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拧着眉头沉思,须臾又问:“大哥是不是还说了让他不要接近我之类的话?”
刚说完这句,二人身侧树丛中突然簌地一声响。明珠吓了一跳,还未看清,菡玉却喝道:“出来!”一面就拔腿追了过去。明珠在后头连声喊:“菡玉,只是只猫而已!”她也不听。明珠只好也跟着追上去。
一直追到树林尽头,前方已是山崖峭壁,再无通路。明珠只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那里,对着空寂无人的山林喊道:“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出来!”而回答她的只是山间呼啸的风。
明珠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劝道:“菡玉,刚刚树丛里是我养的黑猫,你弄错了。如果他真的在旁边看着你,为何不出来相见?”
菡玉往前跨出一步,看着崖下幽黑的山涧:“我也想知道。”
明珠还想再劝,话未出口,菡玉突然纵身一跃,跳下了山涧。这方峭壁也有数丈高,其下山涧狭窄,乱石错落,跳下去岂有生望。明珠骇得尖叫一声:“菡玉!”扑到崖边,只看到她灰白的身影如折翼的鸟儿一般往乱石堆中坠去,中途却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斜向旁边飞去,既而又向上方折返而来。明珠这才看清她不是被撞,而是另一个黑影托着她送上崖边。
“你疯了?!”
菡玉在空中觉察有人抱住自己时,双手就紧紧攥住了那人胳膊,落了地也不松手。她脸色煞白,却还有心思笑得出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救我。”
卓月气得脸色发青,想着刚才的情景还后怕:“万一我慢了片刻没能赶及呢?”
“就是摔成几爿碎藕罢了。”
当时千钧一发,他哪里有空想那么多,竟然就此被她摆了一道。他转身欲走,胳膊却被她双手死死攥住。“你……放手。”
菡玉盯着他道:“以你的能耐,就算我大哥想留你都留不住,需要我放手吗?”
他话语一滞。菡玉更将他抓紧了,倚近他道:“只要咱们两个人一起,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你呢?”
“我也什么都不怕、不在乎,除了……”他语调艰涩,“除了你。”
菡玉只觉得手中突然一空,他的身影一闪就到了丈余开外。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一丈以上的距离。
“对不起,玉儿……”远远地他的声音传来,“我不能害你。”
四肢如同灌了铅,让她举步维艰,双手掌心里更像握了一把针芒似的痛。她一步一步往前,徒劳地试图缩短这一丈的距离,开口已是哽咽:“为什么?”
他的声音模糊,像是叹息:“玉儿……天意弄人。”
“天意?”她握紧双拳,强压下那细微入骨的刺痛,“我认识的杨昭,不是不畏天、不畏地、我行我素的么?什么时候竟忌惮起天意来了?”
“玉儿,我……”
她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你既然相信天意,为何不一早与我撇清关系?既然相信天意,为何帮我除安禄山?既然相信天意,为何死后不认命下地府转世投胎?既然相信天意,为何现在还站在这里、在我面前?”
