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就笑着答:“我们家把三家村宁家三房的宅院都买了下来,重新翻修过,爹娘住得很是适意。他们虽然出了钱将三家村到马驿镇的路修了,可平日很少出村子,每日只到山脚下转转,身子骨儿倒十分硬朗。这一次我过来,带的山货都是他们亲手采的。德聚丰的生意还是柳掌柜打点,但我也跟着看看帐了,这几年收益一直在涨。”

“大姑大姑父和大姐大姐夫他们都过得好呢,酒楼生意红火,又在安平卫开了分店;喜姐儿两口子日子也过起来了;小囡、大郎、二郎他们都成了亲,有了孩子。”石头说起自己,“媳妇儿是爹娘相看的,性子和软,会过日子,我出门的时候已经又有了身孕,娘说这一胎像是女孩儿,又嘀咕着养女像家姑,愿意她像你呢!”

“我来的路上先到了江南,舅舅家日子也不难了,还让我给姐姐姐夫带了许多自己家晒的笋干!”

宁婉听着弟弟一样样地说着,会心地笑了,又道:“我和你姐夫在这里也好着呢,论起实惠还远胜京城时呢,在玉佩不算什么,等你走时,我再好好替你挑些宝贝拿回去,让大家瞧个新鲜。”

正说着话,槐花儿就笑道:“娘,小舅舅来了,我去吩咐摆酒设宴。”

宁婉就摆手道:“你小舅舅不是外人,不用弄那套虚的。且他过了年就自辽东出来,在外面好几个月,并没有好生吃过东西,如今我给他下一碗面,先养养胃肠,待歇上一两日我们再吃酒。”

石头就点头道:“还是姐姐知道我的心思,我现在就想吃一碗家里做的热汤面。”

铁石也说:“出门饺子回家面,我出了门回来也最喜欢吃你姐姐下的面。”

宁婉如今早将大半家事都交给了槐花儿,今日却亲自下了厨房,正见有人用铜盆送了几只大鲍鱼进来,就道:“这鲍鱼送的正是时候,就拿它做汤底。”

槐花儿也笑,“这几只鲍鱼都有一斤多重,果真是难得的,小舅舅真有口福。”

送鱼的人就陪笑道:“靖海王世子听说舅老爷过来了,就赶着让我们送来的。”

槐花儿便笑着谢了,又放了赏,待人走了却向娘撇嘴道:“这是显示他消息灵通,还是手脚快?”

宁婉知她对靖海王世子一直有心结,便是自己也从没完全放下对靖海王府的提防,此时就笑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也要佩服靖海王世子的本事,你小舅舅才进了府,他那边就能送了新鲜鲍鱼来,一般人还真做不到呢。”

槐花也认同,又说:“他既然送了鲍鱼过来,过两天我们府里摆宴,总少不了要请他过来吃酒。”

“这也是人之常情,有来有往才是正道。”宁婉说着,与槐花儿先将鲍鱼洗净去了鱼肠,连壳一同放在碗里隔水炖汤,另一边和面擀面煮面,将面捞出后加入鲍鱼汤,再放了鲍鱼丝、香菇丝、青菜丝,色鲜而味美。

家里人多,男孩子多,吃起东西一点也不愁,一会儿功夫就将十几碗面都吃光了,铁石、石头与松儿、柏儿一样,放下碗捧着肚子抹着嘴说:“媳妇儿(姐姐、娘)做的面真是好吃极了!”

宁婉忍不住就笑了,“这面是槐花儿做的呢,我不过打个下手。”

槐花儿赶紧说:“我还不是跟着娘学的手艺!”

铁石和宁婉就说:“石头今天早些歇着,明天让槐花儿和松儿带你到处转转,闽地与辽东、江南大不相同,颇有不少可看之处。”

石头也笑道:“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领略一番闽地的风光。”

第352章 名门

卢家几日后设了宴席接风,请的客人多是随着卢家到闽地的辽东旧部。大家都是辽东人,用石头带来的家乡特产做几道辽东菜肴,正可一解思乡之情。

当然,靖海王世子在宁家来客当日就送了鲍鱼过来,因此这一次请客倒也不好落下他,又请了他的白四叔坐陪。至于菜品,当然也加了几道海味,只怕他们吃不惯辽东菜。

论起年纪,靖海王世子只比石头略小,但初一见面礼仪倒是做足了的,以小辈身份称呼行礼,石头哪里敢当,赶紧还礼不迭,偏世子还送了不菲的礼品,宁婉也只得示意弟弟接下。

一时说起话来,靖海王世子与辽东诸将便都问起辽东情形,石头便一一说了,“这些年一向安宁平静,地面也繁荣,唯有去年朝廷将先前姐夫带着大家收复的多伦以北几百里地让给了夷人,将那边几个堡城的军户百姓都迁了回来,官民皆有非议,特别是陈千户和羊夫人等,提起来咬牙切齿。”

岂止陈勇和羊夫人恨,当时铁石、宁婉、辽东诸将听了也都气忿不已,那些土地得来不易,重新建了堡城设了军户开了民屯更是艰难,如今说一句与夷人和善相处便白白送了出去,谁能服气!

