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份低微的官吏要见皇帝并不那么容易。她在两仪殿外等了足足两个时辰,听皇帝从正殿到了御花园,从御花园到了贵妃处,和贵妃一同用了膳,又回寝宫去休憩,一直到未时还没见着皇帝的面。她心中担忧,又堵着一口气,坚持不走,非要等到皇帝不可。
她候在后宫到前殿的必经之路,没等到皇帝,却把出城去送安禄山的高力士给等回来了。高力士见到她,也不惊讶,只问:“吉郎中,你是和右相一同来的么?他人在哪里?”
菡玉心下有些不痛快,回道:“下官有事前来求见陛下,并未与右相一起。”
高力士皱眉道:“你自己一人来的?右相他竟未……”
菡玉微恼,又不好出言顶撞高力士,只拱手正色道:“下官是只身前来的。高将军急着见右相么?右相此刻应还在文部。”
高力士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随口一问。”
两人便再无话可说,片刻沉默。菡玉想起自己还在等皇帝召见,高力士是皇帝最贴心的内侍,若托他引见,或许皇帝会见她一面。心头思量着,口中犹疑道:“将军,下官……”
话未出口,高力士却突然转头,绽出笑脸向她身后喊道:“相爷也来了!”
菡玉一回头,就见杨昭从太极殿旁走来,也是满脸堆笑,老远就向高力士抱拳致歉:“下官一时事务缠身,晚来一步,让将军久等了!”
高力士道:“哪里哪里,有吉郎中在也是一样。我也是刚到,郎中却似乎已在这里等了许久,该是我向郎中致歉才是。”说着竟真向菡玉垂首一拜。
菡玉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伸手将他扶着。她不知他们俩约了什么,自己只是碰巧在这里等候召见,却被高力士误以为是杨昭派她在此碰头。她疑惑地看了杨昭一眼,他也正看向她来,眼神却是冷冷的,只一眼,便又不屑地转过头去。
她乖顺地退到一边,不想多管他的事。杨昭与高力士寒暄一阵,便相约一同去见皇帝。两人走了几步,高力士突然回头,问她道:“吉郎中还留在此处,难道还有别的……”
“没有了。”杨昭接口道,又转向菡玉,“吉郎中,你不是也要去见陛下么?”
菡玉本不想和他们扯在一块,虽然她急着想见皇帝,但和杨昭一起,就算见着了也不好说话。正想着如何推辞,高力士却又叫了她一声,催促道:“我刚到宫门时已遣人先去回报陛下,拖得太久,恐陛下生疑。”
杨昭对高力士比了个手势:“将军请先。”自己随后跟上,低声唤了一句:“走吧。”
菡玉只得跟着他俩一同往皇帝寝宫去。高力士是内侍,杨昭又是贵妃族兄,经常出入内廷,是以一路畅行。
皇帝午后小睡,这会儿刚刚起身,正在用茶,见高力士带了杨昭和菡玉进来,略感诧异,问道:“卿不是独自去送禄儿的么?怎与右相一同回来?”
高力士回道:“臣只是在宫门偶遇右相,他正要进宫来觐见陛下,臣便斗胆为他引路至此。”
皇帝笑道:“原来如此。右相此时匆忙入宫,莫非是有要事入奏?不会是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留禄儿在朝了罢?可惜他已经启程,沿水路顺流而下,就算现在去追也不定能追回来了。”
菡玉闻言心头一落,不想皇帝竟然一开口就把杨昭的话头也堵死。若是她自己来向皇帝进言,自然更不会有结果。
杨昭道:“当然不是。东平郡王统领东北三镇,都是边关要塞,离开两月,臣还担心范阳那边没了他主持大局诸胡蠢蠢欲动呢,又怎会横加阻挠、置边境安危于不顾?”
皇帝但笑不语,杨昭又道:“臣此次入宫,只因文部发现一桩赃污案,有人告地方太守鱼肉乡里,收受贿赂草菅人命,并勾结京中官员欺上瞒下,使百姓有冤不得申,有苦不能诉。此案牵涉多名朝中官员,臣不敢擅自定夺,特来向陛下请示。”
“赃污?”皇帝笑容隐去,“竟有这样的事?是谁?”