夜色中只看到他墨黑的背影微微颤动,似是气极怒极,她走到近前也未察觉。她刚伸出手,他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腕间好似忽然插入了数枚钢针,她痛得双手一颤。
“原先我也是不相信的。你是十几年之后的人,却出现了我的世界里,为我所有,是十几年之后的我送你来的,不是天意;我本寒家,缘椒房而享荣华,位极人臣,那个位置是我一点一点打拼得来的,不是天意;你说我会毙于乱刀之下,马嵬驿是我葬身之所,我也不相信这是天意。我想了那么多办法,每一种可能都计算过,我甚至寻访过奇人异士,求取借尸还魂之法……可是我千算万算,却没有料到我会死得那么是时候、是地方,正好是日中正午时刻,出生四十年整,四阴之地的正中央,一分不差,一寸不偏,历经穿心、斩首、兵解而成千年不遇的厉鬼……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果仅仅这样也就罢了,我不惮做个厉鬼。可是还有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她手腕上印出的灰黑焦痕,“你偏偏是草木做的身子,靠近我便要焦枯;偏偏是七魄不全的离体生魂,比常人更难奈厉鬼阴气。玉儿,倘若我只是孤身一人,就算终生做个游魂野鬼,就算明日就被冥界收拘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都没什么好怕的。但是你,我不能让你有半点损伤。为你,我宁信其有,我愿意屈服于天意。”
他松开手,往后退去。菡玉忍着手腕掌心剧痛,握住他的手不放:“宁守有情一日,不图无心三生。”
“好个‘有情一日、无心三生’!”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叱,“从来只见男子贪恋美色被女鬼所惑,没想到女子中竟也有这等糊涂盲目之辈。”
那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让人辨不清具体的方位。菡玉举目四顾,周围除了明珠别无他人,而明珠似乎并没有听见第四人说话,仍是默默地站在崖边不言不语。她忽然明白了那女子的身份,脸色霎时青白,下意识地往他身前挡去。他却提前一步跨了出去,一手拉着她半掩到自己身后。
那女子又道:“你再这样与这厉鬼纠缠不清,魂魄都要被他噬尽了,哪里还来的三生。我劝你早早醒悟,莫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想从他身后出来,被他按住。他半低着头,目光四下一扫:“阁下连形迹都要遮遮掩掩,不敢露面,匿名行此挑拨离间的勾当,还好意思一副正义凛然的口吻教训别人?”
女子冷笑道:“巧言令色,颠倒黑白,难怪她被你哄骗得晕头转向……”话音未落,他突然伸出右手,往崖外悬空处屈指一弹。只听得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无形中似有什么东西扑落翻卷,但还是有布帛被他的指风剌破,隐隐现出形状来,竟是一面素白布幡凌空招展,上书红色符咒。
菡玉大吃一惊:“引魂使!”
凡人身死,魂魄由勾魂使拘出,并不立即带入地府,只交于引魂使,等到月圆之夜各处地府之门打开,再由引魂使引众魂魄入。天下之大,一月内死去的人数以万计,全都要经引魂使牵引才能进入冥府。冥府共三十六勾魂使,黑白无常便是其中之二,专司琐碎拘魂之事;而引魂使仅有六名,平时绝少现身,只有勾魂使奈何不得时才会在人间出现。
菡玉之前只有听说,引魂使以黑咒白幡为鬼魂引路,今日也是第一次亲见,却不知为何这面引魂幡上印的是红符。论法力,引魂使自然不是勾魂使可比。上回卓月与黑白无常交战,犹被勾魂锁缠住遇险,这次引魂使亲自出马,不知他能否抵挡得住?她心中紧张,握着他胳膊的双手不由紧了紧,手下一使力,手指居然穿透他的衣裳骨肉捏进了他臂中。她连忙撤开手,再去触时,又不是影子了。她想起他说的,维持形体也要花费气力,想着李泌伤重病弱之状,手心里不禁起了一层薄汗。
“放心,不会比你那大哥更惨。”他好像知道她心中念头似的,略偏过脸来,面上笑容却是冰冷,“不过你那个大哥道术虽然不济,面子倒是大得很,居然能请动大引魂使来收我。”
白幡飞扬,悬于崖外半空,幡下人影由淡转浓,逐渐清晰,竟是一名年轻女子,容貌看来只有二十余岁,身穿白衣,手持勾魂锁,只是那锁与黑无常的略有不同,黑铁链上隐隐泛着金光,仿佛从内里穿透出来一般。她面带怒意,看到菡玉后眼睛微微一眯,菡玉只觉眼前忽然一闪,好似有一道强光刺入双眼,不得不伸出手去挡在面前。
“一个是缺了天冲魄的生魂,离体附于草木,一个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厉鬼……看来这人间脱轨乱秩的事还不少啊。”
菡玉不明所以:“天冲魄?”
大引魂使道:“可怜你被这厉鬼生生吞噬了一魄,还为幻象所迷,以为他是你交付终身的良人!生魂缺此一魄,阴阳失衡,其余三魂六魄更难挡厉鬼侵袭。你这样与他亲近,不出数月便要被他噬尽,魂飞魄散!七魄之中,天冲、灵慧二魄主人之思想,你缺了天冲魄,我问你,最近是不是觉得记忆不全,时常忘事?”
