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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主子本来漆黑地眼珠开始爬上血丝,嘴角的浅笑又冷又厉,小吉祥不敢多问,忙下去了。赵姨娘也察觉到异样,身子稍微坐正,肃着脸等待。

老李头进门后躬身作揖,极力低着头,掩饰自己惴惴不安的表情。

“你过来。”贾环勾了勾手指。

老李头飞快瞥他眼,见他眸子隐隐泛着血色,心下便是颤,却又不敢违逆,步挪的近前,强笑道,“三爷有何吩咐?”

贾环不言语,嘴角的笑容忽而变大,拽住老李头发髻便往炕沿上撞,砰砰砰的闷响不绝于耳,直撞了二十下方才罢手,心中念念有词道:现在不是末世,不能太过暴躁,要温和点!温和点!

倒在地上的老李头可点也不知道环三爷对自己手下留情了。他额头磕出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鲜血顺流而下,当真看不出人样,脑仁似乎被碾碎捣烂,糊成团浆糊,剧烈的疼痛叫他恨不能立时死过去,却又因为太痛了反而无法如愿。

空气中弥漫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

赵姨娘和小吉祥脸色惨白,表情惊骇。

贾环阖眼,忘情嗅闻这甜美的血气,渐渐地,爬满眼球的血丝消退了,嘴角阴森鬼魅的笑被恬淡祥和所取代。

房间里安静的出奇,只有老李头喉管发出的吽吽声。

赵姨娘咽了口唾沫,正待询问缘由,李大富听闻动静急奔入内,抱着自家老爹怒斥,“敢问三爷我爹究竟哪点做得不对,叫你来就下死手?若不给我个交代,必定将此事回了太太,让她还我们个公道!”

贾环睁眼,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老李头心中狂喊别过去,偏偏痛得说不出半个字。

李大富心里发毛,踌躇半晌终是没敢乱动。在他眼里,环三爷无疑是只恶鬼,稍近身就有可能被生吞活剥,他爹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你不过来,我如何给你交代?”贾环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继续道,“你且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咱们坐下来,好好把话说开也就是了。”

李大富没有上前,反而后退两步。

“过来。”贾环身子坐正,眼中血色再起。

李大富差点没把自家老爹扔掉,夺门而逃。

贾环深呼吸,告诫自己切莫狂躁,而后捻起块核桃酥递过去,温声开口,“把它吃了,你就可以走了。”

难道是知道了?!老李头心中阵惊疑。亏他为防事情暴露,安排了好几个仆役替自己背黑锅,如今竟个都没用上。活了五十多年,他从没碰见过这等浑人,遇事问也不问,查也不查,认定是谁上来就下死手。这处事方法也太简单粗暴了!

自己已经栽了,万不能赔上儿子。老李头拼尽最后点力气,嘶声喊道,“不要!”

“我吃得,你儿子就吃不得了?”贾环刚积攒起来的点耐心又用光了,跳下炕,扣住李大富下颚,迫使他张嘴,将核桃酥块块硬塞进去。

李大富被噎得直翻白眼。

老李头目眦欲裂,喉咙挤出破碎的气音,仿佛在求饶。

十块核桃酥塞进去半,洒出来半,贾环放开李大富,坐回炕上慢条斯理的擦手,叹息道,“不怪我脾气暴躁,只怪你们太能惹人生气了。杜鹃花蜜做得核桃酥,香味果然不同凡响,只需连吃半月,心脏便会慢慢麻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夫来了,想必句‘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也便结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俯身,瞬不瞬的盯着老李头。

老李头眼睛都快鼓出来了,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杜鹃花有毒,某些人或许听过,但杜鹃花蜜也有毒却少有人知,就算知道,谁又尝得出?毕竟所有的蜂蜜味道都差不多,只有嗅觉味觉特别敏锐的人才能区分。他这招屡试不爽,正是靠着它才除掉原来的庄头,博得眼前的富贵,没想竟栽在个小孩身上。

听见这席话,正勉力往下咽核桃酥的李大富立即去抠自己嗓子眼,试图呕出来,暗怪老爹下手的时候怎不跟他通个气!这恶鬼岂是凡人动得的?除非孙大圣显灵!