杨昭支吾不答,皇帝道:“这里没有旁人,卿只管直言。”
杨昭这才透露那人姓名:“是河东太守兼本道采访使韦陟。”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可能是他?”韦陟虽是地方官,但他文雅而富有盛名,其弟韦斌在朝中任职,韦陟名声也为众多京官所闻,连皇帝也听说他的文名,对他很是欣赏,想召他入朝为官,没想到他居然会背上赃污的罪名。
杨昭拜道:“臣也不太相信,但苦主有凭有据,力数韦陟诸项罪状,不由人不生疑。臣也是拿捏不住,才特来奏告陛下。”
皇帝愤然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想不到韦陟如此文雅之人竟也会犯这等劣行。那与他勾结的京官又有哪些?”
杨昭道:“这……臣尚在追查,不敢妄议。”
皇帝道:“好,那朕就将这件案子交予卿全权负责,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杨昭跪下领命:“臣遵旨!臣必彻查此案,整顿风纪,肃清朝纲!”
菡玉看着他背影,心中疑惑愈深。刚才听高力士的口风,明明是他二人约好一同来面圣的,怎么杨昭突然说起这桩贪污案来?如果只为了这事,何必要和高力士串通?
皇帝毕竟年岁大了,刚睡醒就被杨昭这事弄得心中不乐,竟头疼了起来,皱起了眉头,一手按住额际。高力士见状连忙上前为他揉捏,一边嗔怪道:“相爷快别说了,难得陛下今日得个悠闲,相爷却还要拿政事来烦他!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带你进宫来!”
杨昭拜于阶下,连呼有罪。皇帝摆手道:“卿何罪之有。岁月不饶人啊,朕已经老了,且将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则朕可高枕无忧,颐养天年矣。”
杨昭应道:“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好了,不说这些了。”皇帝令杨昭平身,又示意高力士停手,“说说禄儿那边罢,卿送别之时,看他意气如何?”
高力士道:“东平郡王在京这两个月间陛下对他厚爱有加,临别更亲解御衣赐之,他对陛下可谓感激涕零。但是臣看他走时却是怏怏不乐,长吁短叹,屡有不得志之言,想必是知道陛下准备任命他为宰相、却中途收回成命的缘故。”
皇帝讶道:“他是如何知道的?是你们俩告诉他的么?”
杨昭与高力士皆摇头。杨昭道:“这事只有张均、张垍两兄弟知道了,他俩与东平郡王也亲善,定是他们私下告知郡王。”
皇帝十分恼怒:“这张氏兄弟怎如此不知进退?把未成的事拿出去说,不是让禄儿笑我堂堂一国之君竟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当初提这主意的也是他们,事后拆台的也是他们!”心头火起,一口气岔了,吭吭地连连咳嗽。高力士为他拍抚了半晌,才渐渐缓住。
杨昭锁眉思量,等皇帝缓过劲来,才道:“臣知道该怎么做了。臣实不该拿这些琐事来让陛下费神,先行告退,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咳得嗓子不顺,说不出话来,挥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
杨昭退出寝宫,菡玉跟随其后。自始至终她一句话都没说,也不想说,只觉得在他一手操纵摆布之下,说什么都是多余。
张氏兄弟因这事惹恼了皇帝,正好被杨昭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几日后,就将张均贬为建安太守,张垍贬为卢溪司马,二人之弟给事中张埱贬为宜春司马,将这家和他作对的兄弟全都赶出京城去。与张氏兄弟一同策谋加安禄山为相的左相陈希烈也是孤掌难鸣,唇亡齿寒,不得不转而去想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了。
一四o玉钩
安禄山从京城走了一遭,不仅半根头发没少,还愈发得到皇帝的宠爱信任,赐他高官厚禄,加左仆射,领闲厩、群牧,并判群牧总监,把掌管军马的大权拿到了手里。他原本就破了阿布思得其麾下精锐骑兵,再加上职务之便多为自己采备良马,军力更是大增。此外他还为部下请功,得到皇帝准许,破格大批提升下属将领官员,笼络了人心。这次一放他回去,更是天高皇帝远,自在逍遥为所欲为,叛唐意图日益明显,地方官员百姓都有所察觉,只有皇帝还被蒙在鼓里,对这禄儿信爱有加,丝毫不疑。