菡玉道:“近日并无此症兆。”
大引魂使还想再问,被卓月出口打断:“你的话太多了,要收我,动手就是。”他身形一晃,便从菡玉双手间逸出,瞬间闪到崖外大引魂使跟前。
菡玉想也不想便要跟过去,踩到崖边被明珠拉住:“小心!菡玉,出了什么事?你在跟谁说什么引魂使、天冲魄?相……他怎么突然不见了?”
夜色浓重,隔了数丈远,只看到半空中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斗在一处,上下翻飞。菡玉看不清战况,心中焦急,只能尽力稳住语调对明珠说:“明珠,这里没你的事,你快回去。”
明珠倒还沉重冷静,点了点头,转身飞快地沿来路跑回去了。
菡玉定睛去看,勉强能看出崖外二人斗得正烈,黑影退,白影进,似乎是卓月落了下风。大引魂使乃引魂使之首,往返人间的冥使中要数她法力最高,而卓月毕竟是鬼,前夜与李泌一战又有所损耗,只怕是难以抵挡。无奈她只是一介凡人,道行低微,只能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插不进手帮忙。
正自忧心如焚,身后树林中又传来声响,菡玉回头一看,竟是明珠叫来了李泌。单一个大引魂使已让卓月捉襟见肘,如果再加上李泌,二人联手,卓月定无胜算。她再望一眼崖外战况,只见白影攻势愈发凌厉,把心一横,从袖中抽出匕首,拦住了树林中出来的两人。
明珠惊道:“菡玉!你……”
菡玉只看着李泌:“大哥,刚刚我对你说的话,你一定都还记得罢。我现在还叫你大哥,希望今夜之后,我仍然可以这么叫。”
李泌道:“玉儿,我不……”话未出口倒先一阵呛咳。另一边缠斗的两人听见这方响动,卓月虚晃一枪引开大引魂使,忽然折向林边三人而来,所指正是李泌。大引魂使喝道:“厉鬼休想再伤人!”掷出手中勾魂锁。菡玉见卓月一心只想先发制人拿下李泌,背后门户大开,勾魂锁直朝他空门而去,情急之下,飞身就往那锁上撞过去。
勾魂锁缠上她左臂时,链中金光大盛,一股巨大的吸力从臂上传来。她脑子里轰的一声,魂魄好像已经偏离了躯体被生拽出去,剧痛有如骨肉撕裂分离。混沌中似乎有人叫她,黑白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向她奔来。黑影先到,抓住了她的右手试图把她拉开,但勾魂锁如附骨之蛆般紧随不放;左边的白影后至,却不拉她,只往她身上凑过来。臂上的吸力忽然一松,她便落入左边黑影的怀抱中,而白影留在了原地,离她远了。
只听到明珠凄厉的尖叫:“长源!”
她想转过头去看,却被身畔的人紧紧搂着。他的声音近在耳畔,语气冷硬:“阎君加持过的勾魂锁果然不同凡响,一点点阴戾之气便能识察紧跟。想必这锁扣一合上,也是非阎君本人不能解了。”
菡玉轻轻摇了摇头,感觉魂魄终于回到了体内。睁眼望去,只见明珠抱着李泌尸身坐在地上恸哭失声。而李泌的魂魄就站在一旁,颈中套着勾魂锁,已然卡死。他大约未料到明珠会这么伤心,情急之中居然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怔忡。
大引魂使气极,祭起引魂幡欲再战。卓月往后一退,抬手道:“尊使没了勾魂锁,就算今日打败了我,拿什么拘我回去呢?我虽是厉鬼,却没有伤过人命,尊使总不能罔顾冥界律令私自将我处决罢?”
大引魂使怒道:“陈玄礼、李泌皆是为你所害,还说没有伤过人命?”
卓月冷笑道:“陈玄礼至多只能算谋害未遂,眼下这个人就更不必说了。尊使自己失手误勾了活人魂魄,怎么反算到我头上,要我做这替罪羊?冥府自命公正,就是这么个公正法么?”