小吉祥骇的捂嘴惊叫。事情远远比她想象的更严重。

赵姨娘顾不上害怕纠结了,拿起茶杯朝李大富砸去,怒骂道,“不许吐出来,统统给老娘咽下去!敢害我儿子,老娘今天非得亲手扒了你的皮!”说着说着就要下炕。

“三爷饶命!姨娘饶命!”李大富不抠嗓子眼了,砰砰砰直磕头,“不是奴才贪生怕死,奴才也是为三爷着想。奴才家子在金陵颇有根基,上上下下,三教九流,交际十分广阔,故而办事亦非常便利。奴才们的命如今都拽在三爷手里,焉敢不为三爷出力?日后科举为官定然用得着的!再有,不瞒三爷,对您下手并非我爹的主意,而是太太有令我爹不得不从啊!您若杀了我爹,太太再派个人来,您还要费二遍事儿不是?只要三爷大人大量饶了奴才们,奴才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太太那里也帮着糊弄过去!求您开开恩吧!”话落,又是结结实实几个响头。

贾环本来也没想杀人。正如李大富所说,杀了老李头,引起王夫人警觉,再派个人来恐怕就不那么好对付了。更甚者,她会直接将他们接回去,日后想办法暗中除了,那才叫人防不胜防。

思量片刻,在李大富的屏息等待中,贾环摆手,语气平淡,“滚吧。没有下次。”

赵姨娘似乎心有不甘,到底没驳了儿子脸面,冷哼声算是过了。

李大富大喜,忙将他爹拖出去。

老李头家倒了两个,最横行霸道的那个怂了,看人都带着股子胆怯。下人们对环三爷的彪悍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十六

因贾环下手十分克制,伤口看着恐怖,将养个月也就痊愈了,老李头来上房谢了恩,那态度卑微的跟孙子样。他婆娘断了两根肋骨,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没个年半载是好不了了。

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环三爷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硬,横起来能叫阎王绕道,不要命起来……老李头摇摇头,不敢尝试。他算是服了,彻底的服了。

转眼就到了年底,该置办年礼送往京城了。老李头拟了两份单子,叫儿子帮着掌眼。

“爹,这份是……”李大富皱眉,拿起其中张。

“这是送给环三爷和赵姨娘的,看看还需添些什么。”老李头拿出库房记录比对。

“怎比太太的还厚上成?太太四成,环三爷五成,那咱不就只剩下成了?日子怎么过?”李大富非常不满。

老李头没好气的给他个爆栗,斥道,“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啊?太太天远地远的,不能把咱怎样,环三爷就在近前,想什么时候捏死咱就什么时候捏死咱!咱主动上缴还能留成,等赵姨娘问起来,没准儿那成都泡汤了。想想以前你爹我没当庄头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再瞅瞅现在,你就知足吧!什么都没命重要!”

李大富扔掉礼单,面上犹带不甘。

生怕儿子触怒环三爷,老李头语重心长的劝道,“儿啊,你该这样想:庄子是贾家的,田地是贾家的,地里出产的东西也是贾家的。咱们是贾家的奴才,打理庄子是分内之事,本就不该得这成的出息。侵吞主家财产,说出去把咱发卖了都是轻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撑死!”

李大富脑海中闪过环三爷暗红的双眼,立马不做声了。

赵姨娘收到丰厚的年礼非常高兴,过了个有生以来最富足愉快的新年,当真辈子都不想再回贾府。

贾环每日里读书练武,顺便自学医术,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五年过去,当初的总角小儿已长成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只皮肤因长期遭受毒素的侵蚀,在次次摧毁又复原的过程中变得十分苍白,更显得双目漆黑,嘴唇艳红。强烈的色彩反差造就了种阴郁鬼魅的气质,却又带着独特而浓烈的吸引力。

李大富雇了辆牛车等在府衙门口,眼就在众多学子中找到环三爷的身影。跟旁人的忧心忡忡唉声叹气不同,三爷看着十分悠闲,步履也不紧不慢。

李大富忙迎上前,急问,“三爷,感觉如何?”

“过了。”贾环点头,轻巧的跃上牛车。

“那就好,奴才已在福林客栈订了上房,咱们等放榜了再回去。”李大富笑道。

“不用,直接回去。”贾环闭眼假寐。考场里人太多,令他随时都保持着高度戒备的状态,出来后自然很是疲累。经过五年的磨合,他已能很好地掌控情绪,将自己伪装成脾气温和的世家公子。只要不触及底线,谁也不知道他俊美的皮囊下包裹着怎样的怪物。

李大富忙奉承道,“这县试对三爷来说自然没甚难度,放榜不看也罢,反正是过了。早点回去还能多些时间准备两月后的府试。只咱既来了金陵,是不是要回趟老宅拜访拜访各位族老?”