杨昭为排安禄山而厚结哥舒翰,见安禄山讨了便宜,便嘱意哥舒翰也依样画葫芦为自己部下请功。其下属火拔归仁、王思礼等人都得到提拔,赏以高爵。
三月末,北庭都护程千里执送阿布思至京,皇帝龙颜大悦,封程千里为金吾大将军,留在朝廷任职。阿布思本是被安禄山所破,兵败后往西逃窜,被程千里俘获。安禄山白白丢了一个向皇帝献媚取信的机会,心有不甘,便发兵攻打奚族,上奏说俘虏了奚王李日越。安禄山为显战功,多次侵扰东北诸胡部落,烧杀抢掠,使这些部落对唐室怨恨日深。
安禄山那边扩充军备,又立战功,杨昭哪里能坐视。他一方面厚结哥舒翰,另一方面也培植自己的势力。他进京之前在蜀地任职,又是得到蜀中富商的资助才有今日荣华富贵,因此在那里提拔了不少旧日的亲友作为亲信,不久又在京遥领剑南节度使,完全把蜀地纳作他的势力范围了。但是剑南道南边的南诏国与唐朝官员交恶,投奔吐蕃,是杨昭背后的大患,不除难以安心。五月里,杨昭授意剑南留后李宓率兵攻打南诏。南诏王诱敌深入,把剑南军一直引到云南腹地的大和城下,坚守城池闭门不战。剑南军粮草用尽,士兵又因不适云南气候,多患瘴疠疾病,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兵。这时南诏军方出城追击,剑南军七万多人全军覆没,李宓也被俘。
军情急报送到长安已是六月。这日刚到申时,菡玉早早地便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右郎中又不让她接手其他的事,别处更没有她插手的份。她在院中踱了两圈,无所事事,想起明珠和小鹃说准备打扫屋子,心想不如回去帮忙,也省得不小心被她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
经过尚书都堂门前,听到里头杨昭正在抬高嗓门训斥韦见素等人,她驻足听了两句,心思被他们讨论的事吸引住,差点就想往里走,脚一抬才回过神来,不由摇头苦笑。心想自己本是抱着为国为民之心入朝,如今却每日守着闲职庸碌度日,未时刚过就可以回家歇着,无事可做,只能去帮婢女打扫,竟落到这般田地。
她一转身,把走廊地面上一颗石子踢下台阶,自嘲道:“薛勤曾谓陈蕃‘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吉菡玉比之陈蕃可是百般不及,去打扫房屋也不冤枉!”
如此无可奈何地想着,走下台阶,忽听嗒嗒的马蹄声响,一骑飞奔至省院门前,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急匆匆地便往文部这边冲过来,迎面和她撞了个满怀。
那人见自己不小心撞到的人身穿浅绯色官服,是五品官员,连忙退后道歉,刚说了一句,抬头看到菡玉面容,立即喜上眉梢:“吉郎中,原来是你。”
菡玉看那人有些面熟,但他一身短打扮,看起来像是驿路信使,刚赶了远路,风尘仆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你是……”
那人道:“郎中定然记不得小人了,小人却记得郎中。小人是奉李留后之命送塘报回京的。”
这么一说菡玉想起来了。这人是李宓的亲信随从,跟着李宓寸步不离,以前她也见过几次。听他说送战报,忙问:“南诏那边的战况如何了?”心下却有些奇怪,塘报由驿路送达便可,怎么李宓竟派自己的随从专程到京城来?
信使略有些迟疑:“这个……塘报中写得详细,郎中请过目。”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她。
菡玉接过来,只见那张纸破破烂烂,好似奏折撕去了封皮似的,纸页两侧还印着奇怪的图案。她展开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纸上所写尽述李宓败状,七万大军全军覆没,连李宓本人也被俘,成为南诏王的阶下囚。行文语气十分卑微,想必是李宓在南诏王的威逼之下写的。菡玉明白过来,这是南诏王命李宓写的降书,用的是南诏王给的纸本,信使送来,怕朝廷震怒,将封皮和首尾撕去了,只留中间叙事的词句。
信使又道:“我家阿郎私下吩咐的,一定要亲手交到相爷手里,万不得被旁人看见。不过给郎中也是一样,不知郎中现在可有空,能不能立即呈与相爷?阿郎身陷贼手,还等着相爷发兵去救他呢!”
