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希烈、张钧、张垍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这件事他们三个背后撺掇,意图瞒过杨昭先斩后奏,不料被他撞破,功亏一篑,不但日后再难有机会,恐怕也会因此受他记恨,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菡玉随杨昭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风从高空刮过,呜呜作响。殿前有内侍持了灯笼来为他俩引路,菡玉向他索要灯笼,只道自己提着就好,不劳烦他。那内侍也识趣,告了歉便将灯笼递给她,自己走了。
灯笼被风吹得明灭摇晃,只能照见脚前一小块地方。两人并排走着,暗夜里一点微弱的灯光,四周空荡荡的宫城,脚步声在四周围墙之间回想。远处的殿宇檐下挂着灯,勾出巍峨的轮廓,其余都是黑黢黢的,如藏在夜幕中的巨兽。
远远地看见灯火明亮的宫门了,杨昭突然停住脚步道:“快到了,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菡玉听他声音冰凉,越发觉得自己实不该再说什么,质问都噎在喉咙口,只问出一句囫囵的话:“在相爷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
“原来你和安禄山之间的恩怨还是关乎黎民苍生的大事呢。”他冷哼一声,“吉郎中,你不用扣这么大的帽子来压我。我答应和你合作,互惠互利,可没答应为了你的事把我自己都搭进去。”
“相爷!”她激动起来,“区区富贵权势,值得如此锱铢必较么?你可知道你为这一己之私,断送了大好的机会……”
“区区富贵权势,你说得倒轻巧!除了富贵权势,我还有什么?我不计较这个,还能计较什么?”
“可是这样一来……”
“够了!”他恼怒地打断她,“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你来教。你要是觉得我误了你的事,咱们大可以一拍两散,各走各路,互不干扰。”
菡玉没料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不由愣住。他的脸没在夜色中,表情神色都不可见,黑漆漆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离不了他的,但他无所谓,他手下有那么多人,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个。以前若不是因为……现在,那唯一的理由也没有了,她于他,彻底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附庸。
她抬起手按住了心口。四周寂静得只听到她微微紊乱的呼吸。他伫立不动,也不开口,似乎在等着她的答复。
她深吸一口气,把手拿开。冷风冲进胸腔中,让她不由打了个寒噤。“相爷行事必有自己的道理。是下官僭越了,一时失状,还望相爷海涵。”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过身去,撇下她自行往宫门而去。她提着那盏昏黄明灭的灯笼,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模糊远去,融进漆黑夜幕中。
他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么?什么道理,不过是自私自利,他本就是这么自私的人。
她觉着自己看透了他的心思,却又觉得好像没有看透,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就像这夜幕中的背影,看不透,看不清,看不见了。
一二o玉劝
安禄山未能拜相,赏赐封禄却一样都没少他。正月初九,皇帝下制书加封安禄山为左仆射,赐他两个儿子一人三品官,一人四品官。左右仆射从二品,在尚书省仅次于尚书令。而尚书令一职因太宗曾担任过,后世臣子都避而不任此职,左右仆射实际是尚书省的最高统辖。尚书省下辖六部,杨昭是文部尚书,因唐官制中并无宰相这个官职,左右相算不得品阶,他所领三十余使中就数这正三品的文部尚书品阶最高。安禄山得了左仆射的头衔,名义上倒超过杨昭,成了他的上司了。
杨昭也不甘示弱,借二月初皇帝朝献太清宫、为先朝诸帝上尊号之际,指使他幕下群臣上奏美言,请求晋升他为司空。司空与太尉、司徒合称三公,皆为正一品,辅佐天子安邦定国,无所不统,又到了安禄山之上。
