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的侧影,忽然想起自己说过的那句话。花要谢,人要死,纵然是皇帝老子,也难违天命。

篇外五o蛾眉

虢国夫人素来自负丽质天成,嫌香粉胭脂覆面反遮盖了丽色,素面朝天,只略加修饰眉形以为妆扮。这日她午睡迟起,慵懒无力,着侍女来为她梳妆。侍女捧来妆奁,其中只一盒螺子黛,别无它物。虢国夫人打开镜匣,却发现今日里头多了一块黑墨,比寻常的墨细上许多,前端削成尖形,倒似画眉之用,便问侍女:“这是什么?”

侍女道:“贵妃新作白妆黑眉,长安女子纷纷效仿,如今都以黑眉为美,黛色倒不多见了。不知夫人可也要一试?”

虢国夫人笑道:“她倒是会翻新花样,把形状都改了个遍,现在又改起颜色来了。”自六朝以来,画眉一直风行翠色,有道是“眉黛夺将萱草色”。贵妃一时新奇尝试,竟改了数百年来的风尚。

又问:“时下流行什么眉形?”

侍女答道:“却月眉。”

却月眉形似新月,纤细色淡,圆润无棱,甚是秀雅。虢国夫人道:“人人都爱的东西,我偏不喜欢。”拈起一枚螺黛,想了一想,在眉心处画出两点粗而短的黛色来。

侍女见眉形十分古怪,因问:“夫人,这又是什么眉?竟从未见过。”

虢国夫人道:“蜀地女子爱在眉上贴这种形状的花钿,一般都是红黄等色,如今没有,只能用黛笔画一个了。”她揽镜自照,十分满意自己新创的眉形,“怎么样,好看么?”

侍女不敢拂逆她的意思,恭顺道:“这眉形如蛾翅桂叶,倒也新鲜雅致,只是挑人得很,没有夫人这样的仙姿玉貌,画了这眉只怕不但不能增色,反似东施效颦、弄巧成拙呢。”

虢国夫人喜道:“蛾翅桂叶,你倒是比得恰当,不如就叫它‘蛾眉’好了。”凑近铜镜细照,觉得还不够细致,又细细地描画起来。

正当这时,听门外的侍者道:“相爷来了。”随后杨昭便大步跨进屋里来。虢国夫人手一抖,眉就画歪了,回头嗔道:“你这宰相,怎么一点都不懂礼数,上门拜访也不叫人通传就直闯女眷闺阁,吓了人家一跳,把眉都画歪了!”

杨昭大笑:“明明是你邀我过来,都这个时辰了才睡醒,妆容不整,分明就是故意,倒又说我不知礼数。”

虢国夫人佯怒,甩手就将螺黛朝他砸去:“呸!登徒子休得无礼,乱棒打出去!”

杨昭伸手接住,挑眉笑问:“真要赶我走?”

虢国夫人顿时俏脸飞红:“哼,若你真心悔过,甘愿受罚,这次就先容你留下。”

他缓步至她身边坐下,觑着她含羞的丽颜,低声道:“那就看你怎么处罚了。”

虢国夫人拉住他的衣袖,粉面含春,竟似当年的娇俏少女,撒起娇来:“就罚你……像以前一样,替我画眉。”

侍女知趣地退出房外,闭上房门。虢国夫人斜倚妆台,娇弱慵懒,丝衣半敞香肩微露,一派旖旎风情。偏生有人不懂得欣赏,失笑道:“你这眉毛怎么弄成这样?就算被我惊扰失手画坏了,也不至于糊成一团罢?莫不是小猫小狗淘气,趁你熟睡时故意来踩花你的脸?”

虢国夫人啐他一口:“胡说八道!这是我自创的‘蛾眉’,你在蜀地时没见过那边的女子在眉上作此形状的装饰么?以前你不也剪过这个形状的花瓣贴在我额头上?”

他忍住笑意:“原来如此。我只听闻古人说女子细眉形如蚕蛾触须,因此叫做蛾眉,没想到蛾眉居然是如此粗短形状。”

虢国夫人道:“虫子的触须不都是一样的细丝,放到一起你能分得出来?既然一样,为何偏要叫蛾眉,不叫蝶眉、蝉眉、螳螂眉?可见‘蛾眉’形容细眉并不贴切。倒是我这形如蛾翅的新眉,才配得‘蛾眉’二字。”

“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拿着手中螺子黛,细瞧她眉眼,“你肤色偏白,气血又不旺,怎么也不抹点胭脂水粉?偏还用这青色的眉黛,愈发衬得面无血色苍白虚弱。”说罢把螺子黛放回匣中,取了画眉墨在手中。

虢国夫人沉下脸:“你是嫌我年老色衰了是不是?还不是你说喜欢我不施脂粉的素净容颜,能令你念起年少的时光,我才不涂脂抹粉。你以为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妇,喜欢蓬头垢面地出去见人么?”