“没必要。王夫人当初不送我回老宅便是不希望我与族人关系亲近。正好我也不耐这些应酬。等我高中,什么香的臭的都招来,我会忍不住杀人的。”贾环勾唇冷笑。

“三爷放心,奴才届时自然替您打发掉这起子势利眼!您落魄的时候不见他们来问,您发达了反倒凑上来了,忒不要脸!”李大富啐了口,见主子心情仿佛很好,这才战战兢兢开口,“三爷您看,太太本是叫咱整治您的,没想您反而出息了。她知道后还不扒了咱的皮,咱这些年对您也是忠心耿耿……”

贾环被他念的直想睡觉,摆手道,“行了,我会想办法要回你们的卖身契,到时你们就是我的奴才,谁敢碰你们根毫毛,得先来问过我再说。”

李大富放心了,好番拍马,也不问主子究竟怎么要回卖身契。五年相处,他只知道点——环三爷但凡有话必定落到实处。在三爷的人生里,压根没有‘不可能’三个字。

车夫听得嘴角直抽,暗道这对儿主仆忒不要脸,童生试刚开了个头,连秀才功名都还没到手呢,就妄想中状元了!说得跟真的似得……

赵姨娘本以为儿子要等放榜了才回来,没想考完当天就回来了,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莫不是考得太差,没脸看成绩吧?

她特意嘱咐厨娘弄了桌好菜,将儿子的酒杯满上,小心翼翼问道,“儿啊,你老实跟姨娘说,这次是不是考砸了?考砸了也没事,你还小呢!我朝开科以来就没有十岁出头的秀才。咱再等两年也不迟。”

她生怕儿子厌烦了不肯再考。这么些年下来,儿子练武的热情直比读书高,若参加武举定然是考个准。但走武举之路殊为不易,得实打实的拿命去拼,且贾政是文官,格外厌恶武将,想必不肯出力。儿子指不定就被派到边疆苦寒之地,临到头来席马革裹尸,叫她落得个孤苦无依的下场。她怎么着也不会同意的。

贾环仰头喝干杯中美酒,慵懒的歪在炕上,笑道,“姨娘且放心,儿子如果没给你拿个头名回来,就在后院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你就吹吧!别人读书那是头悬梁锥刺股,你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你要是中了头名,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赵姨娘知道儿子从不妄言,当即放心不少,但头名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朝小吉祥招手道,“去花匠那儿要把锄头过来,就在我屋里放着,好日日提醒你们三爷说话须得谨慎,切莫挖坑把自己埋了!”

小吉祥忍笑,当真要了把锄头过来在屋角立着。

贾环笑睨赵姨娘眼,也不分辨,只管喝酒吃菜。

等待放榜的半月里,贾环页书都没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挨个儿受用遍,又叫工匠打了副锋利的铁爪,打算给自己养的斗鸡安上。

“成了,咱走。”最后枚利爪绑牢,贾环抱着长相狰狞的斗鸡朝村东头行去。

李大富亦步亦趋的跟着,赔笑道,“三爷,咱又去斗狗?李癞子的大将军都死在您手上,想必这回不敢应战了。”话落,见那鸡晃着脖子要来啄自己,忙火急火燎的跳开。

都说物似主人型,这话果然没错。瞅瞅三爷养得这只鸡,还不够那獒犬口吃的,偏上去就把对手的眼睛抓瞎,而后好番蹂躏。牛犊般壮实的獒犬撑不到下场竟就那么归西了,差点没把李癞子气死。

鸡把狗给斗死,叫最初嘲笑三爷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没了言语。

“他总不会跟银子过去不。”贾环摸摸窝在自己怀里无比乖巧地斗鸡,启唇笑。

许是因为祖上曾出过武将,所以李家村的男人个个都习武,民风颇为彪悍,最是盛产地痞流氓、混子无赖,闲时凑到起斗鸡斗狗赌几个钱,弄得到处乌烟瘴气。寻常人家万不敢把女儿嫁进来。

不得不说,将贾环送到李家村,王夫人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两人还未走进赌场,就听道破锣嗓子高喊,“好家伙,环三爷又来斗狗啦!”

