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贞头一次到王家厨房来,出乎意料的干净,可见王大妗子还算持家有道。只是王家厨房有些小,两个小姐带着丫头挤进来,婆子都无处可站。大菜二人都不能做,一人做了个小点,便被婆子们半劝半说的撵了出来。秀兰本不爱这些,拉着林贞一处说悄悄话儿。
只听秀兰道:“你可定的好亲,把我妈妈羡慕死啦。”
林贞笑道:“叫大妗子也寻个好姐夫!”
秀兰道:“我们不同,你是官家小姐,那能一样哩!”说着撇嘴,道,“二婶是疯魔了,我知道你们家恼了,只别恼我。”
“我不恼你,前日真忙。妈妈病了,我管家被下人欺哩!”
“又不是我家,谁敢欺你来?”
“明面上不敢,背地里今日多报二两米,明日多官三钱银子,尽有的。”林贞笑道,“我看着账本倒还好,妈妈说水至清则无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也不算欺你。”
林贞捂嘴笑:“比报给妈妈的多,怎底不算?不过妈妈好了,我也不用管了。”
秀兰笑道:“你真好性儿,以后到婆家,可要厉害点才好。”
“唉,你不知道。厉害有甚用?哄好了婆母丈夫,别人自把你放在眼里。不哄好他们,人家也只是面子情吧。”林贞是看透了,在林家,除了柳初夏背地里骂她,谁不说她是个菩萨一般的人儿?谁敢当面呛她?若说柳初夏够厉害了,还不是被林俊一句话卖了。可见厉害与否,都是假的,最紧要的是跟对人!再则厉害在明面上,也不算厉害了。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如此。大户人家争起来从来不是三根葱五斤米的架势,悍在面上,比作腼腆媳妇更往下流走。腼腆的还有个好名声,不定谁看中这份腼腆生出点好心来,又比悍妇得多点好处了。
秀兰看看左右,悄悄对林贞说:“我妈叫你妈去京里也替我寻个亲哩!你看吧,今夜定对你妈说!”
“啊?那么远?要是被婆家欺负,你都没地方诉苦去。”
秀兰苦笑:“我哪里做得主。姑娘必应的,不然我妈一定恼她。”
林贞无语。
秀兰又道:“她掉到钱眼里一般,依我说就在左近多好。便是我嫁到金山里住着,还能搬回来不成?也是姑父大方,换个人家都要打上门,说娶败家媳妇哩。”
林贞有些惊讶,几月不见,秀兰仿佛长大了许多。
秀兰笑道:“做甚怪模样?你都定亲了,还不许我想来?”
林贞摇摇头:“只觉得人一会子就长大了。”
“哈哈,这就想妹夫了?唉!你说说,妹夫好不好?”
林贞道:“通没说过几句话,谁知道好不好。”
“长的好不好?”
“妈妈说好看,我觉着还行。”
“叫他来广宁玩嘛!也认个岳父的门。”
林贞道:“何苦来,我本是高攀,没得委屈了他。”按公府养孩子的架势,孟豫章来广宁,纯折磨她。那样人事纷杂的家里,无事且要生出典故来,若真千里迢迢赶来,谁知闹成甚样。老太太也未必肯放,何必自取其辱。
秀兰一脸同情的道:“看看,他们仗势欺人哩。还是门当户对好。”又叹道,“我们好久不得见,都无人说话。以后你嫁到那远的地方,趁着在闺中,我们多聚聚吧。”
林贞也觉得孤单,此时不比后世,独生女也有无数的朋友。同学邻居,总有几个要好的姐妹淘。到这里若没个姐妹,有心思只好憋死自己罢。听到秀兰提议,忙点头道:“我也如此想,我们是表亲,你想我了便坐个轿子来。我几个先生都有趣的紧,白日里一齐上课!下了学一起踢球跳百索,那才好玩哩。”
“那敢情好,我家就我一个姐儿,哥儿们都不带我玩。你不许嫌我烦呀。”
林贞就站起来,一径把秀兰拉到上房,跟王大妗子说:“大妗子,秀兰姐姐跟我回去玩几天好不好?”