李宓已有一年不回京,这名随从上次见菡玉,正是她刚搬到相府、最得杨昭看重的时候。如今文部大小官员都已经知道她和杨昭形同陌路,倍受冷落,这人却还以为她是杨昭亲信,李宓吩咐只能给杨昭的密报也能给她看。
边事败绩、主帅被俘这样的大事,李宓却藏掖着不让别人知晓,只密报给杨昭,用意她当然明白。天宝十载,鲜于仲通也曾率兵攻打过南诏,屡战屡败,都被杨昭压了下来,只叙战功,另外再增兵救援,没有把败状上报给皇帝知晓。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她想起那次征兵,百姓听闻云南有瘴疠,不肯应募,杨昭指使御史台强行征兵,行者仇怨,家属痛别,出征者十之八九未能回还。南诏本是被逼而叛,杨昭只为巩固他在剑南的势力,先后已经白白搭进去近二十万人的性命。她心生恼怒,对信使道:“边关战事发生此等变故,当然要立刻奏报陛下定夺,再由武部发兵符征募士兵或是调动别处军队,相爷哪能擅作主张?”说着把降书往袖中一塞,举步便要往旁边走。
信使吃了一惊,连忙拦住她:“吉郎中,你要做什么?你可不能……阿郎吩咐一定要先禀报相爷,不得外泄,你这样做,叫我如何向阿郎交代,如何向相爷交代?”
菡玉道:“你莫怕,这事情原本就该这么办,就算我这么做惹恼了谁,也由我一力承担。”她推开信使,转身往走廊那侧走去。
刚转过一个弯,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喝:“你要去哪儿?”
她心头一跳,脚步便滞住了。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却听到细微的呼吸声,隔了五六尺远仍能听得见,可想而知他此刻的怒气。她转过身去低头一拜:“禀相爷,下官刚接到剑南送来的战报,军情紧急,正要赶进宫去奏报陛下。”
他伸出手:“给我。”
她无奈地掏出袖中降书递呈过去:“这是李留后亲笔所书,请相爷过目。”
杨昭接过去看了两眼,满纸尽是剑南军凄惨败状,勃然大怒,将那降书撕得粉碎,团作一团掷于地下:“对付一个南蛮小国,居然也能惨败至此!都是酒囊饭袋,没用的东西!”
菡玉见他将降书毁去,心里一落,低着头不言语。
杨昭愤愤地一拂袖,转身往尚书都堂内走。一脚跨进门槛,回头见菡玉还站在原处,喝道:“把东西捡着,跟我进来!”
自从年初以来,她进尚书都堂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有事求见也未必得到允许,他召她入内更是绝无仅有,现在却突然叫她进去,只怕是因为她看了降书内容,不许她出去透露给旁人,才命她跟随身侧。菡玉后退一步,揖道:“相爷,南疆军情事关紧急,还是奏与陛下知晓的好。”
他冷冷地回道:“此事我自有定夺,这就要进去召集百官商议,不必惊扰陛下了。”
菡玉道:“既然相爷无暇分身,那就由下官进宫去禀奏陛下一声。”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身欲走。
才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追着她过来了。她还没来及的回头去看,肩膀就被大力扣住向后一扳,让她一个踉跄,身子站立不稳,撞到了后头拉她的人,又被猛地一推,跌在走廊围栏上。她一手搭着廊柱,才没有翻倒到围栏外去。
“吉菡玉!才几天啊,你就学会吃里爬外,拆我的墙角了?刚才你是不是想私扣下给我的书信去当告密的证据?我不想和你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息事宁人,你却得寸进尺不知好歹!”
那头庭中的信使和都堂门口的韦见素见突然生此变故,都是大吃一惊,又不敢上前劝阻,只好在原地看着。
菡玉的帽子撞歪了,衣服也拉得扭作一团,狼狈不堪,心里头一阵一阵地揪着,连背后撞到围栏的地方都感觉不到疼痛。她无法直视他咄咄逼人的怒容,抱紧了身边的廊柱,勉强道:“军国大事奏报陛下,难道不该?”
他怒而挥手,一指走廊的那头:“奏报陛下?好一个奏报陛下!陛下在哪儿,你又往哪边走?”
