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好像。”卓月一顿,从影子来看他似乎正面对着她,“虽只偶然遇到过你几次,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菡玉一听这话,心里立刻软了。无论如何,她总和他有过几年如师生、如兄妹的情谊。即使现在的他,也是救过她两次的恩人。他悯恤苍生,愿意为黎民百姓而死,自然和杨昭合不到一路去。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和他合到一路去。遂低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往者已矣,多思无益,还是忘了罢。”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天都快亮了,你明日一定还要赶路,快回去歇息吧。再会。”说罢便要离开。
菡玉忙喊道:“等一等!”
卓月停下步子。菡玉问:“我冒昧问一句,卓兄是不是也会吹笛?”
卓月点头:“略有涉猎。”
菡玉又问:“可知有一支小曲,叫做‘镇魂调’?”
卓月似有些意外:“是听过,曲调还记得一些。”
菡玉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驾卓兄代我吹奏一曲,慰藉亡灵。我许久不练习,都生疏了。”将手中玉笛递上。
卓月应允,接过她的笛子,说:“你站远一点。”
菡玉不解吹笛为何要人远离,但还是依他要求退后了一丈。
他的技艺还和印象中的一样好,丝丝入扣,几乎可与这笛子的原主人匹敌——其实真追求起来,她也说不清楚这支笛子究竟该算谁的。那调子也是极熟悉的,或许就是因为了然于心,她才辨不清它相似的,到底是久远记忆里救过她的那一曲,还是一年前荷塘边让她安然入梦的这一支。
卓月却好像有点心不在焉,后半段加快了节奏,匆匆奏完一曲便立即把笛子还给她,说:“我在这里逗留太久,必须走了。”又像上次一般不等她告别便匆忙离去,转眼不见踪影。
菡玉若有所悟,心下似有些茫然的头绪,但又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在坟边坐了一会儿,直道东方露白才会驿馆。
一二o月合
第二日太上皇果然请了道士来做法事,把驿馆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也没清出什么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来。陈玄礼还是像昨天一样,半昏半醒奄奄一息。
贵妃的墓在驿馆后的佛堂外。战乱中浮屠们也都自身难保各自远走避难,佛堂早已废弃,当初贵妃赴死的那棵梨树却还长得繁茂,枝桠错落密集,可以想见开春后必是一树繁花似堆雪。
贵妃当时连口薄棺都没有,只用草席裹将掩埋,墓碑也是就地取石潦草雕就,一年多来无人料理,坟冢上也是荒草密布,石碑风化歪斜,哪里像是一品之贵妃的陵寝。太上皇看到此情此景,忆及昔日恩爱情深、变乱时被迫无奈赐死贵妃、至成都后孤独凄凉,到如今丢权失位衰老无为,哪一件不是痛彻心肺,忍不住抚碑大哭,惹得高力士、韦见素等也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高力士见太上皇哭得肝肠寸断,上前扶着他劝道:“陛下,悲伤肺,思伤脾,贵妃泉下有知,定也不忍见陛下因为悲痛过度而伤了身体。选定的时辰将过,陛下请先到一旁休息,让臣等为贵妃移冢吧。”
太上皇泣道:“玉环,玉环!让我看看她,再看看她……”
高力士道:“贵妃芳魂已远,墓中所余不过肉身,敌不过地下蛇虫侵蚀。昔时贵妃臂上划出浅痕,犹不肯穿舞衣,怕疤痕丑陋被陛下看见,又岂肯让陛下见她如今的尸骸?陛下若真喜爱贵妃、思念贵妃,当记取她原先美艳之姿,何必让骨骸坏了陛下心中的美人仪容呢?”
太上皇仍不断唤着“玉环”,但还是听了高力士的建议避到一旁。高力士便命人打开墓穴,挖出贵妃遗骨移入新棺。
贵妃只以草席裹身,此时血肉肌肤俱已腐坏,只有钗环首饰还隐约可见当日之貌。其中有一枚金丝香囊,是贵妃临终前特意叮嘱戴上的,高力士取出献给太上皇。太上皇一看,那香囊里填的正是当初贵妃被遣出宫时剪下的一缕秀发,顿时悲不自胜,不顾高力士阻拦又到墓前抚棺恸哭。
好不容易太上皇情绪稍定,看了墓地一周,指着西南角对高力士斥道:“你们怎么办事的,为何只烧这么一点路资?玉环孤零零一个弱质女子,在路上被小鬼欺负了怎么办?”