王大妗子道:“要过年了,过完年再去。”
玉娘只当林贞单个儿在家不好耍子,今日林贞替她做得足足的脸儿,她也要“报之以琼瑶”,便笑道:“两个孩子,就是年前又能帮甚忙?不添乱就阿弥陀佛了。只管叫她们一处玩去,好省我们的心。”
王大妗子巴不得跟玉娘更亲近一点,就面上装点子矜持。听玉娘一说,爽快应了。两个女孩儿乐不可支,一齐到秀兰房中整理衣物用具。待吃过晚饭,真往林家住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底层人民多贪婪
第41章 苦闷
林贞平素形影单吊,颇为无聊。恰逢秀兰也独自一个,姐妹两人正巧相得益彰。白日一齐读书写字,弹琴作画。女孩儿家,谁不喜欢乐器?秀兰见了林贞的筝哪里放得开?比林贞还学的认真,日以继日的练习下,不出半月竟能弹出如《渔舟唱晚》一类的简单曲调。玉娘心生得意,妇道人家就没有个不希望娘家人能干的。就算是个女儿,总归姓王,她脸上有光。林贞见状故意凑趣:“待她有人家了,添妆那日,送抬筝去才好看。”羞的秀兰要拧她,姐妹笑做一处。
一语提醒了玉娘,晚间就对林俊道:“我不甚懂那琴啊筝啊来,既是姐儿常用的,恐在夫家还要接着用哩。她现在这个原随意买了来,在咱们家用着无妨。到京里头,公侯府第,十房八户都住一个院子里,行动就有人看着。叫人看着她弹个不好的琴,脸上不好看。你是不知后院的妇人如何攀比哩。我们固然不事事争先,也不要人看轻了才是。”
玉娘生性温柔贤惠,家长里短娓娓道来,林俊心情好时,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便是有些个拈酸吃醋也是妇人常情,林俊对她从来敬重。只一条,太顾着娘家。林俊不是那等老抠,对岳家十分客气——为妻子做脸之故。赵家那样目无下尘,不气着林贞,他都能不计较,何况王家就图几个钱。千不该万不该算计他的身家性命!王姥姥并二舅那点浅薄心思,也够他看?玉娘乃当家主母,真要被说动了,哪日吃酒当众许亲,他还能不认?除非是要休妻了。林俊多年来只防着她这个,余者不拘金银珠宝,哪样都往她手里过得,这是信她!
如今见她依旧一心替林贞操持,虽是内宅妇人攀比,也是好心。想着她多年辛劳,自己三十有六,越发觉得有些老夫老妻的意味,更敬重她三分。心里高兴,手头更大方,对玉娘笑道:“我听说秀兰也喜欢,你替贞娘买的时候,也买个与她。女孩儿家有才艺,夫家高看一眼哩。”
玉娘略有些惊讶,她说买抬好筝固然是为林贞着想,内里却也有私心,想着林贞有了好的,旧的便可送秀兰。不曾想林俊先提出来,暗合了她的心思,反惊着她了——莫不是有读心术?
林俊见她的表情,不由一笑:“还是这么喜怒皆在脸上!”
玉娘脸一红:“又胡说甚!”
林俊喜欢老实人,见玉娘害羞,一把搂在怀里,笑道:“难道我小气人?”
玉娘反倒不好直说出心思,转了个弯道:“我知你对我家好,只是秀兰还是孩子,谁知几日兴头?明年她还喜欢再买便是。”
“都依你。”
此事本不机密,早有人听了告诉林贞同秀兰。秀兰道:“我就是玩玩,你劝下姑父姑母吧,又破费这个作甚?”
林贞摸不清是谁的主意,含糊道:“大人的事,我们且别管。就要过年,大妗子必来接你。先生也要放假,我们一齐做几个荷包吧。一个人做活没趣儿。”
秀兰只得顺着她往下说:“你家那头人口多,要做到几时?叫丫头婆子一齐做才快。”
林贞笑道:“不瞒你说,都是买的。我又不是绣娘,哪做的那么许多。只有太婆婆、婆婆和他的才做哩。”
正说着,双福笑嘻嘻的走进来道:“姐夫来信了。”
秀兰一把抢过:“我先看看!这么巧,真个神机妙算,知我们说他哩!”