菡玉往他所指之处一看,顿时白了脸色。要进宫去觐见,当然要先出省院大门。方才她迎面碰到信使,因他阻拦,转身就往旁边的走廊上走去。这走廊正好通向武部,而武部侍郎正是吉温。
杨昭见她脸色突变却不辩驳,以为自己说中,冷笑一声:“好啊,要去告密就去好了,进宫或是去那边,都随你。你踏出这一步,就别想再收回来。”
你踏出这一步,可别想再收回来。她听着这冰冷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胸口忽地涩住了。她想起以前,纵然是她与他对立时,他也多次出手相助,护着她,引着她,就像以前那人,让她觉得自己并不是身处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是孤零零的形单影只孤立无援。然而现在,那些都没有了,被她亲手毁去,收不回来了。
她心口一痛,像刀子割过一般,脱口唤了一声:“相爷……”然后便哽住说不下去了,心口上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她低着头,连吸几口气,慢慢缓过来,才接着说:“下官自然不敢违背相爷的吩咐。”
抬起头来才发现他早已经进尚书都堂去了。她在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往院门走去。出了省院大门,冷风一吹,心绪稍稍平静了些。她沿着省院门口的大道,一路漫无目的地走下去,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要往哪里走去。但她平日里回家的路走熟了,无意识时也是沿着回相府的路在走,不知不觉竟到了相府所在的宣阳坊口。她这时心里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想起自己本来打算回来帮明珠和小鹃打扫房屋的,便索性回相府去。
走到相府门口,却碰见明珠从里头出来,手里提了个布袋,像是要去买东西。明珠一见她,面露喜色,跑上前来:“郎中回来啦,正好,和我一同去东市罢。”
菡玉问道:“都这时候了,怎么突然想到要去东市?不是说今天打扫屋子的么?”
明珠道:“小鹃正在里头打扫着呢。我也是刚听红颖姐说的,东市好几家店铺突然降价,东西只要以前的一半价钱,其中也有我素来都去的布庄。眼下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本来准备这几日去买几块料子给郎中做夏衣的,正好赶上这次便宜。郎中有空,就随我一同去挑料子罢。”
菡玉道:“这个你拿主意就行,我对布料不甚了了,去了也不会挑。”
明珠却不依,拉着她的袖子撒娇:“郎中!反正现在还早,今日东市人也多,热闹得很,你就陪我一起去嘛!”
明珠自来相府之后一直过着苦日子,只有当年在杨慎矜府上时,杨慎矜甚是宠爱她,才有如此娇态。菡玉被她磨得没办法,不忍拂逆,便点头答应,两人同去东市。
平日一到中午,东市街边的小摊就都收了,下午就只有店面的铺子才开,客人也是门可罗雀,有些店家不到申时便关门打烊了。今日却不同往常,申时街上仍然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尤其是那几家削价的店铺,人潮如涌,连带周围的其他的店铺也跟着兴旺起来。
明珠拉着菡玉直奔福记布庄。这家布庄主营丝绸锦缎,质地上乘花色绚丽,价格比一般的布庄要贵上一两成,今日突然降价,绸缎的价钱都快和麻布差不多了,引来大量的客人抢购。
明珠挤进人群中,找见自己想买的布料还未被抢光,喜形于色,对菡玉道:“郎中,你看这匹缎子,是淮南产的冰蚕丝织就,轻薄凉滑,做夏衣最合适了。我上个月就看中它想买,可惜价钱太高,怕郎中怪我奢侈。如今半价出售,比寻常绸缎还便宜一些,正好剪一些给郎中做衣裳。郎中你看,是这蛋青色的好看,还是这月牙白的好看?”
菡玉随口应道:“都好看。”眼睛环顾着挤满了人摩肩接踵的布庄,心下却有些疑惑。这家店看起来不像生意不好,抛售的布料也不是压仓陈货,为何突然降这么低的价格出售?而且不只这一家如此,一路走来,看到好几家经营不同种类的店铺都在降价,却是为何?
这时旁边一名老妇人问掌柜道:“我要买五匹缎子,能不能算便宜一点?”
掌柜陪着笑脸,那笑容看着却像是要哭:“哎哟我说客官哪,这么好的料子,这样的价钱还嫌高哇?如果不是急需用钱救我那儿子的性命,我哪会降到这么低的价钱亏本甩卖?你就别再剜我的心头肉了哟!”
