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泣道:“少尹走了没几天,胡贼就打进长安来了……这里最先被抢掠一光,一把火烧了,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

以明珠的姿色,乱世确难保全。菡玉忙问:“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明珠摇头:“算我运气好,在这里住了一年,也没人发现。”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废墟里生活了一年,可想而知过得有多艰难。菡玉握着她的手叹道:“明珠,都怪我,竟然把你一个人扔在长安……好在你现在没事,不然我……”

明珠道:“少尹心里装的是家国天下,哪能面面俱到。当时战事紧急,很多皇孙公主都被陛下抛下。而且同是女……我只需要躲起来保全性命即可,与少尹相比,明珠要应付的可简单多了。”

菡玉道:“明珠,你越是这么说,越是叫我汗颜。幸好你机智聪明躲过劫难,以后我一定护着你,再不让你涉险受苦了。咱们以前在崇化坊住的房子还在,东西也没少,你暂时就先去那里住吧。”

明珠喜笑颜开:“少尹不用担心我,我虽不能像少尹一样治国安邦,但总能照顾自己,不会拖少尹的后腿的。只要能在少尹身边……”

明珠姿容姝丽,温柔巧慧,如果不是自己耽误了她,早该觅得良人终身有靠了。菡玉心中颇不是滋味,拍了拍明珠的手,又不知如何说起,只道:“明珠,跟着我……委屈你了。”

明珠道:“明珠本来就是个丫鬟,有哪个主人家会像少尹一样对待下人,怎么能说委屈呢。”

菡玉道:“如今我也是孤苦伶仃没有亲人了,以后咱们俩就是……就是亲姐妹一样,如果你不嫌弃,私底下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明珠污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你现在身份特殊,万一叫漏了嘴被人听见又是麻烦。我反正也叫习惯了,还是称少尹吧。”

菡玉点点头:“也好。不过我现在不是京兆少尹了,仍为太常少卿,就是你刚认识我时的官职。还有去年太子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尊陛下为太上皇,也都该改口了。”

明珠道:“原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一直一个人住,都不曾听说。只长安刚陷落的几天听人传闻贵妃……”她停住了没有说下去。

菡玉勉强一笑,暗暗去捏手中的玉佩。连摸了几下也没碰到,举手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掌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〇九o月莹

广平王攻下西京后,仅在长安驻守镇抚三日,以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广平王则继续率大军东进,十月初自长安出发,乘胜进攻东都洛阳。

洛阳与长安之间仅潼关险峻,而潼关又是座西向东,难以坚守。逃出西京的叛将张通儒等在潼关收罗散兵,退守陕郡。安庆绪又派严庄调集洛阳的全部兵力,与张通儒合兵共步骑十万余,号十五万,于陕郡阻挡官军。

十月十五,两军相遇于新店。叛军先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势,依山布阵,郭子仪初战不利,被赶到山下,此时本是沿南山搜索叛军伏兵的回纥兵突起袭击。经西京一役,叛军对回纥无不闻之丧胆,当即阵脚大乱。官军与回纥左右夹击,再一次将叛军打得大败,攻克陕郡,安庆绪的主要兵力也在此一战中消耗殆尽。

严庄率先弃陕郡而逃至洛阳,告知安庆绪败状。安庆绪乘夜帅其部众逃往河北,临行前竟将先前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多名唐将全都处死。

“想哥舒翰也算一代名将,立功无数,可惜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初一死殉难的好,还能留个忠烈之名。”

李泌重新封好东京送来的捷报,亲自送到宫门,让内侍立即呈给皇帝。回来时元帅府内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就菡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的捷报复本歪在腿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走过去唤她:“菡玉。”

菡玉回神,把复本拿好,站起来应道:“大哥。”

李泌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地抬头看他:“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也知道,哥舒翰、陈玄礼、李辅国,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李泌又道:“自从长安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

菡玉扯出笑容道:“哪里,我只不过见长安人生凋敝,与战前升平繁盛之状迥异,有所感怀罢了。对了,这回广平王入东京,有没有如回纥之约?”

