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急道:“相爷,那边是树林了。”
他嘻嘻一笑:“那不正好,咱们这就去找你说的温泉。”
菡玉看他醉糊涂了,半哄半劝道:“林中危险,又看不清路,明日白天里我们再去找那温泉好不好?”
他嬉笑道:“你别怕,我会武功,有事我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这么多人呢,”他虎着脸往后一挥手,“你们都听好了,好生跟着保护我们,可别怠忽职守跟丢了!”
护卫杨宁提剑欲跟紧他们,却被杨昌拉住,向他使了个眼色,一边对杨昭道:“小的们会一直护着的,相爷请放心。”和他俩拉开距离,远远地跟着。
菡玉暗暗叫苦,知道和醉酒的人说不通,只好依着他往林中走去。走了一段,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出现一片数丈见圆不长草木的空地,是一块裸露的山石。菡玉被他压得有些累了,到那山石中央,抓住他搂着自己的手弯下腰去,猛一翻身把他掀倒在那大石中央。他虽然倒了下去,手却还不肯放开,把她也拉下去坐在他身旁。
她连喘了几口大气,颈后热出了汗,以手作扇连连扇着。他也坐了起来,手又不规矩地伸过来搂住她脖子,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了,捏起她的下巴,惋惜地摇头叹道:“啧啧,如此灵秀的人儿,闭月之貌,怎么是个男子呢?”
他真是醉得厉害了,连她也不认识了么?她也没有拂去他的手,只道:“相爷,我是菡玉呀,你不认得我了么?”她压低声音,“我本就不是男子啊。”
“我当然认得你,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他打了个酒嗝,模模糊糊地呓语,“我也知道你不是男子,这是我所遇到的最让我欢喜的一件事,我怎么会忘记呢……菡玉,菡玉……”他喃喃地唤着,脑袋歪在她肩上,呼出的热气带着淡薄的酒味。
颈上突然传来一点温热的湿意,她吓得不轻,惊跳起了起来,又被他搁在背后的手带了一下,愈发慌张,胡乱推了他一把起身跑开。他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被她用力一推,后脑勺“咚”的一下撞在背后大石上。那声音又脆又响,把林子那头的杨昌等人都惊动了,急忙赶过来,又不敢贸贸然地接近,只借着几棵树掩住,抬高嗓门问道:“相爷、郎中,没出什么事罢?”
菡玉不知如何作答,杨昭却自行坐起身来,摸着后脑勺沉声道:“叫他们过来罢。”语调平顺,一点都不像酩酊大醉的样子,只是隐含恼怒。
难道他刚刚都是借酒装疯么?她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往颈中摸去,触手只觉一片细密的小水珠。原来是他呼出的热气在冷夜里凝成了水,沾在她脖子里。她微窘,偷偷瞥他一眼,觉得他似乎也像是瞄了自己一眼,颇是无奈。
杨宁上前来换菡玉,又被杨昌拦住,另派了个身强体壮的仆人背杨昭。菡玉跟在后头照应,看着前方侍从背上烂醉如泥的人,皱紧了双眉。
是有心还是无意,还不好说呢……该怎么办才好?