因在闽地,倒不必顾及太多,大家就纷纷道:“那几百里土地,当日夺回来是用多少人的命换来的?如今让了倒是简单夷人一兵一箭都没费!”

“眼下无事还好,将来这里便是夷人南下的跳板,到时候不知又有多生灵涂炭!”

更有人恨道:“皇上也不知怎么就被小青木迷惑了,先将我们贬出京城,现在连国土都能送出,竟不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靖海王世子就道:“君主昏庸,朝中迟早会有大祸,大家只看着吧!”

虽然大家对皇帝都有怨念,但并没有真心盼着朝廷有祸事。而且大家毕竟还是朝廷的臣子,也不好跟着靖海王世子骂皇上,因此只白将军接话道:“若不是本朝从无和亲之例,恐怕傻皇上还会把女儿嫁给小青木呢,到时候亲家、女婿一起摆丈人一道,我们看热闹多有趣!”一幅盼着出事的样子。

其实平日大家一起打倭人,都还融洽,白将军管着水军,与铁石配合不错,两下里几次将倭人合围全歼,但到了这样的时候,想法却又不同了。

宁家父母都是老实人,石头又打小读书,哪里见过这样无法无天的人?也不敢接话,赶紧转了话题说:“我初一到来见了姐夫姐姐,衣着打扮都与闽地人一样了,竟有些不敢认了呢。”

宁婉与槐花儿与几位女眷另摆了一张桌子,却也在场,就笑着说:“你还没见我们去赶海时呢,都穿着短衣长裤,光脚穿草鞋。”

松儿和柏儿就说:“我们还都学会了游水呢!”又都道:“小舅舅,你也跟我们学游水吧,这天气只有在水里才凉快!”

靖海王世子便也相邀,“改日小舅舅空了,乘我们的海船到大海里瞧瞧。”

柏儿一听,便也道:“我也要去!”毕竟是孩子,早已经忘记了当年他把靖海王世子咬伤了的事,如今卢家人中他与靖海王世子最亲近。

靖海王世子就笑道:“当然可以了,也请大小姐和大公子也一道去吧。”

松儿跟着父亲什么样的大海船没乘过?因此倒还是淡淡的,槐花儿毕竟是女孩,只做过些寻常的船只,因此听了十分高兴,就向母亲道:“让我陪着小舅舅去海上看看吧。”

宁婉原也不是拘泥的人,也就点了头,“说是陪你小舅舅,其实还不是你自己想玩。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机会,你就去吧。”转眼见白将军皱起了眉,方才想起闽地的习俗,除非客船,其余皆不许女子上去的,心里倒是好笑,也不理他,暗想槐花儿也不小了,上船倒要让她多带几个侍女方才得体。

且不说石头、槐花儿几个由着靖海侯世子陪着坐了海船玩了一回,又是看海,又是海钓,还捞了几颗海珠,玩得不亦乐乎,回来后竟整日在一处嬉戏。其实石头虽然辈份高,但说起来也没多大,今年还不到二十呢,先前在宁家,因他是独子,又是老来子,总要撑起家业,照料年迈的父母,时常装出大人的样子,到了长他十来岁的姐姐跟前就重新变成了孩子,自在开心。

没几日靖海王又派人送了贴子,请卢家全家及宁家舅子到鹿岛做作客。

宁婉接了帖子便有些愕然,向铁石说:“石头就是个小孩子,也非官身,靖海王这般郑重地下帖子请客,会是什么意思呢?”