掷筛子的,摸牌九的,打麻将的,纷纷停手,窝蜂朝屋后的斗场跑去。李癞子是这赌坊的主人,李家村等的浑人,听闻响动差点没从炕上摔下来,忙推开缠在自己身上的粉头,急吼吼朝狗棚子跑,口里喊道,“环三爷,今儿咱场子里不斗狗,您改日再来吧!”

很可惜,贾环已经看见他新买的獒犬,体格比先前那只还要壮实,当即蔑笑道,“怎得?怕了?凶名赫赫的獒犬,竟连只鸡都斗不过,你这场子趁早别开了。”

周围的赌徒发出阵哄笑。

“我怕个刁!只因这狗刚买来,还没训好!要斗我给您拿只鸡来怎样?”李癞子搓着手打商量。

“不怎样。无论输赢,我都给你五十两银子,你只管让它上场,什么时候叫停也随你。”贾环掏出沉甸甸的荷包,在手心掂了掂,继续道,“五十两,够你买十只好狗了。如何?”

李癞子思量片刻,在周围人的起哄中咬牙答应。

甫进斗场,鸡狗便缠在起,场上鸡毛乱飞,狗吠声声,当真应了鸡飞狗跳那句话。

李癞子挥着拳头大喊,“山大王,给我上啊!咬死它给你兄弟报仇!”

贾环歪在靠背椅中,只脚搭在扶手上,只脚曲起踩在桌沿,平常涣散地瞳孔此刻显得格外晶亮有神,瞬不瞬盯着场中战况,不时打个尖利的呼哨。

李大富瞧瞧立在狗背上狠啄的斗鸡,再瞅瞅坐没坐相的环三爷,真不知道他究竟还有多少未为人知的面。有时安静,有时狂躁,有时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有时又活脱脱耽于享乐的纨绔

他脸上的表情有兴奋,有狂喜,但更多的是渴望——对血腥杀戮的渴望。想到他来赌场斗兽不是为了寻求刺激和金钱,只为单纯见血,李大富就觉得汗毛倒竖。

环三爷越长大,阴晴不定的脾气越加收敛,但这样的他反而更叫人害怕。因为你无法得知,在那副皮囊下究竟压抑着怎样深沉的黑暗,而它爆发出来又会如何恐怖。

正胡思乱想着,李癞子摔了手里的茶壶,跳起来大叫,“停停停!不打了!三爷你的斗鸡太狡猾了,专往眼睛戳!你他妈是不是县试考砸了到我这儿找场子来了?你省省吧,啊!你这李家村第纨绔的名号可不是虚的!快别给读书人脸上抹黑了!”

李大富当即很佩服李癞子的勇气。有时无知亦是种幸运!他要知道环三爷的真面目,还不得吓尿了!

贾环扯了个呼哨。翅膀掉了很多毛,脖子也被咬伤的斗鸡立即停止攻击,呼啦啦飞到三爷的椅背上,骄傲地打鸣。

“这么快就撑不住了,真可惜!这是五十两,拿着吧。”贾环丝毫不理会李癞子的人生攻击,将荷包随意抛过去。

李癞子忙伸手去接,这时外间有人高喊,“环三爷,环三爷,衙门来人报信了,您中了头名!赵姨娘叫您赶紧回去呢!”

李癞子手滑,荷包啪嗒掉在地上。我的娘哎!李家村第纨绔竟然中了头名?还有没有天理了?

十七

贾环带着浑身是血的斗鸡回庄子,把几个衙役吓了跳。赵姨娘忙赏了他们每人五两银子,快快的打发走,然后揪着儿子耳朵大骂:“小兔崽子,又去疯玩!别以为得了头名就抖起来了,后面还有两场呢,当心被打回原形!还不赶紧给老娘温书去!”

