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忍笑道:“哪里,师兄是真心夸奖你。你跟着大师兄读过那么多书,又在朝中当了十年官,智计自然比我们这些武人强上许多;但又不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谋士,危机时刻都无法自保,只会拖人后腿。你说,可不就是文武全才!”

菡玉不服气道:“我虽然文才武功都不如人,但有一点却是无人能比。”

“哦?我怎不知道你还有这等长处?”

“我不怕死!”她学着男人的模样拍拍胸口,“师兄,以后要是有什么危险的任务,只管派我去!”

“好……好兄弟!”李光弼轻捶她一拳,“你有这等异能,又有无畏之心,定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

菡玉心中也生出几分豪情来,积压胸臆的闷气一扫而空。二人携手坐下,忆起当初同门学艺的日子,谈到分别之后种种际遇,都是感慨万千。菡玉叹道:“师兄,如今你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光弼大笑:“区区几个官职,不过是虚名而已!等拿下范阳、取得安禄山项上人头时,才算得偿所愿!”

菡玉也颇是激动:“等师兄拿下范阳,小弟帮你扛旗,插上城楼!”

“好,一言为定!”李光弼抚掌笑道,“要把官军大旗插上范阳城楼,不是一日两日可以办到的,还须从长计议。眼下师兄倒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把我军的旗帜,插上饶阳城楼?”

菡玉道:“师兄,可不可以放小弟一马,先别出这么难的题,小弟答不上来啊。”

李光弼道:“那你说说,给个什么难度的你能答上来?”

菡玉不答,只道:“小弟赶了十多天的路,现在最想有个歇脚的地方,好好睡上两天。师兄远道而来,行军半月,想必也都有小弟这样的念头。”

李光弼道:“我一个人好说,幕天席地,随便卷个毯子一铺也能呼呼大睡。但我旗下一万多将士,可不能让他们也跟我一样睡露天觉。”

菡玉道:“一万多人,至少也得常山这样的大镇才容得下呀。”

李光弼来了兴致:“你想拿下常山?这题挑得也不算容易啊。史思明虽有两万大军,但只是围在饶阳城外,无处可守;常山经前太守颜杲卿加持,城坚池固,安思义率胡军驻守,另有团练兵三千余人,合起来也有五千之众。我军要攻常山,一时半刻也难攻克,史思明离此地不过二百里,援军一日可达,届时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菡玉仍不正面作答,反问道:“史思明若来救常山,不正好解了饶阳之围?”

李光弼挑眉问道:“听你语气,似乎拿下常山已是成竹在胸。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办法能速克常山?”

菡玉笑道:“其实小弟也不过是借花献佛……”

话未说完,帐外报说有常山来使求见。李光弼略感诧异,看了一眼菡玉,她向外挥手一指:“这不,办法就来了。”

来使被侍卫引入帐中,竟是一名武将,身着唐军战袍,进帐便对李光弼下拜,全是下属礼节。原来这常山五千驻军中,三千多团练兵都是颜杲卿旧部,此次听说官军东出井陉,不等李光弼率军前去攻打,便自发起义杀死胡兵,将守城叛军将领安思义绑缚,开城出降。

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常山,李光弼自然喜出望外,连忙扶起常山来使,抚慰一番,问道:“安思义现在何处?”

来使道:“末将已将他绑至行营外,等候大夫发落!”

李光弼命他将安思义带进营来,一面密令下属前往常山打探究竟,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真是神通,怎么能料到常山必会出降?”

菡玉道:“颜太守忠节不屈,其部下都是忠勇之辈,因城破不得不投降叛军,但都心向朝廷。颜太守被缚东京,死于安禄山之手,常山将士更是恨叛军入骨。若非孤立无援、力量悬殊,早为颜太守报仇了。这次见朝廷大军抵达,自然更无归顺叛军之心。”心中却想: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当然料得准。当初小玉刚被师父收容时,从长安前往衡山,师父便顺道带她来了一趟常山,见一见这位二师兄,因此知道常山不战而克之事。

李光弼道:“我本也打算策反城中将士来个里应外合,没想到还未动作,城门已开了。此次东行比我预计的要顺利许多呀。”

菡玉道:“轻敌自大可不像师兄的作风。”

李光弼道:“我身担大任,一路未尝败绩,当然会自大轻敌,这时候就显出你们这些军师谋士的作用啦!”