铁石听出媳妇儿有担心之意,便摇头道:“靖海王倒不至于有什么恶意。自我到了闽地,受了靖海王的赏识,自是诚心相报,如今闽地海防较过去要好上许多,便是靖海王世子在苍州跟着我,我亦将他与松儿一样看待,带兵诸事皆倾囊相授,如今他待我比先前还要倚重。”

宁婉想想也觉得自己多心了,如今靖海王正是借助铁石之时,表面皆为抗击倭人,但其实他亦借铁石之力将过去那些无法无天的海盗们重新整治,竖立十足的权威,想来不至于翻脸,便笑道:“我也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一提去鹿岛,就要多想。”

铁石却说:“你这般想也不算错,靖海王与我们虽然都是中原人,但他毕竟是前朝皇族,对朝廷总有心结,如今大家一致抗倭还好,万一朝中有变,大家立场不同,恐怕立即就要分崩离析。”

夫妻两人商量了半晌,也没猜透靖海王究竟有什么意思,只得让松儿坐镇苍州,槐花儿留下守家,又嘱咐他们一切小心,有事相互商量,便带着石头、柏儿和榕儿去了鹿岛。

这两年,卢家人早数次上过鹿岛,因此也算熟门熟路。铁石带了小舅子拜见靖海王,宁婉带着两个小儿子被白氏接了进去。

靖海王的原配王妃早已经过世,他并没有再娶,如今管着王府内宅琐事的白氏只是他诸多姬妾中的一个,此女正是白将军的妹妹,也是世子的小姨。而世子的生母,也在前几年生病没了。

这位白姨娘年纪并不很大,长得美丽大方,又十分能干利落,亦能说还算流利的官话,只是她却不是汉人,而出身于东边一个岛国,也是因为她的出身,靖海王并没有为她请封王妃之意。

白姨娘将卢夫人让到屋里奉茶,说了几句闲话又问:“怎么不将槐花儿带来?前个儿有人送了一匣子红宝石,颜色特别正,我就说这宝石只有槐花儿这样身份的官家小姐才配用。”

宁婉就笑,“如今我们都来了鹿岛,松儿守在城里,我便留她在家里帮着打点。”其实宁家人从没有一家人一同到鹿岛的时候,或是铁石来了,宁婉在家里带孩子,或是将槐花儿、松儿、柏儿留下,便是靖海王多心,也只能由着他多心去。

白姨娘心里未必不懂,却只笑道:“固然槐花儿能干,家里离不了她,可是我也着实想她呢。”说着便拿出一个描金漆盒打开给宁婉看。

京城里最重的就是红宝石,相较之下其余蓝绿杂色宝石便是成色再好也终差上一些,为的还不是那能代表高贵正室的颜色?如今宁婉看到满眼纯正的红色,心里没有一点喜意,勉强扯了个笑脸道:“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合用什么宝石!”正巧靖海王的两个孙子来叫柏儿去玩儿,她便赶紧起身拉住柏儿教训道:“你带着榕儿,不许乱走。”再回到座位,就说起了苍州的趣事儿。

白姨娘含笑听着,瞅了个空儿直接问:“我们家世子可有什么不好的?竟配不上做卢家的女婿吗?”

在京城时,宁婉与官夫人往来时一向觉得自己性子豪爽直接,但是到了闽地,才知道这里的人说起话来还要直白呢,就赶紧起身说:“世子肖父,与王爷一般英明神武,哪里能有不好之处呢!若起相配,倒是我们家配不上王府。”

白姨娘就笑了,“我们王妃过世之后,王爷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名门闺秀才没续弦,世子的亲事自然要在中原的名门中选取,是以我们白家好几个漂亮能干的姑娘都哭得什么似的,偏王爷就看上了卢家的大小姐。”

宁婉不禁汗颜,“我们家算什么名门?槐花的祖父父亲都是军旅出身,以军功起家,外祖父是乡下人,后来做了点小生意度日,在京城里根本排不上名号。”

“卢夫人太谦逊了,卢家老辈两代武将,再加上大公子已经三代;便是夫人娘家如今也有弟弟参加科举有了出身;且你们家又与江南洛家结成亲家,那洛家又有女儿嫁到了皇家,这还不算名门?”

似乎也有道理,宁婉一时竟无从反驳。就推心置腹地道:“白姨娘是爽快人,我便也实话实说,什么门第之类的我还真不放在心上。因槐花儿是第一个孩子,铁石和我从小就放在心尖上疼,后来虽然又有几个小子,但她既是唯一的女儿,也是最懂事的孩子,我们夫妻一向把她的亲事看得最重,并不是为了嫁到多富贵的人家,却只想她过得舒心。”

“儿子娶媳妇,是将人接到家里,我们家自能不亏侍媳妇儿。嫁女儿可是不同,要把女儿送出去的,若是不在眼前,就是有事儿也鞭长莫及。”