〇四o玉笺
第二日杨昭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又被宿醉带来的头痛折磨了一下午,便又逗留了一日,第三天才返回长安。他醒来后仿佛完全不记得酒醉后发生过什么事了,菡玉只好也装傻,当作什么也没发生。
回长安之后,或许是小别胜新婚,他对裴柔似乎好了一些。接近年底,他的事情逐渐多了,也不天天坐在文部盯着菡玉,甚至有过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儿。这多少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天气渐渐冷了,到十一月底已是冰雪连天。年底总是格外繁忙,什么事都堆过来了。菡玉除了要料理文部的事务,还多出许多额外的是非来。吉郎中从今年三月起寄居相府,受右相宠信爱重,已是满朝皆知的事,甚至暗地里也全是关于她和右相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右相高不可攀,想巴结也未必巴结得上,便有人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想通过她来请托右相。这段时间每回她独自回去,总会在路上被这样那样的人拦住,想尽办法塞好处给她。
钱权总是相伴,杨昭身居要地,中外饷遗,家财岂止万贯,外头风传他家中堆积绢帛达三千万匹。三千万匹有些夸大,但是后院的库房里堆满的财帛菡玉也是见过的。除了参观左藏库,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财物。
但凡求她牵线贿赂右相以谋取私利的,菡玉都婉言拒绝。但有些事不是简简单单私利两个字就能概括,让她很是为难。大家都知道她心软好说话,往往避重就轻,做出可怜的模样或者编出博人同情的名目引她入彀。
比如这回杨昭之弟杨暄应试明经科,学业荒陋不及格。主考的礼部侍郎达奚珣怕惹怒杨昭,便派儿子昭应尉达奚抚先行告诉杨昭。达奚抚也惴惴不安,不敢直接去找杨昭。他和菡玉有过数面之缘,也听说了她和杨昭的关系,就候在她回去的路上,求她把这个消息转告杨昭,探一探他的口风。达奚抚说得可怜巴巴,菡玉心一软就答应了。
回到相府,细想如何去跟杨昭说,才生出悔意。达奚珣父子若是真敢让杨暄落第就不会先来探风,他们根本就是想以她为跳板来讨好杨昭。而杨昭,他又不是什么任人唯贤公正无私的主儿,既然能为了获得支持而大量任用碌碌无为之人,既然能以权谋私中饱私囊,用权势为他弟弟谋一个功名官职在他看来还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心中烦躁,一直想着这件事,手里写着明日的奏表,一不小心竟写岔了。写给皇帝看的奏表又不能涂改,只好扔了重写。
侍女芸香在一旁伺候笔墨,菡玉把写坏的奏表递给她,让她拿下去处理掉。芸香接过来捧在手里,颇是惋惜地说:“这么好的纸,扔掉了多可惜啊。”
递给皇帝的奏表,纸张当然是极精致的,外封锦皮。菡玉道:“不小心写坏了,只能扔掉。”
芸香看着奏章上工工整整的楷书,赞道:“郎中的字写得真好,写坏了还这么漂亮。”
菡玉不由笑了:“是内容写坏了,不是字写坏了。”
芸香道:“既然没用了,郎中不如就赏给我吧,我正在学写字呢,正好可以拿来临摹。”
菡玉听她说学写字,也很高兴,说:“你要摹我的字?我的字写得不好,绵软无骨。你要是想学,我给你找几本字帖。或者摹相爷的字,他比我写得好。”
芸香道:“我才不要学相爷的字呢,硬邦邦的,哪有郎中写得好看。”
菡玉一想,芸香女儿心思,当然喜欢绵软娟秀的闺阁风。她幼时也曾摹过名姬帖,现在早就没有了,便说:“也好,你要是想学我的字,我另给你写一些。这本是给陛下的奏章,不便流传出去,望姑娘见谅。”
芸香笑开颜,连声道:“我有纸,我去拿纸!”欢欢喜喜地跑回自己房里取了纸来。藕色的笺纸制得很是素雅精美,还散发着淡淡的荷香。
菡玉不由一怔。这荷花笺……
芸香瞅她两眼,问:“郎中,这纸能写么?”
菡玉回过神来,笑道:“当然能,就是用它来做字帖实在太浪费了,合该题上诗词作诗笺,才不会暴殄天物。”于是换了一支细狼毫,忖度着写什么好。
芸香看她思索,叮嘱道:“郎中,你可别写些什么治国方略、豪情壮志的给我呀!”
菡玉问:“那你想要我写哪种?”看芸香粉面含春欲语还休,又看看这秀雅清香的花笺,心里登时明白过来,笑道:“我就给你写首诗好了。”提起笔来,用娟秀的簪花格写了一首“采葛”。
芸香凑过来,捡着自己认识的字读出声来:“彼采……一日不见,如三月……”这句话的意思浅显直白,她当然明白,当即羞红了脸,却欢喜得很。
菡玉笑问:“写得可还中你的意?”