李泌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与广平王商量好,但以安氏父子搜罗的金银珠玉赂回纥,可保洛阳百姓免遭掳掠。”

菡玉疑道:“安氏父子所得财物尽输范阳,少留东京,回纥焉能满足?”

李泌道:“另有洛阳父老自出罗锦万匹以献,目前回纥军已撤出东京,城内安然。”

菡玉点点头:“那就好,至少暂时无忧了。”

李泌手扶她肩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等我过几日回长安探过宗亲,咱们就一道回衡山去吧。”

菡玉讶道:“这么快就走?不是说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回去的么?”

李泌道:“如今两京平复,安禄山已死,安庆绪败走,叛军主力全灭,天下虽未大定,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以后就是两边慢慢地磨罢了。你也知道我闲散惯了,不会做官,只是见陛下有难前来相助。现在劫难已过,陛下又有广平王、郭大夫等辅助,我自然可以回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菡玉道:“可是还有半壁江山陷于战乱,安庆绪尚未伏诛,史思明野心勃勃,回纥吐蕃不服天朝威严,以后更有……”说了一半停住。她所知的事已经做不了准,安禄山都死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事了罢。

李泌道:“照你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天下永远不会有真正太平的一日。我且问你,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能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么?又能尽多少力呢?”

杨昭始终是横在她和皇帝心间的一根刺,她对合谋杀死杨昭的人难以释怀,皇帝也不愿重用杨昭亲党。同为奉宝册传位的宰相,房琯受到皇帝重用,韦见素就因攀附杨昭,到顺化后不久便被罢相,迁左仆射,后又迁太子少师。

菡玉讪讪笑道:“也是,小弟能力低微,非经天纬地之才,做做大哥的帮手还行,一个人确难独当一面。”

李泌知道她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叹气。

菡玉又道:“不过,如果日后又有异动,希望大哥还能重出山林。”

李泌道:“这自不必说,以陛下对我的恩情,于国于私,我都会来助力。”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鼎沸人声,竟是皇帝听闻攻下洛阳,喜不自胜,亲自赶到元帅府来。一进门,不等众臣行礼,皇帝便急冲冲握住李泌的手,连声问:“先生,广平真的克复东京、尽歼逆党十万大军?可有斩获安庆绪首级?”

李泌回道:“安庆绪逃窜至河北,部属仅有千百,如令广平王乘机追伐,相信不日便可斩其首献于阙下。”

皇帝道:“穷寇莫追,如今他也是丧家之犬了,何足为惧!洛阳易攻难守,还是让广平率大军镇守,以免再生枝节。”拉着李泌坐下,遣退众人,笑道:“吾家得归,皆卿之力也。我已上表请求上皇回京,我当归还帝位,回东宫重修臣子之职。”

李泌站起身:“表书可还来得及追回?”

皇帝道:“刚刚派人送出的,应未远。怎么?”

李泌道:“请陛下立即下旨追回此表,不然,上皇将不会回来了。”

皇帝问:“表书有何不妥?我若不说让位,上皇怎么能回来?”

李泌道:“正是因为陛下要让位,上皇才不肯回来。”

皇帝想了一想,即令内侍遣人快马追回表书,又问:“那以先生之见,该怎么办好呢?”

李泌道:“陛下可以重新写一封群臣贺表,就说自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到今日克复两京,陛下时刻思念上皇,请上皇速返京城,使陛下尽孝养之心即可。”

皇帝思忖片刻,叹道:“初时我的确是想还政于上皇,今闻先生之言,始悟其失。那便按先生说的,改上群臣表吧。”当即命李泌草拟群臣表。李泌口述,菡玉执笔,片刻挥就。皇帝看后,又略作修改,重新誊写一份,立即命随驾在旁的中使李辅国奉表书入蜀。

李辅国接过表书,瞄一眼李泌道:“陛下,臣掌管宫禁符契和宫门钥匙,此去西蜀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符钥岂可无人掌管。除长史之外,不管交予何人臣都难以放心。”

皇帝道:“那就先由先生摄管几日吧。”

李泌上前谢道:“宫禁符钥关系陛下安危,一向由大官管理,仓促交付他人,恐生疏漏。况且臣已准备和师弟一起回归乡里,难以尽责了。”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先生你要走?!还有吉卿?”