白姨娘就笑了,“卢夫人未免太多心了,我们王妃虽然没有生下子嗣,可是王爷一向对她极敬重,我们这些人在王妃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先前有一两个不懂事的夷女,仗着年青美貌有一点不敬,王爷直接让人扔出府去。便是世子能养在我姐姐和我身边,也是王妃身子不好,又看我勤勉的面子上点的头呢。”

宁婉就道:“王爷自然极懂礼仪,修身齐家堪为典范,只是白姨娘自然知道我们家与别家不同,槐花儿打小儿就没学过怎么管姬妾,着实不敢应白姨娘之美意。”

卢将军身边的确没有妾室,哥哥也曾说过大家得了倭人美女,他瞧也不瞧的。白姨娘先前倒没细想,如今就明白了,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宁婉便笑道:“是以我和铁石就想着,在辽东给她看一门亲事,也与我们家差不多的军户人家就好,不求富贵,只要小俩口好好过日子。且我们将来必是要回辽东的,那时见面也容易。”

白姨娘就叹道:“如此就可惜了。”

宁婉虽然不想将槐花儿嫁给世子,但其实并不愿意与靖海王府生隙,此时就笑道:“王爷既然要为世子选一门身世显赫的女子,不如我请京城的故交帮忙打探一下?只凭着靖海王府的威名,不知有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嫁过来。”

白姨娘虽然不是王妃,但她管了王府多年,倒也能做主,见卢夫人诚心帮忙,就笑着点头,“既然如此,还请卢夫人替我们世子打听打听,务必要选一个贤良能干的闺秀。”

宁婉原担心靖海王府因着旧怨不愿与京城高门结亲,但见白姨娘的神态便明白了,靖海王自己也好,儿女也好,都是必然要与中原人成亲的,只有姬妾之流方不在意。因此她便用心将京城里与靖海王世子身份相配的人家一一数出来,“这两年京城虽然变化不小,但想来那些公侯伯爵之家世代相承,应该多半无事,待我写信送去问一问。”

第353章 福气

正说着话,靖海王府备下了酒宴,宁婉便借着要换衣服为由回客房见铁石,果然他亦心有灵犀地回来换衣服,告诉自己,“靖海王有意让世子与我们家联姻,我以槐花儿要嫁回辽东推了。”

“我也这样说的,”宁婉就又道:“直接回绝不好,便又答应帮世子在京城说一门亲。”

铁石听了点点头,“你的主意不错。靖海王为本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当初朝廷加封王位时亦有许多无奈,而靖海王心里也有心结,因此两边一向不大和睦。如果真能促成靖海王世子与京城高门联姻,其实对朝廷于闽地都有好处。”

“虽然嫁一个女子过来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毕竟两边从此便能多了来往,先前的缝隙说不定也能弥补弥补呢。”宁婉便又笑道:“只是大道理虽然如此,但是帮着说亲,还是要以小两口将来能过好为上的。”

“那是自然,我们心疼自己的女儿,自也不能害了别人家的女儿。”

“是以靖海王府这边的情形我总要如实告诉那边的。”宁婉却又降低了声音问:“你说靖海王会不会为此对我们心生不快?”

“不快定然是不快,但靖海王能成大事,就是因为他特别能包容,明白我们的心思后也应该想通吧。”

靖海王是雄才大略之海上霸主,当然不会为这么一点小事生气,接着的宴上也不提亲事,只向卢夫人一笑道:“我先前听人说卢将军怕媳妇儿,只当是有人故意坏卢将军名声,如今才知道果然不错!”

先前宁婉还曾为这样的话伤心过,现在她却根本不在意,福了一福笑着回道:“我们家本是乡下人,是以不大懂贵人们的规矩。至于说铁石怕我,那可是无稽之谈。”心里却暗自嘲笑,靖海王姬妾无数,如今年过五旬也只有世子一个,弱孙两个,就算外面的传言不假,他果真还有私生子,子嗣依旧够不上昌盛,更何况子孙生母都是低贱之人,没有大家都看中的嫡子,真没有什么资格嘲笑铁石和自己。

靖海王瞧出卢夫人不以为然,就挥手笑道:“我这一次请你们来,其实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卢夫人既然能当家做主,不妨也听听。”

“自苍州建城驻军后,闽地海防有如铁桶一般,倭人莫敢前来争锋,因此近来已经向北去了,我才接了消息得知他们前些日子竟占了宁州,然后自大江入海口逆流而上,一直打到内陆二百多里,攻下了一座县城,算起来如今倭人恐怕还没有自内陆退回来。”

“我想请卢将军移师北上,将宁州自倭人手中夺下,在江口拦截倭人,”靖海王便问:“卢将军以为如何?”