“郎中!”芸香羞得满面通红,“我……我去收起来!”一把抓起那诗笺跑了出去。
菡玉笑着放下笔,准备继续写她的奏章,却发现桌上落下了一张空白的荷花笺。她拿起那笺纸凑到面前闻了一闻,还是那熟悉的香味,比新鲜荷花略绵远。她翻过笺纸来,果见笺纸背面印了一朵淡雅的荷花。
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见着这荷花笺……
小小的孩童擅自拉开母亲的抽屉,翻出母亲旧日的诗笺,卖弄地念出自己认识的字,不认识的胡乱猜着念:“皮采草分,一日不见,如三月分;皮采花分,一日不见,如三秋分;皮采艾分,一日不见,如三岁分。”她大声喊来母亲,问:“娘,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三岁分?”母亲苦笑道:“就是一天看不到,就好像过了三年那样久长。”“我知道!就像娘想看见爹……”孩子突然住了嘴,眉头皱了起来,扔掉那张诗笺,换了另一张。“我出东门方,角后……角后……田君……房……衣巾……”太多不认识的字让她读得磕磕绊绊,诗又太长,索性跳到最后,“自……失……泪下如连丝!这个我认识,泪下如连丝!”孩子开心地发现了一句自己能认全的,咧开了嘴,抬头向母亲炫耀,却只见母亲面颊上两行晶亮的泪水。
“泪下如连丝……”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欲放下的笔重又拾起,在花笺上写下那久违的诗句。
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她愤然甩开笔站起身来,抓了那张花笺正想揉作一团丢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笛声欢快清越,如同黄莺出谷百灵展喉,音色比她那管裂了一道纹的玉笛要明亮许多。
是镇魂调。她从来不知道镇魂调也可以用这样欢快的节奏吹出来,不仅心中忿怨烦闷一扫而空,还生出些许欣悦。
她忍不住走到窗前,推开窗往外看去。冬季萧条,花园中除了几株松柏,其余花草树木都凋谢尽了,到处光秃秃的。隔着重重交错的枝丫,远远看见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手中执一管玉笛,面朝她这边悠悠地吹着。
除了他还能是谁呢?这支曲子她只告诉过他,而他也恰好有一管碧玉笛子。
他看见她开了窗,停止吹奏,向她快步走来。刚走到窗前丈余远处,另一边也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探过去一看,竟是虢国夫人和几个侍女,连忙退后。虢国夫人来得突然,窗也来不及关了,她一侧身闪到窗边,贴着墙壁。斜着从窗子里能看到杨昭,和虢国夫人的左手。
杨昭瞥她一眼,对虢国夫人展开笑容:“天气如此寒冷,二姐还有兴致到我家中来游园?”
虢国夫人却不答话,对身边侍女道:“你们先都退下。”
侍女应声退走,虢国夫人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杨昭的手:“昭儿,刚才是你在吹笛子么?”
杨昭听她叫出自己幼时小名,又抓住了他的手,脸色一变,眼光扫向屋内墙边的菡玉。菡玉只是低着头,贴紧了墙壁。
虢国夫人又道:“好多年不曾见你吹笛了,乍一听到,不禁又想起少年的时光。那时候你总能编出各种各样的新曲子吹给我听……刚刚那支小调也是你自己编的么?听着好亲切呢。”
杨昭道:“许久不练,技艺早就生疏了,又让二姐笑话。”
虢国夫人嗔道:“二姐二姐的,听着多生分,这里又没有旁人。”她又往前一步,偎到杨昭身边背对着窗户,“以前你是怎么叫我的,你都忘了么?”