大引魂使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得道:“你没犯过的事,冥府不会冤枉你;但你之险恶用心,阎君自有公断,不是你牙尖嘴利、阴谋使诈就能逃过的。这次被你侥幸逃脱,下回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卓月道:“多谢尊使提醒。我也提醒你一句,再好的神兵利器,也得使得顺手才行。下次尊使来拿我时别忘了挑一件趁手的兵器,若不小心再伤及无辜,又多添了我罪愆,平白授人话柄。”
大引魂使气得脸色发青,李泌魂魄拦住她道:“引魂使,时候不早,如不及时让我还阳,万一尸身腐损该如何是好?望引魂使立即带我去地府,请阎君处置。”
大引魂使无可奈何,只得带走李泌。菡玉看着他俩背影,抬脚又被卓月拦住。她喊了一声:“大哥!”
李泌回头却不看她,只瞥了一眼卓月拉着她的手:“好自为之。”
只这一句,卓月却默然放开了手。菡玉伸手拉他,所触只是一团幻影,像烟雾一般从她指间流走。她的手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退到一丈以外。
“玉儿,”他的声音干涩,“引魂使还会再来,我不能留在这里了。”
她毫无察觉,眼里便蓄了泪。“我跟你走……”
“玉儿……”
“让我跟你走,”她忍着眼泪恳求,“我离你一丈远就是。”
一丈远,他宁可离她千里万里,不闻不见,也不要日日看着她,却要离她一丈远。“玉儿,我比你贪心。你只要一丈可见,我却想要触手可及;你只要一日,而我不仅要有情,也要一生一世的长久。”
“如果可以,我当然也不想只有一日、相隔一丈,可是……你有办法么?”
“我……现在还没有,但我会去找。”他脸没在斗篷的阴影里,“其实前日随你来衡山,得知咱俩无法接近,我就已经准备远走寻访解决之道。现在……倒正好不必犹豫了。”
如果找不到呢?这句话她忍住了没有说,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玉儿,我就在此与你约三年为期,三年之后我自会去找你。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去,那就是……我已经不在人世,你不必再等我。”
她用力拭去流下面颊的眼泪。“不行,我不答应。不管找没找到,你都得来。”
“……好。”他低声道,而后许久都不再言语。漆黑的影子融在夜色里,她走近去,才发现他已离去多时。
三年,她认识他有十二年了,如果算上原先和卓月相伴行走的日子还要更久,许多个三年都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三年又是那么漫长,她才和他相聚了五日,这样短暂的五日,三年将是多少个难熬的五日。
明珠还在抱着李泌尸体嘤嘤哭泣,菡玉走过去安慰她道:“别哭了,他阳寿未尽,明日就会醒过来了。”
明珠泪眼婆娑,抬起头道:“反正你也不在乎他。”
菡玉转开脸道:“这里荒山野外的,把他抬回屋里去吧。”
二人合力把他抬回庐内。明珠坚持要留下照顾,菡玉也没说什么,留他二人同处,自己在院子里坐了一夜。
清晨李泌醒过来时,屋里只有明珠一个人,两眼发青,容色憔悴,显是一夜没睡。见他醒了,她黯淡的眼中瞬时有了光彩,面上却是淡淡的,说:“先生醒啦,我备好了早餐,这就给你拿来。”
他想起昨夜那声“长源”,不敢看她,低着头问:“菡玉呢?”
明珠道:“她天不亮就走了。”
他倒不觉得意外,接着问:“她说去哪里了吗?”
明珠答道:“说要去投奔二师兄,帮他打仗去。”
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除了衡山,她也只有二师兄李光弼最亲近了。他想了想又问:“走之前……她有没有嘱咐你什么?”
“她对我说:‘大哥就交给你了。’”她的本意是转述菡玉原话,让他听到“大哥”二字,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好像另有含义似的,脸上不由一红。
李泌也觉得尴尬,咳了一声问:“还说别的了吗?有没有话留给我?”