宁婉遽然听了如此消息不禁大吃了一惊,倭人竟然猖狂至此!先前在辽东,她甚至不大清楚倭冠屡犯沿海之事,到了京城虽然听了些传言,但也觉得不过是癣疥之疾,不至于动摇朝廷根本,后来到了闽地,才知道倭人之祸,远甚于她所想像,对当地百姓为害极大,现在竟到了上岸攻城掠地的程度。

在闽地两年,大家对倭人的恨早已经超出了夷人。平心而论,夷人虽然也会南下残害朝廷百姓,但那是夷人首领被中原的丰富特产迷惑,生了抢掠之心,寻常夷人百姓也不过盲目从命。两边停战时,大家多半都能相安无事。而来犯的倭人呢?听说他们并非出于官府派兵,而就是生性恶毒,到了中原,烧杀抢夺,比夷人还要毒辣。且夷人与我朝的边境,上千年来其实并无明确界线,为此起了事端尚有可争之处,唯倭人与朝廷隔着茫茫大海,本无仇怨,却欺负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过去,将进入内陆的倭人全部围歼!”宁婉差一点就要喊出来,但还是在最后的时候管住了自己。

打仗不是凭着一时义气的事,尤其沿海的情势极为复杂。

之所以靖海王能成为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当初也是朝廷的权宜之计,当初若非靖海王稳住了闽地,东南之地情形如何很难说。但是自靖海王得封之后,朝中多有非议,而靖海王亦将闽地与朝中独立起来,隐隐有不臣之心。铁石在靖海王手下,若只在闽地抗倭,毕竟是遵从皇命,若是出了闽地,却又不同了。当年铁石什么都没有做尚且被按了一大堆的罪名,现在如果带兵出闽还不知会怎么样呢!

朝廷方面暂且不说,靖海王如今询问铁石似乎要他拿主意,可真将兵马放出闽地,于他也是第一次,是不是会担心兵马一去不回吧?宁婉一向知道,铁石虽然在闽地会力以赴地抗倭,但以他的本意其实是为了百姓而不是全完为了靖海王。在铁石的心中,他还是朝廷的臣子而非靖海王的下属。

是以靖海王便生了联姻之意。唯有卢家与靖海王府的利益完全捆绑在一起,靖海王才能彻底放心铁石。

宁婉想到这里,心里乱七八糟的,又恨倭人,又恨朝廷不励精图治,倭人为乱已经几十年了,怎么就不能在沿海一带好好练兵呢!闽地交给靖海王了,那江南呢?难不成眼见着那天下最富裕繁华之地也要受到荼毒吗?

现在铁石身在闽地,处于这为难之地,且还夹了自家女儿的亲事!瞧着他端坐不语,宁婉才要劝他回去斟酌一番,可铁石已经开口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时机,倭人既然敢逆江而上,便是认定朝廷无力御敌,闽地也不会出兵,如今我们正要火速前往宁州,能将倭人如数堵在江口,让他们难逃天网!”

靖海王就问道:“我们若是出兵,朝廷会如何呢?”

“宁州距闽地远近于京城,估计我们击败倭人后消息才能入京,那时我们已经带兵回闽,便是说什么也无所谓了。”

靖海王又道-:“可宁州我们若自倭人手中得来,就直接放弃了?”所谓图穷匕现,这才是靖海王的本意,他先前打倭人,便将闽地占了,又硬讨了靖海王的封号,如今出兵出船,想来也不愿意白出。

不想卢铁石想也没想地说:“给倭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比得了宁州更重要!”

宁婉再没想到铁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听起来似乎不切实际,但她越想越觉得这正是最诚恳的话。靖海王在闽地威望极高,可是寻常的百姓并不知道他其实与朝廷面和神离,假使朝廷与靖海王发生了战争,百姓们站在哪边还真难说。毕竟朝廷一统天下已经百余年了,只说科举吧,闽地人就是现在也一样参与,当年虎台县的钱县令就是闽人呢,而宁州应该更难以接受靖海王的统治。狠狠地教训倭人,不只让他们从心里惧怕靖海王,也能得到极好的名声,这其实很重要。

靖海王怔了一怔便道:“卢兄弟,你英雄了得,战功卓著,可朝廷又如何待你?难道就没想过像为兄一般称霸一方?如果我们结成姻亲,一南一北,再得到几处如宁州、青州之地——”他便将手向里一挥,“退则足以自保,进则可以席卷天下!”