菡玉忍住笑,叹气道:“想要投笔从戎还真不容易,过了一关又是一关。师兄想考我只管直说,军师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敢当。”

李光弼遂道:“占据常山只是开始,接下来要对付史思明两万大军才是重头。我一路尚未与安禄山精锐直面交锋,甚无把握。”

菡玉道:“要说史思明底细,小弟常居京城,又是文官,比师兄所知更少。师兄这个问题,不该问我。”

李光弼问:“那该问谁?”

菡玉道:“眼下正有一人,对敌军、对史思明了如指掌。”

“安思义?”李光弼扬起眉,“你也说颜太守旧部欲为太守报仇,常山初陷时胡虏曾纵兵杀万余人,血流满城。不杀安思义,如何平众怒?”

菡玉道:“众将士若是愤怒难平,起义时便可将安思义杀了,何至于留他到现在。杀颜太守者安禄山,纵兵屠戮者史思明,安思义不过是史思明部下小小偏将,无足轻重,杀了他也难以平愤,疏无益处。若他能协助我军,数史思明之长短,则大有裨益。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李光弼沉思片刻,点一点头:“且看他如何说法。”

不多时安思义带到,五花大绑推进帐来。他倒也不倔强,别人压他跪下,他便乖乖跪着,只是不言语。

李光弼缓缓道:“安思义,你助贼为孽,谋逆犯上,可知其罪当诛?”

安思义觉察出他语中和缓之意,神色微动,但仍不说话。

李光弼又道:“你久经沙场,跟随史思明多年,看我这些部下,能敌思明否?”

安思义想了片刻,回道:“大夫兵马远来疲弊,猝遇强敌,恐怕难以抵挡。”

李光弼问:“那你说该如何才好?”

安思义又不说话了。李光弼便道:“若你的计策可取,当不杀你。”

安思义这才回答:“大夫不如率军驻入常山城内,早为御备,先作部署,然后出兵。胡骑虽然精锐,但心浮气躁难以持久,一旦失利便会气丧心离,于时乃可图。史思明现在饶阳,距此不到二百里,昨晚求援羽书已发,估计先锋明晨必至,大军继之,不可不留意。”

李光弼问:“该留意些什么?”

安思义道:“史思明用兵诡谲,此时我也难以预料,只能警示大夫务必小心。”不肯全盘托出,唯恐李光弼言而无信。

李光弼笑道:“多谢将军提醒,明日兵临城下,还要将军多多献策。若能击退思明保住常山,定会为将军记上一功,将功折罪。”下座来为安思义松绑,着人看护。另与颜杲卿旧部会面,商讨移军入城。

三二o玉御

史思明闻说常山失守,果然立解饶阳之围,来救常山。次日天还未亮,先锋已至。

菡玉一路奔波,疲惫不堪,睡得迷迷糊糊被李光弼从被窝里揪出来:“史思明来了,快起来,把这个穿上。”将手里东西扔她身上。

菡玉坐起一看,是一套精铁盔甲,精细致密。“我不需要这个,还是给其他将士用罢。师兄给我刀枪弓箭即可。”

“你是想被刺成马蜂窝还生龙活虎地站在城头上,把史思明吓跑么?”李光弼揶揄道,将手中长剑扔给她,“刀剑无眼,一会儿我不能时时顾着你,自己小心。”

“师兄!”菡玉叫住他,“你也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决不会倒在史思明前头!”他朗声应道,阔步走出门外。

菡玉匆忙起身,持剑而出,一边跑一边穿上盔甲。街上都是赴战的士兵,弓弩手去城楼,步骑往城门,步声隆隆,疾而不乱,有条不紊,都是昨日已经部署好的。不到一刻钟,一万多人便尽数各就各位,准备迎战。