高力士往他指的地方看去,只见地面上一块三尺见圆的焦土,其上草木都焚成了灰烬,讶道:“陛下,引路钱不是在这里烧化的呀,这个方位也不对。这地方看起来不像有纸烬,只是烧坏了草木。”回头问周围众人:“是谁在这里点的火?”
众人皆摇头表示不知。
太上皇一顿拐杖,怒道:“反了反了!谁这么居心叵测,在妃子移冢之日来这里乱做关罔!”
韦见素上前道:“陛下息怒,这块焦土不一定是针对贵妃墓。臣昨夜在陈大将军屋外好像也看到有这么一片……”
太上皇道:“当真?你快去玄礼那儿仔细瞧一瞧,看是否真与这里的一样。”
韦见素应下,转回驿馆去查看,果然在陈玄礼屋外背阴处找到一片焦土,与贵妃墓旁一样,其上草叶都已焦黑,只是面要略小一些。他正准备回去向太上皇回禀,转身发现菡玉也跟来了,呆呆地盯着那块焦土发愣,便问:“少卿,你觉不觉得这焦土有古怪,或许和大将军的怪症有关。”
菡玉却不理他,掉头就走。韦见素连唤:“少卿你去哪里?上皇在这边呢!”她也不应,径直钻进荒僻的树丛中去了。
菡玉一口气跑到旧荷塘边,翻开及膝长的野草,终于在杨昭墓侧找到一块同样的焦土,圆不盈尺,但那草木焦黑的情状却和陈玄礼屋后一样,和贵妃墓旁一样,和——数月前还在凤翔元帅府时,她窗下那棵以为是孩子淘气纵火烧焦的槐树一样。
那就是昨夜卓月站的地方。
韦见素回去把陈玄礼屋后情况禀报太上皇,又和高力士仔细查看墓旁那片焦土,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作罢。
傍晚时太上皇又去看了陈玄礼,见他实在不像能继续跋涉,只得决定留他在此处先休养几日,并拨了两名太医署的衣博士并内侍、宫女及士兵共二三十人停留侍候,自己则准备明日一早扶贵妃柩往咸阳进发。
众人道陈玄礼都已病重至此,当不会另有变数。谁知这夜敲过了三更,竟又如昨晚一样突然闹出动静来。
韦见素就住在陈玄礼近旁,又睡得轻,刚一响动便惊醒过来,立即穿衣戴帽赶出去。到陈玄礼门前时就见屋里亮着微弱灯火,陈玄礼一个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姿态扭曲,嘶声吼道:“就冲我一个人来好了,休想伤害陛下!”整个人奋力往前一扑,踉跄跌倒在地。
韦见素听他说“伤害陛下”,大吃一惊,连忙奋力高呼道:“来人啊!护驾!保护上皇!”自己从花圃篱笆上抽出一根木棍,踢开陈玄礼房门冲了进去。
屋门乍开,风吹得灯影明灭摇晃。韦见素定睛一看,屋内并无他人,只有陈玄礼双目圆睁扑在地下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了气。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后面也有人闻声赶来,一边跑一边喊:“保护上皇!……刺客在哪里?”
不一会儿太上皇也被小僮引着过来了,一众人等才知道是误传,止住了喧哗。太上皇见陈玄礼横死惨状,又惊又怒,一面命卫兵四处搜查刺客,一面令内侍收拾屋内,将陈玄礼尸首先抬到榻上。一时倒也没人追究是韦见素失察率先大喊护驾。
韦见素细想自己所见,的确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房屋门窗都是关着的,更未听见有人破窗逃走。越想越觉得疑惑,又不能这时去和太上皇说。正好菡玉站得离他不远,便挪过去唤她:“少卿,我有一事不明……”
菡玉又不理他,双眼只顾盯着房门口。他又喊了两声,菡玉伸出手低声道:“噤声!”仍然未转过头来。
韦见素顺着她视线看去,明明是一片空无,她的神情却好像那里有人似的,目光还随着那虚无的人移动。他突然想起来,菡玉初以术士身份入集贤院,传说她有视鬼神的异能。再想想这两天来的种种怪事,背上冷不丁冒了一丝冷汗,颤声问:“少卿,你、你在看什么?”