菡玉也上前对皇帝一拜:“臣与兄长志同。师兄已助陛下收回两京,报德足矣,愿复为山水闲人。”

皇帝拉住李泌急道:“我与先生经年共患难,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同享太平之时,先生怎么反而要离我而去?”

李泌跪下拜道:“臣有五不可留,请陛下容臣归隐,免臣一死!”

皇帝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何为五不可留?”

李泌回道:“臣幼年即与陛下相识,是遇陛下太早;陛下全心以待,不分君臣,是宠臣太深;臣以布衣入朝,陛下委以军国,是任臣太重;臣无旧勋、无族党而遽挽狂澜,是功太高;山人隐士得居中流,是迹太奇。此臣所以不可留也。”

皇帝听后少顷沉默,转而对李辅国道:“卿身负宫禁重任,不可遽离吾左右。蜀道艰难,另遣青壮者前去吧。此事就交由你安排。”

李辅国拜道:“多谢陛下爱护。”奉表而去。

皇帝这才问李泌:“先生是因为我没有听从你北伐范阳之计,所以才要走的吗?”

李泌也直言道:“不瞒陛下,臣是贪生怕死,只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而已。”

皇帝道:“先生这么说,是把我当那越王勾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

李泌道:“臣知陛下待臣以诚,方敢求归。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危难之际陛下如此对臣,臣犹有不敢言者,何况太平时日。”

皇帝道:“先生有何不敢对我直言的?”

李泌道:“陛下答应臣离朝归山之后,臣自当直言;否则,臣仍以保命为先。”

皇帝思虑良久,方道:“也罢,先前我就和先生约定好了,平乱之后,任凭先生自行高志。我答应你就是,但请先生明言,我有何过失?”

李泌道:“是建宁王。”

皇帝转过身去叹道:“建宁是不可多得之才,艰难时有功,我也都知道。但他图谋加害兄长,欲乱宗嗣,我为社稷大计,不得已而除之。此事我的确有不是之处,但既往不咎,希望先生不要因此对我生隙。”

李泌道:“臣并非纠缠于陛下以前的过失,而是希望陛下将来慎行。昔日则天皇后鸩杀太子弘,雍王贤作《黄瓜台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现在陛下已经一摘了,希望不会再摘。”

皇帝望着窗外半晌不语,回身正色道:“广平身为嫡长,仁礼悌孝,又立下战功,军民心之所向。先生放心,将来他一定会继承大统。”

李泌复拜道:“如此臣便可心安了。”

皇帝既答应让李泌归隐衡山,旋即敕令衡阳太守在山中为李泌建造屋舍,并给三品官的俸料,使李泌能一心向道,不必为衣食所累,也可说是体察入微、关怀备至了。

二十三日,皇帝乘舆回到西京。此时距离当日上皇离京出走已有一年零四个月,西京百姓更是历经劫难,闻讯出城迎接,人群绵延二十里不绝,一路拜舞山呼万岁,喜极而泣,入城后更是人山人海。皇帝车驾被百姓簇拥,从金光门到朱雀门的数里路足足走了三个时辰,一直到午后才得以进入宫城。

李泌回京后,皇帝便不再累以政事,菡玉自然也卸了官职,与明珠收拾准备行装,只待李泌探视完京畿的亲友,便可一同回衡山了。

“少卿,你真的要跟那位山人一起回山里去修行,再不过问世事了?你还能习惯么?”

菡玉正埋头整理书箱,闻言也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灰尘,对明珠笑道:“我本来就是山野之人,有什么不习惯的。倒是你,自小长于闹市,如果过不惯山里清苦的日子……”

明珠忙道:“明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闺秀,再清苦也不会比这一年来的日子更苦罢?少卿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只是担心少卿你……真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吗?”

菡玉别过脸道:“我为官十余载,毫无积累,所得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对了,等陛下准了我的辞表,你就不能叫我少卿了,要改口啦。”

明珠低头不语,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不多时捧出一个匣子来。菡玉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全是他以前用过的,好多东西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纪念。那天在宣阳坊时怕你太过伤心,所以没敢立即拿出来。”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瞅了瞅她,低声问:“少卿,你这一走,也许再也不会回长安来了,要不要……再去看一眼、祭拜一下?”