彼时讲究“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孟豫章的信都不知被拆了多少回,林贞要气早气死了。何况她敢断定,秀兰必定立刻还给她!
果不其然,秀兰皱着眉头道:“妹夫写的是甚?我半句也不认得。”
古时称赞文化人,都用“识文断字”来形容,说的是古代中国没有标点,至多有个句读。读书识字顶要紧的是断句,也是读书人清高自诩的破规矩,林贞十分不喜。然生在此时,不得不一一适应。就如孟豫章的信件,从来一个句读都无,又好学那唐宋八大家,秀兰这等只识得《三字经》的人如何看的懂?林俊玉娘统统看不懂。林贞不喜如此,然婚前不好说,只待以后了。
若是孟豫章得知,恐要大呼冤枉。与未婚妻之信,谁想写这些来?林贞虽读了几年书,到底是女子,又非书香门第,若是看不懂,那媚眼尽抛给瞎子看了。只是他的信件,人人都要翻看,写浅显了没得叫人说嘴。不想林贞心里甚厌,真个苦煞人也!
闲言少叙,且说林贞接过信件,一目十行扫完。对秀兰道:“我也不甚懂,只是些闲话并年礼。”
秀兰目瞪口呆:“京里的人都这样说话?”
“他是男人,不一样。”
秀兰猛摇头:“不成!照这样看,我才不嫁去京里,不然鸭子听雷,日子没法过了!”
林贞扑哧一笑:“又不是人人都这样,他是出了名的书呆子。”
秀兰还是不干:“我妈要你替我说亲,你千万别应啊!就说没有合适的!”
林贞笑着点头说好。
秀兰又问:“他送你甚来?字不认得,东西我认得,与我瞧瞧。”
林贞唤四喜:“拆了箱子来。”
四喜把箱子打开,秀兰大失所望:“都无个新鲜玩意。”
林贞实在没法子跟表姐说未来夫家的窘迫,丢脸!好在孟豫章雅致,送了些压花的纸,泛着丝绸般的光泽,秀兰还当是读书人的“雅致”,懒得理论。又有绸缎花样虽老,在广宁也还能见人,众人才瞧不出异样。只当是豪门规矩,可见有个名头,胡乱做事也是道理。
谁知过二日,秀兰被接回去,双福才拿出一个小匣子来道:“姐姐,前日姐夫还送了一匣子首饰。表姐在,我不好拿出来。”
林贞奇道:“首饰?”
双福打开匣子,道:“姐姐你瞧,珍珠都发黄了,多少年的珠子呢!也不知是谁留下来的珠花,金子成色也不好。如今公侯府第越发不成样子。我们当年在那家,小姐们还有几样能见人的。如今送未婚妻的都这样。不知道的人家,还当他们想悔婚不认哩!”
林贞笑道:“罢了,横竖不靠他们吃饭。”嫁谁家不是这样?除非是商户,又没社会地位。公侯府第好歹让自家父母在广宁顺遂点,这就够了。横竖她家有钱。
四喜道:“是呀,亏得咱家有钱。只盼着姐夫一举考得功名,替姐姐挣个文官实职的凤冠霞帔,才体面哩。”
林贞道:“他倒是考秀才来,谁知考不考得上?”
三多跳出来道:“我们姐夫都考不上,谁考的上?姐姐八字好的很哩,旺夫的!”
纵是林贞跟她玩惯的,都被她弄的无语。哪有自个说自个旺夫的…
公侯精穷又爱摆谱,林俊早知道了。宣宁侯且靠他们的孝敬过活,别提毫无实权的承平公府。盖因他一介武官,想要女儿嫁到那书香门第,趁早收心别做春秋大梦。退一等,公侯府第也很好。虽非嫡长,也是嫡系,体面足以。谁想女婿书信不绝,他心下偎贴,便心疼女婿日子过的苦,十分有心帮衬。正巧手里有个云母片的生意,何不交予女婿做来?公侯无实权,却有人脉,日后做个买卖自不在话下。既省的他去求爷爷告奶奶,又补贴了女婿,何乐而不为?打定主意,便把小厮兴隆唤来,如此这般一说。待兴隆往京中回礼时,就不单只磕头了。
孟豫章接到岳父指使,又看着礼单里指名与他的上好衣裳装饰,还有甚不懂的?把林俊的话埋在心里,只拿着礼单与祖母瞧。孟太夫人看了一回笑道:“你岳父倒疼你。”
孟豫章苦笑:“分明是疼闺女,我倒成吃软饭的了。”
孟太夫人不爱听这话,板着脸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已让兄弟们笑话一回了,谁叫我没本事来。”孟豫章含泪道:“老祖宗,你叫我被人看轻一世么?你就准我去国子监读书吧!”