菡玉赶往城头,正碰上侍卫押着安思义也向城楼去。安思义仍穿着昨日那件胡服便装,无甲遮声,步子有些迟滞,犹疑着不想上城楼。

菡玉喊道:“安将军留步!”追上安思义,把自己穿了一半的盔甲脱下来递给他,“城头露于敌人弓箭之下,将军这身胡服太过惹眼,还请穿上盔甲,以策安全。”

安思义岂不知自己一上城楼,要是被史思明看见,定会一箭将他射死。他接过菡玉脱下的盔甲,也看出这件质地非同一般,一时神色交杂难言:“那吉少尹你……”

菡玉道:“我再去领一件便可。”又对侍卫道:“保护好将军。”

安思义垂下头:“那就多谢少尹了。”迅速穿好盔甲,和侍卫一同上了城楼。

菡玉回头奔向营房,正好在街角捡着一件丢弃的破旧玄铁盔甲,大概是路过的士兵临时发现破损丢下的。她也不以为意,胡乱套上,赶往城楼。

天色尚暗,远处的兵马都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只有渐近的轰鸣昭示着叛军铁骑正直逼城下。城头上没有点灯,脚下的城楼微微颤动,角楼屋顶上簌簌地落下几撮泥灰来,微光中只见弓弩手张弓搭箭,弓弦紧绷,人却岿然不动。

李光弼正在和安思义低声商谈,看见菡玉走近来,瞪了她的破盔甲一眼。菡玉低头一看,胸前的铁片挂下来好大一块,连忙拢起塞在衣襟里。

只听安思义道:“听这声响,来的都是骑兵,至少也有一万余骑。史思明善用骑兵,他一定也在其中,这批就是主力了。步兵另有一万人,随后而至,大约要到午后方能抵达。大夫麾下长途跋涉,元气尚未恢复,恐怕难挡这两万多精兵。”

李光弼问:“将军有何应对之计?”

安思义道:“史思明带一万骑兵,大夫有步骑、弓弩手、常山团练兵合计一万五千余众,目前大夫实力略胜一筹。骑兵虽悍,在城前却失其冲劲,难以转圜,反不如步兵灵便。应趁此机会先予迎头痛击,挫其锐气,万不可让思明占得主动。”

李光弼点头:“好,那就先以步兵出城迎战。”

菡玉上前一步,抱拳道:“师兄,小弟愿接此任,请兵出战!”

李光弼瞥她一眼:“就凭你这身丁零当啷掉铁片的盔甲?”

菡玉一窘,旁边安思义则不自在地低下头。李光弼命裨将张奉璋点步兵五千,出东门迎敌。

史思明自西而来,逼近城下,蹄声清晰可闻,隐约可见攒动的马头。常山城门狭窄,张奉璋领的五千步兵刚出半数,史思明骑兵先锋已到门前。张奉璋初时得利,攻马下盘,放倒一片,但马尸堆积,加上后面愈来愈多的敌骑涌上,死命堵住城门,反而被困在门前弹丸之地,出不了城去。

见步兵不能克敌,安思义又献策,可以机弩逼敌后撤。李光弼便命五百弓箭手于城墙上一齐放箭,矢落如雨,围堵于城门前的叛军不能抵挡飞矢,不得不离开城门后退,东门暂时得以保全。

见叛军退远,李光弼立即撤下弓箭手,换上射程较远的弩机手,一千人分为四队,轮流发射,箭矢不停,令叛军无法接近城下。叛军多次以骑兵来袭,都被弩机手击退。

史思明来势汹汹,首攻受挫,果然如安思义所说,气焰大落。从寅时一直打到辰时,两个多时辰,常山城墙岿然不动,叛军却死伤惨重,只得收军退于道北,等候步兵支援。

常山守军几乎无甚伤亡,只是箭矢耗费将尽,无以为继。好在史思明首战无功而返有所顾忌,一时未再来强攻。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李光弼巡视城楼,眺望远处隐约的敌军旌旗,“胡兵骁勇精锐,人数倍于我军,我们这样硬碰硬的打法,到后面肯定要吃亏。”

安思义跟在他身后道:“史思明上来碰个大钉子,接下来肯定会改换战术,不再强行攻城,白白耗费他麾下最精锐的骑兵。此次暂退,必是等步兵来援,届时他合步骑共两万余人,便可将这常山城围个水泄不通,大夫可要早做准备。”

李光弼叹道:“以我现在的人马想要败退史思明,几无可能。只能加强守御,做好围城的准备了。”转头问菡玉:“昨夜你派人清点了城中存粮,大概能用多久?”