原来传言中靖海王有野心并不假,他现在甚至劝铁石也如同他一般,可是铁石是不会答应的,宁婉可以肯定。他们夫妻闲话时,对皇上亦多有不满,但却从没有想过背叛家国。

铁石这时也看向媳妇,一直瞧到她澄清的眼底,便转向靖海王道:“我们夫妻皆非有雄心壮志之人,更是看不得生灵涂炭,唯愿意护住我朝百姓安居乐业,却不想在中原大地上引起战争。”

宁婉也道:“我虽是女流,可在辽东曾亲历了夷人南下之苦,到了闽地又见了倭人之恶。有时想起朝廷也恨他们无能不公,但不论是什么原因打仗,最可怜的都是我们的百姓呀!”

靖海王便一声长叹,“贤伉俪所言不错,且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既然如此,宁州等地之事我们也不必伸手,无过即有功,只近日令各部加强防卫,管好闽地便可。今日良辰,我们将那些事情放在一旁,好好吃酒就是。”

得到消息立即招他们过来的是靖海王,现在他放下了,可是谁能有心情吃酒?

铁石就起身拱手相求道:“不管怎么样,倭人祸害江南,就是危害我朝百姓,还请靖海王借兵五千,我前往宁州将迎战倭人,所得财物、俘虏、兵器、战船皆如数奉上,想来倭人不防,所得必然甚众。”

靖海王便做出为难的模样,“我自然相信卢兄弟,否则也不会一得知消息便请卢兄弟过来商量。只是我一向当卢兄弟为手足一般,可卢兄弟却待我有如外人,便我在海上的那些老兄弟们问起以什么理由借兵又要我如何回答?恐怕师出无名啊!”

宁婉知他先前被拒了亲,心里还是气的,现在便逼着自家人主动提出联姻,将两家绑在一处。事到如今,铁石倒更难了,正要开言,却听下面靖海王世子上前说:“父王,还是让我带船出兵宁州吧!卢叔父与我同行,掌管兵事,若是有叔伯们问起,只道我要为闽地扬名。”

靖海王看着儿子,无奈地笑了,“既然我儿情愿如此,那为父立即点兵,大家饮了送行酒便出兵宁州,正能截住倭人!”

宁婉心里也领靖海王世子之情,便也笑道:“我一向喜鹿岛风景如画,此番铁石随着世子出征,我便带着孩子们在岛上多住些时日,还请王爷不要嫌弃。”靖海王需要给兄弟们交待,那么自己就以身为质。

靖海王便点头道:“卢夫人既然喜欢岛上风光,就让白氏带着到处转转,也看看我们家比起京城的皇宫差上些什么,我也好重新修缮修缮。”

不提铁石与靖海王世子出兵,宁婉留在岛上果然被白氏引着将岛内各处都看遍了:能停泊海船的深水港口、岛上成片的田地菜园,种着许多高产的海外粮食青菜、耸立在岛上最高处的花岗岩城堡、巨大装满奇珍异宝的仓库…

白姨娘一路看一路惊叹,“其实库房我还是托卢夫人之福才能进去的呢,竟不知我们王爷有这么多的宝物!还有王妃的正殿,还是好些年前在大厅行过礼,如今还是第一次进到里间一观!”

宁婉也是第一次走上鹿岛城堡的楼上,这个城堡据说是仿着西洋的房子建的,与本朝的房舍极为不同,一楼是高大宽敞的厅堂,二楼是靖海王府的私宅。如今她站在二楼最西边的屋子里,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对着门的半圆形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几尺高的玻璃,有如无物,外面的阳光便全部泻了进来,晃得她不禁眯了眯眼睛。这种玻璃如今卢家也有了,可都要小上很多,装在镂花的窗槅子里,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再三赞叹。可是在这好多年前就建的城堡,便已经用上了更大的玻璃,要比库房里的珍宝还令她诧异。

玻璃是自西洋的运来的,本就是极贵重的物件儿,又极容易碎掉,这样大的玻璃还不知是自多少只货船中挑出来的呢,也只有靖海王有这个本事!

晶莹透明的玻璃使得宁婉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内种种珍稀的摆设和窗外那片鲜艳的玫瑰花,她突然明白靖海王的骄傲,他的这座城堡果然不逊于皇宫,甚至从宁婉的喜好上看,这里要比坤宁宫要美得多。

耳边听着白氏用低低的声音说:“王妃的祖父是王爷祖父最忠贞的臣子,带着一家人跟着王爷的祖父蹈海而死,王妃是遗腹之女,故而我们王爷对她再爱惜尊重不过,这间屋子多少年没有人住进来了。将来,也唯有世子的正妃有资格在此处起居。”宁婉真诚地点头赞赏,“这里的确美极了,未来的世子妃真有福气!”

