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轿,林一川眼前又晃动着穆澜贪财的模样。每一次穆澜从他手抠银子的脸都那样生动可爱。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这个念头让林一川心悸。他很想冲出禁军的阻拦,掀起轿帘,将穆澜从车里拉出来。

可惜他不能。

她背负着全家的命。他无力去阻止她。也阻止不了。

他也……无能。

别说他现在不再是扬州林家的继承人。算他仍然坐拥金山银海。此时闯进车队,也只应了那句话的情形:螳臂挡车。

林一川望向遥远的宫城。阳光下的那一抹庄严的红墙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移开目光,看向了天空。云朵在春风的吹拂下缓慢地变幻着形状……像极了银杏院浅水池优雅摆尾的龙鱼。

再看远处的宫墙,却感觉是用那两尾百年龙鱼的血染出的红。令他愤怒。

第252章 失望

风吹过,浅黄轻衫的下摆起伏不定。 如同无涯的心,起起落落。他站在皇城城墙的角楼注视着陆续停下的车队。

这是选秀的前一天。各州府进献的佳丽都将在皇城进行初审。只有过了初审的采女才有机会走进宫城。

采女们在各自婢女嬷嬷的服侍下款款下车,由太监引领着踏向了采选的第一关。

穆澜扶着彭采女的手,轻巧将一枚青玉戒指戴在了她指间:“今晨才收到消息。姑娘莫怕。下面的人不敢为难姑娘。”

彭采女的眼睛亮了。祭酒大人都为她打点好了。她摩挲着指间的戒指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初审是由宫里的太监担任的。采女们百人一批,太高太短太胖太瘦的,甚至说句话让内廷太监感觉不舒服,都会被直接从名册剔掉送回原籍,连宫城城门都见不到。

内廷太监也不愿意得罪人。为防止将有身家背景得罪不得的采女误删了名,采选之前早忙碌着打听或是收下各种包袱暗留名了。陈瀚方任国子监祭酒多年,朝学生无数,彭采玉手的这枚青玉戒指便是礼部一名官员今晨悄悄嘱人送来的。

众所周知,采选由礼部总领。礼部尚书是皇帝亲舅舅。许德昭于公于私都会将自己人送到皇帝身边。彭采玉被那名礼部官员夹在了名册之。

穆澜抬头看了眼高大的皇城城墙,平静地回到了车等侯。

她并不知道,无涯离她的距离如此近。近到她若喊一嗓子,无涯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无涯只是看了几眼繁闹的车马队,移开了脚步,转头望向采女们集的地方。他穷尽目力,在姹紫嫣红,衣香鬓影努力想寻找到那张令他深深思念的脸。

脚步声急促地响起,春来擦着汗爬角楼,喘了两口气平复了下,这才前禀道:“主子,打过招呼了,只要姓邱的姑娘一律留下。”

无涯按耐着性子没有向礼部讨要各地汇总的采女名册,不想让舅舅许德昭过早的关注。此时人已进了皇城,他便忍不住了:“名册呢?”

春来苦着脸回道:“皇,共计七百多名采女,昨天才汇总至礼部。”

无涯瞪了他一眼:“没抄一份,还没查到?”

查是查了,只是不敢说啊。春来被皇帝的目光逼视着,额头见了汗:“没查到有邱明堂之女。许是,许是看漏了?”

心疼了疼,酸涩的感觉油然而生。穆澜没有参加选秀。她忘记和自己的约定。或者说,她悔约了。无涯闭了闭眼,感觉今年春天来得太迟,吹来的风将他的心吹得凉透了。她不肯相信自己。不信他能给她一个真相。

他睁开眼睛,眼底已是一片怒火:“既然没有,你去打什么招呼?难不成要让朕的后宫全塞满了姓邱的女子?”

春来顿时语塞,又委屈莫名。这不是才得了消息?之前为防被太监们漏选,才先过去打招呼留人。能怪他吗?