菡玉抬手拭了拭眼泪,说:“明珠,你倒提醒我了。正好现在天色将晚,家里先劳烦你收拾,我去去就来。”转身欲往外走。

明珠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我陪你去。”

菡玉道:“我一个人就可以……”

“有个人在旁边,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而且那里我也比较熟。”

菡玉看了看明珠,浅浅一笑道:“明珠,总是你最会替人着想。”

两人便相偕同出了崇化坊向西而去。途中路经西市,明珠又去寿材铺买了些香烛祭品,菡玉则到酒肆沽了一壶水酒带到宣阳坊。

相府废墟明珠是熟门熟路,哪里路上有块石头都清清楚楚。天色有些昏暗了,她点起灯笼,把灯给菡玉照着脚下,自己在前头引路,一边指给她识得各处。

“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罢?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房,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许久不闻菡玉答应,明珠回头一看,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双目直直盯着前方,浑似没有听到明珠的问话。明珠以为她又想到了以前的事,便没有言语,只见菡玉面色恍惚地往前跨出一步,手里灯笼滑落下去,灯内蜡烛引着了灯罩。明珠连忙去捡,一边喊:“少卿,小心烛火!”还没说完,菡玉就扔了灯笼,急匆匆地往前疾步而去。

明珠连踩几脚将火扑灭,急忙赶过去追她,早不见了菡玉踪影。幸亏明珠熟悉地形,几乎到处转了个遍,终于在花园里看到菡玉正站在干涸的池塘中央,茫然四处观望。明珠跑得气喘吁吁,追上去拉住她问:“少卿,你在找什么?”

菡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刚刚听到草丛里有响声,还以为有人藏在附近,追了一圈才知道是几只野猫。”

“这里哪还会有别人。”明珠翻了翻手里的篮子,香烛都折断了,只有那壶酒口封得严没有洒,不由皱起眉头,“这下可好,两市肯定也都打烊了。”

菡玉全没了拜祭的心思,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坊门该关了。”一个人径直闷着头往大门口走去。明珠心下疑惑,也不好多问,快步跟上她。

半路上就听到敲起宵禁鼓声,回到崇化坊门前时坊正已锁了栅栏,二人被关在门外。明珠上前一看,正好坊内有一人向外而来,白衣素影,不知给坊正看了个什么令符,坊正破例开了门,放她俩进去了。

明珠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山人。”抬起头来,发现李泌已经越过她去,抓着菡玉的手问:“玉儿,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菡玉支吾其词,明珠代她答道:“少卿刚刚去西市沽酒,西市店铺都已打烊,只好去了东市,因此晚了。”拿出那壶酒给他看。

李泌又问:“你怎么要到要喝酒?”

这回菡玉答道:“明日大哥就要离京了,正好为大哥饯行。”

李泌笑道:“你我一同走,还饯什么行。”

菡玉满腹心事,低头不语。三人回到寓所,菡玉方说:“大哥,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明珠正要下厨,听到这话也停住脚步。李泌问:“你又改变主意了?”

菡玉道:“那倒不是。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想办完了再回去。”

李泌蹙眉看着她。菡玉道:“听说陛下遣韦少师入蜀奉迎上皇还京,也是明日出发。我想去请示陛下,可否容我同往迎接。等上皇安然回宫,我就回衡山。”

今上在马嵬发动兵变杀宰相贵妃,又未得上皇传位便自行登基,之前战事紧急,上皇远在巴蜀,还可相安无事。等上皇回了京城,这一对天家父子的关系就很微妙了。菡玉对皇帝素有成见,担心他会对上皇不利,李泌也都心知肚明。

菡玉又道:“大哥如果不放心,就在京城再留些时日,等我回来了一起走。”

李泌道:“只要你自己拿定了主意就好,我还是先行回山罢。”

一旁明珠接口道:“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菡玉道:“明珠,蜀道难行,你一个姑娘家不必多受这颠沛之苦。再说奉迎上皇又不是出去游玩,携带女眷多有不便。一来一回少则月余,多则两月,很快我就去找你们了。”

明珠看了看李泌,似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下厨去了。

菡玉对李泌道:“大哥,这一两个月间明珠就全赖你照顾了。”

李泌点了点头:“放心罢。韦少师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你现在起意,可还来得及?”