安禄山对左仆射之职仍不满足,见皇帝对他纵容,便自己开口要求担任闲厩、群牧等使,不久又要求兼任群牧总监,皇帝全都依了他的要求。闲厩群牧都是管理战马的署衙,安禄山担任这些职务,无疑可以利用权力之便为自己搜罗良马充实军力。
除此之外,安禄山还以部下多次讨伐奚、契丹、九姓、同罗诸胡,战功卓越为名,请求皇帝破格越级进行嘉奖。皇帝只写委任状,由安禄山带回军中授予。如此一来,安禄山手下大批将士得到升迁,五百余人被任命为将军,中郎将则有两千之多,不失为一条收买人心的好计策。
菡玉屡次上书劝阻未果,反而惹恼皇帝,索性看也不看她的奏章了。杨昭不出面,她一个人势单力微,先前又多次因安禄山之故令皇帝不悦,说的话真真是毫无分量,眼睁睁看着安禄山得逞,却毫无办法。
菡玉远远望着百官列首的那人,心底无奈地叹口气。他正与别的官员争辩,面有愠色,语调渐高。他最近的脾气似乎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对她发作,还常常当面斥责其他官员,朝堂上捋起袖子来喝骂,被人鄙为毫无宰相威仪。其实他的脾气原本就不好,只是原先一直对她包容忍让,现下突然像对旁人一样待她了,才让她觉得格外明显而已。
自上月安禄山拜相一事和他有了分歧、被他厉言喝斥之后,两人就没再好好地说过话。她也曾就安禄山兼群牧职和为部下请功之事与他商量过,请求他进言阻止,但他不为所动,全不把她的话当回事。一夕之间,他对安禄山的态度大为改变,仿佛有所忌惮,只要安禄山不妨碍他的地位,其他都可以忍让一些。
只有一件事令他勃然大怒,失手撕坏了皇帝御批的诏书。菡玉看向与他争辩的那人,武部侍郎,杨昭也曾担任过此官职,掌握兵符,调动军队补给物资全都要从武部走,却不料被人釜底抽薪将这个职位抽走了。安禄山请求兼任群牧总监,同时荐举御史中丞吉温为武部侍郎,皇帝准奏。吉温本在河东地方任职,由杨昭一手提拔上来,却原来早就和安禄山暗通款曲勾结成党。如今吉温在杨昭那里碰了壁,便索性明着投靠安禄山和杨昭作对,朝堂上也敢公然顶撞。
菡玉低下头去,两人的争吵声远远传来,听在耳中嗡嗡地响,却辨不清说的是什么。杨昭与吉温为何决裂,她最清楚不过,她似乎是这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然而终还是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一环。他们俩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斗,她只是一个引线,引着了之后,就再无用处。
“好了,二位卿家不必再争了,此事牵涉甚广,二位所说都有道理,待朕慢慢想来,日后再作商议。”皇帝一句话,终于将剑拔弩张的两人劝止息。皇帝也倦乏了,又草草听了几人奏报,便下朝回宫。
杨昭与吉温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掩不住敌意,只是杨昭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吉温却还保持着恭敬的姿态。皇帝下了御座从殿后走了,百官也纷纷退出太极殿。吉温朝杨昭虚行了一礼,先自走了。
从菡玉身边经过时,他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菡玉眼光一扫,便看到他眼中痛楚不舍,霎时明白那日酒醉之后的事他还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不忍多看,避过他走上前去,对杨昭揖道:“相爷,百官都散了,为何相爷还在此滞留?”
“这么着急,你想走就走,又没人拦着你!”
菡玉一怔,心想自己是看他停留驻步,不好一人先走了,过来请示一声,哪里不对。但又想他还在气头上,迁怒自己,说话口气重一点也是正常,便低头弯腰静候他回音。过了许久,他气愤稍平,语气才缓和了一些:“你也回省院?那就一同走罢。”
“是,相爷请。”她欠身礼让,让他先行。
两人才走到承天门下,杨昭突然又道:“等一等,有件要紧事忘了奏报陛下。”说罢问旁边侍立的小黄门:“陛下可还在两仪殿?”
小黄门答道:“陛下刚下朝,乘舆未起,应还在两仪殿暂休。”
杨昭道:“有劳大官通报一声,我有事求见。”转身便回行,准备绕到太极殿后的两仪殿去。菡玉小跑几步跟上他,请示道:“相爷既有要事,那下官先行告退。”
杨昭却道:“待会儿还有些事要交你去办,你随我一同走。”
菡玉应道:“是。那下官就在此处等着相爷。”
“不,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到那边去。”他指了指两仪殿,抬脚走了几步,见她没有跟着,又回头催促,“还不跟来?”