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无涯已拂袖离开,春来赶紧跟了去。

春来不太明白,皇除了对一个冰月姑娘动过心外,什么时侯又喜欢邱明堂的女儿。不知道秦刚是否知道。他又犯愁,算秦刚知道,自己也不敢去打听。喜欢八卦的春来小公公只能再一次遗憾地叹息。

不过,皇总算要立后纳妃了。后宫多了那么些美人,皇大概不会再想着穆公子了吧?春来在这一刻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将来他要做乾清宫的总管大太监,像素公公那样,服侍了皇,再侍侯太子,太孙……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轻扫一眼,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弯腰低头的模样,眉梢眼角忍不住全是得意。

“朕看你很是高兴?”无涯突然停住,转头问了句。

春来来不及收敛笑容,眼珠转了转道:“奴婢天生生得讨喜了些。”

一股邪火从无涯心头窜起,他弯下腰轻声说道:“春来。若是被人知道那些邱姓女子是你放进宫的,朕让你去天天刷马桶,看你是否仍然脸带着喜。”

春来扑通跪在了地,想着天不亮起身刷马桶的滋味,哭丧着脸差点哭出声来:“奴婢知错了!”

“错了改!”无涯抛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春来跪坐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默默为邱氏采女们喊了声冤,奔去找总领筛选审查的太监。邱氏女能不留一个也不准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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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谭诚默许了许家选立自己意的皇后,只插手几位嫔妃的人选。许德昭与太后也没想着后宫只有一位皇后是自己人。

年轻而无嫔妃的皇帝太抢手。无数的势力在这场选秀暗博弈。而无涯已经对这场声势浩大的选秀失去了兴趣。

初审与二审之后,有三百名采女得到了皇太后终审的资格。除去一后数妃各种品阶的贵人外,其余的采女都将进入后宫六局任女官或宫女。她们都将是皇帝的女人。能否受宠踏后廷的妃位只看各人的造化。如今各方势力博弈的重点都聚焦在能得到位份的采女。

回到宫,许德昭已等侯无涯多时。

他是礼部尚书,借着送名册的理由,堂而皇之对年轻的皇帝提了些建议。

无涯很认真地听完,点了点许德昭送来的名册,温和地说道:“朕心有数。辛苦许尚书了。”

自从秦刚带禁军以雷霆之势抄查芝兰馆后,许德昭再见到无涯柔若春风的笑容心生警惕。

可如今的皇帝有什么呢?有胡牧山那棵墙头草的内阁?别忘了内阁还有几位大学士,并非胡牧山的一言堂。有直隶京畿大营的兵权,有礼亲王不偏不倚把持的五军都督府,有秦刚掌控的禁军?六部三司都不在皇帝的掌控之。地方总督都不是他的人。江南水师,地方府军,边关驻军他也指挥不动。他在军方的势力全部压缩在皇城周围。且这个皇城还非铁打的皇城。许德昭有理由嚣张。

他直接了当地挑明了:“皇,兵部侍郎之女阮心媛温柔娴淑,堪为皇后。”

无涯咬紧了后牙槽,脸依旧一片平和,只是话里带着些许堵气似的不满:“承恩公这是在帮朕拿主意?”

不叫尚书,也不喊舅舅。叫他承恩公?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过是靠着太后光耀的许氏门楣。外戚不可专权?这是他的母族!自己是他唯一的亲舅舅!许德昭心里腾起了一片怒火。是谁将一个黄口小儿扶皇位?又是谁殚精竭智为你们孤儿寡母稳定朝政?没有权利,你早被谭诚骑到头当傀儡了!皇后不选自己定下的人,难不成便宜谭诚去?

兵部尚书年已老迈,年前已经卧病在床。他之后定是阮侍郎接任尚书之位。兵权何等重要,许德昭无论如何也不放弃拉拢阮侍郎的机会。许德昭毫不退让:“听皇的意思,已有了主意?不妨说来参详一番。”

这是硬要自己点头立阮心媛为后了。无涯沉默了会,突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眸幽幽说道:“朕是舅舅看着长大的。年少慕艾,已有了心人。难道贵为天子,不求千古垂名,想立心人为后也不能吗?”

心人?!许德昭来不及得意皇柔软了态度,脱口说道:“皇喜欢哪家女子?莫不要了谭诚的奸计!”

垂下的眼眸里一片冷意。他的姻缘在亲舅舅眼不过是朝堂权利的交换罢了。六部都有许德昭的人,他为何独独对兵部感兴趣?想起山西于家寨的大火,再想想侯继祖夫妇进京时为钓珍珑调动的京郊大营。这个问题深想下去,无涯很想问许德昭一句,你一个礼部尚书,一个国舅,想控制兵部做什么?

无涯没有问。他抬头望着许德昭,眼神只有淡淡的忧伤:“采女三百,皆举国各地的佳丽。如果遇到了可心的女子,也非立阮侍郎之女为后不可吗?朕许她妃位如何?”