老妇人一听,也叹了一口气:“不瞒掌柜的,我也是为了我儿呀。家贫无资,勉强凑了几个钱,想趁你这里便宜买几匹绸缎作礼,兴许能让我儿逃过此劫。你家底如此殷实还需要甩卖绸缎凑钱,那我儿不是更没希望了。”说着就要落泪。
掌柜见老妇人伤心,连忙安慰道:“老人家莫急,令郎吉人自有天相,老人家春晖爱日,慈母拳拳之心,定能感动上天庇佑令郎平安无事。咱们也是同病相怜,这五匹绸缎就算你四匹的价钱!”
菡玉听他二人言语,愈感疑惑,插话问道:“在下斗胆问一句,掌柜此举所为何事呀?”
她刚从文部回来,身上仍穿着朝服。掌柜一见,连忙行了个礼:“您难道还不知道么?朝廷刚刚发的榜文,又要募兵去云南打仗了!说是募兵,可由不得我们愿意不愿意。我家有四子都是适龄,所以才不得不甩卖店中所有绸缎凑钱抵偿。”
菡玉蹙起双眉。她从省院出来,到相府门口碰见明珠,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杨昭居然这么快就发出募兵的榜文了?七万剑南军已经全军覆没,他还要发兵去攻打南诏,这回又要断送多少人的性命?
她想抚慰掌柜和那买绸缎的老妇人几句,周围突然暗了下来,好像阵雨前变天似的。店内一阵骚动,接着就听到大街上传来锣鼓声,有人一边敲锣一边大喊:“天狗吃太阳啦!快出来赶天狗啊!”
店内客人一听这喊声,呼啦啦一下全往外头涌去。菡玉和明珠随着众人出店门,只见四周店铺中的人都挤到街上来了,围在街道两边,齐齐抬头向天上看去。菡玉抬头一看,天中原本浑圆的日头,此时边上已经缺了一块,被一道黑影遮住,那黑影还在逐渐的向太阳中间扩去。
街上几人拎着铜锣来来回回地边跑边敲,两边住户商家都拿出锣鼓盆罐来敲打,震耳欲聋。饶是如此,太阳上那团黑影还是越来越大,几乎把太阳吞尽,只留边上细细的一道,不尽如钩。天色完全暗下来,有如黑夜。
明珠有些害怕,握住菡玉的手,向她身上靠去:“郎中,天狗把太阳吃了,这可怎么办?”
菡玉安慰她道:“别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布庄的掌柜正站在菡玉身边,叹道:“天狗吞日,不是好兆头啊,一定是国家将有大祸了!”
老妇人道:“莫非是云南战事不祥?哎呀,那绝不能让我儿去呀!”
旁边一名青年冷笑一声接口:“岂是单单一场云南的战事?黑影蔽天,是蒙蔽上听;天狗吞日,是邪道胜正。如今佞臣当道,陛下不理朝政,藩镇蠢蠢欲动,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不正是应了这天象!”
菡玉眯起眼,盯着那道细如弯钩的微弱光圈。佞臣当道、藩镇谋逆、天听闭塞,天狗食日,是预示着社稷大祸将至么?
一五o玉束
日食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有人说将有天灾,也有人说是人祸,一时人心惶惶。日食过后,先是连月大旱,禾田干枯,接着又淫雨连绵,庄稼受损,陈粮霉坏,关中遭遇饥荒,饿殍遍野。
杨昭最近忙于户部赈灾事项,很少在文部出现。他亲自着手,户部不敢怠慢,赈灾物资很快分发下去,送至关中各处,颇见成效。但是他也没放过这个做文章的机会。京兆尹李岘向来对杨昭不服从,常违逆他的号令,杨昭趁机将灾沴归咎于李岘,说他殆乎职守,贬为长沙太守;他封锁消息,不让皇帝知道灾情,扶风太守房琯违抗他的命令,上奏说扶风遭遇水灾,他便派御史前去调查,搜罗房琯罪名,从此再无人敢奏说有灾情。
菡玉深知杨昭脾性,为了排除异己,没事他也能弄出事情来,何况是出了大事。从她认识他开始,哪次出了事他不会因利趁便暗渡陈仓?