“我的儿,你要甚先生没有?非要去国子监。那里头偌大一个屋子,就一个火盆。日常还须住在里头,你何曾受的起这个苦?她家不过买来的武官,谁看的起?自古钱权交易,他与钱你与势,谁敢笑话你?你当他把女儿许给你,没仗着咱们公府的名头横行乡里么?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甚么没见过。你若不忍,日后好好待他女儿便是。”孟太夫人叹道,“我的儿,你万般皆好,就是心软过了。日后哪能不吃亏?”
一番慈爱,孟豫章更想哭了!承平公世袭罔替,却不是他的。他是嫡孙,他儿子便只是嫡系。不靠自己挣出来,日后好讨米吧。然总不能伤了老太太的心,他丧母之后,日常起居皆由老太太照应,不提这个恩义,便是普通有了年纪的祖母,硬拧着也是不孝。
心里实在憋得很,家学一片乌烟瘴气,竟落脚不得。几个大儒见他好学,也教他,请到府里来却万万不肯答应。他又被圈在家里,一月里能出去四五回到顶,能学甚来?谁家不是寒窗苦读,他三日打鱼两日晒网,如何考的过别人?
忽又想起岳父的“好意”,心里先一惊!忙从老太太处辞了出来,叫上兴隆到里屋吩咐:“烦你上覆岳父,云母片之事,非小婿不识好歹,实则不便。我未成婚,必是亲长出面。家父甚为忙碌,恐误了岳父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兴隆心道:我家主人又不是傻的!再信你,也不至于现就将生意交与十多岁的娃娃手里。“照管”不过说的好听些,叫你经见一二,日后好补贴家用,不至于姐姐委屈罢了。便笑道:“公子过谦了,实不相瞒,此乃小姐的产业。想叫公子瞧瞧,心里有个数儿。日后免叫小姐初来京城,被人哄了去。公子得闲四处瞧瞧,或是在亲友间替我们说说就是大恩了。”
孟豫章心下一松,朝北拱手道:“敢不奉命!”
兴隆一笑,姐夫倒是老实。如此,皆大欢喜。
第42章 偶遇
承平公先祖,乃当初伴着□□出生入死之人,他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实乃□□第一心腹。待□□立得绝世功勋、平定天下后,自不愿亏待他,封爵时便与了头一份儿荣耀。如今公侯在朝上站班还是他家打头。无奈子孙不肖,镇日游手好闲,把那上好的家业败的只剩下个空架子!