菡玉道:“说来惭愧,这事还要拜托大哥。”

李泌道:“我正要应陛下之召入宫夜谈,顺道过来看看你的。你且在家等着我的消息。”说罢站起身来。

菡玉送他到门口,二人默然相对片刻,李泌道:“玉儿,我不在你身边,你万事自己小心,迎回上皇就立刻回衡山来,我等着你。”

菡玉笑道:“大哥你也保重。”

她站在门边目送他出了坊门,坊正重又上了锁,才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似的,不得不倚着门框才能站住。握紧的手心里早就出了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光润的玉佩。她摊开手掌,朽烂的线头都被她捏碎,与汗水混和成一片污黑。但那穿孔里还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像是从布匹中拽出来的丝缕,末端胡乱打了个结,就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挂在她必经的路旁,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要再错过。

一〇o月明

李泌果然如约求得皇帝恩命,菡玉只等了约一个时辰,就收到他从宫中派人传来的消息,皇帝已经准许她随韦见素等人一同入蜀迎接太上皇。

第二日一早韦见素出发时见到她也不免吃惊,但二人共事已久,彼此相熟,菡玉经历种种韦见素都清楚不过,他自己也是刚遭遇罢相,只是相对一叹,并未多问。

此次入蜀仍是沿上皇西幸路线走,第一日傍晚抵达金城县,便在县城馆驿留宿。当初长安陷落、上皇仓皇幸蜀,金城县官吏皆自顾逃命,馆舍无人接应,空旷凄凉。如今广平王收复两京,皇帝回宫,官军稳住了京畿以西地面,金城县也恢复如常。加之他们是皇帝派去迎接上皇的,县令招待得格外殷勤,馆驿特意收拾一新,专派了馆丞主食,仆役熙来攘往,服侍周到,哪还有当初的破落景象。

韦见素吃过晚饭,闲步出馆驿溜达,见菡玉一个人站在门口路边,背对大门,低头看手里捧的东西。韦见素心生好奇,没有叫她,悄悄凑过去一看,竟是晚饭席上盛汤的瓦罐,不由大失所望,问:“吉少卿,你捧着个罐子做啥?喝汤喝到外头来啦?”

菡玉回过身来,讪笑道:“刚刚想把这个空罐子送还厨房,谁知走迷了路。”

再怎么迷路也不至于米到外头来吧?韦见素心下嘀咕,说:“这种事让女婢做就行了,少卿何须亲力亲为。”顺手拿过菡玉手中瓦罐交给门口仆役。

菡玉目光一直跟着那被人拿走的瓦罐,有些神不守舍。韦见素随意望望四周道:“这金城县变化可真大呀,一年多不见,都快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别人告诉我这座驿馆就是当初上皇下榻之处,哪能看得出来?”驿馆经历战火而败,后又加以修缮,已经面目全非,周围的道路也变了方位。

菡玉却道:“我倒都还记得,当日上皇及暮未食,我把将士们自取米粮所炊豆饭献与上皇,就是从这道门出来的。从那边绕过去,有一条穿过树林的小路,可以一直通到驿馆背后荷塘边的……”

韦见素此时已然明白,心下大悔,连忙喊道:“少卿!……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少卿早些回去休息吧。”

菡玉笑了笑道:“我想出去走走,少师请先回。”

韦见素劝道:“时过境迁,这里连路都改了,想必早没了少卿想看的景致。少卿只凭当日一点模糊记忆,只怕要走迷了路。”

菡玉道:“多谢少师关心,我只是想去看一看。纵没了当初景致,总还有些影迹可循的。”不顾韦见素劝阻,坚持往那树丛中去了。韦见素只能摇头叹气,回头叮嘱门口守卫留意吉少卿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