杨昭心里一急,视线又被虢国夫人挡住,看不见窗内的景况。虢国夫人抓着他的胳膊,柔声道:“我要你还像以前那么叫我,叫我玉儿。”
屋内忽然传来哐当一声响动,虢国夫人一惊,回头去看,只见身后的屋子窗户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她蹙起秀眉。
杨昭趁机道:“二姐,这里毕竟是相府,人多耳杂。”
虢国夫人却会错了意,笑道:“那你去我家,我家里没人。”虢国夫人嫁与裴姓人家,丈夫已过世,一人寡居。
杨昭推辞道:“今日多有不便,改日再上门拜访。”
虢国夫人道:“那好,我本来也准备回去了,正好听到你的笛声才转过来看看。说好了可不许赖,我等着你。”
杨昭勉强一笑,目送她款款离去。
虢国夫人前脚刚走,菡玉便从窗后闪了出来,面色阴沉,伸手就要关窗。杨昭把胳膊往窗户里一伸,架住窗户不让她关,速道:“菡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意你会和她叫一样的名字。”
菡玉沉着脸一语不发,使劲推窗,但拗不过他的力气,索性一松手掉头就走。杨昭推开窗,一手撑住窗台跃进房中,追上去几步把她拉住。她挣脱不得,就任他抓着,背对着他看向别处。
“菡玉,自从她嫁了人,我就再未与她有过来往。”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开口:“相爷,你不需要向我解释的。既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相爷如今行得正坐得直,我自然相信相爷,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决不会去向裴娘子搬弄是非,也不会告诉其他人知道,相爷只管放心。”
杨昭与虢国夫人的旧情,她也曾听说过,只是没想到竟是真的。杨昭虽也姓杨,但他母亲是改嫁到的杨家,其实和贵妃等人并无血缘,也因此一开始没有像杨铦杨锜得到擢升。他少时寄居贵妃家中,曾和贵妃二姐虢国夫人有私,但因为有同宗的名分未得结果,虢国夫人也嫁与了裴氏儿郎。
她偏过头去,看向桌上的荷花笺。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心头种种滋味混杂难解,是愤、是怨、是妒、是怒,自己都分不清楚。
两人正僵持着,大门突然被推开,芸香闯了进来,笑嘻嘻地喊着“吉郎中”,一进门看两人姿势,目瞪口呆愣在当场,不知该进去还是退后。
杨昭急忙放开菡玉,把手负到背后摆出宰相的架势来,装模作样地问道:“吉郎中,除了刚刚说的那两件事,你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菡玉正好有事要告诉他,便顺口说道:“另有一件,礼部侍郎达奚珣使人来报,二郎君应试明经科,所答不符程式,然亦未敢落。”
杨昭本是装装样子,见她真说出一件事来,便接着说下去,傲然道:“吾弟何患不能富贵,还要他们这些鼠辈来卖弄?”
芸香看看两人,小心翼翼地对杨昭屈身行礼,说:“相爷和郎中商量要紧事,那芸香先告退了,一会儿再来伺候。”说完转身欲走。
“好。”“等一等!”
两人同时开口,芸香顿住脚步,不知该听谁的。菡玉抢先道:“今日劳动相爷大驾,下官实在有愧。朝政大事还是去相爷书房商议罢。”
杨昭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那走吧。”
菡玉对他一拜:“下官暂无他事禀奏,恭送相爷。”
杨昭心生恼怒,不想她居然用这种方法下逐客令。他回身瞪她,她却深深地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拜别。他碍于芸香在场不好发作,只得吃个哑巴亏,出门走了。
杨昌站在书房门口,看到相爷黑着一张脸从隔壁院里出来,就知道又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吉郎中搬到相府,这样的场景可真是屡见不鲜了。
杨昌乖乖地低头立在门边,在相爷走到门前时伸手为他推开门;接着跟随他进了书房,右手横伸在他身后,接住他扔下来的外衣挂到一旁架子上;然后在他喝出“出去”之前自觉地退出去,并将书房门关好。
屋里沉寂无声,杨昌侧耳听了一下,什么也没听见,心下思量,要是相爷每回生气时能发发脾气摔几样东西,说不定还好些,可他偏偏强忍着,一个人关在屋里不知道做些什么,总叫人担心。
天色渐晚,一会儿到了晚膳时分,裴柔派了侍女来请相爷到厅中用饭。杨昌道:“相爷有要事处理,今儿个就在书房用膳了。”相爷时常在书房里独自一人用餐,那侍女也不多问,十分顺利地打发走了。
杨昌命厨房做了几样简单的小菜送到书房来,刚进门去就听到他冷冷的声音:“我在忙,出去!”
