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场重组马上就要结束,新的盛世即将开始,前朝臣子可以留下,君王必须离开。”

他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

只要我还在,只要我手中还有那百分之八的股权,我就会成为欢场的实主,无论总部派谁来统管,都会被架空。

中国还是个人情社会。

“你离开,或者艾寻欢离开。涂龙斩,倚天杀,这两把利刃,我只能负担一个。”

“我离开。”

我的离开,让很多人不解。但总有些人是看出名堂的,譬如陆逊。

那天收拾好纸箱向外面搬的时候,他就靠在走廊的墙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抽烟。

“阿斩,我来送送你。”

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我留下,我想,他的智商已经足以判断当下的形势。

他帮我把东西抱到楼下,一看是出租车,立即蹿火,“倚天杀呢?”

“非亲非故的,找他干什么。”在公司门口,我依旧装的人模人样,他不屑地撇撇嘴,“你啊,最大的缺点就是总把自己当成个男人那样来折腾。”

“哦?我以为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呢!”我嬉皮笑脸的,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别瞎想。他在路口那边接应我。”我拍了拍陆逊的肩膀。“倚天杀初来乍到,还请你这个前辈多多关照了。”

陆逊一个趔趄,我想,我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这都是廖家董事会的功劳。

出租车开不到五百米,就卸了货。寻欢他站在路边笑眯眯地看着我,阳光正好,洒了他一脸。

“我们直接去机场吧,陆冰已经把我的行李带过去了。”

“这么快?”他有些惊讶。

我一笑,“为了本小姐做出的无可估量的牺牲,我也要折磨你一下,饿你个一年半载——”

寻欢他亦一笑。“怕你行李超重,我甘愿陪你一程。”

寻欢他虽然没有陪我从办公室走到大门口,却陪我一路飞到了大洋彼岸。当我看见那漂亮的公寓和里面准备得一应俱全的家居用品,足有半分钟没有缓过神来。

“昨天才告诉你,今天就准备好了,你不会是早有打算让我离开的吧?”

艾寻欢笑而不语,只是打开衣柜,里面挂着的还是男士的服装。

“我现身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了。虽然DNA和法律条文上我毫无瑕疵,但是保不准廖家会私下来什么阴招,到不得已的时刻,就跑路好了——”

“你舍得离开你打下的那片天下么?”

“在我东躲西藏的这半年,已经想的很开了,我已经改头换面重生为人了,那些过往的荣耀,不过浮云。”

“早知道你这么放得开,就该我留下,你走人。”我颇为赌气的说,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已经为了守住那片江山了,阿斩,我怎么舍得你继续在那种地方消耗生命?”

行李乱七八糟地堆放在门口,我们就这样在灰尘飞起的新鲜公寓放情拥抱。

寻欢,你重生归来,现在该到了我追求自己新生活的时候了么?

谢谢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国了。

飞机落地的时候才刚刚下午,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回来的消息。

时间还早,全身上下只有一个背包,我就这样一身轻地去了A大。如今我的头发已经过了肩膀,又穿了裙子,走在林荫大道上,再也没有小女生会一路尾随、放声尖叫了——

走到广场那里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以前这里悬挂的都是女生会活动的宣传海报,如今亦不例外。艾小萌休学离开后,又很快有新任女生会主席了,只是从这海报的排场上看,盛景不复当年。

毕竟,那是艾小萌,敢爱敢恨的艾小萌,天之骄女艾小萌。她不仅是最出色的女生会主席,也是最出色的女人。

这样一个女人向我告白,真是人生难得的一段记忆,如今想起来,心里都在笑。

看着海报上一张张新鲜的青春的美好的脸庞,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已经奔三的人有些苍老了。唏嘘之间,被身后的女生们撞了一下,学生们嘻嘻哈哈的道歉,不一会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在那张海报上了,指指点点之中,又脱口而出了新的名字,发出了往日的尖叫。

我突然就想起,当年在校园,那些名字是叶欢,是艾寻欢,是涂龙斩,是很多我熟悉的人。

如今,都不在了。

“哎?这么巧?”

突地一声,熟悉得让我鸡皮疙瘩都在排着队往下掉,我目瞪口呆地转身,穿着随便、骑着破单车的老爸突然现身,还云淡风轻地打着招呼,顿时五雷轰顶一般。

“老老老老老——”

“老师好!”女生们甜甜的问着好,老爸亦格外慈祥的笑着,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老师?

老爸,你电话里面说给自己找了点小活儿做,我还以为是给你那些神秘的机构做些外快的活儿,没想到你流窜进大学校园来荼毒青少年了!

学生们退散后,我才终于把那个“爸”字说出口。老爸笑眯眯的打量着我,“真是不一样了,看来你日子过得很滋润么!真是奇怪了,两地分居你还能分泌这么多雌激素啊?”