菡玉道:“相爷的车马在宫门外,回来反正也要从这里走的,下官在这儿等着也方便。”
杨昭却沉下脸:“这地方有那么好么?叫你跟来就跟来!”
菡玉一抬头,见他神色中已有隐怒,不知自己这几句话又怎会惹到了他,只得跟他往两仪殿走去。
转过太极殿墙角,不经意地看到原来自己所站的地方,旁边不远处有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正在宫门前话别。胖的那个正是安禄山,而瘦的那个……她急忙转回头,惴惴着思忖杨昭是不是也看见他了。刚转过头,又看到杨昭正回头看自己,怒色愈深,不由心里一慌。心思这么一打岔,脚下也滞涩,小黄门走在她身后,不留神就撞到她背上去了,“哟”地叫了一声。
菡玉正走神,突然和人撞了,脑子也没转过来,回身便朝那小黄门作揖赔礼。小黄门忙道:“唉唉,吉郎中你可别,是小的不留神撞了你,小的给你赔礼才是。”
这么说着,菡玉已经弯腰下去了,两眼看不到旁边,只觉得右手肘被人托了一把,身子就被掀了起来,那力道之大让她往后一个踉跄,背撞到宫墙才站稳了身子。
“你就这么不想走,步子都迈不动了是不是?你想留就留罢,就站在这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别走就是了!”
她低着头,喏喏地不回答。小黄门吓傻了,连忙道:“不关郎中的事,全赖小的,走路不长眼,竟然撞了郎中……”还没说完,前头杨昭已忿忿地一甩袖,径自走了。他也闹不清右相怎么突然对吉郎中发那么大的脾气,愣愣地看看菡玉。
菡玉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替他解围道:“右相着急回转,必是有机密要事,闲杂人等是该回避。我就在此处等候相爷罢,大官请自便。”
小黄门实在不知所以,摸不着头脑,便顺着她道:“那小人先告退,吉郎中有事尽管吩咐。”
菡玉站在太极殿的墙角处,其前的广场和承天门、其后的两仪殿都看得真切。杨昭已走到两仪殿前,殿门紧闭,只开一小缝让他一人进去了。另一边安禄山与吉温说完了话,自个儿往内庭走,正看到杨昭进了两仪殿,便也跟过去,却被侍卫拦在外头。两人争执了一会儿,那侍卫丝毫不肯松口,安禄山只得作罢,讪讪地绕向后宫去了。
菡玉瞧着安禄山肥胖的身躯消失在殿宇之后,忽听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正要回头去看,就听见耳后一声低唤:“素莲。”
那声音近在咫尺,她可以想见,只要此时她转过身去,那张脸就在面前。
她抬头看了看紧闭的两仪殿大门,深吸一口气,往前悄悄挪了一步,才转过头:“原来是吉侍郎,怎么还没回去呢?”
吉温却跟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你别怕,这会儿百官都下朝离宫了,陛下也在后头,这里已经没人了。”
菡玉被他抓住了手,心里一慌,脸上笑容也挂不住了。“侍郎有什么要紧事要和下官说么?何必在此……”她试着把手抽回来。
他却握得更紧,目光炯然地逼紧她:“这招我当初找到你家门时你就用过了,不管用的。那天我是喝醉了酒,但我都记得。你既然认了我,就休想再赖!”
他都记得,那后来……她心头一乱,突然又听到侧后方两仪殿方向传来开门声,忍不住回头去看。出来的是一名内侍,径从另一边走了,身后的大门却未关上。
菡玉心里着急,眼睛直瞄那开着的殿门,生怕又有人出来看见他们。吉温不肯放手,她挣不过他的力道,只得道:“七郎,我不是不认你……”
他趋上来一步,脸侧向两仪殿那边:“是因为他吗?”
菡玉垂下头去,却不答话。吉温追紧一步:“是杨昭他逼迫你,让你有家不能回、有女儿不能认么?”
菡玉只是摇头:“七郎,其实不是……”
“我明白你的难处。”吉温语调放缓,另一只手也覆上她的手背,“你暂且忍耐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你等着我!”