杨昌也不作无用的劝解,又把饭菜端了出去,准备拿回厨房去放在蒸上热着。一会儿等他气消了自然知道肚子饿,总会吃的。相爷就爱自己生闷气,偏偏又屏不住这口气,吉郎中从不向他道歉,总是他自己消了气,回头又巴巴地贴上去。
总是这样憋着不得纾解,迟早会憋不住的。杨昌摇了摇头,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忙。两个都是死心眼的主儿,叫外人如何插手呢?
“杨大哥,相爷又不肯吃饭了吗?”
杨昌端着食盘刚走出廊下,就见芸香从隔壁院中走过来。他哂笑道:“相爷不是刚从你那边回来么。”
芸香和杨昌两个各伺候一边,早有了默契,笑道:“我这不是一有了消息立刻就跑过来了,就怕相爷窝着一口气又吃不下饭,弄坏身子。”
杨昌问:“什么消息?”
“当然是能让相爷乖乖吃饭的好消息!”芸香嘻嘻一笑,卖个关子不肯告诉他,过来端了他手里的食盘往书房那里走去。
杨昌有些不放心,跟着她追问:“到底是啥消息?相爷正在气头上呢,你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可别进去捋老虎毛。”
芸香白她一眼:“你也不想想我是伺候谁的,不信我,也该信我上头那位啊!”
杨昌脚步一顿,芸香已推门进去了。杨昌只觉得有些纳闷,吉郎中和相爷闹了这么多次别扭,可从来没见过她主动低头的,就算派个丫鬟来也是了不得的大事了。或许是她想通了,两人就此有了转机也说不定。他如此想着,便放下心来。
〇五o玉痕
杨昭坐在书案前提笔书写,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斥道:“不是说了我有事在忙吗,别来烦我!”
那人却不退开,反而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正当烦躁,怒由心生,抓起手边的碧玉笔搁就冲那人扔了过去:“滚出去!”
他本以为进来的是杨昌,随便一闪就能躲过去。谁知那人却不避不闪,玉雕的笔搁正砸中额头。芸香痛得低呼一声,手里托盘一晃,硬是忍住没有翻倒。
杨昭听到是女子的声音,才抬眼去望,发现竟是菡玉院里的侍女,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怎么是你?……刚才没有砸痛你罢?”
芸香道:“谢相爷关心,我没事。”
杨昭见是她,心里头已经转过百种思量,竟有些紧张,问道:“你……你来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芸香跪下,高举食盘道:“请相爷用晚膳。”
杨昭哪还有心情吃饭,挥手道:“我不饿。你这时候不是该在……吉郎中身边伺候着么,跑我这边来做什么?”
芸香却不答,固执地举着托盘:“相爷请用膳吧。相爷生气不肯吃饭,要是气坏饿坏了身子,不怕郎中心疼吗?”
杨昭猛然一震,挥出去的手落在芸香举着的托盘上,忘了收回。
芸香低着头道:“相爷,您和郎中两个,明明心中都万分不舍对方,为何一定要互相怄气、互相让对方担忧呢?”
杨昭接过那食盘随手放到一旁桌子上,又拉起芸香来,问道:“这些话是……是她告诉你的么?”