菡玉这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青白,忙解释道:“少师莫怕,是冥使来拘陈大将军魂魄。”
韦见素松了口气,叹道:“莫非陈大将军真的是寿数已尽,并非横死?”
菡玉正要答“是”,忽听那手持冥令的白无常道:“咦,此人似乎阳寿未尽。”
黑无常翻出记册来一查,也说:“陈玄礼,今日的名簿上没有他。”
白无常绕过太上皇,俯身查看陈玄礼尸身,冷笑道:“竟是魂魄活生生被人从躯体中拽拉出来,又有厉鬼索命伤人。兄弟,咱们今天有得忙了。”手中冥令一转,牌上令字飞旋。二冥使一起穿墙而出,往西北方向掠去。
菡玉立即也跟着追出,跨出去一步又回过来对韦见素道:“快让太医令救治,陈大将军尚有生机。”韦见素不及回应,她已经飞奔而去。
黑白无常迅如雷电,瞬间就驰出数里到了荒郊野外,穿过树林到达一片空阔之地,追上了冥令所指的厉鬼。
黑无常看着前方黑袍背影,不禁疑道:“恶鬼遇到咱俩不应该赶紧躲避么,这真的是害人命的厉鬼?为何我看不到他身上阴气?——还有影子?!”
白无常道:“或许是你我道行太浅,阎君的令牌当不致错认。不管如何,且拘他回去交由阎君辨别发落。”
黑无常点点头,祭起勾魂锁,扬手向那黑袍人抛去,欲将他魂魄勾来。那人本是背对二使,浑似不觉冥使接近,就在勾魂锁即将套上他脖颈时,忽然脑袋一偏躲过,伸手凌空一弹将勾魂锁弹回黑无常手中。
黑无常惊道:“究竟何方妖孽,竟敢违抗冥府拘魂!”
黑袍人转过身,斗篷遮面,身形瘦削,竟是卓月。“两个小小的勾魂使,我本不想和你们为难。只当没有看见过我,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去罢。”
黑无常道:“你死后不下地府不入轮回,反流连人世行凶作恶伤害人命,还敢如此大言?”
卓月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是鬼?看看我脚下,我有影子的。”
黑无常虽已见过他影子,还是不由看了他脚下一眼,果然见一团阴影,那影子却像活物似的往四周不断扩张。再仔细一看,哪里是影子,分明是他周围的草木迅速枯败卷折,如烈火焚野一般。
黑无常倒吸一口冷气:“好重的阴戾之气!”悄声对白无常道:“这厉鬼已能凝聚形体,少说也有六七百年道行,你我未必是他的对手……”
白无常道:“冥界近期并无千年厉鬼逃出,他故意露这一手,不就是想让咱俩畏难而退。你我合力出击,定可将他拿下!”说罢率先祭起手中冥令向卓月袭去。黑无常忙也挥动勾魂锁参战。
黑白无常道行虽浅,勾魂锁和阎君令牌却是冥界的法宝。卓月无心与他俩争斗,只是躲避,尤其这两件法宝,他也有所忌惮,不敢轻易碰触。黑白无常看出他顾忌,愈发将手中法宝舞得上下翻飞,向他身上招呼过去。
卓月一时不慎,躲开了冥令,却被勾魂锁击中下盘,缠住了他左脚脚踝。勾魂锁何等敏锐,一触到鬼气立即自行而上,如蛇一般缠绕住他的腿。
若被勾魂锁缠住颈项,就算是大引魂使也不一定能挣得脱。黑无常心头一喜,脚下就慢了半拍,卓月从他和白无常之间飞身而出,把勾魂锁都从他手里拽走了。转瞬就掠出去数丈,黑白无常正待追赶,卓月忽然身形暴长,突起五六丈高,浑身黑焰翻腾,一股阴气如火药爆炸般喷薄而出,所到之处,蔓草树木全都毕勃作响,霎时就将面前十丈之内不论死物活物尽数摧毁。那截勾魂锁不及膨胀,从他腿上崩落。
黑无常勾魂数百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厉害的厉鬼,惊得目瞪口呆,所幸白无常及时拉住他遁入地下才免遭阴气轰袭。
黑白无常遁走,卓月周身黑焰慢慢收敛,身形缩回平时状态。他拨开脚边那段勾魂锁,转回身准备再回马嵬驿站。
一回头,他突然怔住。
树下一道单薄的人影,迎着光,眼中水光闪动,面上却还极力维持镇定的神色,只是那样静静地望着他。
是她。
她看到了。
“你是……鬼。”她缓缓陈述,脸色苍白。
他转身就要跑,她站在原地厉声喊道:“除非你再也不见我!”