不过她从来都认为,有福气住如此华美的屋子,拥有无数珍宝的人未必就真能快活,她是不会为了华屋珍宝将槐花嫁了。于是宁婉就在白姨娘面前给五军都督府的右都督平宁侯夫人写了信,请平宁侯夫人为靖海王世子相看亲事,也算表明了她的态度。

第354章 北上

铁石与靖海王世子夺下宁州城,在大江入海口将入侵倭冠围住全歼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但人还是又等了一个多月才返航到鹿岛。

这一次大捷靖海王得了倭人的三艘大海船,各种中小船只、财物无数,极为满意,不过他倒是为铁石报不平,“卢兄弟,你这般为朝廷着想,拿下宁州之后保境安民,又将城池原封不动地移交给朝廷命官,又得了什么好处?非但没有任何嘉奖,反而被言官参了无数本。”

铁石却笑道:“我原本亦觉得憋闷,但是出城时看到宁州百姓箪食壶浆相送至海边的情形,心中的不平也就没了。”

靖海王便叹道:“当日我家虽有忠诚之臣,却缺少卢兄弟这样的猛将,否则也不至于被夷人灭国。”如今他在铁石面前不再隐瞒,直接明言为前朝皇室之后。

“朝代更替,原也是气数。如今王爷在海上建起霸业,亦无愧于先祖了。”

靖海王便再叹道:“大家都道靖海王府盛极一时,其实我的难处更多。”

就是寻常小门小户过日子也有许多难处,而成大业者自然尤甚。靖海王又与旁人不同,他的手下皆是海盗,这些人从小就长在不懂教化之地,心中没有仁义道德,行事张狂肆意,海上情形又不似陆地,变化莫测,是以靖海王国根基并不稳定,管起来十分不易。

就比如最初与卢家打交道的船老大白将军,在宁婉看来他更似海盗而不是将军,但在靖海王手下却已经是好的了,毕竟是靖海王府的嫡系,真正肯听靖海王命令的,又在铁石手下过了几年,将许多匪气都收敛了,而其他的人,据铁石说,竟根本无从号令。

尤其是靖海王的私生子回来认祖归宗后,因他的母系在南洋中颇有些权势,更是将王府的一摊混水搅成泥浆。

但铁石的身份,说起来也就是客卿,虽然为靖海王效力,但他从来都表明自己是朝廷的臣子,只稳稳地守在苍州,并不参与鹿岛上的乱事。便是宁婉在鹿岛住了一个月,也只似什么也看不到一般,观观风景,与白姨娘说说闲话而已。

此时铁石就劝道:“王爷英明,纵有许多难处却也不算什么,只要拿定了主意,又有闽地和鹿岛做为根基,不论谁也动摇了不的!”

靖海王亦知卢铁石的立场决不会变,也只笑笑就罢了,拿出一纸诏令来,“卢兄弟所言不错,我还真离不开闽地,如今还要请你带兵前去宁州、青州,接手海防。”

铁石接过来一看,神色都有些变了,宁婉便借着他的手瞄了一眼,心里也是一叹。原来铁石自到了闽地见到倭人之祸,便先后给朝廷上书数封,请在宁州、青州一带建水军卫所,防御倭冠。两年过去了,从没有一点回音,但如今朝中却发下了特许靖海王派海船出闽打击倭冠,在宁州、青州建港口的文书。

朝廷宁可不用自己的臣子,却要借助于靖海王,这让铁石情何以堪!

靖海王坐在上面,哈哈一笑道:“卢兄弟也不要在意,为兄能得了这纸诏令也是用了些心思的。”

“上一次倭人进犯内地,江南的杨家损失不小,我便派人在杨家的族长面前游说,答应只要让我在宁州和青州建了港口,非但保住杨家一切人口、财物,还能让他们参到海上贸易中,于是他们家在京城的官员为我们王府颇出了不少的力气,又拿了你先前的上书以及洛侍郎等人建议在宁州青州建港练水军的主意说动了皇上。”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卢兄弟略做整休,便带着家人兵士自苍州北上宁州、青州,我自然会拨海船、粮草协助。”

卢铁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王爷就不怕我带了家眷就此离开闽地再不回来了!”宁州距闽地倒还不甚远,而青州已经属于北地了,反离辽东更近一些,若是乘船北上,可以在距北宁府百里之地上岸。

“就算卢兄弟再不回闽地,难不成还能对我不利?”靖海王大笑道:“先前卢夫人要留在岛上,卢兄弟以为我果真要留她为质?本王不过想请卢夫人在我们鹿岛作客而已。”

“我之所以能在海盗中出人头地,并非才能出众,而是因为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才有了众多兄弟的拥护。而卢兄弟又与他们不同,我知道你是忠义之人,便全心全意地相信,固然你不会背叛朝廷,但也绝不会对我无情无义!”