杨昭愕然:“我说过这话?”

虢国夫人气得背过身去就要垂泪:“你自己说过的话,转个身就忘了,偏我自己还当圣旨似的时时放在心上,徒惹笑柄!”

他隐约记起一点,心下暗叹,搂住她哄道:“瞧你,果然还跟当年的小姑娘似的。我诓你玩呢,你也当真?”

虢国夫人赌气不听,他连哄带劝才让她展颜,重又转过身来。他替她擦了眼泪和先前画的“蛾眉”,手持画眉墨,张了嘴放到口边。

虢国夫人抓住他的手:“这可是墨,不是胭脂,小心吃你一口乌黑。”

“我知道,就算是胭脂,要吃也只吃擦好了的。”他笑睨一眼她红润的樱唇,惹来她含羞带俏的嗔视,把画眉墨凑到嘴边呵了两口气,“墨质硬实,浸以水气,前端略略酥软,才好画眉。否则既难晕开,又容易划伤肌肤。”

虢国夫人讥道:“你倒是有经验得很,也经常替家里那位描画?”

杨昭无奈笑道:“我是见冬日里童子磨墨,常以此方法化墨,较为省力,磨出的墨也匀细,因此才想到的。你这无端飞醋也着实吃得冤枉!”

“谁吃醋了!”虢国夫人打他一下,“我要吃她的醋,还不如吃你那书房里磨墨童子、文房四宝的醋哩!”

杨昭听出她话里讥讽之意,只当不觉,扶着她香腮道:“把眼睛闭上。”

虢国夫人不依,故意凑上脸去:“为啥要闭眼?你可别使坏,又在我脸上画花。”

他盯着她美目道:“还不是怕了你这双勾魂摄魄的媚眼,这么盯着我看,我哪有心思画眉。到时候画坏了,可别怪我。”

虢国夫人道:“画坏了不怪你,还怪谁?”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地闭上眼。半晌不见动静,重又睁开眼来,只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目光迷离,却似蕴着无限柔情。她心里一软,柔声唤道:“昭儿。”

他回过神来,叹息一声:“你还是把眼闭上罢。”

虢国夫人略有所觉,问道:“你喜欢我闭着眼的模样么?”

“喜欢,当然喜欢……”他低声道,画眉墨轻轻落在她眉上。虢国夫人闭着眼看不见他的脸,心里却能觉得,他此时必是极认真。捧着她面庞的手稳如磐石,却又仿佛带着细微的颤动,因为太过细密,让她辨别不出,忽而觉得坚定,忽而又觉得激凛。唯有那笔端凝聚的深情,却是掩藏不去,一点一点,一分一分,细细描出她的眉形,又不曾回过一步,虽慢却是一气呵成,仿佛她的形貌早已刻在他心中,便如眉毛这样的细处也随手都能画出来,一分不差。

她忽又想起许多年前相似的场景,他也是这般为她画眉,却是胡乱挥就三心二意,画着画着就成了调笑亲昵。经过这么些年,他早不是那轻狂的少年,当初简单轻浮的爱恋也随着岁月沉淀,成了深凝于内的情意。她心头一颤,伸手想去抱他,却突然听他道:“画好了。”人也退了开去。

虢国夫人无奈地缩回手,拿过铜镜来一照,立即皱起眉头。杨昭给她画的哪是那又短又粗的“蛾眉”,而是长而有峰,形状略似远山眉,又比远山眉多一分凌厉气势,竟似男子的眉形。“我说怎么不对劲呢,给我画出这么长的眉来!”她心生不悦,伸手就要去擦过长的眉梢。

他捉住她的手:“别动!”