明珠神色有些别扭:“她说……没别的了。我去弄早点。”匆匆往门外走去。
他想对明珠说一声谢谢,终究没说得出口,看着她出门走了。他能想象得出菡玉要说什么。明珠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如果她现在还在他面前,定然是这么几句。然而天底下的好姑娘那么多,不是那一个,虽则如云,又怎么样呢。
一六o月昧
日落时分,菡玉一人一骑独自驰近太原城。
六月里太原已很是炎热,但驻守城墙的士兵仍是衣不卸甲,兵不离身,日夜轮岗巡值。算起来太原已半年多无有战事,自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河北河东一带终于有了几日太平,李光弼却依然警戒防守,并无丝毫懈怠。
菡玉离开衡山先回长安,才知自己离开的这一个多月里发生了许多事,时局大变。广平王攻破东京后,安庆绪元气大伤,率残部逃至相州,手下只有几千人,十分狼狈。后会集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人兵力,又在当地招兵买马,才勉强凑到六万人。而此时史思明踞有河北十三郡、八万精兵,可说是叛军最强的一直队伍。
论辈分,安庆绪还要叫史思明一声伯伯,那些随安禄山打天下的老将们或许会服安禄山,但服安庆绪的不多,何况他还是靠谋害自己父亲上位;论武功,史思明是安禄山旗下最得力的一名大将,而安庆绪昏聩无能,几乎没有独立打过胜仗;论兵力,安庆绪的六万乌合之众怎能与史思明八万精兵匹敌;论地面财富,安庆绪如丧家之犬一般逃到相州,而史思明为范阳节度使,下辖十三郡,先前叛军掳掠所得财物又大多运回范阳老巢,史思明可谓兵强马壮、物资雄厚。
无论哪一点,史思明都胜过安庆绪,岂甘居于人下。安庆绪从洛阳渡河北走时,其大将北平王李归仁率一部分同罗、六州胡兵共计数万人退向范阳。史思明对其严加防备,不许入城,派人前去招降。同罗兵不肯归降,史思明便举兵袭击,大败同罗,收缴其物资,余众遣散放归同罗本部。这数万人的兵力就被史思明兼并瓦解,又断了安庆绪一只臂膀。
史思明当然知道安庆绪不成气候,已至穷途末路,追随他断无前景可言,必须自己另谋出路。这时其麾下判官耿仁智建议劝说道:史思明追随安禄山叛乱,是迫于安禄山凶威,如今安禄山已死,唐室中兴,皇帝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不如向朝廷投诚,皇帝定能开怀见纳,这才是转祸为福的上策。跟随安庆绪是为人臣,投诚也是为人臣,做天子的臣下总比当乱臣贼子强。
当时皇帝收复两京,不仅夺回了被安庆绪占领的大片国土,更大得人心,俨然已逐渐恢复往日华夷共主的地位。史思明一想,觉得耿仁智说得有理,表示愿意向唐室投降。
安庆绪也自知无法控制史思明,即将养虎成患,但自己实力又不如史思明,便想使计将他除去。至德二载年末,安庆绪派阿史那承庆、安守忠等率五千骑到范阳向史思明征兵,试图让此二人使一招擒贼先擒王。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都是与史思明齐名的大将,安庆绪派他二人去,一来是他们与史思明有交情,便于接近;二来是史思明死后,好借这两人威名吞并其麾下兵力。却没料到此举不但没能拿下史思明,还让自己折损两名得力将领。
史思明早有准备,不等阿史那承庆等人抵达范阳,自己先带数万兵众出迎,对承庆说范阳边兵怯懦,请他们驰弓释箭以安之。阿史那承庆以五千骑对着史思明数万大军,哪能说不,只好听从史思明要求,放下武器进城。史思明又摆出一副好客大度的模样,热情款待承庆部众,使其放松警惕,一面暗中使人分离承庆之兵,对其缴械后仿照对李归仁部故法,愿留者编入史思明军中,愿去者听任自便。待众将领成了孤家寡人,史思明骤然翻脸,囚禁阿史那承庆,将安守忠等人斩首。此举无疑是与安庆绪公然决裂了。