公道来讲,家业渐败,也不好尽怨子孙。诸多儿孙中,也有上进的,也有省俭的,奈何讲究多子多福,每分一次家,虽不动祖产,浮财总要抛出去几分。莫说子孙荒唐的多,便是不好不坏的,也经不得几回。又因儿孙自幼生长于公侯府第,锦衣玉食。一时分家拿了钱财,不免大手大脚,不懂划算,几年就窘迫了。求到本家跟前,一则是本家要个脸面,二则毕竟是同一个祖宗的嫡亲兄弟侄儿,不好十分袖手,更不好做小气样儿。于是亲戚们得了好,今日你来借米明日我来借衣,也不寻思上进,只顾争宠,本家同族搅成一团乱麻,日子越发艰难了。
说来不单承平公府,四公八侯皆是如此。只宣宁侯因自身立了军功,掌着实权,还算松快,也搁不住人口繁重,门下地皮捞的将要寸草不生了。如今,也就皇后的娘家,新封的寿宁伯有些蒸蒸日上的气象。孟豫章见此景象,愁的差点少年白头。
孟豫章乃二房嫡长子,正经的国公嫡孙,年纪甚幼,不说跟父兄一般醉生梦死,也该无忧无虑。然而他母亲早年撒手而去,虽有孟太夫人接去养活,无后母欺辱之事,却到底不如亲娘在时——孙男娣女众多,孟太夫人便是想十分偏心眼也不能。何况长孙幼子方是心头肉,不过是怜其丧母,多照看一二罢了,心里最疼的还是嫡长孙。于孟豫章而言,感激是必定要感激的,亲近却做不到情同母子了。
说来老太太百般拦着他上学,原无坏心。皆因国子监条件艰苦,想着他一介孩童,自要精心照顾。老祖宗拼死打出来的家业,莫不是叫儿孙受苦来?不为了儿孙锦衣玉食,谁爱去那刀枪无眼的战场?是以勋贵溺爱孩童者多,严厉管教者少。又因内宅妇人,目光短浅,不知前途重要,更休提凡百老人,皆以为自家子孙和睦,彼此依存。殊不知不过是儿孙做戏罢了。休说隔房的兄弟,便是亲生父子,还有反目成仇的哩。孟豫章与其父二人就常有不合,只因孝慈之道,又是独子,面上装作和气——凭谁也不想有个听闻谁家有钱,竟不拘好歹,死活要弄了来做儿媳的父亲。幸而林小姐十分知书达理,只怕是亲娘在地底下都看不过眼显了灵吧。
想起亲娘,孟豫章一叹,忽后肩叫人一拍:“四弟作甚?迎风流泪对月伤悲?”
孟豫章回头一看,见是二哥孟豫然,忙做了一个揖道:“见过二哥。”
孟豫然见他一副假正经模样霎时浑身上下都不爽快,扯了扯嘴角道:“你又不出门,又不进屋。大冷天儿的,站在风道上作甚?仔细冻病了,叫老太太心疼。”
孟豫章笑着谢过,又道:“在屋里闷了,出来走走。”
孟豫然上下扫了他一回,见他身着玉色织金通袖袍子,唇红齿白,好不体面,正是前日他岳家送来的现成衣裳。心下十分不岔,凭甚叫他捡了个金元宝!只因当日已与众人一齐调侃过,此时再拿出来嚼舌倒显得极小气,强忍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仗着年长,竟也不招呼一声径直扬长而去。
因素来与家里的兄弟不甚和睦,孟豫章也不在意。只是怕再立在此处,又招来谁问一通,便使人与老太太说一声儿,上街去了。
京城,天下最繁华之所在,年前更是热闹到了极致。孟豫章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日常爱逛的书斋来。不想此处也人满为患,一群身着直裰的读书人围在一处,也不知高谈阔论些甚,硬是将书斋闹出菜市场的氛围来。
孟豫章少年心性,想挤一回热闹。仗着个子不高,不引人注意的就窜了进去。不想后头来人一撞,直跌入一穿着朴素的美髯公的怀中。
孟豫章爬将起来,忙道:“方才没站稳,冲撞了先生,先生莫怪。”
美髯公装模作样的拿着把扇子,直点在孟豫章的额头上,笑道:“小小年纪便喜欢这个,不好!不好!”
孟豫章愣了一下,不由扭头看了眼摊在中间的物事。竟是好大一副春|宫图,霎时羞的满面绯红,逃命似的挣出去。
那美髯公哈哈大笑:“原来还是个雏儿!”周围众人哄堂大笑,孟豫章听的羞愤欲死,又不好寻他们理论,只气得一溜烟的跑了。
今日也不知是不是日子不好,孟豫章一面暗骂浪荡子一面赌气回家。路过其父孟二老爷的书房,深吸一口气,进门请安。哪知他父亲也拿着好一副春|宫,看的口水四溅啧啧有声。只把他气得胃液翻滚,好悬没吐出来。因知其父左性,强忍而已。偏孟二老爷今日心情正好,百年难得一见拉的儿子说话:“你瞧瞧,你瞧瞧,春意老生的新作!才一百银子,不枉我拼死抢了来!”