芸香摇头道:“是我自己察言观色,觉察出来的。郎中的脾气相爷也清楚,要是他能这样直抒胸臆地坦言,哪怕是对旁人,也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杨昭略有些失望,放开芸香的手:“原来只是你自己猜度。”
芸香连忙道:“相爷,婢子决不敢妄自揣测凭空捏造,我是有凭有据的!且不说我跟随郎中半年多,见微知著,单就是这次……”她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来,“这是郎中写的……”
杨昭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菡玉写的奏表,建议改良文部的一些办事步骤,都是些很细枝末节的事,只是在那奏章的末尾落款处,居然写了一个“昭”字。
芸香解释道:“相爷走了之后,郎中就坐下来写这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的,写着写着就把这道奏折给我,说是写坏了,让去扔掉。婢子看最后那个字是是相爷名讳,私自藏了下来。婢子猜测是郎中写的时候走神,把心中所想写出来了……”
她又拿出另外一样东西来:“然后郎中又写了这首诗……”
杨昭还未拿过来看,就闻到那藕色的花笺上淡淡的荷香。他恍然忆起先前在菡玉房中似乎曾看到她书案上有这种花笺,题了几句诗,但没有看清楚。他心神一荡,急忙接过来,只见那荷花笺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郎中的心意,相爷可都明白了罢?郎中并非故意要惹怒相爷,他或许是有苦衷……”
“我明白,我都明白!我从来都不怪她……”他握着那张小小的花笺,手不听话地微微发颤。
芸香瞥他一眼:“相爷,这是我趁郎中不在屋里偷偷拿出来的,既然相爷已经明了,就请物归原主。不然让郎中发现,又要责怪我多事……”
杨昭笑道:“这诗笺我要了。你放心,只当是我自己拿来的,她绝不会怪到你头上。”
芸香道:“谢相爷关照。刚刚我出来时,郎中仍是愁眉不展,黯然神伤。一会儿相爷见了郎中,可要多多包涵着他些。婢子也是希望相爷与郎中能云开月明尽释前嫌,千万不要弄巧成拙才好。”
“怎么会呢?这回你可是立了大功。……你叫什么名字?”
芸香答道:“回相爷,我叫芸香。”
“芸香,好,好。”杨昭重复一遍,向外喊了一声,“杨昌!”
杨昌应声而至。杨昭道:“带芸香姑娘到账房领锦缎百匹钱百缗,以作嘉奖。”
芸香大惊,扑通一声跪下:“相爷,如此丰赏芸香怎么敢当?”
杨昭笑道:“你今日功劳不浅,理当褒奖。”
芸香道:“我只是不忍相爷伤心伤身,一时脑热才做出今日之事,能让相爷展颜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了。”
“芸香,你真是个好姑娘。”杨昭将她扶起,拍拍她的手,“难得你如此为我着想,不赏你还赏谁呢?”不等芸香说话,又对杨昌道:“去罢。”
杨昌恭敬地颔首:“相爷只管放心。”
杨昭举步欲往外走,芸香忽然道:“相爷,外头寒冷,加件衣服罢。”说着自行走到衣架前取下披风来递给他。杨昭道:“芸香,你真是体贴入微。”心想这样忠心护主又细致周到的丫鬟,有她在菡玉身边伺候,他也放心。伸手去接,芸香却转到他身后,双手举了那披风替他披上。杨昭被人伺候惯了,也不拒绝,任她帮自己穿好,刚系好衣带便迫不及待地大步跨出门去。
杨昌狐疑地睨着芸香:“你可真有本事啊,到底跟相爷说啥了?你院里那口子还真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可别对相爷耍心眼儿。”
“相爷是什么人物,我还能在他面前耍心眼儿?”芸香一抬下巴,“走,去账房吧,杨大哥。”
杨昭闯进菡玉房中,屋里却是空荡荡的,不见她的踪影。笔墨纸砚都还摊放在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荷花诗笺。他取过来一看,只见诗笺上写着“爱身以何为”等句,字体也是和那首“采葛”同样的簪花格,确是菡玉笔迹。
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这是他的疑度,还是……他想起芸香说的,“他或许是有苦衷的”,略感疑惑,心头有什么模糊的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此刻一心只想找着她,也未多加思量,把那诗笺压回镇纸之下,出门继续寻找。
一出房门,正看到旁边奴仆房出来一个小丫头,便叫过来问道:“吉郎中人呢?”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回答:“郎中去花园散步……”