语气甚至透出丝丝哀求之意。但是皇帝仍然还是抵触自己相的皇后。许德昭心里有些鄙夷年轻的皇帝。不过是明白自己权力不够,这才放低姿态软求。立后这种大事能随意答应他吗?幼稚!

他以长辈的口吻劝道:“天子事乃国事。皇若有喜欢的女人,四妃……许不了,可封嫔,多加宠爱便是。”

原来除了皇后,连八妃的位置都已经早早帮他定下了。无涯真想大笑三声。真真欺他软弱无能吗?

许久,无涯才将激荡的心情抚平,轻声答道:“好。容朕考虑。”

许德昭如愿以偿:“臣,告退。”

行礼,转身,出殿。脚步轻快。

无涯正襟端坐望着他的背影,唇角隐约有笑容浮现。静美如兰,散发着丝丝冷意。

第253章 会熙楼中

“少爷,那两个小崽子一直跟着咱们!”燕生低声提醒着林一川。

两人在灵光寺没等到谭弈来寻仇。进了京城,身后一直跟着东厂的眼线。

躲避,终究不是办法。

林一川拉了燕生一把:“甩掉尾巴。”

燕生兴奋了。这么长时间,少爷对身后的尾巴不闻不问,今天终于要甩掉尾巴了!他头一低跟在林一川身后挤进了人群。

三个月来林一川主仆似从来没有发现过眼线,更别提溜走的事。东厂的眼线已麻木到懒得伪装,直接缀在两人身后。他们忘记了,林一川虽然年轻,已经是收服林家南北十六行的少东家。轻松就让两人离开了视线。

再次藏身在街角,主仆二人回头看了一眼。扮成百姓的两名东厂番子正拼命地拔开行人寻找着自己,不由会心而笑。

林一川带着燕生在街巷中穿行,径直走向了那座京城极有名的酒楼。

“少爷,这是会熙楼啊。”燕生有些不安,悄悄扯了扯林一川的袖子。

从前少爷包下整层会熙楼请同窗吃饭。现在他俩连客栈都住不直,怎么还敢上会熙楼?

林一川拍了拍腰间的荷包,悄声说道:“少爷我有银子。”

二两银子找家便宜的客栈住也能住好几天。买烧饼能买一筐。来会熙楼吃一桌席面就没了。燕生咽了咽口水,迟疑道:“您不是说这是,是穆公子给你的那啥……信物?”他突然惊喜,少爷该不会转了性子,不再惦记穆公子了?燕声碎碎念:“花掉好。俗话说能花才能挣。花了那锭银子,咱们就转运了!”

林一川听得直忍笑,上了三楼:“雅间侍侯!”

燕生倒吸口凉气。

伙计满面堆笑将两人请了进去。

才关上房门,燕生就急了:“少爷,会熙楼三层的雅间叫桌最次的席面也要五两银子!那二两银子不够使啊!”

没等林一川开口,里间走出一人,平凡无奇的脸,却让燕生越看越觉得面熟。他惊叫起来:“林安?你怎么在这里?”

林安摸了摸唇上新蓄长的胡须,微笑道:“来请你吃饭,不行么?”

指着他,燕生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瞧得林一川直乐。

“燕生,你就安心吃吧!”林安很喜欢燕生,拉着他入了席。

满桌珍馐,燕生瞧着瞧着眼圈就红了:“林安,你人好。混出头了还记得旧情,不像雁行。他……”

门被推开,进来个戴着帷帽的男子。燕生看着他取下帷帽,后半句话忘了,拍案而起:“你来做什么?”

雁行将帷帽放在旁边,掀袍入席:“说谁不记旧情来着?林安是会熙楼的东家,我来吃白食呗。”

“林安是会熙楼的东家?”燕生被他说懵了。

林安接口道:“少爷不方便出面,我替他打理。”

少爷连客栈都住不起。借宿灵光寺吃免费的斋菜。他怎么还是会熙楼的东家?燕生想不明白。

林一川有点头痛怎么告诉他。

林安接过了话:“燕生,这一切只是一个局。”

“是啊,就你这傻大个儿蒙在鼓里。”雁行夹了块红烧肉放进燕声碗里,没好气的说道,“偷偷送吃的还不要,硬要啃没二两肉的糊麻雀。满桌子菜你不馋啊?还不赶紧吃!”