菡玉望着面前细密的雨帘和雨中朦胧不清的宫殿轮廓,暗暗叹了一口气。指望他以国家社稷为重,放开一己之私,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好在他对赈灾还算上心,饥荒灾情总算是有所缓解。只要这场雨不把新禾都泡坏了,撑到下一熟,还是有希望。
她对着雨走神,身后忽然有人叫她道:“吉郎中,怎么站在这里?没有带伞么?”
她回头一看,见是左相陈希烈在宫城承天门前下了步辇,由家仆撑着伞向宫门这边走来。菡玉来时雨还小,只骑马到皇城门口,沿着两旁房屋的廊檐走过来。谁知雨却越下越大,到承天门时,天地间已全是密密实实的雨线,地面腾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只得等在承天门下,希望过会儿雨小一些,可以一气从宫门跑到太极殿去。
陈希烈走近来,菡玉向他作了个揖。陈希烈道:“时候不早了呀,我路上遇到石桥崩坏,绕了远路,只怕已经迟了。吉郎中还不进去,过了时辰,陛下恐怕要责怪了。”
菡玉回道:“下官自然不敢冒犯陛下,只是这雨这么大,就是跑着冲过去也不免浑身淋湿。像只落汤鸡似的去觐见陛下,也是御前失仪啊。”
陈希烈哈哈大笑:“好在我迟了些,遇见了郎中。原来路上那桥就是为郎中坏的。”
菡玉连忙道:“相爷莫要取笑下官了。”
陈希烈接过家仆手中的伞来,一边笑道:“你可别叫我相爷,你这两个字只有右相一个人能担得。何况,从今天起,我就不是宰相啦。”
菡玉只当没听见他前半句话里的刺,讶道:“陈相公何出此言?”
陈希烈摆摆手,指指前方的太极殿:“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走吧。”说着把伞遮到菡玉头上。
菡玉伸手抓住伞柄下端道:“有劳陈相公了,还是下官来打伞罢。”
陈希烈握住伞柄不松手:“唉哟,这我可担不起。”见菡玉面露窘色,又道:“我个头高些,还是我来打好了。这么几步路,郎中就不必客气啦。”
菡玉争不过他,多说下去怕真迟了早朝,还要被他绵里藏针地讥讽,便不再争夺,拱手拜谢,与他同撑一伞往太极殿而去。刚转身,就看到雨帘中一人撑着伞从太极殿那边急匆匆地跑过来,边跑还边向她挥着手中另一把伞。
走得近来,才认出那是文部侍郎韦见素,跑得甚是匆忙,官袍下摆都叫泥水溅湿了。他急急忙忙地趋进廊下,菡玉和陈希烈刚走进雨中,又被他挤退回来。韦见素两只手都拿着伞,只好弯腰向陈希烈行了个礼,一边将手中带来的那把伞递给菡玉:“右相果然料事如神,就知道郎中肯定是叫雨阻住了,特地命我给郎中送伞过来呢。”
菡玉接过伞来,才意识到那是杨昭一直在用的伞。紫竹的伞骨,伞面是轻薄的油布,用得久了,已闻不到桐油气味。她握着光滑的伞柄,手指悄悄向里探去,只摸到一块粗糙的磨痕,深凹下去,原来那里雕的花纹,已经被刀匕刮去了。
陈希烈笑道:“右相对下属真是体恤入微关怀备至啊,令下官自叹弗如。”
韦见素这时已腾出手来,对他拜了一拜:“陈相公对下属何尝不是如春风煦日,右相只让下官给郎中送伞,相公却纡尊与郎中共用一伞携郎中一程,说起来还是相公更高一筹。”说着弯腰向陈希烈稽首下拜。
陈希烈伸手一托,将韦见素托住:“真是折煞我了,先是吉郎中要为我打伞,再是韦侍郎要向我下拜,我的福寿都要被你们两个折光喽!”
韦见素被他抢白,一时愣在那里。菡玉接口道:“陈相公贵为宰相,德度海内,福泽绵长,相公如此说是折煞我二人才是。”
陈希烈呵呵一笑:“郎中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们俩一个如皎明望月,一个如初起新星,伴随右相这中天之日,哪是我这个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可以比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