虢国夫人恼道:“又长又硬,哪有女子画这样的眉!”时下常见的眉形,如却月眉、浮云眉、分梢眉、涵烟眉、鸳鸯眉、柳叶眉等等,不管何种形状,都不宜过长,以纤巧柔美为上。虢国夫人容色妍丽丰艳娇柔,画上这么一道眉,立时显出些英气来,让她很不欢喜。

“你这样正好。”他握着她的手不放,“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那目光中柔情万千,让她再多不愿也烟消云散。她被他拉着,顺势就倒过去,倚进他怀里。“昭儿,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依你……”

等待许久,也不见他有动静,她抬起头来,见他双臂搂着自己,眼睛却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她又唤了一声:“昭儿?”

他收回视线来,勉强一笑:“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你还这么叫,被别人听见还不笑话。”

“只咱们两个人的时候我才这么叫你,别人怎么会听见?”她勾着他脖子,媚眼如丝,“那你要我叫你什么?跟别人一样,叫相爷?还是杨郎?或者……单一个字,昭?”

他心中一震。昭,这么亲密的称呼,曾经从另一个人嘴里轻吐出来,然而并非真意。他想再听一声,亦不可得。

虢国夫人感觉到他身子一紧,更偎上去,仰面看他:“你怕别人笑话,我可不怕。我还是喜欢你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玉儿’。”

“玉儿……”他哑声低唤,头一低,便覆上她柔软樱唇。

虢国夫人嘤咛一声,不及后仰就被他压倒下去。他霸道而急切,披在肩上的薄纱春衫被轻易扯去,柔润的肌肤落入他厚实暖热的掌中,酥软成泥。她心口剧跳,蛰伏的渴望被他撩起,手伸进他衣内,触到他发烫的结实肌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身量不足的少年,从军习武练就的良好体魄也并未因年近不惑、养尊处优而走形。她心神激荡,不甘示弱,双手迅速地解开他衣扣。

满室春意。虢国夫人上身只剩一件贴身抹胸,裹住丰润酥胸。他从上方伸手进去,意图将那抹胸撕破,倏然的紧窒让她呻吟出声。他立刻抽手,连声问:“玉儿,我弄痛你了么?”转而探到她腋下摸索。

虢国夫人迷迷糊糊地问道:“昭,你在干什么?”

他一边摸索一边喃喃道:“带子呢?”

虢国夫人这才明白他是在找抹胸的绳结,把他的手放到背后:“带子在这里……”

他突然停住动作,从她颈间抬起头来。虢国夫人双眼迷蒙,尚未看清他表情,他又坐起转过身去。

虢国夫人心中疑惑,更有不甘,跟上去抱住他,亲吻他光裸的后背,感觉到皮肤下紧绷的肌理。但他一直背对她坐着,再未动作。

“昭,怎么了?”

许久,他低叹了一声,闷声道:“对不起,我实在是……力不从心。”

虢国夫人蹙起秀眉,只怪自己刚刚太忘乎所以,竟想不起来贴着他身躯时有无感觉到异样,此刻又不能再试探。

他又道:“玉儿,你还是当年的你,我却老了。”

虢国夫人连忙安慰:“你才三十九岁,哪里老?还不是因为长年为国事操劳,不爱惜自己身子。裴娘子也真是,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好好照顾你!”嘴上埋怨,心里却不由对裴娘子暗生怜悯。听闻裴娘子失宠,杨昭已与她分居年余,原先还以为是不得他欢心,原来竟是这个原因。她心知男人对这种事在意得很,往往讳疾忌医,只道:“国事固然重要,自己身子也马虎不得。平时注意休养,再辅以食疗药补,不是难事。我家有个姓邓的厨子,以前学过医,对食补最是在行,你带回家去,假以时日必有起色。”

他勉强笑道:“你那厨子邓连盛名在外,连陛下都曾称赞有加,我哪敢夺人所好?想要我多过来就直说,反正就是隔壁,方便得很。”

虢国夫人顾他颜面,便顺着他道:“这一点小心思也瞒不了你,你就当作不知道又何妨!”嗔怪地捶他一下。拳头正砸到他肩胛处,肌肤光滑而无半点褶皱,其下的肌肉纹理分明结实有力,怎么看也不像淘虚了身子的人。她心中叹息,不无遗憾,拿起他的衣服来为他披上。

虢国夫人与杨昭一同从贵妃寝宫出来时,日头正好被一片云彩遮住,暑意消退。侍女上前来要为她打伞,被她推拒,只与杨昭并肩而行。宫人也都识趣,跟在他二人后头慢吞吞地走着,越落越远。