有了这件事的促进,史思明更下定了投诚的决心,当即派部下窦子昂奉表入京,向皇帝投降,表示愿率其所属范阳、柳城、常山等十三郡、八万精兵及河东节度使高秀岩所部归附天子。
十二月二十二日,窦子昂带着降表抵达京师。史思明这一降,叛军就相当于折半以上,皇帝急于平定战乱,闻讯自然大喜过望,封史思明为归义王、加范阳节度使,其子七人都授以显耀官职,并派内侍到范阳宣旨安抚,同时命史思明率部协助朝廷讨伐安庆绪。
受史思明影响,安庆绪的北海节度使能元皓也于开年二月投降。三月,又有安庆绪任命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宽杀安庆绪使者,向唐室投降。尽管不久后恼羞成怒的安庆绪派兵攻拔平原、清河,将王暕、宇文宽凌迟处死,凡背离他的人全都以极其残酷的手段镇压,但河北大部都已为唐所有、安庆绪盘踞之地仅余相州、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时朝野上下都为之振奋,觉得平乱指日可待,对史思明不乏赞誉者。
但也有人对史思明归降的诚意持疑,以为他不过是暂时的趋利避害、见风使舵,并非对唐室忠心。宰相张镐就认为史思明其人凶险不法,借叛乱之机窃取高位,兵强则众附,势夺则人离,居心叵测,人面兽心,难以用仁义感化招抚,请求皇帝不要给他重权。但皇帝一心只想迅速平乱,又逢内侍自范阳回还,盛赞史思明忠恳。张镐数次劝说无效,反被皇帝罢免了政事。
“岂止张相公,看二师兄这架势,是随时准备再与史思明大战三百回合啊。”菡玉跳下马来,搭手成檐望了望不远处城墙上伫立的士兵。
半年未兴战事,太原附近民生渐有恢复。一路行来,官道上时不时可见从城内出来的百姓,推车负担,大约是附近的乡民,赶在天黑前出城回家。连这城门外的路边也搭起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做些茶水吃食的小买卖。
此时茶棚里已寥落无人,掌柜看她把马往马桩上系,老远就喊:“客官,我们打烊收摊啦,你别停步了,赶紧进城去吧!”
菡玉牵着马走过去道:“店家,在下远行多日疲累焦渴,进城后不知还要多久才能找到落脚处,只想先讨一碗水喝。”
掌柜道:“小店这就要收摊了,只剩些残水凉汤,客官如不嫌弃便将就喝一碗。”倒了一大碗半凉的茶水给她。菡玉看墙上挂着价牌,上书“大碗两文,小碗一文”,便摸出两文钱递过去。掌柜连连摆手道:“只是些残汤而已,哪好意思收钱。”
菡玉道:“至少收一文,总不好叫店家做赔本买卖。”
掌柜笑道:“小店摆在这里本也不是为了赚钱。起初是父老自发给戍城巡逻的将士们送水,后来有了李司空,太原不打仗了,周围村镇的乡亲们又能进城,我也顺便做点小买卖。乡亲们把这个营生让给了我,我可不能忘了大伙儿的初衷,首要当然是予人方便。”
菡玉闻言而笑,也不再客套,端起碗一口气喝了半碗。她还是以前行走江湖时这样豪爽地牛饮过,天热赶路出了一身汗,半碗凉水喝下去,只觉通体舒畅,惬意无比。
正待喝第二口,突然一匹快马从她面前飞驰而过,堪堪擦着茶棚,马蹄扬起一阵浮灰。这茶棚离官道有两三丈远,一般行人经过是不会跑得这么近的。就听掌柜的在棚子里抱怨道:“谁啊,吹了我一盆子灰……”话音未落,那匹马就撞上了挑旗的竹竿,马上之人“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菡玉和掌柜连忙都跑过去看。那人趴在尘土中一动不动,而马已独自跑远了。她赶过去将那人扶起,只见他发面染有血污,像是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因嗓子干哑说不出话来。她端过自己的水喂他喝,刚凑到他嘴边,掌柜突然冲过来一把拍翻水碗:“别给他喝!”
菡玉讶道:“店家,这是为何?”心想这店家热情好客古道热肠,怎么这会儿反而见死不救了。
掌柜道:“你看他的衣服,这是个胡兵!”
菡玉低头看了看,说:“是胡兵的服色,不过看他面容不像胡人。”
掌柜怒道:“是汉人又怎样?为虎作伥,死不足惜!”