菡玉回道:“颜太守任期仓廪充实,百姓富足,存粮足够支撑到下半年秋收,不成问题。但是原来常山并无多少骑兵,只怕草料要先告罄。”

李光弼道:“史思明强便强在骑兵,我们若无草料供养马匹与之对抗,岂不是只能一直缩着头挨打。”

安思义道:“要取草料只能趁现在史思明暂退之时。待到围城之后,要出城门便难如登天了。”

李光弼问:“将军对附近比我熟悉,可知近处哪里有草可取?”

安思义道:“现在才刚过清明,除非是临水,其他地方都还枯着呢。滹沱水下游沿岸,尤其是东南方太白渠与滹沱水所夹地段,两水合灌,应有水草。然史思明从东而来,沿水往东南,要是遇上叛军援兵,后果不堪设想。往西往北去是高山峻岭,草料虽差一些,但可保安全。”

菡玉闻言,向李光弼一抱拳:“草料不好,骑兵也要受损。师兄,小弟愿领此任,前往滹沱水下游取草!”

李光弼看她一眼,凝眉不语。

正当此时,有乡野村民赶入城中来报,说叛军的五千步兵从饶阳出发,昼夜兼程,行进一百七十里,已至九门南面的逢壁,停进不前,估计是要在那里休息。

李光弼抚掌大笑:“真乃天助我也!”叫来裨将张奉璋,命其领步骑各两千,偃旗息鼓,沿滹沱水悄悄行进,前去歼灭这股叛军。

张奉璋领命而去。李光弼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另领一千五百人,率车马五百乘前往太白渠沿岸取草。有张奉璋给你掩护,当无阻碍。”

菡玉立即朗声道:“遵命!”整了整身上破烂的盔甲,便要下城楼去点兵出城。

“吉少尹!”安思义叫住她,脱下自己的头盔来,“少尹出城办事,前途凶险难料。如今史思明已退兵,这身盔甲该完璧归赵了。”

菡玉推辞道:“没事,我用不……”话被李光弼打断:“穿上罢,小心点。”目有忧色,沉沉地望着她。

菡玉心中一暖:“师兄放心,小弟定不辱使命!”接过安思义脱下的精铁盔甲,道声谢穿上,急忙步下城楼。

常山位于滹沱水、绵蔓水和太白渠三水相交之处,滹沱水和太白渠并行向东南,两水相夹,中间是平原沃土。菡玉领着一千五百人、五百辆大车,沿太白渠东岸往南,一直行至石邑,也未见到大片的水草。此时正值枯水末期,太白渠只正中有一线细细的流水,两岸露出大片的河床。河岸上有零零碎碎稀疏的嫩草,远不够常山所需。

“太白渠现在这么枯,再往下走也不会有太多水草。”菡玉命众军士停下,叫来副将询问,“此处离滹沱水最近处有多远?”

副将是常山团练兵将领,对附近十分熟悉:“少尹,从这里往东北十多里地就是真定县了,县城便紧邻滹沱水。”

“真定距九门逢壁呢?”

副将道:“尚有十里。”

菡玉搭手成檐,眺望太白渠下游,有看了看真定方向,下令道:“转道向东北,去滹沱水南岸取草。”

副将劝止道:“少尹,张将军前往逢壁迎敌,若是失利,敌军定然已沿滹沱水往西了。我们只有一千多人,要是碰上叛军……”

菡玉道:“若取不到草,危险的就不止我们一千余人,而是常山万余大军和全城百姓。张将军定能克谐,我们小心行进,派人提前打探,若有异常立刻回头。”

副将还想再劝,被她制止。一行人匿声潜行,不多时抵达真定县外滹沱水沿岸,一路安然。滹沱水果然比太白渠水量充足得多,两岸新草已长得及膝高,远看去一片葱绿。

一千多人割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将五百辆大车大半装满。副将过来向菡玉请示:“少尹,近处的草都割光了,还有百来辆车空着,要往上游去么?”