孟豫章一噎!一百两!低头咬着嘴唇,压着不去想亲娘的嫁妆之事,心中升起无限委屈。幸而老太太使人来寻他,才没让他大节下的背个忤逆之罪!那孟二老爷唾沫横飞的说了半刻钟,儿子却呆头木脑,十分不喜!若不是只得一个儿子,几乎不想认他!还不如三郎豫泽这个侄儿哩!父子两个竟暗暗的两看生厌,孟家上下也都影影绰绰的知道,只瞒着老太太一人而已。
新年,孟家戏曲赌斗之声不绝于耳。孟豫章心中有事,越发烦躁。唯有年初二时,去外祖家拜年心里略好过些。他的外祖,声明在本朝也不显甚,却有些许脸面——乃六品的翰林侍读孔文德孔耀辉先生,顶顶清贵之职。先前还是举人之时,原想着当个同进士便是祖宗保佑,谁想来一气考到庶吉士,分入翰林院。从此之后家里来往皆鸿儒,谈笑无白丁——除了女婿一家!此处又显出孟豫章与林贞的缘分来,皆是外祖家悔青了肠子的结的亲事诞下的孩儿,还偏是独生。只不过孔家要心软些,没赵家那等孤高清傲、沽名钓誉,是以对外孙还算照看。孟豫章也就喜欢到外祖家来听听庭训,便是挨两句“若不上进,仔细你的腿”的话也好。
提着礼物,带着小厮儿,骑着高头大马穿了半个京城方到孔家。孔家清贵,门上也无门房。年下开着大门,偶或有仆从穿梭来往。孟豫章跳下马来,抬脚而入。直至正房,见外祖一家人团团围坐闲话家常,恰一副冬日天伦图。一阵暖风扑来,把心中的烦闷都吹去了八分。
就有大妗子笑道:“外甥来了!快与你姥爷磕头,好讨红包!”
孟豫章也不寻垫子,恭敬的对外祖与外祖母磕了四个头,也一样与舅舅妗子磕完头,与表亲见礼后,方才坐下说话。
孔姥姥只有一女,偏又早逝,留下一个外孙,心里疼的很。见外孙来拜年,喜的无可无不可,搂着一声声儿肉道:“不过年还不来看我这个老婆子哩!”至于年初二当来的女婿?权当死了罢!
孟豫章笑道:“是孙儿不孝。”
“大年下别说这般套话,陪我说说话儿。”孔姥姥问道,“前日听闻你定了亲,也不得闲同我细说说。那家小姐儿好不好?模样性格怎底?贤良不贤良?”
孟豫章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递与孔姥姥道:“她扎的花儿,姥姥看好不好?”
孔姥姥拿着荷包,退后一点瞧了一回:“唔,针脚不大好,色儿好看。你媳妇多大了?若是同你一样的,却是难得。”
孔大妗子扑哧一笑,暗道:难得不难得,看与谁比。他家能找出个像样的媳妇儿,还真不容易。只这话说着了婆家,万不能出口的。忙掩饰道:“我们哥儿好福气。我听闻模样都天上少有的?”
孟豫章脸一红,道:“还好,日后带来妗子看就知道了。”
“模样再其次。”孔姥姥道,“性儿要好。那等犯口舌之妇最可恨,好端端的家都叫弄的不安生。只要贤良这一条上,便是模样次些,也强过了。”
孟豫章道:“姥姥放心,她酷爱读书,亦通音律。我们老太太都说好。”
文臣武将从来就是天敌,彼此看不顺眼儿。然则再不顺眼,总有一两个相干的能有一丝和气。孔姥姥感念孟太夫人照看外孙,当年又是她做主三四回的求了自家姐儿,对其印象颇好,便道:“你们老太太掌了眼的,便知不错了。你爹爹…唉…”
孟豫章脸一红,岔开话道:“姥爷近来读甚书?”
孔耀辉摸着胡子道:“不过是些圣贤书。那日你来,我吩咐你的功课写完了?”
孟豫章点头道:“写完了。”说着把特意带来的课业本子递上。祖孙两个看了一回功课,又探讨了些许学问,再布置下回的功课,每次来皆是如此。孟豫章又对孔耀辉道:“姥爷,我想去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