菡玉想了一想道:“他独骑往太原城去,一定不是普通胡兵。说不定是伪装潜入敌营的斥侯,有重要的军情回报。麻烦店家再拿一碗水来,无论如何先救醒了再说。”
掌柜还有些不情愿,端了一碗凉水来喂那人喝下,见他略有醒转,便立即喝问:“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往太原去干什么?”
那人费尽力气回答:“我叫……吴成赐……哥……李……”后面的话说了好几遍,两人也没听清。那人气力用竭,又昏死过去。
菡玉看他身体虚弱,驮在马上怕他呼吸不畅,又望见城门只有半里多地,便对掌柜道:“店家,我的马先借贵地存放片刻,稍后我就来取。”自己背起那名伤兵就要往城里去。
掌柜赶上来拦住她道:“你这个人也真是,一个胡兵!罢了罢了,我正好有辆板车,帮你把他运到城门口去吧。”
菡玉喜道:“如此多谢店家了。”
二人合力将那人抬上车,菡玉牵马,掌柜推车,送到了城门前。门口守军看他们运来一个半死不活的士兵,还穿着胡虏的军装,自然要拦下来盘问。菡玉将发现他的经过讲了一遍,说:“此人名叫吴成赐,不知是否斥候营中派出去打探敌情之人。”
守军挨个看了那人一遍,领头队正道:“我们都没见过此人。附近百里内都没有胡贼,斥候最近也没有派人潜入敌营查探。”
掌柜道:“我就说吧,他肯定就是个胡兵。自己跑到太原来,活该送死!”
菡玉低头细思。队正道:“既然他作胡兵打扮,我们就不能放他走了。二位乡亲就将他交给我,容我们仔细审问。”
掌柜连声道:“要审!要审!说不定是个奸细,可不能轻饶了他!”
菡玉虽然疑惑,也没什么依据,只好依队正所言,把那名伤兵交由他们处置。仔细验过身份文牒,守卫放她进了城。再到太守府去拜见,因她只着布衣,不免又多了一番周折,直到天黑时才见到了李光弼。
他师兄妹二人自上回恒阳一别,至今已有两年,中途又经历了潼关失陷、上皇西幸、太子登基、收复两京等等许多事,自是一言难尽。正逢晚膳时间,李光弼命人摆宴,师兄妹俩举杯对饮,细数分别以来的各自遭遇,直谈到谯楼三鼓,仍有未尽之意。朝中诸项大事菡玉几乎都亲身经历过,而今她对杨昭之死也不再避忌,一一都说与李光弼听,从途径潼关时遇到哥舒翰斩杀杜乾运,一直说到上皇回京百姓夹道欢迎。
“这些事我都只耳闻,今日才知其中明细,竟有这般曲折。”李光弼听罢叹道,饮下一盅,“年后朝中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没有?”
菡玉道:“都是些琐碎小事,只有一件大事。”
李光弼问:“什么大事?”
菡玉道:“陛下改元乾元,复以‘载’为‘年’。”天宝三年正月,上皇改“年”曰“载”,其年即称为天宝三载,直至去年仍叫至德二载。
李光弼笑道:“的确是一件大事,现在普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如今是乾元元年了。那小事呢?”
菡玉抿了口酒,淡淡道:“陛下立广平王为太子,立张妃为后,任命殿中监、元帅府行军司马李辅国为太仆卿。他和皇后的关系很好,时下可说得上是炙手可热、势倾朝野。”
“势倾朝野,哼,李林甫、杨昭,不都曾经势倾朝野,有什么好下场?”李光弼脱口道,说完看了一眼菡玉,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说下去,“宦者妇人,不过是一时宠佞得势,浮云终不能蔽日,的确是小事;但广平王得立太子,宗嗣有继,可算是一件大事呀。”
菡玉也笑道:“确该算大事。师兄你这边呢?史思明投诚归降,安庆绪山穷水尽,师兄该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李光弼道:“安庆绪是不足为惧了,但史思明,有此虎狼在侧,岂能安睡啊。”
菡玉道:“但他已归降朝廷,受封忠义王,手握重兵据守范阳。只要他不反叛,别人能耐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