“姨娘,正所谓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不玩。越是到考试,你越是不能逼我看书,否则只会令我精神紧张,入了考场必定发挥失常。”贾环夺回自己耳朵,振振有词道。

“放屁!我看你是大考大玩,小考小玩,不考疯玩!真不知道这头名是如何来的,莫不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不对!老李头,是不是你给府衙打了招呼?否则我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兔崽子能中头名!如此也好,后面还有府试和院试,你继续打点着,要多少银子只管开口。”赵姨娘虽然欢喜,但依旧不怎么踏实,生怕这是场黄粱美梦,说完就要回屋拿银票。

老李头打躬作揖,好番奉承,“姨娘您说哪儿话!忒瞧不起三爷了!奴才也想打点番来着,三爷硬是不让!这头名凭的全是真本事!您等着吧,指不定三爷这次拿个小三元回来,日后再中个大三元!”话落竖起大拇指。

“当真没打点?”赵姨娘还是不信。怪只怪儿子平时太顽劣,读五天书非得休息两天,完了还跑去跟行脚大夫学医,半点没有读书人的勤奋刻苦,且今年才十二,第次下场,纯为试水而已。

这样都能中头名,说出去全金陵的读书人都得找根绳子吊死。

“金陵知府与贾家关系匪浅,事先打点了,他必定会递消息给贾家。贾政知道了,王夫人自然也知道了,我还要不要下场了?”贾环冷笑。

赵姨娘想也是,再不敢提去官府打点的事。

老李头忧心忡忡开口,“可三爷您名次如此靠前,想必已引起知府注意,约莫还是会给老爷去信。且奴才刚得了消息,这次考试宝二爷本也该下场,临到头来怕名落孙山,干脆装病弃考了,被老爷好顿抽打。他足足大您三岁却还整日里在内帷厮混,俨然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来已被老爷厌恶上了。您这头名出,真真是戳中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心窝子。她们断容不得您压过宝二爷去,接下来不知会使些什么手段!”

“去信又如何?等她回神再派人过来,没准儿我三场已经考完。再者,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到了我的地界,还真不怕她使手段。要接我回京城亦可,好歹日后有贾政相护,她再如何也越不过贾政去。”贾环笑得不以为意,似想起什么,看向赵姨娘慎重开口,“只苦了姨娘,回去后万不可行事张扬,安安静静待在小院,莫叫人拿了错处。忍耐个三五年,儿子必定接你出去。”

赵姨娘心里百般不愿,却也知道儿子这次若考中了,贾政定然会派人来接,日后延请名师悉心教导,所获便利与金陵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儿子前程,憋屈三五年真不算个事儿!

想到这里,连忙点头答应。

老李头冲低眉顺眼立在环三爷身后的儿子打了个手势。父子两躬身告退,行至处僻静角落叙话。

“那事儿可跟三爷提了?”

“提了,三爷说会弄来咱的卖身契。”

“如此甚好。我看三爷是个有大造化的,整日里走鸡斗狗胡天海地也能中头名,可见脑子等的灵光。且那心机,那手段,那心性……啧啧,没心没肺的宝二爷跟他比就是这个!”老李头钩钩自己的小拇指,继续道,“你日后跟着他准没错儿!千万莫脑子热叫京里来的人哄了去。你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从个三餐不继的佃农爬到今天这位置,看人的眼光错不了!”说完,哼着小曲晃悠悠离开,丝毫也不怀疑三爷会打诳语。

因圣上对科举十分看重,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前三名的答卷都需张榜公式,以待诸学子自省自查。故而贿赂打点的人有,成绩却还算公平。这头名的才学更要实打实能服众的才行,否则被人告上去,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老李头预料的没错,张榜后知府果然注意到头名的姓氏,使人拿来名册翻看,发现保举他的村民和秀才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料定不是正经的贾氏子孙,也就不去在意。

没想两月后的府试又得了头名,手行书笔走游龙苍劲有力,那功夫,那造诣,当真不似十二岁初入场的小童,心下不禁大为惊奇,进了家门还在念叨。

他夫人听闻后思量片刻,迟疑道,“老爷,妾约莫听人说过,政老有庶子名唤环哥儿,莫不就是这个贾环吧?”因她常年游走于诰命夫人们举办的茶话会,这些内宅私事反倒比自家老爷知道的更清楚。

“哦?庞福,去把我书房里的名册拿过来!”知府忙使管家去拿名册,翻看细细看,地址那栏填的李家庄,正是贾家祖上传下来的产业之。

“既是政老庶子,怎不事先给我打个招呼,也好照顾二。”知府半信半疑道。

夫人闻言直想发笑。个庶子被不声不响发落到庄子里,定是惹了主母厌弃,如何还能叫你去照顾?想那王夫人素日里目空切,每每去送年礼,只叫几个婆子接了东西便把自己打发走。她那衔玉而生的嫡子也被人夸到天上去,说什么神祗下凡游历,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必定飞冲天。好似满朝的官家子弟,就她儿子个出息!