菡玉吃了一惊:“七郎,你要做什么?他并没有……”
“你别说了,我怕我会忍不住。”他别过脸去,深吸一口气,“他对你安了什么心思,我怎会看不出来?那天在你厢房里,他不就……”他一拳捶在面前殿墙上,太阳穴上一条青筋突突地跳着,是怒极的征兆。
她黯然地垂下眼:“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见他还欲开口,制止道:“七郎,你且听我一次,你投靠安禄山绝非良策,还是快快离开他罢。”
吉温道:“我也不想如此,只是眼下以杨昭的权势,单我个人之力,哪能撼动他分毫?”
“那你以为有安禄山做倚仗,就能撼得动他了么?”她摇摇头,“七郎,以你和杨昭的私怨,他若寻不着事端,未必会把你怎样。但你为安禄山做事,他就必然不会放过你。安禄山虽然和杨昭势成水火,但他们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正面碰上的机会不多。你留在京中为安禄山奔走,岂不是首当其冲,让杨昭全冲着你来了?”
吉温却道:“素莲,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成大事者哪能不担风险,只求稳妥、明哲保身,只会畏首畏尾、固步自封。”
菡玉知他刚愎自用,决定了的事向来不受他人左右,只得道:“七郎,你若是为了我,可又想过,我曾屡次向陛下进言安禄山必反,与他势不两立,誓必除之。你如今帮他办事,岂不叫我为难?”
吉温瞅她片刻,不答反问:“素莲,东平郡王与你有何仇隙,你非除他不可?你离开我也就四五年的时间,他远在范阳,如何与他结的仇?”
“我与他并无私怨,只是他……”她微微摇了摇头,“他非死不可。”
吉温握住她双肩,轻声道:“素莲,你连我也不肯坦诚相告?你不说,我如何帮你呢?”
菡玉只见他目光盈盈,柔情无限,又像是蕴了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诸于口。她失声道:“七郎!你……”
吉温适时点住她唇:“什么都别说。你只需记着,不管我做什么事,心里始终都是向着你的。”
她鼻间蓦地一酸,开口已是哽咽:“七郎……我心里,也始终都是向着你的。”
“素莲!”他低呼一声,双臂一收,就将她搂进怀中。
她被他这么一抱,心思顿时转了过来,连忙推他,一边去瞅两仪殿:“七郎,这里是皇宫,光天化日,小心被人看见……”
他眼角一瞥,立即撒了手,匆忙道:“素莲,你等着我,千万别……”他略一支吾,最终只道:“万事小心!”说罢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她背对着他,身后的脚步声越行越远,渐渐听不真切了。她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脑中忽又回想起以前的事来。他很少来看她,刚来,又立刻被叫走。她堵着气,故意不看他离去的背影,背过身自己偷偷地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沉重而又迟缓,一声一声、一点一点地远去。
如果那时知道他的心意……可是那时、那事、那人,都回不来了。
泪意汹涌而至,盈满了眼眶。他负了心,他投靠安禄山助纣为虐,她都不怪他,只是因为……因为……
突然间感觉到侧里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仿佛要灼出洞来。转头只见两仪殿前台阶上,杨昭满面沉郁地盯着她,不知出来了多久。
她急忙垂下眼睑将泪痕掩住,只是眼睫上还沾着些许水珠,消弭不去。片刻他已到了面前,沉声问:“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菡玉连忙答:“没说什么。”又想不出好的理由搪塞,就那么干巴巴的一句话,再说不出来其他。
“藕断丝连,妇人之仁!”他冷哼道,“他现在可是安禄山的爪牙,你还是少跟他往来,避避嫌疑的好!”
菡玉不好反驳,只恭顺地回答:“相爷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他抬脚欲走,不意被一块不平的青砖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往前冲去。菡玉急忙伸手拉住他:“相爷小心!”
他反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前冲的力道将她也往前带去。她跨开一步,强自忍住没被他也拉倒,将他身子扶稳了。他站直了身,手却还不放开,指节正扣住腕间的细骨,竟像铁钳一般,似要把她手骨捏碎。她忍痛道:“相爷,你没事罢?”