“真是好天气。”走在碧波粼粼的龙池边,迎风送来清凉的水汽。她回头见那些宫女内侍离得远了,一时兴起,执起他的手来与他并行,“昭,你还记得以前咱们家北面那个湖么?夏日里最是凉爽,我时常去那里避暑。”也是两人的幽会之所。

他的手很热,握在她清凉无汗的掌中显得炽烫。他讪讪一笑,抽出手去:“这样热的天。”

虢国夫人讶道:“今日哪里算热。”尤其这兴庆宫中,凉风习习,舒爽得很。

“我素来畏热。”他抹了一把额头,却无汗水,只是热得发红,好像体内有炭在烘着。他烦躁地用袖子扇风,但收效甚微。

虢国夫人看着他泛红的面庞和脖颈,心下了然,掩口轻笑:“你最近好像火气很大啊……”

他无奈地瞥她一眼:“还不是你给我吃那些七补八补的东西,补成了这个样子!这个夏天有得好过了。”

虢国夫人凑到他面前低声笑问:“倒是有效没有?”

他脸色一变,别过脸去不语。虢国夫人暗骂自己操之过急,扫一眼四周,见前方花萼楼上有一人影,忙道:“你看,陛下在朝咱们挥手呢。”

杨昭抬头一看,果然遥见皇帝立于栏边向他二人招手。两人伏身一拜,忙往花萼楼赶去,略过刚才话题。

花萼楼上摆了一周冰盘,四面通透,夏风吹进来全成了凉风。虢国夫人穿得单薄,刚一进去,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半嗔半诫道:“贵妃就因贪凉伤了肠胃,陛下可要保重龙体,切莫蹈她覆辙。”

皇帝朗笑道:“男儿热血,不像你们女子体寒。”虽是如此说,见虢国夫人畏冷缩肩,还是命宫人撤去一半冰盘。

二人入席,案上早摆了冰镇汤羹瓜果等物。虢国夫人只爱西域贡来的蜜瓜,取了几片一边吃着,一边和皇帝闲话;杨昭畏热,也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鲜少插嘴。

皇帝问:“二姨,玉环可有说何时过来?”他待杨家人至亲,私下称呼与平民百姓无二,十分亲昵。

虢国夫人回道:“贵妃要更衣梳妆才肯来见陛下,遣我二人先行,此刻应也好了。”

皇帝埋怨道:“她上午那身衣裳够好看了,还换什么妆扮!”语带顽意,惹得虢国夫人忍俊不禁,笑道:“女为悦己者容,这也是贵妃对陛下的一番心意。”

皇帝站起来踱了两圈,想见贵妃之心迫切,吩咐内侍前去一探。不久内侍回报,说贵妃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不过来了。皇帝这下急了,以为贵妃又和他赌气。正在这时,楼下小黄门来报,京兆少尹吉镇安觐见。皇帝心念贵妃,随手一挥:“宣他上楼。”继而对虢国夫人道:“玉环今日是怎么了,又闹起小脾气来?叫她吃饭也不吃,叫她来看街景也不看,我可想不起来哪里又惹她不高兴了。二姨,你帮我去问问她,就算皇帝犯了错,也该有改正的机会嘛!”语中竟有恳求之意。

虢国夫人笑答:“妾谨遵陛下旨,这就去劝劝妹妹。”退出门去时,瞥了一眼杨昭,见他一改先前慵懒之态,眼睛直盯着门口,手里拈一颗葡萄举在口边,也忘了送进去。

虢国夫人知他计划,只以为这吉少尹来了好戏就要上场,才让他上了心,也未多想,辞别皇帝下楼。

一出门,正碰见吉少尹从楼梯上上来,让到一旁。虢国夫人乍一见他的脸,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特别眼熟,未及细看,他已低头拜下。虢国夫人便对他颔首为礼,绕过他下楼去。

一路上脑中不时浮现出吉少尹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庞,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到贵妃那里走了一趟,不多时回还。走在楼梯上,就听皇帝戏笑道:“……还以为你说的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哩,谁知竟只是一片蜜瓜!”