“而且,我也有私心的,宁州有前番之事,加之江南杨家会全力支持,我们建港尚且不难,但是青州那边唯有卢兄弟前去方能成功!”靖海王对于北地十分陌生,他手下的人也皆为南人,唯有铁石为北人,且在青州一带极有声望,派他前去自然事半而功倍。只有先建立海港,才能再图将来。

铁石起身谢了靖海王的知遇之恩,便带了妻子儿女们离了鹿岛,他在靖海王面前并没有许下什么诺言,但宁婉知道他的确会一辈子领靖海王的人情,这正是靖海王的设计,他们虽然看破了,但也只能落在其中,算起来朝廷倒是靖海王的帮凶。

看来靖海王对于宁州和青州果真寄予了厚望,这一次共拨大海船二十艘,其余船只无数,军需军粮自不待言,只船丁便是上万,铁石也尽起苍州之军,一路沿海岸线北上。

宁婉闲来便与铁石说:“朝廷真是没有眼光,如此便放弃了海上的势力还真是很可惜呀!”

“他们只知道陆上的疆土是根本,”铁石就说:“其实我们先前在辽东时,也对于虎踞山东边那些属国不大用心,他们便是有自海上而来的。还是到了闽地之后才知道茫茫大海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物产、土地。”

“将来朝廷必然会明白的。”宁婉便又笑道:“先前每想到槐花的亲事,要回辽东觉得十分艰难,如今倒省了事,从青州回辽东要省一多半的路呢。”

铁石知道媳妇的思乡之心,他其实也是一样的,就笑道:“青州到辽东有一条海线十分便捷,比走陆地还要短,到时候你们坐船回去好了。”

虽然大家连宁州都没有到呢,说起辽东还不是没影的事?但宁婉心里却很是开心,且论起靖海王府的城堡不管有多奢华,但如今只在十分简陋的船上却觉得更加舒服自在。她便叫了槐花儿,“我们去厨房做了几个小菜,大家吃着也香甜。”

娘俩儿下了厨,大海船与旁的船不同,是能在海上航行一年两年的,因此便能贮存许许多多的东西,各样食材都还全,见有许多新鲜菜蔬,宁婉就笑道:“恐怕是世子那边船上送来的。”一问果然不错。靖海王世子这一次依旧跟着铁石出来,他虽身份高贵,但与卢家人相处已久,情份早非寻常,每有了什么好东西定然是要派人分来一半。

当然了,宁婉不论是什么也不会忘记世子,毕竟是小辈,人也不错,她只是不愿意让女儿联姻,倒不是不喜欢这孩子。因此手里备的食材便是一式两份,待做好了令人划了小船送到世子的船上。

小厨房里没有别人,槐花儿便悄声道:“娘,其实我早不讨厌靖海王世子了,不如我们两家就联姻吧。我听说城堡里有一间玻璃房子,在那里住着一定很开心的!”

宁婉便沉下脸问:“谁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明明靖海王府提亲的事自己和铁石没在孩子面前说过。

“我就是无意间听到的,”槐花儿才不肯说,只笑道:“而且他也不敢欺负我,毕竟是我的手下败将嘛!”

“槐花儿,爹娘不需要你这样懂事!”宁婉思忖着恐怕是姓白的露了口风,却也不揭出来,只一口回绝,“所谓的联姻,其实有什么用?你只看汉唐之时的和亲可牵制住了夷狄?那些公主郡主们带着成千上万的工匠、书籍、财宝出塞,最后又怎么样了呢?靖海王府可能因为你嫁过去就改换门庭?你父亲可能因为你嫁到靖海王府就背叛朝廷?靖海王虽然有此意,但也并不勉强,甚至这一次他都没有留娘和你们在鹿岛。因为他明白只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没有用。”

“就比如靖海王自己,他在鹿岛虽然只有一个正室,但在海外还曾娶过几次亲,这次回来的孩子便是这样的,我们以为他是私生子,其实在那边也是明媒正娶,母家也有不小的势力,还曾助过靖海王,因此才回来抢家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