他这才放了手,连句谢也不说,只鼻子里哼了一声,甩手将她抛开,自顾走了。她这些日子见多了他的乖戾,未加多想,举步跟上。
一三o玉离
杨昭不肯留安禄山在京,菡玉所言不能进,这些时日更被他疏远,每日只在文部做些琐碎杂事。她名为文部郎中,职责是掌管百官阶品、朝集、禄赐、告身假使、选补流外官,以往跟在杨昭身边,都是做他副手,这些分内之事全由另一名文部郎中执掌。如今她被杨昭疏离,回头来做自己的事,权职都在那名郎中手里,只让她处理百官的告假。她心中担忧着安禄山的事,整日闷闷不乐。眼看二月就过去了,安禄山不会一直留在京城,若让他回了范阳,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就再难束得住他了。
已是天宝十三载三月了呀,时候不多了……
她烦躁地放下笔,推开面前单册,走出门去透透气。刚走到院中,踱了几步,就听旁边一人叫道:“吉郎中!”
她转头去看,却是文部侍郎韦见素,又抱了一大摞的卷宗,本是要往尚书都堂去的,折向她这边来,一边说:“我正有事要去找你,不想在这里碰到了。”
菡玉问:“韦侍郎有何事要吩咐下官?”
韦见素笑道:“郎中太客气了,吩咐我可不敢当,就是有一件小事想问问郎中。我家小二今日出城去了,不知要不要来郎中这里告个假?”
韦见素所说的小二是他的二儿子韦谔,在京兆府担任司录参军事一职,是个文武兼具的差事。京兆府的官员按理是不能私自离开京城的。菡玉道:“可是出城去办私事?”
韦见素忙道:“当然不是,是京兆尹派他去的。”
菡玉道:“既是京兆尹派遣,就属公干,不必告假。只要所去不远,还在京兆府范围之内,也不必上报。”
韦见素道:“不远不远,就到东郊长乐坡,出城才几里地。”
菡玉略感奇怪,顺口问了一句:“令郎去长乐坡所为何事?”
韦见素道:“我只是刚刚在省院门口碰见他,他向我知会一声便走了,说是高将军要去长乐坡,京兆尹命他带一小队人马跟随护卫。他刚刚上任,我也是担心他,所以来问一声,没事自然是最好。”
菡玉愈感疑惑。高力士是内侍,平时不离皇帝左右,怎会去城外的长乐坡?他本人也有骠骑大将军的封号,统领禁军,何必要京兆尹派人去保护?于是又问:“侍郎可知高将军为何出城?”
韦见素摇头道:“想来是陛下派他去的。”
菡玉觉得有些不对,别过韦见素,边走还边想,不觉出了省院大门。省院就在皇城内,出门一条大道,往北就通向宫城。她走出院门时,远远地正看到宫城前那条东西向的大街上,有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往东面延喜门方向而去。
她想着高力士出城之事,连忙跑着追上去看。从省院到宫城城墙直走也有两里多路,她赶过去时那队人马已快出延喜门了。队中并辔而行的两人,其一头戴圆纱帽手执拂尘,正是高力士;旁边那人体态痴肥,身披皇帝御衣,却是安禄山。随行的队伍小半是安禄山的随从,小半是高力士所带禁军,另有韦谔领少数人马夹杂其中。
菡玉看这阵势,已明白高力士出城,是要去送别安禄山。她没想到安禄山会这么出其不意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连忙回头往省院赶去告诉杨昭。
一路跑得气喘吁吁,在尚书都堂门口还是生生地停住脚步,想起上回擅自闯进都堂内被他训斥的事来。她稍稍平了平呼吸,看到韦见素在都堂内忙着,面朝门外,冲他连连招手唤他过来。
韦见素出门来,诧异道:“吉郎中,你出去一趟怎么就弄成这副模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菡玉道:“劳烦侍郎进内堂通报一声,下官有急事要求见相爷。”
韦见素道:“你要见相爷只管进去,何必还要我通报呢?”
菡玉垂下眼去。韦见素觉出自己说漏了嘴,也是尴尬无比,说:“郎中请稍等。”便转进内堂去了。不一会儿出来,对菡玉道:“相爷在里头候着了,郎中请进。”
菡玉谢过,进了都堂里间,却见偌大一个屋子只有杨昭一人。他正坐在书案前提笔写字,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埋头写他的东西,一边问:“什么要事?”