他脚步只片刻犹豫停滞,她就冲了过来,双手从背后抱住他,紧紧抱着。他的皮肤冰凉,隔着一层布料,有滚烫的水珠渗进来,那样烫,灼得他里里外外、从形体到魂魄都要坍塌成灰。
“卓月,卓月……你说过的,你本来应该叫朝阳之朝。卓月……你是气我自名菡玉、假冒娘亲,所以也这样故意戏弄我是不是?”
“玉儿……”他终于承认,“不错,我是鬼。人鬼殊途,你放手罢。”
她只将双手圈得更紧:“不,我不要再后悔。”
“我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
“我不管你什么样子,只要是你。”
“如果我……已经变成这样呢?”他将手掌覆上腰间她的手背,十指嶙峋,只余枯骨。
她反手将那手骨握住,转到他身前来,伸手去揭他遮住面容的斗篷。他抬起另一只手挡住:“玉儿……”
她含泪笑着将他手拂开,揭去覆面的黑布,露出其下森森白骨。额间高凸,是他飞扬的眉;幽黑深洞,是他斜挑的目;中央两道窄缝,是他高挺的鼻;疏落枯齿之外,是他含笑的唇。
“你还说过,你不是人又如何?”她踮起脚尖,泪水顺着面颊渗进纠缠的唇齿间,润泽了干枯的白骨,如春水漫过荒野,万物苏生。她终于又触到他,柔软而炙烈的唇,宽阔热情的怀抱,还有那张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面庞。
“——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菡玉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驿站内的房间,而旁边并没有人。她心里一落,倏地坐起身来。
身侧衾被整齐,枕下压着一张小笺,不知他从哪里寻来的藕色花笺,上头还用胭脂写了两行小字:静女其姝,俟我于暮。她看着那旖旎的红字,虽没有旁人在,还是忍不住晕生双颊。
她收起花笺披衣下榻,乍一站起,膝盖关节猛的一阵刺痛,让她差点没能站住。这才发觉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无一处不透着酸涩,像许多极细的牛毛针在反反复复地戳着。
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她红着脸想,走到庭中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活动一下手脚,终于好些了。
“吉少卿,原来你早就回来了。”远远的韦见素向她招手,面有喜色,“少卿,多亏了你呀!”
菡玉上前问:“少师有何喜事?有下官的贡献?”
韦见素笑道:“我哪有什么喜事,是陈大将军的病大好了!昨夜经你提醒,太医令及时救治,竟又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早已能下地行走了。太上皇本准备一早动身,听说陈大将军病势好转才又逗留,大将军还说午后就能随陛下一同出发了呢。”
菡玉道:“陈大将军转危为安,下官也欣慰之极。只是昨日那冥使之事……”
韦见素道:“少卿宽心,这等鬼神阴阳之说我当然不会提的。不过我倒另有一件蹊跷事要告诉少卿。”把他刚到陈玄礼房前所见所闻及门窗密闭之事说了一遍,问:“陈大将军的怪症,是不是真由幽冥而起?”