“老爸!”我羞着脸。

“好好好,达意了,达意了。”老爸依旧老不正经地补充道:“看来次数不是关键,关键还是质量。”

我拎起背包就想抽飞了他。

老爸慈爱地看着我,满眼流露着幸福。我慢慢放下背包,上前轻轻拥住了他,“老爸,我不在你身边,你还好么?”

“原来一个人的日子确实很孤独。你那么小我就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真是对不起你。”

“老爸。”

“阿斩,阿斩——”老爸拍了拍我的背,“我可不想落得个潜规则女学生的名头。”

我破涕为笑。

“一把年纪了,哪里还像女学生?”

“一把年纪了,该生个娃了吧?”

“孩子他爹这不还失踪着呢么?”

“我鼓励你搞搞婚外恋,譬如说啊,有个叫倚天杀的小伙子,人就很不错——”

“老爸。”我捂住他的嘴,“这事儿免谈。”

我和寻欢不能同时留在亚洲,这里有他的根基,他千辛万苦的重生就是为了能光明正大的打造属于他的帝国,又怎么可以跟着我远走他乡呢?

而我也已经下定决心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过着平淡安静的生活,也不会回来了。

我们都重生了,可毕竟在两条路上。

“你们历经千辛万苦,抵住了多少考验,才终于到了今天。”老爸正经了一把,“阿斩,女人的青春很有限的,不是用来这样浪费的。其实对于那小子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搞不明白的那个人,是你。”

老爸的话,总是对的。

只是面对着满腔抱负得以施展的寻欢,我实在不忍就这样将他连根拔起,这是我为他守住的江山,我比他更珍惜留在这里的意义。

“我想我们双方都会再考虑。”我拎起背包,“谁叫我们都是不服输的劳碌命呢?一个享清福的时候,另一个总想要出去打拼。”

“哎,两个工作狂碰在一起,就是麻烦。一个总为另一个想,也不知道坐下来好好谈谈。”老爸叹着气,“算了,我也教不好你,你还是自己揣摩去吧,日子是你自己的日子。早知道造人出来也是分开,不如省点力气叫他人间蒸发算了。”

“老爸——”我使出浑身解数叫他开心,老爸拗不过,还是勉为其难的笑了笑。

总算是笑着收场的。

可我明白他的担忧。

独自一个人去公车站等车。看见公车站的广告牌赫然是大幅的盛世网游的广告。这一款融合了都市生活、交友和商务的新型网游,以其强大的资金支持,强势的占领了国内网游市场,与当初欢场那种小作坊的模式,已经全然不同了。

那是个创业的开始,这才是帝国的风范。

低头看看手中的请柬,大黑的底色,暗红的纹路,金色的字体,张扬跋扈,已经与当年那亲切、吵闹又青涩的欢场完全不同。

去,还是不去?

车到了,还是不由自主就上了车。邀请函攥在手里,几次有扔进垃圾桶的冲动。侧目看看公车上的电视节目,正巧是寻欢他代表公司在接受采访。屏幕上的他衣着光鲜,发型和过去不同了,还留了点小胡子,这样足以迷惑大众,毕竟艾寻欢这个人过去也只是在业内闻名,在公众面前甚是低调。

可如今的倚天杀不同。

盛世网游中的中流砥柱,是多少媒体竞相拍摄的焦点。他有那样一种天然的气势,在屏幕上如鱼得水,仿佛那才是他最惬意的地方。

他始终不会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夜王。

“我们盛世,将会在未来半年与国内其他网游产品进行深入合作,提供给国内玩家一个更广阔的平台——”

他开口闭口都已经是“我们盛世”,主人公的意味溢于言表。我看见他眼中那才华得以施展后真心的满足,抛开过去加注在他身上的不公命运,这一次他终于能自由翱翔——

可是我,能成为他的那片天么?

车到了站,我被人流挤了下来,盛世集团的公司大门前早已人群涌动,听说过去廖凡使用的那一层已经被打通作为大宴会厅,而陆冰所在的格调公关公司,全权承办这一次的庆功宴。

媒体、同行、粉丝。

我应该什么都不算,尽管我手中有一张人人都想拿到的VIP请柬。

被人流不自觉地涌着向前,视野中逐渐出现了那些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如今他们已经作为成功者在玻璃墙的那一侧让镁光灯追逐,让众人顶礼膜拜。

在入口处本想转身逃跑,背包却不给力的被夹带而入,手中握着的醒目请柬被瞬时剪了一个小洞,然后整个人就被警卫给拉了进来,玻璃大门在我身后刷的一下子合上了。外面的人想趁机混进来,里面的我也想出去——

可是警卫们那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顿时让人肃穆。公司现在是真有钱了,连警卫都跟保镖似的,看上去就让人倒退三尺。