看看自家少爷,再看看林安和雁行。燕声再傻都明白过来,委屈得不得:“少爷!你,你们……”

林安和声说道:“燕声,你高兴生气都写在脸上。如果告诉你了,别人也早看出来了。少爷没有把你当外人,明白么?”

燕声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燕声。不告诉你本来就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没有你,不会有人相信你家少爷落魄到吃烤野味睡破庙码头卖艺。厚着脸皮吃扔来的馒头,靠灵光寺布施的斋菜果腹。这一路辛苦你了。我敬你。”

林一川双手敬酒。

燕声被针扎了似的跳了起来:“这怎么使得!小的只是没有想到……”

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少爷有意为之。更没想到,他家爱洁如命的少爷能倒在尘埃里生活。回想这三个多月的日子,燕生忍不住鼻子发酸。他辛苦,能有少爷辛苦吗?他脑子笨,少爷没有告诉他实情。可是少爷却陪着他一起吃苦。他还抱怨什么呢?

燕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一口饮完了酒:“少爷,我真的没有露馅坏你的事啊?”

林一川笑了:“没有!少爷我都忍不住吃了雁行翻山越岭偷送来的肉馅饼,你还能忍住。燕声,好样的!”

燕声憨厚地咧嘴笑了。一股香气袭来,他情不自禁张开了嘴。雁行夹着块红烧肉塞进了他嘴里。嘴一抿就化,肉汁连同口水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哈哈!”

桌上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燕声没有着恼,只觉得满心踏实。有雁行和林安在,他终于可以放心了。“少爷,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啊?”

“我爹过世前写了封书信让林安转交给我。他说,二老爷勾结东厂,林家财富的三成股子就是二房付出的代价。这么多年,嫡长房给族里添了多少良田当族产,人心不足。将来也用不着顾虑他们。”林一川想起父亲的留书,仍然难过万分。

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家基业在扬州。无论林大老爷和林一川转走多少资产,摆在明面上的东西都动不了。大老爷一死,二老爷勾结东厂,联络林氏族人,为了利益,势必要将林一川赶出林家。大老爷思来想去,顺水推舟证实了林一川是抱养的嗣子。林一川被逼出族,看着凄惨。却因此甩掉了林氏家族的拖累。

燕声的眼睛又红了:“老爷对少爷真好。”

“吃菜!”林一川夹了块肉放进燕声碗里:“现在不生气瞒着你了吧?”

燕声使劲摇头:“是我蠢。少爷知道我有一百多两银子的私房。如果我不交出去,也不会连累少爷只能和我走路到京城。雁行,林安,你们也真是的。避开眼线,偷偷塞点银子给我们也好啊!”

三人又一阵大笑。

林一川无奈得很:“路上一直有尾巴盯着咱们。有银子也不能花。别再和雁行置气了。”

“你们还好,走哪儿停在哪儿歇。一路有野味吃。我坐船去京城,足足啃了一个月的干馍,想吃根咸菜都厚着脸皮向船老大讨。哎,这辈子我都不想吃馍馍了。”雁行苦着脸,掰了根卤鸡腿大嚼起来,“没盐没味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原来雁行坐船也过得不好。燕声气又消了大半,故意炫耀:“进京前少爷打了头熊,摘了个蜂巢。蜜汁熊肉好吃得不行,肉脆脆的,带着焦甜香,比这会熙楼的蜜汁肉脯还好吃呢!”

那头熊是小爷我杀的!以为你家少爷随便出去逛一圈就能找到头熊?雁行斜乜着林一川。林一川回以一笑。

雁行故意叹了口气:“哎,说得口水都出来了。下次打头熊来你烤给我吃。”

“行!”燕声大方地应了。

轻松就哄好了燕声,转眼间两人就和好如初,分享起一路的际遇。

“少爷,计划有变动?”林安轻声问道。

照计划,林一川身无分文离开林家后,会蛰伏在暗中,新成立的商行会慢慢将林家的南北十六行抵垮,将林家的资产蚕食掉。让东厂白费工夫。林一川到京之后,却提前发出信号来到会熙楼,林安和雁行都有些意外。

整座京城都在议论哪家姑娘会被立为皇后。林一川想到穆澜,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从扬州到京城。东厂一直盯着我。不管我和燕声过得有多惨,身边的眼线从来没有消失过。林家南北十六家行的流水已经抽空。以二老爷的才能,用不了多久商行就会周转不灵。三个月也没有让谭诚打消疑心。与其等到那时被动地等他找上门来,不如出动出击。砍了大树免得老鸹叫。”