虢国夫人心里无由一沉,加快了脚步。皇帝大概是听见了她脚步声,突然道:“哎呀,你别尝个彻底了,快点吞下罢,二姨又回来了。”

皇帝坐正中主席,正对着门,杨昭和吉少尹都坐在右侧。虢国夫人进门去,第一眼就看到皇帝面带焦急,朝外顾盼。而杨昭竟也是面朝着她,一手撑在桌案上,另一手拿着半片蜜瓜,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双眼半眯,精光暗露。

虢国夫人心头一跳。这个眼神……许久以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也是这样微醺的天气,她只着一件凉薄纱衣,躺在窗前香榻上假寐,朦胧中觉得好像有人靠近,带着无法漠视的压迫感,逼得她睁开眼来,只见少年潮红的面容近在咫尺,故作冷漠,眼神却暴露了他心底的热望。就是这样的眼神,像锁住猎物的虎豹,随之而动,不离分毫,忍耐到了极限,猎物稍一动作,就会霍然跃起将其扑杀。

她以为他是在看她,对他嫣然一笑。以前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她只需一个娇媚的浅笑,少年冷峻的面具便会瞬间崩塌,被蓬勃的火焰代替。

然而他没有动,连表情都不曾有丝毫变化,仍是那么眯着眼,盯住他相中的猎物。她更走近一些,他的视线并未随她而动,而是留在了原处——留在他面对的那个人,那个有着年轻俊秀面容、瑟缩低首的青年身上。

心中仿佛有什么爆开,瞬间明亮,顷刻又破碎。

皇帝站了起来。青年听到动静抬起了头,正对上她的眼,一瞬的清明灵动,尽入她眼底。

这一回,她看清了。

是那双眉,长而有峰,斜飞入鬓,三分清柔,七分凌厉,混合而成一种刚中带柔的英气,是她曾在铜镜中细细端详的不舍,是他用心描绘的痴迷,是他一霎那的失神,是她自以为是的错觉——

“眉若远山,目如晨星,我最是喜欢。”

篇外六o紫竹

若不是那场大雨,也许到现在杨昌还只是府里干最重的活、住最拥挤的屋舍、吃最粗陋的饭食、领最微薄的薪资的粗使杂役。

那天杨昌正在打扫花园,处理花匠修剪下的花草枝叶,突然就刮起风下起雨来。他怕刚收拢成堆的残枝碎叶又要被风吹乱,且淋湿了明日更难收拾,便冒着雨搬运。那雨越下越大,间以狂风,他浑身上下淋得透湿,不知摔了多少跤。

搬完最后一趟从堂前经过时,看到年纪稍大的福伯在训斥两个小厮。福伯道:“好啊,一个个骨头都懒成精了,侍郎养着你们是让你们来享福的是不?叫你们去送个伞也要推三阻四的?”

那两名小厮赔笑道:“福伯,外头风急雨狂,空着手路都走不稳,万一侍郎有个差池,不是更罪过,还是等雨小一点再去接的好。福伯要是着急,非要冒雨亲自前去,小的们也不敢阻拦。”

福伯气得胡子直抖。杨昌见状上前道:“福伯若是不嫌弃小的粗笨,就让小的去吧,免得侍郎久等。”

福伯本也是裴娘子吩咐他去接侍郎回来,自己不愿,转身又推给别人,但别人也不是傻子,个个都借故推托。见杨昌自愿前去,喜出望外,连声道:“好!好!总算还有人是一心为侍郎着想!”

那两个小厮咬着耳朵,用鄙夷的眼光斜睨杨昌。杨昌知道他们的心思,此刻定在笑他是个傻子,妄图以此讨好侍郎,还不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明白侍郎对家事从来不在意,全都交给裴娘子打理,家里那么多仆役下人,侍郎能记得的只怕不超过三个,拍他的马屁也不顶事,多的是前车之鉴。不然这种能在一家之主面前露脸的事怎会无人愿意?

福伯领着杨昌,嘱他领那辆蒙了油布的马车去接侍郎。先前已有一顶四马拉的油壁车出去,只怕被雨阻在了路上,侍郎的伞、遮油壁车的雨布、给车夫送的蓑衣斗笠都要杨昌一个人拿,当真是苦不堪言,难怪人人避之不及。

杨昌第一次进皇城,掏出腰牌时手都有点发抖。在皇城门内找着了那辆油壁车,得知侍郎进宫去了,再到宫城门前去等候。

走到宫城门下,狂风渐止,雨势也小了。侍郎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所幸衣帽上只微有雨迹。杨昌走上前时,他正面朝宫城之内眺望,听说有车来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杨昌撑起伞送他往马车而去,他却突然把伞一推,低声道:“伞收起来,退到旁边去。”

杨昌不明就里,只依他吩咐,立即收起伞藏到蓑衣下,闪到一旁。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宫城内一人举伞而来,隔着密集雨帘看不清面貌服色,只知身形瘦削。