他们自然不知道我是谁,也不需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个背着背包的普通人。戴上墨镜,灰溜溜地开始奔后门而去——

是我过于乐观了,有陆冰这样的公关大师把关,怎么会放过后门这样重要的进出口?我还离后门有十米远,就看见陆冰一身黑色套装。

她又瘦了一圈,头发高高的盘起来,有一种希腊女神的造型美。嘴巴一直冲着手机耳麦说个不停,职业气十足。

一时间我忘记了开溜,直到她侧过脸瞪着我,嘴巴张得老大,我才拔腿开始跑——

“喂,喂——喂,你等等——”

不明就里的警卫们以为我是偷跑进来的,听到陆冰这么一喊,纷纷向我扑来,我灵巧地闪入电梯间,几乎是想都没想的冲了进去。

那是VIP电梯,我曾有幸坐过一次,需要密码才能启动。我尝试着早先的密码,居然还没有换。万般侥幸的升了上去,却是条件反射的按了欢场的楼层,那熟悉的走廊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热泪盈眶。

久违的战场。

因为所有人都在上面忙着庆功宴,现在这里十足冷清。我的运动鞋发出轻柔的脚步声,回荡在这走廊里,一时间往昔那人来人往的景象又一次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连每一个拖布的位置,每一扇门自然停住的角度,都这样的熟悉。

欢场已经变成盛世,艾寻欢也已经成了倚天杀。

可我的记忆,大家的记忆,我记忆中的大家,大家记忆中的我,都没有变。

走到那个充满回忆的办公室门口,我还记得,第一次站在这里,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的我,穿着艾寻欢的淡紫色衬衫,帅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如今,镜子还在不在。

门微微开了一道缝,推开,镜子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墙的照片,有我,有寻欢,有叶欢学长,有KTV,有中秋聚餐,有新闻发布会,有每一个记录欢场出生、成长、衰老、终结的瞬间——

我们还是那样的新鲜。

总监办公室的门关闭着,拉长的倒影连角度都是那样令人怀念。这里是我初出校园后扎下的根,是我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起点,也是我无论何时再回来都会无限眷恋的地方。一闭上眼,我还能闻见那似有似无的黑咖啡的味道,还能看见窗前那穿着苏格兰红格子背心的学长那优雅的身影,还能听见小萌的欢呼雀跃——

还有我的寻欢。

在这里,他找到了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他找到了眺望梦想的岸,他找到了他自己——

我如何能叫他离开?

离开办公室,关上了门,进了电梯,终究没有按住顶层,还是向下去了地下停车场。我在这里坐了很久,很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我是睡了一觉了还是怎样,总算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响起来。

起身,打扫了一□上的灰尘。看着电梯开门口那几张惊讶的无以复加的脸,自然地笑笑:“方便搭我一程么?我被关在这里出不去了。”

“涂总!”

“斩姐!”

“阿斩!”

无数种称谓一拥而上,我被团团围住,这份热情让我愧不敢当。

“你人都来了,怎么也不上来,大家肯定都特别想见见你!”

“是啊,叶总也不在了,艾总——艾总就算他不在了吧,你们三大支柱如今就剩一个了,你要回来肯定是今晚的大主角!”

主角么?这样一看,我没有参加今晚的活动真是明智之举。主角应该是廖家,是董事长的,不应该让我夺了风头——

这也是我们最开始的默契。

“别这么说,我不过是运气太好,其实我真的没什么本事,还不是靠那些股权么——”我吐吐舌头,“否则哪有我在董事会发言的机会?”

“要不是涂总你在董事会力挽狂澜,欢场早被廖凡那小子给糟蹋了,我们也早就各奔东西了!”

“是你们自己有本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别给我戴高帽子,还一口一个涂总的,你们几个比我来的还早呢吧——如今也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了——”

大家伙都嘿嘿地笑着,一个还算伶俐的突然说:“对了,倚天杀还在上面应酬,要不要——”

说罢,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倚天杀是谁呢?这是一个所有人都置身其中的集体谎言。

“不必,我不是为他而来的,别说这么多了,一会人多了我更不好脱身,你们哪位送我出去——”

“我来。”

我朝电梯口一探头,头发修理得整整齐齐、人模人样的陆逊站在那里,一脸的埋怨,“你啊,太不够意思!”

“哎呀,你都混上车了。”我开着玩笑,陆逊并不在意,“你要是还在,飞机也能买回来。”

陆逊的车上满目都是高科技产品,我却不禁想起叶欢学长车里那个水晶的家徽,还有寻欢车里的可乐瓶子。

“最近我真是老了,特怀旧。”

“睹物思人。”陆逊说话也越来越老练了。“刚才播放了欢场建立伊始的资料片,大家都看的泪流满面。老艾真能装,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心里憋成什么样子了。”

“他现在是倚天杀了。”

“又能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