菡玉正在指挥军士把草装上大车,她扯了扯草堆上的麻绳,确认捆绑结实了,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指着水边道:“河岸近水处不还有好多么,应该够装满剩余的车辆了。”

副将道:“那边的都没在水里,眼下天气尚寒,恐难涉水刈草。”

菡玉讶道:“怎会没在水中?看那边的青草和这里无异,不像是水草。”

副将道:“卑职也觉得奇怪,刚来的时候没见河水漫得这样高,看那些草也绝非水生。也许是上游开春冰融,上位上升。”

菡玉走到水边,见有丈余宽的青草没在水中。“半个时辰,哪升得这样多。或许是下游堵住了。”

“下游堵住了?”副将想了想,“难道是敌军在下游筑堤,妄图以水淹破城?”

菡玉摇头道:“初春水枯,此处离常山数十里,水淹行之不通。”水面上隐隐有一股奇怪的气味浮动,她仔细嗅了嗅,气味太淡,辨别不出是什么。“来人,往下游去探一探,看看前方是何状况。”

探子快马前去,一刻钟便回来,喜气洋洋地向她禀报:“是张将军打了个大胜仗,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尸体堆在河里,把滹沱水都给堵住了!”

军士们听此消息俱振臂欢呼。菡玉勉强一笑,下令道:“我们往下游去和张将军会合,一同回城。”

水仍在不停地往河岸上漫,水面上漂浮的血腥味也越来越重。接近逢壁时,水中已隐隐可见血色,起初只是淡淡的微红,渐近渐浓,到了逢壁战场,满眼只见鲜红血色。尸体堆积成坝,阻断了水流,坝前蓄的尽是血水。

张奉璋正指挥部下清理河道,见菡玉从上游来,过来迎见。菡玉率先抱拳道:“将军此番大获全胜,全歼敌军五千步兵,可是为常山立了一大功,可喜可贺!”

张奉璋喜不自禁:“哪里哪里,全仗着天公庇佑乡邻帮衬,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到达时胡虏正在吃饭,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将五千人全数歼灭,而我军仅伤亡七百余人。”

菡玉道:“最要紧的还是多亏将军指导有方。”

张奉璋被她夸奖,既高兴又略有些不好意思,黑膛脸微微泛红,嘿嘿笑了两声,转而问道:“少尹不是去太白渠下游取草,怎会到此处来?”

菡玉道:“太白渠水枯无草,因此转道滹沱水。粮草事关重大,下官恐途中生变,又听闻张将军大获全胜,因而前来与将军会合,望得将军庇护。”

张奉璋道:“应当的,应当的。末将本应歼敌之后前往太白渠护送少尹回城,谁知出了些状况耽搁了。”他指了指正在清理河中尸首的士兵,“我看这滹沱水也挺宽的,就把胡贼尸体全丢进河里,叫下游那些贼寇们看看,杀杀他们的威风。谁知河水不够急,撞到一起就冲不开了,流了一段就全堆了起来,把河都给堵了。这天气又还冷,也不好叫弟兄们全趟到水里去。”

菡玉道:“我那边有空余人手,车上有绳索叉棒,叫他们来帮忙。”命随行的一千五百军士半数在河岸取草,另一半协助张奉璋清河。

菡玉不愿见那血腥场面,也去帮着刈草。她走得最远,距河岸有百丈之远,仍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她直起腰来,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平原,叹了口气。

草丛中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被一丛灌木挡住,看不清究竟。她提高声音问:“谁在那里?”无人回答,只是簌簌的声音更大了。她疑惑地转过去查看,手按上腰间长剑。