菡玉敛袖上前一拜:“下官方才在宫城门前见高将军正和安禄山同往宫外去,似乎是准备送他离京,特来禀报相爷。”
杨昭头也不抬:“以陛下对安禄山的宠爱,便是自己去送他也不为过,何况是派高将军前去?”
菡玉不意他听到这消息竟是如此反应,上前一步:“相爷,安禄山可就要走了。”
杨昭边写边道:“他是正月初三到的京城,离开范阳也已两月,是该回去了。”
菡玉又道:“若不是下官方才正好撞见,还不知道他今日要离京呢。相爷之前可有听说过这件事?”
杨昭道:“我没听说。他要走便走,谁还会拦着他,却弄得这般偷偷摸摸。”
菡玉听他如此说,摆明就是不想阻拦安禄山离京了,急道:“相爷,任安禄山就此离去,无异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啊。回了自己老巢,以后再想让他出来可就难了!”
杨昭淡道:“要他入京,陛下那边多的是理由,一道圣旨下去,他敢不来?”
“安禄山真要谋反,圣旨又能奈他何?”
“那不正好,”他放下笔,回头查看自己有无写错,“他真要举兵谋反了,不是正可以将他一举除去,倒省得我绞尽脑汁在陛下面前周旋。”
菡玉气上心头,忍住怒意劝道:“如今禄山精兵天下莫及,他一旦举兵,谁人能克?战事一起,就是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大唐百年盛世毁于一旦。如今相爷明明可以将此灾祸消弭于无形,为何拘泥于一己私利,白白错失良机?届时真的酿成大祸,相爷不觉得愧对黎民、愧对陛下么?”
“明明是他要造反,却为何把帐算在我头上?听你这口气,我不阻止他造反,这造反的后果就要我来承担了?”他冷哼一声,抬起头来看她,“吉郎中,别忘了你的位份,小小的文部郎中也敢用这种责难的语气跟宰相说话。”
菡玉坚持道:“正因为你是宰相,是朝廷三公,下官才敢斗胆进言,请相爷担起这辅弼天子安邦定国、以天下为己任的分内之事。否则,在其位不谋其职,不是枉坐了这高位。”
杨昭“啪”地一声把笔拍在桌上:“你对我倒是要求严格得很!我不阻止安禄山就是枉为宰相三公,就是对不起陛下和黎民,那甘当安禄山的走狗、为虎作伥的呢?怎不见你对他有半句责难?”
菡玉脱口辩道:“七郎他才没有……”
“行了!”他不耐烦地一挥手,“七郎七郎,叫得真是亲热!你当然是向着他,在你眼里他什么都好,连他为安禄山做事也可以不计较,反为他开脱,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肉麻话你们夫妻两个私底下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她脸涨得通红,辩解也不是,不辩解也不是,呆立在场,心中又是懊恼又是苦涩,辨不清说不出的滋味。
他也不看她,自顾把方才写的信封好,叫进人来,吩咐道:“这封信送去陇右节度使处,一定要交到哥舒将军手中,事关重大,切不可大意。”
下属领命出去。他拿过一卷公文来,见她还在,不耐地问了一句:“吉郎中,还有别的事么?”
她不忍再看他,低下头去退后一揖:“不打扰相爷了,下官告退。”说完,便回头径直走出都堂去。侍郎韦见素还在都堂内忙着,见她出来,唤了她一声,她也没有听见,低头只顾走路。
一路走出省院,到了院前开阔处,她才抬了头,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胸中滞闷块垒方觉疏解一些。
省院门前立着一块石碑,是一年前鲜于仲通为杨昭所立,满篇的颂美之辞,其中几字用金粉填充,格外醒目,是皇帝亲自改过的字词。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刚搬到相府去寄居,他百般疼宠,处处呵护,细致入微,而今却只有冷语相向。这情形就像当年与七郎,恩爱时如胶似漆,一朝恩断,就是形同陌路,互不相问。
他不再是她所能完全依赖的倚仗了,什么都要靠自己。就像那时,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不在了,但事情仍然要继续,总还是要靠自己。
她仰起脸,将那微薄的泪意咽回肚里。远处巍峨的宫城掩在薄薄的雾气中,天色有些阴沉,空旷宽阔的大道上时而有大风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