狭窄的山道之中,连躲避的空间都所剩无几,一旦被巨石滚木砸中,就是浑身成为肉泥的下场。好容易躲过恐怖的袭击,连绵不绝得攻势又随之而来,不仅如此,第二波推下的,除却石头与木头之外,竟还有大捆大捆的柴草。
脑子稍微灵光一点的人见状,瞳孔骤缩,刚要说什么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三百被许徽特意挑选出来的部曲弯弓搭箭,手中的火箭像不要钱一般,拼命向山谷中射去!
浇下的热油,沸腾的烈酒,干枯的柴草,铺天盖地落下的巨石与檑木,让山道的这一段被烟尘与火焰所笼罩。许徽唯恐不够,还抬高声音,刻意叮嘱道:“咱们队伍的两头,给我多多地砸石头,让他们困在其中,无法出来!”
听得这个血腥残忍的命令,见了血,又预见了即将到来的辉煌胜利,杀红了眼的兵士们非但没觉得不对,反倒越发兴奋与卖力起来。
到了这种时候,苏灿反倒不急,他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竟带了一点戏谑地说:“看着这幅场景,我就想到了以前在昌黎的时候,冬天没什么肉食吃,只得想办法自己找,拿烟熏兔子出来的举动。”
许徽没做过这种事,自然体会不到这句话中的笑点,但以她的才智与机敏,稍微一想就将那副场景想了个七七八八,便凑趣道:“用烟熏兔子窝,只是想逼兔子出来,而我们则是要牢牢地将他们困住,最好让他们全死在里头。”
说罢,她轻叹一声,不无惋惜地说:“只可惜,为了推滚石檑木,咱们无法将通道封住,让他们全死在里头…”
听得她此言,许臼倒抽一口冷气,苏灿却摇头道:“若是通道,以窦合之心性,定不会走,此计太难,不可取。倒是涅县那边,听说窦诚正在挖地道,若是关使君心狠一二,倒是能消灭对方好一部分的士气。”
见他们两人竟认真谈起了这个问题,许臼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道难怪自己呆了这么多年,老老实实熬资历,完全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屯长,再也上不去。
他一直以为是位置不够,才不得不呆在这里,今日一见才知,感情职位从来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自己不够心黑手辣上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太原窦氏那些平日耀武扬威,风光无限的部曲们,此时已被头顶上源源不断的巨石与檑木,还有同伴们连形状都不全的尸体给吓破了胆。稍微有些胆气的已红了眼,倘若有敌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们定会将自己的怨气与怒气发泄到对方身上,撕开一条血路。可许徽与苏灿素来谨慎,又深知哀兵必胜的道理,是以不给对方这个机会。他们只是命人堵住两边的道路,不住地往下推石头扔柴火,点燃火箭,一点一点地将敌人的希望悉数断绝。
再精锐的部曲,再强悍的降临,在一众部下大半中了埋伏,只得无助地面对被屠杀的命运,任人宰割的时候,也不可能生出三头六臂,翻起什么大的风浪。何况许徽特意命人将对方的队伍切割成三块,如此一来,更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敌人的力量,至于那些被驱做前锋,实则没什么战斗力的百姓与州郡兵?还真没被她放在眼里,留守于山道尽头的骑兵部队,已经跟随骑兵们的扈从,被许徽差遣留下来的一众部曲,足以应付这些家伙。
那些跟在队伍最后,侥幸没被砸中的部曲与被差遣来做苦力的民夫,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抛下手中笨重的物件,飞也似地往外跑。狭窄的山道让这些人挤成一团,推推搡搡,践踏踩踏不计其数。偏偏上党许氏的部曲见情况大好,竟有些起哄地往这些地方射箭,哪怕准头几近于无,却也让原本就吓破了胆的兵士们跑得更快。
当尘烟,喧嚣与哀嚎渐渐散去,许徽方再度望向苏灿,带了点笑意问:“苏先生,您说窦合到底是侥幸逃生了。还是不幸命断此地?”
苏灿闻言,微笑起来:“是与不是,派人打扫一番战场就行了。”
许徽轻轻颌首,示意秦九带人过去,并吩咐道:“除却身着甲胄之外的活口外,其余人不必留了。”
听得许徽此言。秦九与身后的一众亲兵,都露出一丝喜色。
大齐计军功的方式。乃是按人头来算,收割的人头越多,能够兑换土地与资财的军功就越多。正因为如此,在军中混久了的人,个个都是屠夫,能拿着敌人的人头挂在腰间炫耀,丝毫不觉得血腥可怕,只觉得这是天大的财富。而很多将领冒领功勋的方式,便是屠杀偏僻村庄的百姓。以对方的人头来充作“敌人的头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说是兵匪一家也没错,许多兵士身上的匪气,可不比山贼们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