菡玉道:“我也没有亲见,但大将军现已好转,应是命不该绝,连冥使都不拘他。想来以后不会再有事了。”
韦见素道:“此处总还是有些古怪,大凶之地不可久留,我得劝陛下尽早离开。对了少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我问守卫还说没见你回还,我还担心你要跟不上上皇行程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累极倦极睡得死沉,自己也不知道……支吾道:“嗯……是天亮后才回的。”
韦见素道:“难怪看上去如此疲累。上皇可能午后还是要动身,旅途辛苦,少请赶紧回去补一补觉吧。”
她看上去……很疲累么……菡玉脸上微热,说:“不了,我还是先去拜见上皇吧。”
韦见素笑道:“你现在的模样可没法去见上皇,看你背后,怎么蹭得全是泥,跟在地上打过滚似的。——少卿,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菡玉几乎将脸埋到胸口:“太阳晒得太热了……我先去梳洗更衣再往拜见。”逃也似的奔回房间,脱下外衣一看,不但蹭了一背的灰尘泥土,衣缝里还夹了不少草屑。明明是垫了他的黑袍的,那袍子那么大,怎么还会……她胡乱想着,脑中又浮现出那张花笺上胭脂写就的词句,自己都不好意思抬头,只埋首在胸前急急忙忙换上干净衣裳,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一三o月慝
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玄礼这回却恰恰相反,缠缠绵绵病了许久,说好就好了,当天下午就真的恢复泰半,坚持和太上皇一同启程。初时还只能坐车,过了一天便能骑马,完全又是患病之前那个老当益壮的龙武大将军了。
太上皇在凤翔时命士兵们全都解甲入库,此时全队人马只穿布衣,手无寸铁。陈玄礼知道后不免又向高力士和韦见素发了一通怨慨,责怪他们不顾上皇安危,竟不劝诫。好在广平王攻克东西两京之后,京畿道长安以西的叛军贼寇都已肃清,不久又与皇帝派来迎接的三千精兵会合,太上皇一路安然。
十二月初三,太上皇抵达咸阳望贤宫,稍事休整,第二日再入长安。
初四一大早,皇帝亲出长安迎接太上皇回宫,一直迎到咸阳行宫。菡玉和韦见素、陈玄礼等随侍太上皇于望贤宫南楼,遥见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进城,所备车驾皆皇帝用服,自己则脱下赭黄龙袍,只着紫袍,远远望见太上皇在南楼上,在望贤宫门前便下马步行,拜于楼下,口称:“儿臣恭迎陛下回京!”
太上皇连忙下楼。父子俩一别已有一年半,物事全非。皇帝日夜为东征平乱操心,比在东宫当太子时憔悴了不少;太上皇年已七旬,更是一日见一日地衰老。二人久别重逢,都心生悲戚,相对垂泪悲泣不已。
太上皇命高力士取来黄袍给皇帝披上,皇帝辞道:“儿臣只是危难之际代陛下暂摄百官,现在陛下回京,儿臣当还东宫仍为太子,奉行孝道。”连连推辞不肯受黄袍加身。
太上皇道:“如今天命人心皆归于你,你只要能让我剩下这几年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过,就是尽了为人子之孝了。”
皇帝惊道:“父亲何出此言?庶民百姓都知孝敬赡养父母,我怎会不尽心侍奉父亲安度晚年?”
太上皇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老啦,没有力气再来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了,你难道忍心让老父再拖着这老弱之身为繁芜国事操劳?”
皇帝道:“儿不孝,万事当以父亲怡乐为要。”这才穿上了黄袍。仪仗之外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欢呼拜倒,既舞且泣。
内侍牵来给太上皇备的御马,欲扶太上皇上马。高力士上前劝道:“陛下,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的远路,不能再颠簸了,还是坐原来的车辇吧,一路上也都坐惯了,稳当。”
皇帝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亲选的牝马,高头阔背而又性子温顺。长安父老们日夜盼望陛下归来,骑马不是更方便他们一睹陛下风采。”说完自己先上马绕场小跑了一圈,在太上皇面前下马拜道:“父亲,儿臣已经试过,此马的确温顺稳健,请父亲放心骑乘。”
太上皇转头对高力士道:“既然这样,那就骑马走走看看?”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高力士道:“但凭陛下喜好。”扶太上皇上了马,自己在马前执辔。皇帝说:“高翁,让我来为父亲牵马吧。”
以前太上皇还在位时,高力士深受帝王恩宠信任,皇子公主们都敬称他为“翁”;如今太子登基为帝,东西两京之役后根基已稳,天下归心,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高力士见皇帝不仅对太上皇示以至孝,连对他也尊敬一如往常,实在无可挑剔,只得松开手中鞭辔交由皇帝执掌。
太上皇俯下身道:“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呢?”