第254章 应约而来(一)

一声春雷乍响,春雨稀里哗啦地落下。

每逢阴雨天,谭诚的心情都不太好。

整个东厂的人都战战兢兢,唯恐触了督主的霉头。无形的肃杀高压随着大雨远远散开。东厂衙门前的大街空无人迹。对这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凶险之地,人们能避多远有多远,能绕道绝不选择从东厂大门口经过。

细密的雨被风吹着,像一片片白色的轻纱飘过。衙门外长街的石板地被雨水浸润出沉闷的深青色。雨水慢慢聚集在屋檐的瓦当上,一点点变得晶莹饱满。水滴终于脱离了束缚,从高处飞坠而下,在地面惨烈地摔得粉碎,在地上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色水花。

东厂衙门的守卫有些无聊地盯着水花出神。没完没了,此起彼伏的水花看得久了,他觉得眼前出现了幻觉。

一双崭新的靴子踏上了这条街。褐色的鹿皮上用金线绣着虎头。须发栩栩如生,蚕豆大小的猫儿眼镶嵌出老虎眼睛。单从靴子的做工看,不难猜出主人的富贵。而他就这样随意地踏进了雨水中。

来人撑着一柄深红色的油纸伞。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脸。能看到撑伞的手修长细腻,骨节均匀,指间戴着枚蓝宝石戒指。

他脚步坚定地走向东厂衙门。在守卫惊奇的目光下站在了雨檐下。

一阵风吹过,他身上的披风色泽交替现出深浅的蓝,莫离的紫,点点金银碎光。这是以公孔雀的尾翎揉捻成线,夹以金银丝织就。

这是什么人啊?把银子穿身上嫌别人不知道他有钱?想着自己可怜的月俸,守卫心里暗骂着,用喝斥声发泄着心里的嫉妒:“什么人?”

收起伞。林一川抬起了头。

年轻俊美,一身的富贵逼人。守卫又为之一愣。

他微笑道:“还请入内禀告督主。林一川应约而来。”

听清楚他说的是应约而来,守卫只迟疑了一瞬,态度变得恭敬异常:“公子稍侯。”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有小太监前来请林一川进去。

走进传闻中的东厂,林一川颇有些好奇的四下打量着。可惜这样的雨天,东厂的人也不喜欢出来走动。一路走来,他竟没见着几个人。

小太监领着他进了一个院子,在正堂前停了下来。

门帘掀起,林一川看到了梁信鸥。老熟人了,他笑了笑。

林一川这一身打扮让梁信鸥暗骂了声娘。他亲自去的扬州,亲眼看着林一川身无分文餐风露宿穷得吃不起馒头。谭诚的命令他忠实的执行,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有质疑。林一川在灵光寺借宿七八天,餐餐吃斋菇素。他的人盯得紧,没发现任何异常。连谭弈都觉得追到寺里痛打落水狗没有意思。

等到林一川下山进京,转眼消失不见。他恨不得再找到人直接扔大牢里去。没想到人就主动上了门。不仅如此,还换了身奢侈到令人痛恨的衣裳。梁信鸥觉得自己的脸皮被打得啪啪作响。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林一川必有所倚仗。这让梁信鸥强行按下怒火,客客气气地问道:“林公子,你不会是来行刺的吧?”

进东厂行刺?他有这么蠢?他不是鱼里藏剑的专诸,也不想当图穷匕现的荆轲。林一川笑着抬起了胳膊。

梁信鸥不客气地搜着身。指尖传来上等锦缎柔滑厚实的质感,让他又压下了弄死林一川的想法。说起来林一川与他并无仇恨。在扬州,他也没有听谭弈的建议,使用抓他下牢这种极端手段。林一川应该承他的情才对。和谁过不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梁信鸥的声音压得极低:“今天天气不好。话说得不好听,心情就更不好。”

林一川朝他点了点头,表示收到他的提醒。梁信鸥很满意。

整了整衣襟,林一川走了进去。

通往后庭园子的雕花木门敞着,露出一方宽阔的木廊。谭诚负手正立在廊下,留给林一川略显单薄的沉默背影。

林一川在谭诚身后三步停住了脚步。

三步。与死神打招呼的距离。

林一川的拳能打死一头四百斤重的壮牛。三步,足够他欺近谭诚——至少他从未听说东厂的这位督公武功高强。

弓马娴熟与会武功是两码事。一位将军或许能指挥千军万马,单独面对一位武林高手,绝无反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