眼下如何?竟被发配到庄子里的庶子给比下去了!

想到这里,知府夫人便觉得分外舒爽,笑道,“政老素有清名,必定嘱咐了环哥儿叫不许打贾府名头,只凭自个儿真本事。李家庄乃贾府祖产,忽然来了个贾姓之人,且年岁名号又都对的上,可见定是那贾环无疑了!”

知府也觉有理,抚着胡须直点头,夫人见状忙撺掇着他把两份答卷抄录下来,将贾环夸得天花烂坠,再使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贾府。

这日,贾政与几个清客在书房里叙话,谈及嫡子学业心情正十分抑郁,长随忽递了封信进来,拆开看完,表情惊疑不定,又把两张答卷细细阅览,手竟不自觉颤抖起来。

“政老,可是出了什么事?”名清客察觉异状,连忙开口询问。

“各位,且来看看这两份答卷,乃今年金陵县试府试头名所做。你们觉得如何?”贾政长吁口气,将两张信纸递出去。

“好高妙的言论!知微见著,辩口利辞,条理清晰,果然不负案首之名!此人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若政老有意,在下愿去金陵替您招揽。”名清客当即拱手请命。其他清客见没抢到好差事,只得把答卷狠夸通。虽然言辞有些夸张,却也算真心实意。

贾政收回信纸,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怀里,忽而仰首大笑,“哈哈哈,这答题之人本就是我儿贾环,谈什么招揽不招揽!”

“若我没有记错,三爷今年才刚十二,竟能做出此等锦绣文章……”清客们纷纷露出讶异的表情。十岁出头的秀才,怎么着也配得上‘天才’二字。

“虚岁已经十四,不算小了!能有此作为,可见在金陵没有虚度华年。”贾政谦虚几句,摆手遣散清客,笑眯眯往正院去。

“母亲,儿子今日有大喜之事需禀告您知道。”甫进门,贾政便朗声开口。

贾母见儿子失了平日的沉稳,颇有点得意忘形之态,不禁好奇道,“什么大喜之事?”宝玉被通杖责,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再大的喜事,听到耳里也不觉得如何了。

“可是老爷要高升了?”陪侍旁的王夫人目露期待。

“并非我要高升,”贾政有片刻不虞,很快又堆上笑,拿出两张答卷递给贾母,“儿子刚得了消息,环儿中了这次县试府试的头名,这是答卷,你们看看。全文行云流水,逻辑紧密,可算是上上之作。以此等扎实功底,拿下院试头名亦非难事。环儿去五年,病中亦不忘苦读,儿子实感欣慰,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立时派几个得力下人去金陵照顾他们母子,待院试结束便接回来悉心教导,好为我贾氏族再添荣光!”

贾母几乎快忘了这个庶孙。若换个时机叫她知道这事或许会高兴场,但宝玉刚被儿子杖责贾环就冒出头来,这是生生打宝玉的脸啊!她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却也知道子孙出息了贾家才能永葆昌隆,只得点头应允,最后不忘提醒道,“接他回来可以,却绝不许越过宝玉去!自古嫡庶有别,这话你记住咯!”

贾政满口答应。母子两商量半晌也没定下这事该由谁去办。

王夫人心里翻搅着惊涛骇浪,偏脸上不能表现出来,趁着母子两喝茶的间隙插口道,“我看不如由赖大管家去吧。赵姨娘母子被送去庄子五年,心里少不得落了埋怨,叫赖大去则显示贾府对他们的看重,平了那点子怨气;二则到了年底,正好叫赖大去老宅看看,走访各位族老,顺便筹办祭祖事宜。”

“怨言?他敢!”贾母竖起眉毛怒斥。

贾政面露不虞,思及贾环那孤鬼般的怪脾气,心中喜悦不免消减几分,又想起不成器,整日里偷吃丫鬟嘴上胭脂的宝玉,还是觉得孤鬼总比草包强,遂点头应允。

王夫人抿嘴淡笑,眸色却暗沉下来。

十八

回了上房,王夫人再也撑不住脸上的假笑,手拂落茶杯,咬牙切齿道,“好个老李头,说什么不务正业难成大器!这是糊弄谁?当真小看了那母子两!连我的人也收买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