不多时那人走近,侍郎笑着迎上去道:“吉少卿,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遇到你。”

宫城门墙宽阔,足有十余丈。那人收起伞对侍郎拱手道:“杨侍郎。”算是打过招呼,举步继续前行。

侍郎跟上他步子:“刚刚还是晴天白日的,竟突然下起雨来,哪像要入冬的天气。少卿倒是有先见,随身带了雨伞,不然也要像我这般被风雨所阻了。”

两人从杨昌面前不远处经过。杨昌看那吉少卿面容,不由吃惊,世上竟有长相如此秀美的男子,单看脸面几与女子无异。

吉少卿不答话。侍郎又道:“不知少卿可否携我一程?”

吉少卿冷冷道:“下官与侍郎并不同路。”

侍郎道:“少卿往东去,我要往东南,怎么不同路。雨这么大,少卿难道忍心让我从这里冒雨跑到景风门么?”

吉少卿似乎十分不情愿,但还是携了他同行。

杨昌转身叫起车夫道:“咱们到东边的景风门去等候。”从南面大门出,绕了一大圈,来到景风门外,那两人也才缓缓步行至此。杨昌仍是候在墙根下,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天色又昏暗,吉少卿也未留意他。

二人驻足在门前,吉少卿似乎不愿多留,急着要走,侍郎却抓住他伞柄不放。就听吉少卿不耐道:“杨侍郎,下官就住街对面的崇仁坊,几步路就到了。侍郎离家还远,这把伞就送给侍郎好了。”松开手便往雨里冲。

侍郎一把拉住他袖子:“少卿如此美意,下官却之不恭,多谢了。既然少卿只剩一小段路,那不如让下官送少卿到家门,免得淋雨。”

吉少卿只想甩开他,侍郎却硬拉着他的手不放,两人拉拉扯扯地往街对面而去,看得杨昌两眼发直。他原以为侍郎是想借这段同路与那吉少卿商量什么事,不想竟是如此光景。

疾风又起,刮得细密雨丝满天乱舞。杨昌一不小心,斗笠叫风吹跑了,追了老远才追上。那边侍郎也慢慢地踱着步子回来,手里摆弄着吉少卿的伞,模样很是闲适。杨昌刚想提醒他风大,伞莫乱晃,就见一阵狂风袭来,把那伞吹得脱手飞去,在泥水里打了好几个滚,碰到了墙根才停下。

杨昌急忙掏出伞上去为他遮雨,他却跑开去追那飞走的伞。杨昌紧跟着他,只见他不顾满地泥水,蹲下身去捧着那折断了伞骨的破伞,满面懊悔痛惜,好似摔坏的不是一把寻常的油纸伞,而是价值千金的珍宝。

杨昌沉默半晌,低声道:“侍郎,可以修好的。”

侍郎转过头来看着他。杨昌继续道:“只是折断了一根伞骨,换上新的就能修复。”

侍郎沉声问:“能和原来一模一样么?”

“只要用料一致,一样的伞架形状,应是分辨不出来的。”杨昌看了一眼折断的伞骨,“不过这把伞用的是紫竹伞骨,紫竹产于南方湿热之地,长安不一定有……”

侍郎道:“那从南方运一些过来不就成了!”

只是一把伞而已……杨昌心说,口中只道:“是。”将那破了的伞仔细理顺收好,包进蓑衣里,另一手撑起伞:“侍郎,雨大了,请上车罢。”招呼车夫移过马车来。

侍郎上了车坐定,杨昌已把破伞擦干净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他接过去放在膝上,杨昌正欲关上车门,被他阻住:“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昌低下头去:“回侍郎,小人名叫……杨昌。”

今年立春早,刚过年没几天,东风送暖,将一冬的冰雪吹散成如酥小雨。一早侍郎奉诏入宫,天色就有些阴沉。杨昌担心要下雨,带上了伞。侍郎见他手中雨伞,忽然问道:“那把伞修好了没?”

杨昌回道:“昨日已依侍郎的吩咐修好,只是选出来的那根紫竹颜色仍偏黑,比原来的略深。”吉少卿那把伞的伞骨实在少见,从南方运来的几十车紫竹,都找不到一根颜色和它一样的。

侍郎道:“拿过来我看看。”

杨昌去取了伞来。那把摔断了的伞如今已修补完好,收在锦匣里。侍郎拿出来看了看,道:“只能这样了,带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