皇帝道:“我在百姓面前是一国之君,在父亲面前只是人子而已。儿子为父亲执辔牵马不是应该的么?”太上皇再三推辞,皇帝还是坚持一直牵到咸阳城外才上马,也不敢走在路中央,只在前方旁侧引路。
在望贤宫内时,百姓只得在仪仗外观望,此时出了咸阳城,道路不过数丈宽,两边都是围观的民众。太上皇边走边向路人招手,笑说:“朕为天子五十载,不为贵;今为天子之父,始贵耳。”
乡民应道:“臣等今日同时见到二位圣人,亦死而无憾矣!”纷纷拜伏于地,口呼万岁。
一路行去皆是人群熙攘,咸阳的百姓尚未送尽,长安的臣民已经迎出城来,首尾相接,月余前皇帝入西京时也未有如此盛况。
太上皇从城北开远门入大明宫,在含元殿接见众臣,百官与去年朝堂上相比已是人事全非。皇帝请太上皇入居大明宫正殿,太上皇不肯,说:“此乃天子之位。”傍晚时入住兴庆宫。
此时百姓仍不肯散去,都聚集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翘首仰望。太上皇又登上勤政楼与父老会面,一直到日暮时人群仍无散归的迹象。皇帝只好临时下令暂停宵禁,开东市让百姓夜游,太上皇坐勤政楼上也可望见东市中的情景。
这是叛军败退、战乱初定后西京首开夜禁,长安百万民众受叛军铁蹄蹂躏践踏一年有余,如今终于云开月明,二圣还京,有望再续往日太平安定,欣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虽然事出仓促,不如往年上元佳节花样繁多,但热闹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菡玉本只想去看看东市店铺的状况,等到觉得人多拥挤时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东市四面共有八个门,都是只见进不见出,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拥进来,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她逆着人潮而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冷不防被人拽了下袖子,回头一看,却是个走江湖的术士,须发花白,肩上扛一面布幡,指着她额面道:“郎君印堂发暗,目有阴翳,近期必有灾厄啊。”
菡玉正急着回去,哪有心思算命,谢道:“多谢老丈提醒,我自会当心。”转身欲走。
那算命先生道:“花市正好,郎君却这么着急要走,是去赴黄昏之约么?”
菡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停下脚步。算命先生见自己说中,赶紧接道:“郎君,你若想解灾厄,最好不要去。”
菡玉想了想道:“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神神秘秘地一笑:“红颜白骨,不过一念之间。”
若只论相貌,说是红颜也不为过……菡玉心里如是想着,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以为她不明白,又凑近道:“敢问郎君近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关节酸痛有如针扎、腹下丹田处隐有黑气?是否在此之前……有艳异之遇?”
菡玉忍不住脸一红,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胸腹。他说的前几项都符合,至于丹田有无黑气倒是未注意过。
算命先生看她脸色,明白自己猜得不差,瞪大双目道:“郎君有所不知,这正是妖鬼缠身、精气泄露之兆啊!待那黑气升到胸口膻中穴,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我这里有一道妙宝真符,郎君拿去贴在门上,保那女鬼难再近你身……”
精气泄露……她哪里来的精气,更别说什么女鬼。菡玉笑道:“多谢老丈提点,不过我真的不需要。”拜谢而去。那算命先生还在后头喊:“我劝郎君早早醒悟,切莫耽于美色,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匆忙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卓月还没有来。她点起灯,想着算命先生说的话,顺手解开衣衫看了一眼,却比算命先生说的还要严重,不仅胸腹之间泛了黑,还一直延伸到心口,俨然是所谓神仙难救的症状了。她还是那日在马嵬驿时沐浴过,当时似乎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黑迹,后来就没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难道真如算命先生所说,是与妖鬼接近所致?
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探进她衣领里。她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见卓月从阴影里现身出来,忙揪紧了领口:“卓、卓兄!你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