那是一个身量尚小的少年,看上去至多十七八岁,面貌不像胡人,身上未着盔甲,衣衫破落,猫着腰手脚并用地在草丛里爬行,看见她先是吓得一愣,而后才慌慌张张地往靴筒摸去,摸了两下,终于掏出一把匕首来,抖抖索索地指着她:“别、别动!你要是敢喊人,我就、就……”

她把手从剑柄上挪开,低声道:“我不喊,你走罢。”

少年愣愣地望着她,瞄一眼她背后弓箭,忽地跪了下来,哭泣求饶:“我只是个负责洗炊具的火头军,从来没杀过人,跑得也不快,将军一定会觉得无趣……求将军饶我一命,我家里还有爹娘……”

菡玉不明所以,又道:“我真的不会喊人,你快走罢。”

少年狐疑地看她一眼,胡乱抹了抹眼泪,转身拔腿便跑。刚跑出去十丈远,忽听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从她身侧飞过,正中少年背心,穿胸而出,那力道将少年震得飞扑出去,一口血喷出,还挣扎着回过头来,染满血的手指着她,目中尽是愤恨,但已说不出话。

菡玉眼睛一花,恍惚中只见一团红色的雾气腾起,直向她扑来。她霎时被心中潜藏的恐惧攫住,抽出长剑便朝那红雾砍去,剑剑都像砍在棉花堆上,落到虚处,什么也砍不中,眼前只是艳红的一片。

“少尹!吉少尹!”张奉璋闻讯前来,制住她乱挥乱砍的剑,连连唤了好几声,才将菡玉叫回神来。她用力睁了睁眼,面前并无什么红雾,只有一望无垠的青翠草地,其间躺着一名中箭身亡的少年。

“都是末将疏忽,竟然让胡贼逃脱,还惊了少尹。”张奉璋赔礼道,一面命人将少年的尸身抬走。菡玉一句话也说不出,向他挥了挥手,就地坐下,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去,好半天也站不起来。

三三o玉仁

史思明五千步兵全没,不出安思义所料,士气大落,见形势不妙便率兵退入九门等待后援,伺机而动。常山郡下辖九县,原先都迫于叛军淫威而不得不降,此时见官军东出井陉,又大败史思明,纷纷弃暗投明,仅有九门、藁城仍为叛军占领。

官军出其不意,歼灭史思明五千步兵,史思明不敢再大意轻敌,防范更严。不久饶阳剩余步兵和蔡希德援军至九门,史思明故技重施,将常山围住,断绝粮道,妄图将李光弼困死城中。史思明与蔡希德合有三万步骑,双倍于常山守军不止。李光弼不再与史思明直面冲撞大肆兴役,双方相持四十余日,陷入胶着。

常山早做准备,粮草充足,虽暂无弹尽粮绝之忧,人心却开始浮动。官军此来是以光复河北为任,却被困于小小的常山城中难以作为,并非长久之计。李光弼估计以己之力难克史思明,便致书郭子仪,请求支援。

郭子仪援兵未到,倒先迎来了朝廷钦差,带来皇帝恩命,加封李光弼为范阳长史、河北节度使,不过都是些空衔。

此番的钦差是个禁军武将,菡玉正在李光弼近旁,随他跪下接了旨。宣毕,便相邀入座,李光弼问皇帝圣安,钦差细细说了皇帝近况;又问潼关、朝中情势,钦差道:“河北、朔方有李郭二位大夫主持,胡贼不敢妄动,潼关安然,近无战事。朝中却不甚太平,查出户部尚书安思顺与安禄山私相授受书信往来,上月初三与其弟太仆卿安元贞一起处以极刑,阖家株连流放岭南。”

李光弼和菡玉对视一眼,讶道:“安尚书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便多次奏陈其有反谋,陛下都既往不咎,授以户部尚书之职,供养京师,并加其弟太仆卿。他怎会辜负陛下恩厚,反与安禄山暗通款曲?”

钦差叹道:“不瞒大夫,末将也没想到安尚书会通敌,但是他与安禄山往来书信被截获,铁证如山,陛下不得已才将其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